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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葛亮:物外

葛亮 芙蓉杂志 2023-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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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0年第6期 ·


物外作者  葛亮



《青鸟故事集》中回响着一句话:“古代世界和现代一样,物比人走得远。”纵观全书,“物”象丰沛,轨迹一以贯之。有“银树”之堂皇,亦有断简残章。捭阖游弋,腾挪东西。掩卷方觉,完整的人类交流史,便是一部误读与和解的咏物史。当代人的生存体验,建基于物与物交会的节点。作者开宗明义,“现代工业的每件产品都经历着、联系着广大的世界,理论家们以此为证,向我们宣布一个全球化时代的到来”。20世纪80年代,麦克卢汉已有“地球村”的预言,以现代通信视角做出世界“缩微”的譬喻。麦氏所提出的“地球村” 概念,以现代电子通信的视角做出“地球缩小了”的形象比喻,借此建立“全球化”这一术语的前身。全球化是指冷战结束后,跨国资本建立的所谓世界“新秩序”或“世界系统”,同时也指通信技术革命以及“资讯高速公路”所带来的文化全球化传播的情形。如詹明逊所言:“它依次地遮盖并传达了文化的或经济的意义。我们感觉到,在当今世界存在着一些既浓缩同时又扩散的传播网络,这些网络一方面是各种传播技术的明显更新带来的成果,另一方面则是世界各国,或至少是它们的一些城市的日趋壮大的现代化程度的基础,其中也包括这些技术的移植。”苏联与东欧的解体在西方知识界引起震荡,其中直接的影响之一即是,“全球化——也就是西方化——最大的政治障碍已经解除”,理论构想付诸现实在20世纪90年代以降形成了颇具声势的“全球政治、经济、文化、通信、信息一体化” 之势。然而,《青鸟故事集》力图向我们展示出的“全球化”体验,远早于网络帝国滥觞,呈现朴素的自发性“物”之时空流转。“三千年前殷宫中占卜的龟甲有的竟来自马来半岛,而一千年前,来自索马里的乳香就在唐朝的香炉中烟云缭绕。” 李敬泽以“香”为题眼,考《张氏可书》《太平御览》《博物志》《铁围山丛谈》,依次论述“沉香”“乳香”“龙涎香”与“玫瑰水”等物,在暗香浮动间,如何借由贸易与财富甚或权力渠道,通达中西文化脉络。不同于现代的喧嚣熙攘,作者引李贺诗“袅袅沈水烟”一句,言古物流转之“哑”与“静”。所谓润物无声,大象无形。“静穆、香艳的香在东方人的日常生活中,在他们的卧室和书房里也早已熄灭。”从某种意义上说,“香”构成了东西方之间最清晰而实用的对话之源,甚而彼此汇通的最初渠道。“龙涎成为中国和阿拉伯半岛之间繁盛的海上贸易的重要动力”,在作者看来,“驱使人类中的一部分去结识另一部分的原初力量”非出自亲善与求知, 而是对“物”的想象,是在“物”的交换中产生出来的巨大的价值剩余。这期间“交换”的意义,既是针对“物”本身,亦是有关于“物”在流通过程中所涉及的“空间”。“全球化”发展至今,以“缩微”为能事。詹明逊从传播学的角度为此提供了理论注脚,并且凸显了这一进程对于文化层面的影响 :“全球化意味着文化的输入和输出。这无疑是一个商业的问题;但它同时也预示了各民族文化在一个很难在旧的发展缓慢的时代设想到的浓缩空间里的接触和相互渗透。”而以“香”为媒的中国与外界漫长的交流过程,将对时间沉淀的尊崇,聚焦于对空间生产的“命名”意义。仅就产于中国岭南的“莞香”而言,以大屿山的沙螺湾和沙田的沥源为最。屈大均著《广东新语》 中称“莞香度岭而北”,由石排湾经广州转运至南洋,进而远销阿拉伯。石排湾又是香市港口,日久故得名“香港”。以“香”命名一地,可见其馥郁于史。“龙涎”与“沉香”造就了中西双向并置的文化触碰。而亦因为对彼此之“物”缺乏理性与科学的考证与判断,建基于民族本位的文化想象,构成了最初的“命名”盲区。就这一点,李敬泽以对中西知识谱系对读的方式,指出其“命名”之误的意味深长。《铁围山丛谈》以“太上”(宋徽宗)之“大奇”号曰“古龙涎”,以示珍异;而阿拉伯学派的“粪便说”,则指出其作为抹香鲸的病态分泌物的本质。在后附的小说《抹香》中,作者摄入一个当代人对龙涎考古式的视角与体验,更令中西两脉对一“物”的厘定,构成了“香”与“臭”奇妙辉映的文化辩证,乃至关乎“嗅觉”砥砺的隐喻。同样,五代至宋在中国诗词典章中大量入文的海外朝贡“蔷薇水”,至近代其原料方被确定为玫瑰。此乃国人长达几个世纪对于植物分类学的误解而造就。从某种意义而言,“香”的交流历史亦构成了认知的渠道,不同于当今全球化资讯网,所带有的即时与相互印证的特征,前者因时代所致平行交互的文化局限,代表着两种文明体系的长久对望。试探、想象与“命名”的愿望,将彼此之远“物”纳入己身,且彰其包容之力。 《青鸟故事集》首篇借《枕草子》及李商隐《杂纂》,指出诸多“不相称”之事:“穷波斯,病医人,瘦人相扑,肥大新妇。”其一“穷波斯”,在唐人看来,再潦倒的胡人,必身怀明珠。“也许正是从那时起,中国人就坚定地认为,凡外国人都有钱。”如今观之,这是饶有意味且源远流长的国际“成见”。西方对中国的“东方主义” 刻板印象,亦因“物”而生,源远流长。从最早期的西方对于“中国” 的描述中,便可以发现其渗透了想象色彩。西方文献中,最先提到中国意象的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维氏在出版于公元前29年的诗作《农事诗》的第二章里,谈到树木的生长时,有如下诗句:“丝里丝人从树叶梳下精美的白毛。” 由于罗马人对于蚕虫缺乏直观的认知,“从蚕茧织造成丝的过程被混淆成从树叶上梳取柔毛”。此事可称之为西方文化想当然地对于中国“误读” 之肇始。李欧塔所言:命名所涉之物并不等于展现其“存在”。推物及人,当被彼此“命名”之后,于“蝴蝶夫人” 挥之不去的阴影之下,龙女(The Dragon Lady) 、苏丝黄(Suzy Wong) 、艺妓(The Geisha Girl)等,成为西方喜闻乐见的东方代名词,共同特征便是,逆来顺受且沉默 。在这种千篇一律的再现过程中,亚裔人被物化与女性化,成为带有异国情调并具性意味的神秘符号,“被钉在一块木板上,一根针穿过心脏;如今却好比在博物馆的实物模型展示中供观察的蝴蝶标本” 。 与西方对东方的审视相对,李敬泽在这本著作中,更为重视中国“看”西方的命题。他特意写到一棵象征意味复杂而多元的银树:“那棵银树也是一面有着神奇魔力的双面镜子,东方和西方,中国和欧洲,在镜子的两边相互凝望,他们看到的景象是相似的,唯一的区别是,他们都以为在镜子中看到的是对方。”在传教士鲁布鲁克的记录中,作为东方奇观的中国“银树”,出自同样法国籍的工匠纪尧姆·布谢之手。这令东西方“看”与“被看”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在鲁布鲁克的认知中,中国的纸币、毛笔与中医,都是不可思议之物。而他的欧洲同胞所贡献的种种,却同时构成了中国文化的古老命题:“外国人带来的‘奇技淫巧’”。随之而来的,是由布谢作为技术人员得到的质朴尊重,推演至“传教士”这一群体构成的东方解读西方的关键物像。鲁布鲁克,罗杰·培根乃至利玛窦,他们的宗教使命在偏执地强调后,依然被古老的东方文明所稀释,却以“物”的流转取得了莫名的胜利。李敬泽一针见血地指出,“原来世间的确只有一个‘牧师’,那却不是基督教会,而是罗杰·培根自己意想不到的传人——‘科学家’”。所谓“奇技淫巧”,伴随着终极的道德体现者的“唯物”癖好,被引入皇宫。《利玛窦之钟》展现的是“只敬自己”的万历皇帝以过人的自信,成就对西方的误读与接纳。一方面他对这位传教士避而不见,却派出宫廷画师为其画像,以印证其“原来不过是回民”的想象;同时间,却迫不及待欲听到利玛窦带来的贡品——两只巨大的自鸣钟所带来的声响。警惕与好奇,这是有趣的一体两面。两相交织,最终构成了微妙的文化折衷心态。当人们以为“理解”时,实际是更深的“误解”。万历皇帝也曾看过利玛窦带来的《天主像》,画面上是耶稣受难,这位无所不知的皇帝想都不想就是一句断语,“这是活菩萨呀!”然后这幅画就被收进了库房。事实上,作为科技使者,利玛窦是中国笔记类文字中的常客。明人郑仲夔《玉麈新谭·耳新》中有如下记载:“番僧利玛窦有千里镜,能烛见千里之外,如在目前。……又能照数百步蝇头字,朗朗可诵。”此处称其为“番僧”,盖因利氏1583年左右进入中国内地,与其他基督会传教士皆做僧侣装扮,是入乡随俗。利氏在中国普及西方文化,秉承民间至庙堂路线。其以“物”为先导的策略,虽旷日持久,但相当有效。唐振常曾指出:西方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俱来的同时,历来中国人对于前者的接受和认同总易于后者,并将这一过程总结为 “初则惊,继则异,再继则羡,后继则效”。这一点,甚而在中国近代产生相对完整的租界文化之时,更为淋漓尽致。其间所产生的中西文化与现代性的交缠,在文学领域,“新感觉派”的出现可为其作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布谢的银树”与“利玛窦之钟”恰好是“他者”之镜的一体两面。中西在彼此的镜像中,既看到对方,也看到自己。“银树”之外,这是另一面镜子,横亘在中西之间。它更为莫测而信任阙如,但又带着水银般波动的魅力。而中西的交流,或各执一端,或也在历史的磨砺中,走向融合。但最初的“误读”有着深远的意义。它代表着文明接触之初的懵懂和好奇,带着一点对不抵达的渴望。毕竟,今夕何夕,“物比人走得远”。


作者简介

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毕业,现任高校副教授。《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GQ》中国年度作家”、2017 海峡两岸年度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戏年》《谜鸦》《浣熊》《问米》,文化随笔《绘色》《小山河》等。作品被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国文字。《朱雀》《北鸢》获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 《北鸢》获2016年度“中国好书”、“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 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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