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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芰荷旧影】叶兆言:索玉莉的意外

叶兆言 芙蓉杂志 2023-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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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1996年第1期 ·

编首语

 在《芙蓉》创刊40周年之际,我们决定在芙蓉微信公众号上开设 【芰荷旧影】 专栏,选取一些有时代意义、大家有共同回忆的《芙蓉》往期文学作品,不定期在本公众号上发出,同时,我们希望这个专栏是我们和读者共同守护的小小空间,所以,每期专栏,读者朋友都可以留言给我们,分享自己读到《芙蓉》旧文章的感受或是自己关于文学的回忆,我们会择选优秀留言在下一期专栏中分享给大家。


索玉莉的意外作者 | 叶兆言


索玉莉打工的那家饭店,就在友谊商店旁边。常常有倒卖外汇的人在那做黑市交易。有一天,一个络腮胡子的人冲进饭店,没命地往厨房里奔,两名穿便衣的警察追了进来。转眼便将胳腮胡子从厨房揪了出来,像押贼似的带到大厅里,在他身上搜来搜去。络腮胡子的衣服被高高撩了起来,他胸口上有浓厚的汗毛黑黑地一大片,一直延伸到下腹部。饭店里干活的女工在一旁看热闹。络腮胡子十分委屈地喊:“我身上没钱,没钱,真的没钱。警察说:“没钱你怎么倒外汇?络腮胡子一个劲地抵赖,警察又说:“监视你几天了,你老老实实把钱给我交出来。
络腮胡子后来给警察带走了,大家议论了一番,这事就算过去。那天晚上的生意特别清淡,索玉莉和其他几位女工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坐着,见人过来就招惹生意,到八点多钟,老板娘说:“算了,今天见了鬼,就到这,给我打扫一下,歇工。”
索玉莉和小徐一起去倒垃圾,垃圾箱在巷子深处,她们把垃圾往水泥的垃圾箱里倒,倒之前,索玉莉怔了一下,小徐问她怎么了,她掩饰说没什么。倒完垃圾,回到饭店里,洗脸洗脚,洗完了铺床睡觉。
睡觉前,小徐突然发现索玉莉人不见了,扯啜子喊她,也没回音。后来听见她在自来水那里洗手,一遍又一遍地洗,便问她刚刚是不是上厕所去了。索玉莉随口回答是上了厕所,接着就睡觉。刚睡下,索玉莉又往一个塑料桶里撒起尿来,很足的一泡尿。小徐等待那很急促的响声静下来,有些惊奇地说:“不是刚去过厕所吗?”
这家饭店一共雇了三名外地女工,和那些本地招的女工不一样,索玉莉她们吃住都在饭店里。饭店里没有厕所,白天要穿过一条街去上公共厕所,晚上除了大便,她们就用塑料桶将就,然后往下水道里倒,再放水冲一下。天快亮的时候,索玉莉她们被咚咚的敲门声惊醒,小徐撩开橱窗上的窗帘,看见白天被警察捉住的那个络腮胡子,正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一边打门,一边嘟嘟嚷嚷地说着什么。饭店里就三个女工,来者不善,她们不敢贸然开门。
络腮胡子喝道:“再不开门,我砸玻璃了!”
索玉莉走到门口问络腮胡子有什么事。
络腮胡子说:“废什么话,快开门,要不然,我真的不客气。”
这时候,有两个穿着运动衫的男人跑步正好路过这里,停下来看热闹。索玉莉在三个女人中胆子最大,她走过去拔去了插销,把门打开了。络腮胡子急不可待地冲了进来,径直往厨房里狂奔,跑到垃圾桶旁边,面对空空的垃圾桶,跺脚说:“垃圾呢?”三位女工跟在他后面,十分惊诧地看着他。他苦着脸,又连声问:“要死,垃圾倒哪去了?”
来索玉莉和小徐陪络腮胡子去垃圾箱,那络腮胡子焦急万分的样子,从水泥的垃圾箱顶部的小洞里一头扎进去,也顾不上肮脏和扑鼻的臭味,手忙脚乱地翻着。小徐在一旁看着奇怪,问他究竟找什么,络腮胡子先是不回答,后来被问烦了,恶狠狠地说:“我找你妈那个×”。这时候,天已经大亮,街上来人往,小徐胆子也大了,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络腮胡子显然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一脸的绝望。他喃喃地说:“垃圾里有个牛皮纸的信封,你们倒垃圾的时候,难道没看到?”索玉莉和小徐对望了一眼,摇摇头。络腮胡子又说:“很显眼的一个信封,你们不可能没看见。”他比划着,不肯善罢甘休,和索玉莉她们回到饭店,一定要在饭店里搜一搜。索玉莉和小徐当然不肯让他随便搜,小徐说:“凭什么让你搜,要搜,也得等老板娘来才行。”络腮胡子依然很凶,围观的人逐渐多起来,索玉莉她们再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怕他了。络腮胡子整整在饭店门口纠缠了一天,他属于那种不好打发的人。老板娘被他纠缠得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他搜。所谓搜,也只能是四处翻翻。胳腮胡子重点搜了柜台,又提出要搜三位住店女工的包。老板娘说:“搜一搜也好,免得他老缠着你们。”女人的包总是藏着许多不能轻易见人的秘密,老板娘正好想借这个机会,看看自己雇的人是不是偷了她的东西。从小徐的旅行包里,搜出一大包崭新的塑料口袋,一看就是店里的,供客人带东西走时用。从索玉莉的包里搜出将近一千元人民币的存折。老板娘怕雇的女工中途不辞而别,说好了工资到临走的时候才结账,索玉莉的存折是积少成多,一次次存进去的,老板娘顿时满脸疑云。
络腮胡子要找的是他放在牛皮纸信封里的一千六百美元。当时情况很急,他害怕美元被便衣警察搜去了没收,在匆忙中往厨房的垃圾桶里一塞。本来以为很快就能释放回来取钱,没想到派出所直到天快亮时才放人。这一拖延,果然就出了差错,他不甘心地还要对三位女工搜身。老板娘脸上有些挂不住,冷笑说:“这恐怕太过分了吧,你一个大男人的,在人家女人身上摸来摸去,算什么事?”络腮胡子说:“那好,老板娘,麻烦帮我搜下,我相信你。我已经跟你说了,我钱也不是我的,是跟人家借的,钱没了,过不了这道门槛。我没好日子过。你也休想。”
老板娘说:“一千多美金,厚厚的一叠子,身上怎么藏得住,搜就搜,我搜给你看。”老板娘一边说,一边在三位女工身上象征性地拍了拍,同时让她们把口袋翻开来给络腮胡子看。天还热,身上都没穿太多的衣服,老板娘注意到索玉莉下身那里鼓鼓囊囊,有意在小肚子那里停顿了一下,她摸到了吊在那里的卫生带,便将手拿开了。素玉莉有些狼狈,脸通红的,人一阵阵哆嗦。
络腮胡子怏快而去,临走,还撂下一大堆狠话。老板娘连声喊倒霉,说今天的生意又让这家伙给搅了。到晚上睡觉,小徐耿耿于怀,说:“报纸上早说过了,不可以随便搜查,这样搜,是非法的,是侵犯人身自由,我们可以告他们。”索玉莉问她打算告谁,是告络腮胡子,还是告老板娘。另外一位女工叫朱春娟,白天无端地搜查了一番,到现在还有些气不平。说要告当然连老板娘一起告三个人议论了好半天,终于有了困意。朱春娟问小徐,要是真得到这一千多美金,她会怎么办?小徐说:“一千多美金,换成人民币得多少,我要有了这钱,什么也不干了,明天就买票回乡下去。”
索玉莉在乡下,父母曾经给她说好了一个对象。她对那小伙子说不出的不满意,那小伙子似乎也看不上她。大家各自进不同的城市打工,通过一回信,以后就再也没什么来往。一年以后,那小伙子重新找了一位姑娘,消息传到索玉莉耳朵里,她先是不相信,确定了这消息以后,她便也自作主张找了个男朋友。男朋友是邻县人,和她在同一个城市的一家建筑工地上当农民工。
索玉莉每两周可以休息一次。在这个城市中,有许多像她一样来打工的乡下姑娘。她们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向城里人看齐,从衣著打扮,到言谈举止,亦步亦趋。在轮到索玉莉休息的日子里,她总是和男朋友一起出去玩。他们已经玩遍了这个城市中所有可玩的地方,以后不得不重复去公园和商场,原因不过是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要不就是看电影,电影票越来越贵,他们就看半夜的那场,看那些价格便宜,没什么人要看的冷门电影。有时候去看录像,看那些少儿不宜的录像。录像要比看电影便宜许多,而且有时候不清场,想看多少遍都可以。在结交男朋友的八个月以后,有一天看完了录像,男朋友送索玉莉回饭店,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两个人站在离饭店不远的电线杆下面接吻,像啃什么东西似的啃了半天。偶尔有人从身边走过,他们先还有些畏惧,很快就不在乎,索玉莉觉得这很刺激。天高皇帝远,远在乡下的父母亲反正已经管不了他们。
夜越来越深,索玉莉糊里糊涂地就放任男朋友撩起她的裙子,然后被抵在冰凉的水泥电线杆上。这是不可思议的第一次,万事开头难。就在大街上,一辆汽车远远地急驰过来,灯光像探照灯一样从他们身上扫过接着,又一辆汽车急驰而来,那场面就好像是在拍电影。事过之后,索玉莉才知道男朋友在有她之前,曾经也和别的女人有过类似的冒险,现在那女人已经把他甩了。索玉莉有些后悔,男朋友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她这些陈年旧账。他存心选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机会。她觉得这太过份,恨不得立刻也把他甩了。
索玉莉只是想想而已,事实上,在往后的日子里,她盘算更多的是和男朋友的婚事。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不是把贞操看得很重,也并不看轻它。一起打工的小徐和朱春娟都有和她差不多的经历,她们现在的生活都有些浪漫,可是脑子里思考更多的永远是未来生活。她们都拚命挣钱,而且希望男朋友也这样。城市毕竟不是她们的久留之地,她们明白这一点。索玉莉感到非常失望,男朋友很少去想以后应该怎么办。他非常满意目前的生活,两周和索玉莉相会一次,对他来说,这就够了。他胡乱用钱,用自己的钱,也用索玉莉的钱。
男朋友那天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来接索玉莉的,据公安部门报道,几年来,这个城市里有近一百多万辆自行车被盗。许多来城市打工的人,都从贩子那里,买了这种被盗后草草改装一下的二手车。索玉莉让男朋友载着她穿大街绕小巷,最后来到一家银行门口,索玉莉对四周充满警惕地看看,对男朋友说自己要先去一趟厕所,接着很快就从厕所出来,进了银行。男朋友十分吃惊地发现她存入银行的竟然是一笔美金。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谈论这笔美金。这是他们完全不熟悉的一种货币,男朋友建议将美金折换成人民币,但是索玉莉有些害怕,她担心银行问起她这笔钱的出处无法回答。他们比较着银行的兑换价格和黑市的差价,绕来绕去,总是算错。一种潜在的危险似乎始终都在威胁着索玉莉,她不敢在银行附近过多停留,因为她在存钱的时候,几个倒卖外汇的,老缠着她,索玉莉担心这些人弄不好就和络腮胡子是一伙的。
他们在公园的一张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天。意外的一笔横财,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们有生以来得到的最大的一笔钱,真不知如何使用才好。他们重复着那些已经说过的话,做着那些不切实际的设想。太阳快落山了,公园里的人纷纷往外走。男朋友突然想到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东西,提议找家小馆子吃碗面条庆祝一下,索玉莉坚决地拒绝了。她一点也不感到饿。
索玉莉在无意中犯了一个大错误。她只想到将留有密码的存折寄放在男朋友那里,却将原来装美金的牛皮纸信封忘在裤子口袋里带了回来。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索玉莉根本就没想到这个错误的严重性。她将牛皮纸信封窝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她没想到络腮胡子会细心到了连续几天守在水泥垃圾箱旁边,等候她们去倒垃圾,然后在垃圾箱里寻找可疑的线索。
络腮胡子如获至宝,他捏着那个窝成一团的牛皮纸信封出现在饭店里的时候,大家都奇怪他怎么又来了。络腮胡子这次有了确凿的证据,得理不饶人,语气更加蛮横。老板娘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你究竟想干什么?”
络腮胡子说:“我干什么?我要我的钱。”
老板娘说:“凭什么说我这有你的钱?”
络腮胡子挥舞着手上的牛皮纸信封,说“凭什么,我告诉你,这钱少了一丝一毫,你不要想太平。”
老板娘威胁要报警。络腮胡子冷笑说:“你快报警,我就怕你不报警。我要是怕你报警了,我就是你养的。”老板娘拿他没办法,答应让他再搜一次,络腮胡子说:“我搜个屁,上次我已经上过当了,你这儿这么大,我到哪儿去搜。废话少说,钱还给我了,我走人。钱不给我,我天天在你这上馆子。”
络腮胡子说到做到,他本来就是地道的无赖,天天到吃饭的时候,就跑来胡搅蛮缠。一千六百美金不是个小数目,他不可能就此作罢。朱春娟的男友在一家舞厅当保安,平时把自己说得如何厉害,如何会打架,老板娘请他来吓唬吓唬络腮胡子,结果络腮胡子没被吓唬住,反而让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刀来,把朱春娟当保安的男朋友吓得够呛。
老板娘开馆子之前,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她丈夫是大学里的副教授,文绉绉一个书生,老板娘的钱他会用,饭店的事从来不管。明摆着,这件事如果不摆平,饭店的生意就没办法做下去。络腮胡子得寸进尺,越来越蛮横,越变越不像话。前思后想,老板娘只好来软的,哄自己手下的人把不该属于她们的美金拿出来。她挨个地找人谈话,希望拿钱的人良心发现,把钱还给络腮胡子。这是个很天真的想法,老板娘好话陪尽,软硬兼施,谁也不承认自己拿了钱。有一天,小徐的男朋友来饭店玩,他和索玉莉以及朱春娟都熟悉,索玉莉那天有些兴奋,疯疯颠颠地乱开玩笑。小徐是个嫉妒心极重的女孩子,当时没发作,男朋友走了以后,为了一桩极小的事,对索玉莉大光其火。索玉莉知道她为什么生气,故意用话刺激她。索玉莉说:“你急什么,我又不会抢你的男人。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小徐让触到了痛处,立刻变脸,脱口说:“你神气什么,不就是捡到一笔美金吗!”索玉莉一怔,所有在场的人都一怔。索玉莉红着脸说:“你瞎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捡到美金了?”
小徐冷笑说:“好好好,你没捡到,是我捡到了,好吧!”
小徐的话提醒了老板娘,老板娘立刻想起那天搜身时的一幕,便找索玉莉单独谈话。索玉莉说,老板娘你不要听小徐瞎讲,我真要捡到钱,早就拿出来了。老板娘说,小索,你为我想想,我租这房子开饭店容易吗,要是我赔得一塌糊涂,到年底我怎么给你们发工资。索玉莉说,老板娘你要真不相信的话你再搜好了,我不骗你来。老板娘脸色阴沉下来,说,就算是你同情我好不好,这种事,说穿了,最好你自己拿出来,我干吗亲自动手搜呢,要搜就让派出所的人来搜。
谈话不欢而散,索玉莉尽量做出自己很清白的样子,可是她的惊慌谁都能一眼看出来。第二天,络腮胡子带了两个人来,杀气腾腾地指名道姓要找索玉莉。他们对索玉莉的包裹进行搜查,然后让她领着去见她的男朋友。索玉莉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招棋,脸色顿时苍白。络腮胡子根本容不得她说一个不字,扇了她一记耳光,押着她便走。一行人在城市另一头的建筑工地上见到了索玉莉的男朋友,当时他正在那里干活,手上拿着一把铁锹。络腮胡子上前一把夺过铁锹,让他乖乖地把美金交出来。男朋友看了索玉莉一眼,矢口抵赖。络腮胡子朝他眼睛下面就是一拳。立刻有许多人围上来看,手上都抄着。家伙。索玉莉大声说:“我们根本就没捡到什么钱,你们凭什么打人。”
络腮胡子继续殴打索玉莉的男朋友。刚开始,索玉莉的男朋友还想还击,可是他根本就不是络腮胡子的对手。在一旁看热闹的都是男朋友的同乡,然而没有一个人援手相救,索玉莉急得大叫,看的人依然无动于衷。索玉莉眼见着男朋友鼻子被打出血了,眼角打青了,两个手捂着胃痛苦呻吟。她冲上前挡着他,不让络腮胡子再打。络腮胡子说:“老子的钱,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吞下去了。你再舍不得交出来的话,今天非出人命不可。”
仍然没人出来阻拦,络腮胡子的气焰更加猖狂。索玉莉的男朋友已被打怕了,终于说出了让大家非常吃惊的话。他吞吞吐吐地承认确有一笔美金这回事,可是这笔钱已经让他挪用了。索玉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敢相信男朋友竟然背着她,偷偷地把那笔美金自作主张地取出来,冒冒失失地换成了人民币,让同样在建筑工地上做工的父亲送回去买盖房子的材料。男朋友竟然敢瞒着她这样做,索玉莉脑子里一片空白,说不出的委屈,说不出的窝囊。她不明白男朋友既然已经这么做了,又要吃不住打,老老实实地最后还交待出来。打都打了,咬咬牙,挺过去多好络胡子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这结局也出乎他的意外。
索玉莉不想再听男朋友的解释。他根本就不是那种会为自己做出合理解释的男人。物价涨得很快,也许早一点把盖房子的材料买下来,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是他没有权力不通过她,就偷偷地把属于她的钱挪用。她毕竟还没有嫁给他,就是嫁给他也不能这么做。他应该和她商量,应该很好地哄她。他肯定觉得索玉莉已经是他的人了,男人就是这样不像话,千方百计地想得到女人,得到了,又反而看轻她。男人们总是觉得和女人睡过觉,就等于在她身上盖过私章。他应该和她很好地计划一下,现在,他们不仅要把钱退还给凶神恶煞一般的络腮胡子,还要如数补上兑换时的差价。事情突然变得那么糟糕,索玉莉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男朋友反过来责怪她根本不应该去捡那会变成祸害的美金。索玉莉看着他那张被揍得变形的脸,恨不得再扇他一个耳光。男朋友永远不会开窍。她把存折放在他那里是一个错误,把身份证放在他那里也是个错误,把密码告诉他更是一个错误。最初的错误也许真是不该贪图这个意外之财,紧接着的错误是不该把装美金的牛皮纸信封带回去。错误一个接着一个,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严重,越发展越不可收拾。
老板娘炒了索玉莉的鱿鱼,理由很简单,她害得饭店少做了许多笔生意。老板娘还想克扣她的工资,索玉莉万念俱灰,咬牙切齿地说:“不给我钱,我放火把你这饭店都烧掉!”她是被逼急了,说完这话,抱头就哭。老板娘阴沉着脸把工资都算给她了。她软了下来,哭着哀求老板娘容她在饭店里再住夜,天色将晚,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索玉莉这一哭,哭得很伤心。老板娘想了想,不打算答应,又不忍心就这么把她赶到夜晚的大街上去。老板娘也是女人。这时候,她突然想到了索玉莉的种种好处,也许索玉莉继续哀求她,她说不定会收回炒索玉莉的鱿鱼的决定。
整整一夜,索玉莉都在想以后应该怎么办。小徐和朱春娟很快就入睡了,索玉莉能听出那像老鼠啃东西一样的声音,是小徐在磨牙。她对小徐充满了仇恨,所有的一切就是被这个丫头搞糟的。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索玉莉已经换了许多次工作。她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在劳务市场等着被人选中时的情景。大家就像在买什么东西似的做着交易,她在同村的一个姑娘的陪同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雇主。同伴已经在这个城市里闯荡过一年了,她吓唬索玉莉,说那边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是一个人面兽心的人贩子。有关人贩子的故事,早就在她们这些进城找活干的女孩子之间广泛流传。她们进城的第一课,无一例外的都是小心人贩子。
那个西装革履的家伙来到索玉莉身边,他打量着她,注意到她惊恐万状的神情。同伴笑出了声音,待这家伙离去的时候,她告诉索玉莉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这个恶作剧给索玉莉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从此她对那些西装革履的家伙就有一种本能的警惕。索玉莉最初的工作都是做小保姆,各种各样的原因让她干不长久。女主人通常很挑剔,男主人呢,有的显然不怀好意,有的人挺好,就是太怕老婆。
索玉莉有一次几乎爱上了一位男主人。男主人是大学里的讲师,女主人也是。他们请保姆的原因,是女主人要去韩国讲学,四岁的小孩子没人带。晚上小孩子睡觉了,索玉莉织着毛衣,和男主人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香港的电视连续剧。电视剧里的爱情故事缓慢发展着,他们不声不响地看着,那气氛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张女主人的照片,女主人长得并不漂亮。这是索玉莉所向往的那种城市人的生活。
翻来覆去睡不着的索玉莉不愿设想明天去劳务市场可能会有的情景。她不愿意去想象自己将像货物一样被人挑剔,而她也要忐忑不安地在短时间内迅速作出决断,是不是跟看中她的雇主一起走。现在从农村来的女孩子都不愿意当小保姆。她们都倾向去个体的饭店里打工。工资可以,能够有几个同伴在一起干活。漫漫长夜仿佛没有尽头,索玉莉忍受着小徐让人作恶的磨牙声,她不愿意在这不眠之夜,去怀念背叛自己的男朋友。她已经决定和他分手,水远再也不和他来往。她不愿意再想起他,当然也许这根本不可能,他们之间毕竟有过共同的故事。索玉莉感到后悔和不甘心的,是她没有被人贩子骗卖了,没有被城市的男人骗去贞操,却轻而易举地上了自己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男朋友的当。每个从农村进城的女孩子都被反复告诫不要上了城市的当。城市是天堂,天堂到处是陷阱。
天亮的时候,索玉莉才睡着。在梦中,络腮胡子粗暴地将她顶在冰凉的水泥电线杆上,正在对他进行非礼。这样的情景在糟糕的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索玉莉命地拒绝。她的男朋友在不远处,不怀好意地看着。络腮胡子眼看着就要得逞了,他粗糙而强有力的手掌,在她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摸来抚去。索玉莉已经放弃了抵抗,她已经准备接受厄运,却从梦中惊醒过来。小徐和朱春娟正在起床小徐穿着一条地摊上购买的那种廉价三角裤在店堂里走来走去,朱春娟坐在那里打哈欠,很大的一个哈欠。索玉莉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她还没有从恶梦的恐怖中完全逃脱出来。她隐隐地觉得这梦即使是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小徐十分漠然地看了她一眼,毫无意地继续幸灾乐祸。索玉莉感到一股巨大的仇恨,她仇恨自己面对的一切。可是仇恨没什么用。索莉干是直正恨地自己。

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 

原责任编辑 | @金国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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