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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陈启文:从岩画里跑出来的牦牛

陈启文 芙蓉杂志 2023-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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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0年第6期 ·


从岩画里跑出来的牦牛作者  陈启文



我对青藏高原的第一印象是从牦牛开始的。无论走到哪里,你都会看见它们长满了黑褐色长毛、像是穿着一身蓑衣的身影。高原造就了它们短而强健的腿脚,在世界屋脊上踩出了最坚韧的蹄印,这高原上的每一条路,最初都是牦牛走出来的,哪怕是在人迹罕至的绝域,只要看见了牦牛,这绝域就没有绝境。牦牛,又称西藏牛,在藏民心中,牦牛是离天最近的生灵。这是最早在青藏高原孕育的一种原始物种,也是世界上生活在海拔最高处的特有珍稀牛种,它们可以生活在海拔五千米的雪线一带,当海拔超过这个界限,生命的意义已被取消了,再往上已是绝对的生命禁区,干净得连细菌也没有,但牦牛的足迹还在不屈地延伸,甚至可以抵达海拔六千米的冰川,忍受极地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高寒。这样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动物,理所当然成了“青藏高原的图腾”。这图腾又有一个演化的过程——从野牦牛到被人类驯化的牦牛。在藏域散布着众多的野牛沟,仅我走过的就有十几条,可见野牦牛曾经分布很广泛。据化石考证,而今在藏北高原昆仑山区生存的野牦牛,其祖先为更新世的原始牦牛,距今三百多万年。它们曾广为分布在欧亚大陆东北部,由于地壳运动、气候变化而南移至青藏高原,逐渐适应了世界第三极的高海拔、高寒气候而延续下来,这是典型的自然选择和适者生存。昆仑山脚下的托拉海沟,就是一条野牛沟。凡有沟壑山崖的地方,几乎都挂满了五彩经幡,穿过经幡,就可看见崖壁上的远古岩画。托拉海沟,沟中有沟,在海拔将近四千米的四道沟山梁上,藏族先民刻画了两百多个拙朴而又天真的形象,既有牦牛、鹿、骆驼、狼、豹、鹰等动物形象,也有舞蹈、骑射、狩猎等人类活动的画面,但最多的还是牦牛,它们是野牛沟岩画的绝对主角,大多为单独的、静态的牦牛,线条简单又充满了苍劲的力量感。这岩画在创作手法上带有浓厚的模式化色彩,而模式化意味着数千年前的藏族先民已形成了某种确定的思想观念,兴许,藏族先民对牦牛的神化和崇拜已经确立。从图腾到神化是一个必然的过程,甚至是一种升华。透过这些岩画可以看出,藏族先民对慷慨赐予自己生命之源的上苍和大地充满了感恩,对天神、土神、河神、战神等神灵顶礼膜拜,而牦牛也走上了神坛,成了藏民顶礼膜拜的神牛。在藏族创世纪神话中,牦牛的头、眼、肠、毛、蹄、心脏等化作了日月、星辰、江河、湖泊、森林和山川,而在安多藏区广为流传的《斯巴宰牛歌》,整个世界乃至宇宙都是牦牛用生命创造的,斯巴的含义就是世界或宇宙。斯巴砍下牛头扔地上,化作了高高的山峰。斯巴割下牛尾扔道旁,化作了弯曲的道路。斯巴剥下牛皮铺地上,化作了平坦的原野。斯巴丢下一块鲜牛肉,雄鸡偷去顶头上。斯巴丢下一块白牛油,喜鹊偷去贴肚上。斯巴丢下一些红牛血,红嘴鸭偷去沾嘴上……野牛沟岩画多为垂直通体打击,只有铁器才能完成。铁器时代在人类发展史上是继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的又一个更高级的文明时代,距今至少有三千多年。三千多年太遥远,只说三十多年前,这野牛沟还是野牦牛的天堂。托拉海沟,海是海子,沟是峡谷,托拉海原本是昆仑山冰雪融水形成的一个海子,如今已变成了峡谷中的一条河流,滋养出了昆仑山最鲜美的水草,成群结队的野牦牛,还有那些岩画中的野生动物就活跃在这片草滩上,一个个被这儿的水草滋养得油光发亮。有人说,青藏高原最漂亮的野牦牛就在托拉海沟,尤其是那些雄性的野牦牛,一个个野性十足也帅气十足,被誉为牦牛中的康巴汉子。它们是青藏高原上个头最大的草食类顶级动物,一头雄性的壮年野牦牛体重达一千多公斤,那隆起的肩膀、威猛的头角、像马尾一样猎猎生风的尾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哪怕望一眼,也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你甚至不敢望第二眼。我一直暗自庆幸,幸亏野牦牛只吃草,不吃肉,如果野牦牛一旦变成了肉食动物,又或是一匹草原狼长得像野牦牛一样高大威猛,那还了得。造物主往往把许多草食动物都制造得特别强大,如大象、河马、骆驼、牛、马等,却又让它们埋头吃草,而那些肉食动物,个子比这些大型草食动物小多了,但一个个剽悍凶狠。在丛林法则中,某一动物族群往往是与它们的天敌结伴而生,草原狼一般不会对野牦牛发动袭击,一群狼也难以对付一头野牦牛。它们只对那些老弱病残的野牦牛发起攻击,这也是大自然的另一法则,优胜劣汰,这对野牦牛保持健康的种群反而是好事。但还有比狼更凶猛的杀手,凡是有牦牛的地方,往往就有熊出没。在高原猛兽中,最可怕的是西藏棕熊,这是陆地上食肉目体形最大的哺乳动物之一,处于食物链的最顶端,但它们对野牦牛也望而生畏,一般不敢轻易发起正面进攻。别看那一副笨头笨脑的熊样,这熊瞎子还特别善于偷袭。在偷袭野牦牛时,它们搞不好也会被野牦牛一顿暴揍——那是牦牛打群架,一群野牦牛往往把一只棕熊打得屁滚尿流,一直追到悬崖边上,非逼得它跳崖不可。但若是棕熊和野牦牛单挑,那就有得一拼,青藏高原最血腥的战争就是野牦牛与棕熊的厮杀,这是两大高原之王的巅峰对决,一为高原草食动物之王,一为高原肉食动物之王,但野牦牛终究不是棕熊的对手。有人说棕熊能够取胜靠的就是凶狠,但我觉得这并非根本原因,野牦牛一旦发起怒来,它们也会以十倍的牛劲疯狂冲上来,那种凶狠劲势不可当,但它们天生就不吃熊和狼,而熊和狼天生就要吃牦牛,这才是关键。不过,无论是野牦牛还是棕熊,它们还有一个绝对不可战胜的天敌,那就是万物之灵长——人类。人类若仅凭自身的力量,最多处于食物链的中端,根本就不是野牦牛和棕熊的对手,但人类凭借自己的智力,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制衡的天敌。人类的天敌就是人类自己,他们必须超越自己的智力,凭借自己的智慧来维持自然生态的平衡,否则这世间的一切生灵都将被人类赶尽杀绝。在天宇藏域,藏族先民一直以自然而又原始的宗教信仰维持着大自然的平衡,他们只在举行祭天地、祭神明的仪式时,或在祈求神灵恩准后,才能捕猎野牦牛。这种古老的捕猎方式,在生产力低下的时代,既可以控制草原上野牦牛的数量,也可以让人类维持最基本的生存。但在靠弓箭和猎枪狩猎的时代,人类捕猎野牦牛的数量十分有限,牧人们主要以放牧牛羊为生。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在青藏高原上还随处可见成群的野牦牛,野牦牛的栖息范围也比现今大得多。而在50年代末至70年代末的二十多年里,当家畜已经填不饱人类的肚子,当野牦牛被人类当作与家畜争草的公害,人类对野牦牛采取了有组织、大规模的猎杀,那高大威猛的身影几乎从高原上消失了,而那种特别稀有的金色野牦牛已经灭绝了。为了拯救这一濒危物种,野牦牛在中国已被列入国家一类保护野生动物,又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列为易危(VU)物种,在世界范围内禁止捕杀和贸易。但一种处于濒危状态的物种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原来的种群数量,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如今在青藏高原上偶尔才会看见野牦牛的身影,在遭受毁灭性的重创后它们似乎还心有余悸。据美国动物学家、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科学主任乔治·夏勒博士多年来对野牦牛跟踪调查,在其《青藏高原上的生灵》一书中这样描述:“当我在羌塘地区跋涉时,偶尔会在山坡上看到一些行动缓慢的雄性野牦牛正在休息。它们发现我后,就站立起来,将盔甲似的头转向我,然后逃走。它们那斗篷似的毛长得把脚都遮住了。又黑又大的外形使它们显得强壮有力又十分神秘,使我想起复活岛上成排的巨石图腾。由于它们对条件恶劣的高地有极强的适应力:厚厚的皮毛,强大的肺活量,可以像大山羊一样轻巧地翻越崎岖的山地,所以它们完美的进化让人感到吃惊。甚至于它们的血红细胞也是为了高海拔而设计的,这些细胞大小是牛的一半,而每单位体积的数量却在一般牛的三倍以上,这就增强了细胞的携氧能力。人类对野牦牛的看法混合了想象和现实。就我看来,野牦牛象征着广阔无垠的羌塘,成为这一地区的象征符号。同时,它们也代表着青藏高原上野生动物的艰难状况。一百年来过度的捕猎导致野牦牛数量急剧下降,不由使人联想到十九世纪美洲西部美洲野牛被大量猎杀的情景。”——据夏勒博士忧心忡忡的估计,目前全世界野牦牛总量不会超过一万五千头,这意味着野牦牛还处于濒危的状态。他的忧虑也是全球共同的忧虑。托拉海沟一直是野牦牛最活跃的地方,哪怕在野牦牛遭受人类大规模杀戮时,这人迹罕至的峡谷也是野牦牛的避难所。然而20世纪90年代,一个令人惊呼叫绝的发现,几乎成了野牦牛生命的绝唱。人类在这里发现了一种奇特的昆仑玉,那玉石被一层像糖一样的淡褐色铁质皮包裹着,这其实是玉本身铁质的氧化所致,而这种氧化分离使玉质更加细腻温润,玉色更加洁白纯正,故人们称其为“糖包白”,这也确实是昆仑玉的优异品种,甚至被誉为“昆仑山的骄傲”。 托拉海沟玉矿被地质队发现后,还没来得及开采,很快就有盗采者沿着地质队的足迹找到矿脉,随后又有更多人带着炸药和铁镐纷至沓来,爆破声炸碎了野牛沟亘古的宁静,铁镐掀开了一块块草甸,这样的高寒草甸,几千年才能长成连绵的一片,却在人类哄抢式的开采中毁于一旦。尽管政府部门对滥挖滥采进行了强力干预,但采矿权之争和破坏性开采一直没有停止,几年后这玉矿就被开采一空,留下的是一个个满目疮痍的矿坑。随着河水和地下水位下降,这昆仑山脚下最美的草滩沦为乱石横陈、砂砾遍野的戈壁滩。那些野牦牛呢?它们早已在那如同世界末日降临的爆炸声中逃跑了,但它们又不甘心放弃这原本属于它们的领地,有时候也会战战兢兢地跑回来看看。那些一天到晚啃着窝窝头、难得吃上一顿荤腥的盗采者,把他们挖下的矿坑变成了捕杀野牦牛的陷阱,然后挥舞着红色的衣服故意招惹野牦牛,野牦牛的双眼一下就变得血红了,它们举着尖角以十倍的疯狂劲儿直冲过来,纷纷跌进了陷阱里,那些早已埋伏在沙堆后的人,旋即一拥而上,操起铁镐将野牦牛活活打死,一头野牦牛差不多够一个矿坑里的人吃上一个月。当我走进这野牛沟时,那刺目锥心的乱石和砂砾间又恢复了一些生机,那稀稀拉拉的草丛仿佛正从大地的伤口和痛苦中倾吐出来。这里的玉石虽说早就被采光了,但还有很多人不死心,时不时来这里翻渣捡漏,这贫瘠的草甸又怎能经得起人类的反复践踏?一个头顶毡帽的牧人,大半张脸罩在阴影里,正在草滩上放着几头牦牛。他还以为我是来这乱石堆里翻渣的,没好气地冲我说:“这草被牛吃了还能长出来,这水被牛喝了还能流出来,这玉石被采光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你们来了也是白跑一趟,看看,这草都被你们白白踩死了!”这话让我突然一阵惭愧,我实在不该冒冒失失地闯进这不该来的地方。当我问他这里还有没有野牦牛时,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用牛鞭朝崖壁上指了指。他指的是那远古的岩画。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些野牦牛,或许永远只是岩画里的存在了。当我下意识地踮起脚来仰望那些岩画时,在阳光的照射下眼睛有些发花,恍惚间,竟然看见了一头从岩画中跑出来的牦牛。我兀自一惊,还以为是高原给我制造的幻觉,但凝神一看,还真是一头活生生的牦牛。令我惊奇的是,这头牦牛也太大了,比我看见的最大的牦牛还要大得多。我猛然想到,这会不会是野牦牛?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哪怕隔着几十米,也能感觉到那眼神里的一股力量,比骨骼还要沉稳,却并不凶悍。听牧人说,如果看到一群野牦牛,你过去怎么玩都没事儿,但如果是一头独来独往的野牦牛,你就得赶紧躲开,这种孤独的野牦牛极具攻击性。但这头牦牛没有攻击我,它一声不吭打量了我几分钟,就掉头向更高的山崖爬去。牦牛有强大的攀爬能力,连那崖壁上的草棵,它们也能从谷底一步一步攀着石头爬上去,在悬崖上倔强地探出头来,一伸舌头就卷入了口中。对于牦牛,藏民是分得很清楚的,野牦牛藏名亚归,家牦牛藏名雅客。一种说法是,野牦牛是家牦牛的祖先。另一种说法是,现今的家牦牛和野牦牛都是同一祖先——原始牦牛的后代。原始牦牛也是野牦牛,其中一部分经人类驯化,成为如今的家牦牛,一部分一直野性不改,人类从来没有成功地驯化过它们,在世世代代的繁衍之后,成为现在的野牦牛。这就意味着,它们之间不存在先代、后代的关系,它们是兄弟。按达尔文学说,一切动物或牛种,不管是现存的,或在古代存在而现已灭绝的,彼此都有着不同远近程度的亲缘关系。如果它们的形态和内部结构等相似之处越多,生殖隔离程度越小,它们的亲缘关系就越近,或它们从一个共同祖先进化而来的时间就越近。人类要把那桀骜不驯的原始野牦牛驯化成家畜,不知经历了多么漫长的岁月,有人估算,至少要上万年。但凭人类的力气是难以捕捉原始野牦牛的,不过人类很有手段,他们首先把产下不久的牛犊捕捉回家,拴在家附近,野牦牛的母亲循着气味找来了,但它们既无法把那打了死结的绳子解开,又不忍心抛下自己的儿女离去,母子俩天天在一起厮守着,而人类又慷慨地给它们食物,随着它们与人类每天接触,渐渐感觉到了人类的友善,感觉这日子比那野性的生活还要舒服,它们不知不觉就中了人类的圈套,从此过上了牛圈里的生活。如果要捕捉野牦牛,那可是真正的勇士了,牦牛最厉害的武器就是它们的尖角,而你又必须冲上去抓住它们的尖角,才能制服它们。如藏民族的史诗《格萨尔》中说:“抓牛若不抓角尖、抓后脚,抓尾巴,那就莫想抓住它”。在《格萨尔》中,还有很多捕猎和驯服野牦牛的情节,“以前岭·格萨尔王,在高高的山上,猎杀野牦牛和野驴,在低低的河谷边搭起黑帐篷,黑牦牛拴在套绳上,马放周边、羊放山……”当牧人对着牦牛唱着这样的歌词,不知那些牦牛听懂了没有,很多牦牛还真是举起尖角,竖起耳朵,远远地听着呢。牦牛堪称一种“全能家畜”,被牧民称为“有脚的黄金”。青稞地里,牦牛拉着犁铧破土耕耘,牧人转场,牦牛驮着他们的全部家当翻山越岭,它们是当之无愧的高原之舟或雪域之舟。牦牛浑身上下都是宝,人们喝牦牛奶,吃牦牛肉,用牦牛的皮毛缝制衣服和帐篷,牦牛粪是草原上的天然肥料,也是牧人生火做饭取暖的天然燃料,牧人家的院子是牛粪饼围起来的,那土墙上也贴满了牛粪饼,成为藏域民俗的一道风景。又有藏族民谚说,“黑头靠黑毛,黑毛靠地毛”,黑头就是人,黑毛指牦牛,地毛则是牧草,这民谚勾勒出了人与自然的完美契合。眼下,正是牧草的盛长期,也是牛毛长得最旺盛的时候,浑身黑黝黝的,但那头上长着白色的卷毛,背脊上的鬃毛和蹄子也是白色的。牦牛习惯于沉默,但它们吃草的声音很响,沙沙沙,沙沙沙,它们最喜欢吃柔软的邦扎草,那多刺的舌头十分厉害,在它们卷来卷去的舌头之下,一大片草原很快就被卷得露出了贫瘠的沙土。吃饱喝足了,它们就开始慢慢反刍,一个高原牧场就这样消化在它们巨大的胃里。它们总是背对人类,包括自己的主人。大多数时候你只能看见它们圆滚滚的屁股。它们不像那些绵羊,总是围着它们的主人团团转,牦牛总是离牧人保持一段的距离,在它们的世界里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主人或牧人。绵羊那软弱、温驯、听天由命的性情,这也让它们的主人很放心,即便没有主人,一只牧羊犬也能把它们乖乖领回家。对这些牦牛来说,那些什么牧羊犬,去你的,滚到一边去吧。这大草原上只有牧羊犬,还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牧牛犬,牦牛从不听这些狗来吆喝。对于牧人,它们这种自由散漫的天性又是绝对不能放纵的,他们或是甩着牧鞭,或是用小石块投击那些离群的牦牛,那呼呼的甩鞭声和石头划过空气的嗖嗖声,让那些不安分的牦牛又回归了牛群。如果它们还不听管教,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那些聪明的牧人想出了一个绝招,他们把牦牛成双成对地拴在一起,这两只牦牛的命运也拴在一起了,而且成为彼此的羁縻,它们不可能一起把自己弄丢了。它们必须步调一致,脑袋挨着脑袋、肩并肩地吃草,一转身就是相互背叛。但两只牦牛一天到晚拴在一起,难免也会为向左向右、时进时退而发生冲突,也会展开一场头对头的角斗,而结果将是一起绊倒。同样是牧人,放羊的牧人和放牛的牧人性情大不一样。放牛的牧人大多是牛脾气,倔性子,他们沉默寡言地坐在草原上,一边喝着青稞酒,一边瞪着一双眼,看着他的牦牛。但一旦喝到了兴头上,他们就会闭上眼睛、扯开喉咙对着他们的牦牛放声歌唱,那是在天宇藏域传唱千年的英雄史诗《格萨尔》,一旦听见某个牧人在歌唱,其他的牧人就会用牛鞭远远指着他说:“你听,那家伙又喝醉啦!”一部伟大的英雄史诗,仿佛只有在青稞酒燃烧出的幻觉或是做梦的状态下才能唱得出神入化。在藏域自古便有《格萨尔》“神授艺人”的超自然现象之谜,很多老牧人或老艺人都是文盲或半文盲,他们自称在梦中得到神人传授,而当他们一开口,那大段的说唱便如山泉一样滔滔不绝地流淌出来。《格萨尔》一生一世也唱不完,有的牧人梦见自己曾是格萨尔王国——岭国的一个牧人,经历无数次轮回,每一次转世人间都是为了接着传唱《格萨尔》。对藏民来说,格萨尔王从未离开他们,一直在注视着他们,守护着他们。野牦牛时常会混进家牦牛里,混进来的一般都是雄性的野牦牛,由于野牦牛群中争夺交配权极为惨烈,一些脑筋灵活的雄性野牦牛就打起了家养母牦牛的主意,到家牦牛群中来寻欢作乐。这些野牦牛一旦找到了相好的,还真是流连忘返、乐不思蜀,甚至会跟着家牦牛一起钻进牛圈。有的牧人一开始还暗自窃喜,以为这些野牦牛来了就不会走了,只要进了牛圈,给它好吃好喝的慢慢就可养家了,然而牧人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这些雄性的野牦牛时常会把家养的公牦牛打伤,就像野汉子欺负人家老公,可怜那家养的公牦牛,一个个在自己家里争夺交配权时厉害得很,但毕竟没有野牦牛那股子狂野劲儿,眼看着野牦牛登堂入室“欺男霸女”,这口气它们实在咽不下啊,难免也会跟雄性的野牦牛打起来,这一打可就惨哪,最终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有认栽的份。这让牧人很恼火,你打的可是老子的血本啊!还有更恼火的,那些野牦牛根本养不家,有时候还会拐上一头漂亮的母牦牛一起私奔了。这可让牧人赔惨了,一头母牦牛养大就要六七年,值一万多块,就这样一下给拐跑了,还带着一肚子的小牛崽子,全都血本无归了。倒也有没被拐走的母牦牛生下了小杂种,可这些小杂种野性不改,把家里的牛群闹得鸡犬不宁,整个牛群都乱套了。若从杂种优势看,凡被人类饲养的牦牛,种群都在不断退化,野牦牛入侵为家牦牛种群带来了新鲜血液,野性的基因给家牦牛提供复壮的可能,那些杂种一生下来就比家养的小牦牛更强壮。但这种杂种优势是否可以利用,还是听听专家怎么说吧。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主任吕植认为,有意引进野牦牛配种不是不可以,但平时野牦牛和家牦牛一定要隔离生活,要严防杂交后代随意混群于野牦牛中,如果没有良好的种质资源管理,可能会最终导致野牦牛基因的丧失——野生牦牛的消失或丧失,那对于生物多样性和家畜的复壮将是双重的损失,而且是无从弥补、不可逆转的灾难。我带着一个疑团告别了野牛沟,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那头从岩画里跑出来的牦牛是野牦牛还是家牦牛。夜幕正在降临,在高原落日巨大的光环里,牦牛们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些牦牛也很仗势,若是一头孤独的牦牛,或三两头,它们从不大摇大摆,而是缓慢地、沉稳地、神态专注地行走在路边上那一尺来宽的地方,另一边就是悬崖或深渊。若是一大群牦牛,它们就大摇大摆、浩浩荡荡地走在路当中,几乎把一整条路全给霸占了,那些小牦牛还在车前撒野,搞得一辆车左躲右闪。有些年轻的或没有经验的司机急了,冲着牦牛使劲儿按喇叭,还摇下车窗冲着牦牛又轰又骂,那牦牛就干脆不走了,扭过头来堵在你车前,瞪着一双牛眼看着你那车,还有的干脆就在路上躺下来了,看你怎么着,有种你就从我老牛身上轧过去!那些跟牛较劲的司机大都也是牛脾气,一股牛劲儿上来了,开着车把牦牛抵开,那就要看谁能犟过谁了,一旦逼急了,那牦牛猛地一声哞叫,举起一对尖角就对准车门抵过来,轻则在车上抵出两个坑,重则可以抵翻一辆牛头车。我们司机是跑惯了这条路的一位藏族老司机,他知道这家伙有多厉害,既然惹不起,那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它们甩着尾巴的屁股后边慢慢开,乍一看,这车不像是在开呢,就像一群老牛拉着慢慢走。这样,还有可能趁着那牦牛群偶尔散开时找到一个突围的机会。结果出现了意外的一幕,我们的越野车刚一发力跑起来,一头牦牛就追上来了。别看牦牛腿儿短,走起来不紧不慢,但一旦奔跑起来,那背脊上的鬃毛呼呼生风,充满了惊人的穿透力和感染力,一直贯穿了我这么多年来的记忆。对这头追赶越野车的牦牛我一直匪夷所思,它对我们似乎没有敌意,兴许,它只是对某种比自己跑得还快的怪物充满了好奇。又或许,它只是本能地想要追赶什么。动物,无论是野生动物还是家畜,都有让人类难以理喻的本能,而在藏民心中,这高原上的每一种动物都是生灵,甚至是神灵。在这样的追赶中,它们有时候会把自己跑丢,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但任何一片草原都会收留它们。这伟大的高原从来没有丢失过自己的孩子,无论是人,还是别的生灵。

作者简介

陈启文,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一级作家。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孤独的行者》,长篇报告文学《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等二十余部,曾获国家图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全国纪录片一等奖、中国新闻奖、中国优秀传记文学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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