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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残雪:水乡·2

残雪 芙蓉杂志 2023-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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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1年第1期 ·


第二章  老赵和他的女伴作者 残雪



老赵跋山涉水来到西部的山区。他爬到那座山半山腰的一间棚屋里住下了。起先他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觉得山上总会有他住的地方,便一个劲儿地往上面爬。后来茅棚就出现了,茅棚的周围还有一大片平地,看得出茅棚先前的主人在地里种过菜或粮食。老赵将行李在木床上摊开时,外面天还很亮。虽看不到一个人,鸟儿倒是叫得很热闹,有好几种鸟。屋里除了木床,还有三把木椅、一张小方桌。推开后门,看见披屋,披屋里有一个土灶,还有几样餐具摆在灶台上。老赵将屋里打扫了一番,铺好了床,坐在床边拿出干粮来吃。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他注意到窗台上有煤油灯,但他不敢点灯,太危险。吃一口大饼,又喝一口水壶里的水,慢慢地,他那颗慌乱的心就平静了很多。他是杀了人跑出来的。一个月以前,有人给他报信说,家乡的妻儿父母一齐失踪了,再没人见过他们。关于他们也有投河的传言。老赵觉得自杀的可能性很大,他懂得他们的生存压力。奇怪的是他自己怎么还没自杀,还在疯狂地求生?如果他一开始就自杀了,他的妻儿父母不就活下来了吗?想到这里,他便将目光投向那扇唯一的窗户。玻璃窗外的风景显得很明亮,也很虚幻,深蓝色的天空上居然悬着一个很大的月亮,看上去离奇而又悖理,根本不像他处在这个位置应该看到的风景,而像是有人画出来的风景。老赵站起身,凑到窗玻璃跟前去张望。当他凑近玻璃时,风景就消失了,眼前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亮光,亮得令他恼怒。于是他又退回床边坐下。一退回,那如画的美景又出现了。“你们啊——”老赵听见自己发出狼嚎般的吼叫。叫完后,他用力掐自己的脸,也不觉得疼。再瞧一眼月亮,他就记起了某个夜晚待过的那个垃圾箱。垃圾箱立在城郊的马路旁,很大,是空的,他可以弯着腰站在里面。他躺在里面时,外面警车穿梭,警笛响个不停,让他心惊肉跳。然而他竟睡着了,一直睡到早上才出来。那位环卫工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道:“到处都在演奏安魂曲。如果你一直往西走,总会走到。”老赵觉得那人的面相很熟悉。入睡前他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种,免得惹人注意。他在爬山的路上还采了一些青头菌呢,在这种大山里饿不死人,他估计溪水里头还会有野鱼和山螃蟹。并且他还发现了一株野山蕉,立刻就摘了些下来吃了个痛快。尽管关于自己为什么没有自杀这个问题烦扰着他,下半夜他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虽不安宁,却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希望。亮晃晃的草丛中到处都是青头菌,捡都捡不完。第二天他就下山去买猪肉,打算用猪肉来烧香菌——这是好多年没吃过的美味了,他可不想亏待自己。他进去时,肉铺老板坐在案板边想心事,他喊了几声老板都好像没听见一样。于是老赵走近去,晃了晃手里的手提袋。“买肉?你昨天来过的。这一带只有我这里的肉最好,刚杀的猪。”老板说。老板割了一块梅花肉给他。老赵走出肉铺后心里疑惑:为什么老板说自己昨天来过?他可是刚来这里的。不知这卖肉的老板是生活在什么样的一个世界里,他昨天大概在他那个世界里见过自己吧。老赵笑了笑,又拐进杂货铺买了火柴和一把切菜的刀。他不想在镇上久留,他要赶紧回山上去。他在赶路时脑子里总是浮现出那句话:“我反正已经死了。”这时他就感到妻子最理解他,所以才往他的贴身口袋里塞了三千块钱。那可是他俩一年的收入啊。趁着黄昏时山上没人,他开始做猪肉烧香菌了。做出来有一大碗,留一半明天吃。他坐在小方桌旁,就着带来的干粮吃自己亲手烧的美味,一边享用一边发出“哼哼”的急切的声音,他可真是饿坏了。此刻他感到自己像动物一样单纯。吃饭时偶尔一抬头,又看到窗玻璃上的那幅幻景,那月亮仿佛愣了一下,想隐去,却又没有隐去。吃完饭,收拾了碗筷,他坐下来休息,在心里计划着明天要到附近打些柴回来,因为柴棚里的柴草已经不多了。有一瞬间,他听到十二岁的儿子在屋外说话,但他立刻掐了自己一把,清醒过来,口里念着:“醉生梦死啊。”他已经不是那个他了,怎么还会有儿子呢?现在上床还早了点,可是他又不愿到外面去走,老觉得有人跟踪。那么,还是睡下吧,天亮了就不会害怕了。他躺下,像小时候一样用被子蒙住头。“赵小年啊赵小年,你不用慌,这里没人等你回家了,人都死了。”老赵听见窗外那人说这句话时,已是下半夜了。窗玻璃那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却感到那人在死死地盯着他。他将脑袋缩回被窝里。他在被窝里计划好了,明天就用那把柴刀去砍些灌木来烧。一边砍柴,一边试着到沟里找找山螃蟹。那条沟很大,应该会有意外收获吧。想着这些有趣的事,他就把屋子外面的游魂撇开了。天无绝人之路啊。他就像昨夜一样,往那黑暗的深处信步乱走,居然就一直走进去了,隐约可以听到身后模糊的喊声:“赵小年,赵小年……”从前不太做梦的老赵在黎明时分做了几个梦。他似乎身处一家研究机构,那里头有些办公室。他暗恋过的一位女士坐在负责人的办公室里接待同行们,过了一会儿,那些同行鱼贯而出,女士也走了出来,向老赵招手。老赵并不特别激动,但还是向那间办公室走过去。进了办公室之后那位女士就不见了,办公室变成了树林,一头猩猩坐在树上。老赵看见猩猩就明白了,这就是串梦啊。后来他又串了几个梦,不悲也不喜,总有那么一些好奇心。醒来之后他想,化装成猩猩来同他串梦的那人应该是很熟的,不会是他的妻子吧?窗玻璃已经亮了,那上面的月亮幻景不见了,只有一团模糊的灰白色。老赵感到恐惧正从他体内退去。他穿好衣到厨房里洗漱。昨天从沟里用木桶打来的水很清凉,他的思路变得清晰了。各种鸟儿一直在树林里对话。老赵转身去开前门,他几乎是理直气壮地行动了。门一打开,一个大东西砰的一声倒在屋内,是一个戴头巾的女人,她紧紧地闭着眼。难道这人一直靠在门板上睡觉?他还从未见过可以站着睡觉的人呢!真见鬼,他的生活又被卷进了可怕的旋涡。女人看上去像维吾尔族人,很漂亮。老赵想,由她躺在地上吧,他懒得管了。他拿了钩刀去附近砍柴。他首先去沟里看看。翻开几块石头,立刻看到了硕大的山螃蟹,还有几只青色的虾。他记起自己忘了带塑料袋来,就没有捉它们,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他心里很惭愧,对这些小动物来说,他不就像入侵的强盗吗?他到林子里砍了些灌木,又找了一根藤将树枝捆好,背起来往回走。他做这事很熟练,这是他年轻时常常做的。他先绕到屋后将树枝放进柴棚,然后才进屋。进屋时他皱起了眉头,心里大为不悦。那女人已不在地上,而是干脆睡到了木床上。原来她也有一套被褥,她将床一分为二,她的被褥铺在靠墙的里边,老赵的被褥则被移到了外边。幸亏木床很宽大,好像专为两个人准备的一样。“这算怎么回事呢?啊?”老赵说出了声。女人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气哼哼地穿上鞋站在那里,口里哇啦哇啦地说着维吾尔语,频繁地、不知疲倦地反复打手势解释着。一开始老赵一点儿都不懂她的话,只能木然地望着她,以及她放在椅子上的那个花花绿绿的大包袱。但女人毫不气馁,坚持不懈地用手势比画来比画去的,一个手势做了又做。老赵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女人是说,她比他先来这里,这座茅屋子应该属于她。于是老赵在心中暗暗叫苦:“糟了,莫非这女人要霸占这屋子?”但看她的眼神,她又不像霸道之人,也不像要赶他走。慢慢地,女人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变成了诉说,仿佛是在诉说她的遭遇、她的历史。但她的表情一点儿都不悲伤。她将脸转向了她的包袱,里面是衣物和一些日常用品,她将这些东西放进屋角的一个小木柜子里,柜子里已经有一些东西。奇怪,老赵来了这么久,一直没注意到这个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个小木柜,看来他的视野里有盲区。女人将自己的东西收好之后,走到老赵面前,指着自己的胸口发出几个音节。她将同样的音节说了三遍。老赵知道了那是她的名字,可他模仿不了。“我今后叫你‘欢’。”他说,“欢!欢!欢!”女人连连点头,严肃地望着他。老赵的脑子在急速地运转着。他应该离开吗?可是他还能到哪里去呢?回到公共垃圾箱里去吗?女人在收拾床上的东西,一点儿色情的意味都没有,她将床上的铺盖摆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个爱整洁的人。她一边做这些事,口里一边还在埋怨。“欢!”老赵大声叫她。她立刻反应过来,转过脸面向他。老赵哈哈大笑,又说:“我去劈柴。”他还做了个劈柴的姿势。女人居然郑重地点了点头。劈柴时,老赵看见欢在厨房里烧火,将昨晚他烧的菜拿出来热一热,后来又拿出了几个馍放在锅里蒸。欢熟练地做着家务,对于自己的处境一点儿都不大惊小怪。看着欢平静的动作,老赵心中的焦虑渐渐地消失了。然而他还可以听到那个微弱的质疑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他将树枝码好,洗了手和脸,进屋去吃饭。他在桌旁坐下,看见欢已经在闷着头吃了。欢做的馍比他自己做的好吃,这女人是做家务的高手。老赵懒得去猜欢对自己与她的关系是如何设想的,因为他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他难道不是随时有可能被抓住,送进牢房吗?想那么多有什么用?老赵一连吃了三个馍,然后两人将猪肉烧香菌也吃光了。这时欢才抬起头,向他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老赵想,她莫非是女匪徒?接下来女人抢着收拾了饭桌。女人去厨房时,老赵坐在床头,将自己的钱包从枕头下面拿出来看了看又放回去了。一些念头不由自主地钻进他的脑海:他是多么疏忽啊!万一……不过他也只能这样了,否则还能怎样?他决定下午去山沟里抓螃蟹。当他想到这里时,欢进来了,显得很疲倦的样子。她爬上床,盖上自己的被子,倒头便睡。老赵万万没有想到女人是这种做派,显然她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里。这样一来,老赵心里的一块石头反倒落了地——她先到这里,自己才是入侵者嘛。于是他觉得欢朴实得可爱,不由得脸上浮出微笑。他出门了。他心里仍然有些担忧,不过已打定主意过一天算一天,决不考虑以后的事。反正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丢失的东西了,他唯一在乎的就是自己这条命。多么奇怪,干吗还要在乎?可他就是在乎。他远远地就听见沟里的小溪在轰响。其实这几天并没有下雨,可见这山的蓄水能力很强。他选了一个水浅的地方下去,踩着大石头,仔细翻开那些小石头寻找,一会儿工夫就收获了十几只很大的山螃蟹。刚要站起来准备回去,他就看见大蟒从上游冲下来了。那速度很是惊人,他只看清了它的尾巴。他喃喃地说道:“也许是龙?”一路胆战心惊,回到茅棚时,他已精疲力竭了。他将螃蟹放进铁锅,用锅盖盖好。欢不在屋里,却有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房里。他留着小胡子,却是汉人。“现在她跟了你,我也没办法了。我只是想来看看她。”男人说。“你不要误会,我才刚刚见到她,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你看见这床铺成了这样就以为——可这是她铺的,我等下就把我的被褥拿开,睡到灶屋里去。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老赵说着就红了脸,很恼怒。他恨这女人。“原来是这样。你不要搬动,你说的我全相信,我要走了。我羞愧死了。”男人说着就打开门走掉了。老赵听见他背对自己说:“以后再不会来了。”那人一走,老赵就觉得自己很可笑:到了这步田地还要证明自己的品德,证明给谁看?同时他就感到瞌睡袭来,于是自暴自弃地裹着他的被子,胡乱躺下,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不过他没睡多久就被女人的尖叫声惊醒了。是欢,欢指着地上叫他看。老赵看见十几只山螃蟹都在地上爬。虽然爬得费力,但都爬出去了。这些铁骨勇士,是怎么样顶开锅盖、相继出逃的?真是不可思议啊!欢高兴得拍手跳脚。老赵站在那里,心里有点羞愧。两人往屋里走时,老赵在心里决定了一件事。老赵将自己的被褥搬到了柴棚里。他将枞树枝铺在地上,打了个地铺。欢看着他做这件事,竖起大拇指表扬他。老赵暗想,这个女子,居然让自己与她睡一张床,该有着多么宽大的胸怀!维吾尔族的女子都这样吗?他仔细观察了屋顶,还好,不漏雨。当天下午他又去砍了一大捆灌木回来,将柴棚里塞得满满的。夜里,他倾听着螃蟹在水沟里的石块下弄出的细小响声,闻着枞树枝的清香,感到无比惬意。他也听到欢在那边屋里发出的呢喃低语,他感到自己以后会经常同她串梦了。以他以往的经验,不是特别熟悉的人才会串梦,而他估计自己同这个女子恐怕永远也不会熟悉。他的思路又回到他生活中的那个不解之谜:为什么他没有自杀? 老赵很早就起来了。他到沟边去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那两只螃蟹居然爬出来了,举着丰满的螯足向老赵致敬。老赵已经打消了吃螃蟹的念头。他看见水中有些淡青色的虾,打算回头捞一些去做菜。他回忆起昨天看到出逃的螃蟹,欢和他都没有要将它们抓回的意图。从这点老赵推测出他和女人都适合在这山里隐居。虽然老赵逃出来后一直是独居,现在他觉得这个语言不通的女人也不会坏他的事。打满了一木桶水,老赵将溪水提回住处。这时欢已经起来了,正在屋后晒一些青菜。看来她昨天买了青菜回来,他怎么没注意到?老赵反复向欢打手势,要她给自己一块布,他用来做一张网子去捞虾。“虾……虾!”他不断地说这个字。女人进屋找了一会儿,找出一个纱布口罩扔给他。老赵乐坏了,手舞足蹈。他没怎么费力就把纱布网子做好了,欢帮他找了一根竹竿挑着那网子。再次来到沟边时,溪水已经流得很缓慢了。他找了一块静水区蹲下来,打量着那些从容游动的虾。奇怪的是,他一放下网,那些虾就发疯似的往网里面钻。一会儿他的袋子里就有了一大捧。他一边起身回去嘴里一边嘀咕:“就像中了魔似的……”老赵离开水沟,来到山路上。他看见一位老妇人迎面而来,她戴着头巾,样子也有点像维吾尔族人。老妇人向他招呼,问他刚才是不是在捕虾,他说是的。“这种虾啊,不会让你白吃的。”她微笑着说。“老妈妈,您是说这种虾很特别?”“是啊。它们什么都不怕,对吧?”“正是这样。这座山,这种虾子、螃蟹……我从来没、没遇到过。”他变得口吃了。老妇人张开没牙的嘴大笑起来。老赵立刻就感到了恐怖。“要不,我将它们放回溪水里去?”“傻瓜,放回去干吗?我的意思是说,你运气真好,这可是山珍。好好享用吧。”一路上,老赵不停地打开袋子看那些虾。一回到茅棚,他就大声叫:“欢! 欢 ……” 欢立刻打开了门,接过袋子,欢的两眼笑成了花儿。看来她是知道这种虾的。她朝老赵竖起大拇指。接着她就去厨房煮虾了。没过多久老赵就闻到了料和虾的香味。但老赵始终感到迷惑不解:这些虾为什么会自投罗网?难道真的是像老妇人说的,他的运气好?吃虾的时候,老赵反复向欢比画虾跳进纱网里的情景。欢显得很感兴趣,一次又一次让老赵用手势重复虾们的动作。后来老赵都已经厌烦了,欢还希望他再次重复。“这是什么意思呢?”老赵在心里问自己,同时就生出了恐怖的预感。虾虽好吃,可现在虾在他嘴里有点变味了。他又注意到欢一点儿都没吃,只吃青菜。她做了这样的美味,却一口都没吃。老赵放下筷子,指着欢的脸轻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一说完这话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没想到欢也放下筷子,用手掩着嘴哧哧地笑了起来。她一笑就笑个没完,使得老赵心里的恐惧也消失了,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他带着歉意站起来收拾碗筷,躲进了厨房。被他吃剩的那些虾躺在颜色鲜艳的作料里面,刺激着他的回忆。这个着了魔的地方,还有着了魔的人,总在提醒他关于他生活中的核心问题,又像是旧戏重演。当他质问欢她是什么人时,难道不是在质问自己吗?所以欢才会笑他啊。老妈妈说得对,这些虾子不会让他白吃的,他会一步一步地走进那张巨大的网,将一些事情弄清楚。从厨房里走出来时,他看见天已经变得十分昏暗,要下大雨了。他还没有在山上经历过大雨呢。走进屋里,刚刚坐下来,他就听到雷劈下来的声音,像要将这屋子劈成两半似的。久经风雨的老赵竟然也有点惊慌。坐在他对面的欢成了木雕像,腰挺得笔直。不知她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想吧。老赵有点羡慕起她来,觉得她是能掌握她自己的生活的人,而且她有兽一般的灵敏。这时一个火球撞在窗玻璃上,玻璃却并没开裂。接着是更响的炸雷,炸得老赵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当他恢复知觉时,女人已经不在屋里了。外面还是雷声隆隆,好像这棚屋时刻有被炸飞的可能一样,隔一会儿又出现那种火球。老赵以为女人到厨房去了,于是壮胆往厨房那边走。但是她并不在厨房。猛烈的山风掀开了厨房门,厨房里一片水汪汪的。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张竹编门关上,用铁丝拴紧。这时他全身已被淋成了落汤鸡,被风吹得直打哆嗦。他躲进了柴棚,换上干衣服。柴棚里倒是很安全,也看不到那种火球。老赵想起了欢,开始有点焦急起来。又等了将近一小时,雨才慢慢地停了。雨一停,天空立刻变得一片湛蓝,西边下坠的太阳渐渐呈现红色。老赵听到前门吱呀一响,应该是欢回来了。欢的确是回来了,捡回一大袋菌子,是那种背面棕色、里面的肉雪白的“雷公菌”。老赵想,难怪她要在打雷时出去!这种香菌老得快,不赶紧采回的话,一会儿就老了。奇怪的是,女人的头巾还有她出去时穿的那身衣服一点儿也没有弄湿。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去的是一个只打雷不下雨的地方?他想起了这座山的名字——雷山。刚过去的频繁的雷声和闪电令他联想到多重空间的现象,女人所去的地方会不会是另外的空间?欢在择香菌,她要马上用它们做菜。老赵弯下腰,扯了扯她的头巾,又指了指她的衣服,向她咧嘴皱眉,表示自己刚才的焦急。欢哈哈一笑,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一跳一跳地,弯腰,做出在草丛中捡蘑菇的样子,也做出仰头用手挡太阳光的样子。原来她真的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的。看来在厨房被大雨倒灌时,她所去的地方已是阳光灿烂。老赵在心里惊叹:只有维吾尔族女人才能在阴沉的雷雨天找到阳光所在之地啊!那需要闪电般的快速行动。他到厨房里去清理积水。可是厨房里已经没有积水了,地面恢复了干燥,就像外面没有下过雨一样。难道此地真是一个心想事成的地方? 现在隔几天就要去砍柴。老赵很愿意砍柴,这种生活很合他的意。休息的时候,他将柴刀放在脚旁,回忆起同欢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特别单纯,因为他们是两个没有过去的人。老赵是从欢的眼神里发现这一点的。欢的目光在绝大部分时间里都十分空洞,老赵将她的目光称为“失落的目光”,他觉得女人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而他自己,虽不及她那么绝对,却也从未仔细打量过她。这样两个不怎么在乎对方的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互助互利,应该不会产生矛盾吧?老赵在自己这脆弱的余生中,很怕同人发生矛盾,但他凭直觉感到欢这个人有可能符合他的需要。他刚来的那天,可以说是侵占了欢的住处,可她一点儿反感都没有,还将两套铺盖铺在同一张床上,简直太了不起了。挑着那担柴往回走,老赵又遇到了那位戴头巾的老妇人。“好啊好啊,劳动光荣!”她那没牙的嘴说话漏风。“请问,老妈妈住在这附近吗?”“不,不住这里。我四海为家。你到沟里捞东西吃,你吃的可是山珍啊。”“是啊,老妈妈,我特别感恩,我……我……”他结巴得说不下去了。老妇人又哈哈大笑,笑着走远了。这时老赵才担起那担柴继续赶路。他一边走一边迷惑不已地想,为什么在他的前半生中,他从未遇见过类似这山里发生的事?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心理发生了变化?还有眼光也改变了?他又想到欢,有好几次,他分明感到欢所身处的世界同他的完全不一样。在那种时候,她总是答非所问。当老赵将柴捆放进柴棚,出来透口气时,竟然看到老妇人坐在厨房里同欢说话!欢安详地剥着芋头,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不时点点头赞同老妇人的话。老妇人看见老赵站在外边,就起身走出来。“您好,老妈妈。”老赵大声问候。“好啊好啊!”她爽快地说。“您同她很熟?”“当然啦。你们住的这棚子是我从前盖的。”“啊,真没想到,太感谢您啦!”他看见她朝下山的那条路走去。欢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也在看着老妇人的背影,脸上仍然没有表情。老赵打着手势问欢,这个人是谁,欢是否早就认识她?欢不住地摇头否认,又做了好些意思含糊的手势。老赵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她说的是,老妇人是一只猛虎,是这里的山大王,他们得小心她,尤其在夜间入睡之际。她做出惊恐的表情,不住地用手打自己的脸,到后来竟哭了起来。老赵抬起手来轻拍她的背,想安慰她,可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往旁边一跳,离开老赵。后来她就进厨房去了。“怎么回事呢?”老赵问自己。他不能确定这两个人谁说的是真情,也许是老妈妈吧。那么,欢眼里的老妈妈就不是他眼里的老妈妈,可能是某个幻象。种种迹象表明,欢的确生活在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里。他觉得这倒也没什么,他可以习惯。可她为什么哭?她哭,是因为老妇人要将她逼上绝路,不让她像现在这样生活吗?那么,“像现在这样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因为焦虑,老赵饭也不吃了,就在柴棚里躺着。而欢呢,也好像忘了做饭,因为厨房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一直躺到太阳快落山时才起来,他之所以起来,是因为听见有人在山顶发出呼唤,那声音传了下来。他走出柴棚,那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有点像老妇人发出的,又不太像,那声音比她年轻,也比她暴烈。老赵一回头,看见欢也坐在厨房里倾听,很专注又很沉痛的样子。来了这些天,老赵还从未见到欢像今天这样情绪激动。老赵走进厨房,用食指指着上方。欢起先痴痴地瞪着前方,然后突然跳起来,拿起菜刀,狠狠地剁在木板上。那菜刀竟在切菜用的木板上剁出了一条口子,可见欢的力气有多么大。老赵在心里惊叹:“这女人可以上山打虎啊!”“您,快回答山顶那个人……”老赵慌乱地比画着对欢说。欢又忽地一下站起来,很快地往外走,一会儿就走到上面那条路上去了。老赵看着她的背说:“维吾尔族女人啊,维吾尔族女人……”他的话音一落,屋前就有巨石滚落下来砸在泥地上。他奔到前面去查看,看见两块巨石,像孪生兄弟一样立在屋前,将屋里的光线都挡住了一部分。他用手摸了摸石头,石头发烫,还有硝烟的气味。老赵感到发生的一切都同那老妇人有关,他猜不出这两位女性演的是一出什么戏。尽管猜不出,他心里还是有种紧迫感,隐隐地又有点恐怖感。莫非欢和他两个人都中了老妇人的圈套?老妇人到底在逼迫欢干什么?他紧张地思索,但并没有想出一个头绪来。于沮丧中,他胡乱吃了两个冷馒头,然后换了双结实的跑鞋——他打算去山顶看个究竟。他没走多远就碰见了一个熟人。这个人是他从前的同事,一个满腹心事的人,眼睛长年肿得像蒜苞,说话东张西望。现在这个姓朱的男子正从山上往下走。“老朱,你怎么也来这里了?”“我怎么不能来?没想到吧?同你一样,我也是来寻找刺激的。”老朱的眼睛根本就不看他,目光在树林里扫来扫去,像在找什么东西。“那么,你找到了吗?”“找到什么?我告诉你啊,我要找的东西是找不到的。你也一样。那种东西太稀少了。瞧,你不是为那东西命都不要了吗?”他嘲弄地笑起来。老赵感到自己脸红了。同时他也感到奇怪:为什么见到老家的熟人,却一点儿也没回想起自己家中的那些事?也许他同家人已经是阴阳两隔,进入了真正的忘却的阶段?“我不耽误你了,你上去吧,那上面有精彩的好戏。”老朱指了指山顶。老朱像猴子一样爬到一棵小树上,然后又跳下来,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老赵发了一会儿愣,一阵乡愁向他袭来。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过去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记起这老朱还欠了他80元钱没有还。山顶看着很近,爬起来却很远。但他必须爬上去,不是连这位同事都暗示了上面有情况吗?再说欢也应该在那上面,他亲眼看见她朝那上面走去。幸亏出来前吃了冷馒头,不然他早就没力气再爬了。想着这些事,老赵又觉得自己很幸运——仅仅过了这么短的时间,他就不再被从前的事打扰了。那个时候他刚逃出来,跑到荒芜的田野里,真是痛不欲生啊。他还记得他朝城墙上撞了几次,撞得血肉模糊。可他并不真的想死……后来在B城遇到从前的熟人,那熟人说:“老赵,你可真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啊。你加入过什么党派吗?”他觉得那人在讥笑他,就板着脸一声不吭。终于爬到山顶了。放眼望去根本没看到人影。到处静悄悄的,就连鸟儿也不叫了。老赵突然就叫起了儿子的小名,一共叫了三遍。他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很意外,因为他并不想念儿子——凡是从前世界里的事物他都忘记了。他叫儿子的时候,欢就从树林里出来了。她奔向他,惊异地打着手势,口里嚷嚷着,那意思是说老虎要来了,快跑。他俩跑了一会儿,欢停下了,让他听虎啸。他侧着头听,果然就听到了,不过不能确定是不是虎啸。后来他又觉得不是虎啸,是一名男孩在哭。他俩慢慢地下山时,欢又变得闷闷不乐了,好像因为虎没来,反而很失望似的。后来她又要老赵先回去,说她要在林子里的落叶上睡一觉。老赵说太阳已经落山了,睡在林子里很危险。这时欢就朝老赵做出一个残忍的表情,还龇出她的白牙。她的样子有点像一条母狼,老赵害怕地后退了几步。老赵一个人回到了住处。打量着黑下来的天空,回忆起下午的遭遇,他心里很乱。老赵在厨房做了菌子汤,然后吃了一大碗面条。这时他又想到了欢,欢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怎么还没饿昏过去?于是他又后悔不该一个人回来。他一个男人,怎么会那么怕她?她能吃了自己吗?真是可耻啊。想到这里,他就用毛巾包了几个热馒头,提着那盏马灯向山上面走去。他没有料到的是,一到夜里,山路就完全变了样,周围的树林也与白天看到的不同了。树林很快从两边挤过来,将那条很宽的路挤得看不见了。他磕磕绊绊地往前走,树枝不断地戳在他的脸上。有时候,他觉得那条路在脚下,有时候,又觉得根本没有路。即使用马灯照了又照,努力辨认,仍是模棱两可。走了好一会儿他还是被困在密林中。既然无路可走,也无路可择,他就放弃了去寻找欢的想法。他掉转身往山下走,只想快点回到住处。说不定欢已经回去了呢。奇怪,一往山下走,他立刻就回到了那条路上。他甚至看见了那条熟悉的水沟,溪水闪着阴险的白光。他急匆匆地回到了住处。欢果然已经回来了,坐在屋前那巨石旁想心事呢。老赵将馒头递给她,她抓起就咬,像野人一样。她飞快地吃完馒头,走进屋,衣服也不脱,就躺到床上睡了。老赵既猜不透欢的心思,也想不透之前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他感到自己好像还在那密林中摸索,满心都是沮丧。他在厨房里收拾的时候,天上又劈下来一个炸雷,剧烈的震动让他跌倒在地。爬起来之后,他立刻冲向柴棚,将门闩上。关了门,柴棚里伸手不见五指了。可是他感觉柴棚里还有一个人,就站在他刚刚关上的门那里,连那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到。“老兄,你躲在这里干什么?”老赵问道。“来找住宿,我俩可以睡一张床。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占地方。”是老朱发出的声音。“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能不占地方。我这床很窄。”老赵笑起来。老赵脱了衣躺下了。他听见老朱也在脱衣,然后又听见他躺下。他伸手去触老朱,没触到,却听到他的声音响起来:“我早说了我不占地方。”“你出来时,家乡的情况如何?”老赵平静下来了,觉得很困。“家乡今年收成很好,风调雨顺。大家都盼你回去,尤其是研究所的领导。”“有这事吗?那你干吗跑出来?”“同你一样的原因啊!”轮到老朱笑了。他笑完了又说:“你的女人在赶那些山螃蟹回家,它们一群一群地往屋里爬。它们看上你家了。”“那不是我女人,那也是一位苦命人。我们相互鼓励……”老赵的眼睁不开了,他入梦前听到老朱说是:“苦命?我看她一点儿都不苦。我们这类人都想为所欲为,你说是吗?啊?啊?” 有一天,欢坐在家里织棉纱手套时,她的一个熟人,是汉人,来找她了。老赵看到一名年轻女子大大咧咧地躺在欢的床上,连忙往后退,想退出房间。不料那女子高声招呼他:“老赵,您别不好意思啊,我在灰城的桥上等候过您呢!”虽然她的声音很刺耳,老赵还是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了。“灰城?我在那里只待了一天……您为什么要等候我?”“因为我对您的案子有兴趣啊!”这时欢就拍起手来,蓝眼睛也变得十分生动了,仿佛她听懂了女子的话似的。“什么案子?”老赵沉着脸问。“不,没有什么案件。我说错了,我是想说我对您那种外乡人的打扮好奇。我没料到我同您还会在这里重逢,可见物以类聚啊!”老赵一转背就冲出去了。他在柴棚里坐了好一会儿,身上还在发抖。他在心里嘀咕:“这个女的简直是个魔鬼……”又过了一会儿,他便听到两个女人在厨房里说话,欢说维吾尔语,那女子说汉语,两人却可以交谈。这样看来,两人都懂两种语言。那么欢为什么平时装出不懂汉语的样子?而且她装得多么像啊,她天生是个演员。老赵捂住耳朵不想听,可是那人的声音还是钻进了他的体内。“你们应该开源节流,改掉这坐吃山空的老习惯……我看老赵不是什么好人,你太忠厚,不要迁就这种人……你问我什么叫开源节流?比如说你们可以打些野物来吃啊……向谁学习打猎的技术?去找你那位老姑妈啊。”她还说了些别的。老赵听得怒火直冒,就起身走到外面,站在厨房门口。“哈,老赵!”年轻女人迎向他,“我们都在夸奖您!”她脸上喜气洋洋。“我可是承受不起您的夸奖啊!我是个弱小的人。”老赵的目光看着屋顶。“呸!别装了。您才不弱小呢。我看见过您飞上蓝天!”女人说“蓝天”两个字时,欢又拍起手来,激动地向老赵凑近。老赵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心里恨透了这女人。“我叫傻姑。这名字好听吧?”她又说。老赵没料到她朝他伸出了手,于是只好握了一下。那只手像铁一样硬,他吃惊得差点用力甩开它。他看见欢捂着嘴在笑。傻姑说她有急事,得赶快下山。她同欢拥抱告别时,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赵,似乎在警告他什么事。然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是你的老朋友?”老赵用汉语问欢。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她又听不懂汉语了。老赵觉得很没趣,就想离开厨房。没想到欢又哇啦哇啦说起维吾尔语来,双手连比带画地搞了好一会儿。老赵听出她在说她的老姑妈——那只老虎,夜里真的要来了,他们必须弄一杆枪来。“你要射杀你姑妈?”老赵用手势问她。欢拼命摇头,似乎要分辩,又似乎在说自己必须杀了姑妈这只老虎。老赵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杀人,她就斩钉截铁地用手势表明:她是老虎,必须杀掉。她还用含糊的汉语吼出了一个“虎”字。老赵暗想,这个女人大概是能杀人的。可是老赵不想去弄枪,他自己并不是能杀人的那种人,上一次只是误伤了人而已,他没胆量杀人。于是他向欢表示,他不会去买枪,她要买就自己去买,与他老赵无关。他表示了自己的意图之后就转身回柴棚去了。他走到外面时便听见欢发出了奇怪的尖叫声,像一只猪被宰杀时的惨叫一般。老赵脸色惨白地在柴棚里躺下了。那之后便没再听到欢的动静,大概她下山买枪去了。他一直躺到下午才去厨房做饭吃。他边做饭边考虑欢的事。她为什么要除掉老妇人?在老赵的印象中,老姑妈是很好的人,只是性格怪怪的而已。在这山上,谁又不是怪怪的?他的同事老朱,还有他自己,不是都在做匪夷所思的行为吗?然而老赵又觉得那姑妈似乎在引诱欢,而欢也心甘情愿地受她引诱,甚至还有些尊敬这位长辈。不知她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如果老朱在这里就好了,他显然是能看透欢的那种人,至少不像他老赵一样蒙在鼓里。那一夜在柴棚里,老朱已经说出了他对欢的看法,说她,还有所有来山上的人都想“为所欲为”。可惜他当时太困,没有追问老朱。不知为什么,老赵觉得老朱并没有走远,还在这山上,就像那老姑妈一样。还有那傻姑,也在这山上。老赵的脑海里浮出“靠山吃山”这几个字,他感到特别好笑,就笑出了声。站在灶边吃完了饭,正要刷锅洗碗时,老赵听到了两声清脆的枪响。枪响之后又传来欢的笑声。老赵没出去,还是洗他的碗。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就将门打开一点儿,伸出头去。他看见欢站在那条路上,欢的旁边是老朱。欢举起枪来瞄准老赵,老赵头一缩,那子弹打在门框上了。“这玩笑开得大了。”老赵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他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将那些碗筷摆整齐,将灶头抹干净。他正想回柴棚去时,欢推开门进来了。欢拉着他要他欣赏她那铮亮的猎枪。那真是一杆高质量的好猎枪,但老赵不愿多看,他对武器有种天生的反感。见老赵沉着脸不高兴,欢就比画着向他解释说,刚才她开枪,射杀了一只老虎,那只老虎已经被老朱拖走了。老赵愤怒地瞪着她,走过去打开门,将那颗子弹从门框上取出,举到她眼前,但欢还是拼命摇头否认。然后她也从枪膛里取出子弹,同老赵手里的进行对比。老赵不得不承认,它们的确是不同的型号。那么,究竟是谁在朝他开枪?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了。有人要害他。老赵在心里确定了这件事。他必须多加小心。现在他对欢的印象也变坏了,他不能习惯成日里背着猎枪的女人同他住在一起。他还能找到另外的住处吗?他觉得不太可能,再说寻找住处对于体力的耗费也是可怕的,还是将就过下去吧。现在欢一闲下来就擦那支枪。老赵一见她擦枪就躲得远远的,生怕她走火。再说欢也变得很怪,总是端起枪瞄准老赵。不过还好,她并没有扣扳机。老赵觉得她是在练习打老虎。这样一想,又感到自己真的有几分像老虎了。他,一个胆小鬼,成了老虎?好几天过去了,老朱还是没有出现。他问欢,欢告诉他说,老朱已经回家乡去了。老赵心里想,原来家乡是可以随时回去的啊。当然就他自己来说是不能回去的,万万不能,回去了就是死路,他确信这一点。欢为什么也不能回家乡呢?他向欢提出这个问题时,欢就激动地站起来,口里叽里呱啦,打了一大通手势,还反复地做一个杀头的动作,甚至起身去拿那支猎枪。老赵一见她要拿枪,立刻就逃跑了。就这样,通过反复的试探,老赵觉得还是只有待在此地是最好的选择。不是连欢都这样认为吗?这种女人的直觉应是最为可靠的。现在他和欢两人手里都还有钱,还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等到他们的钱都用得差不多了再另想办法也不迟。先前那么苦的流浪生活都已经挺过来了,现在的生活已经算是很好了。实际上,老赵现在每天对生活都怀着一种期待。他是个好奇的人,而住在山里每天都有怪事发生,使得他一天到晚都在琢磨来琢磨去的。可以说他有点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最近欢虽然在他俩之间制造了一些紧张氛围,可他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那支猎枪是她个人的特殊爱好,并没要了他的命,而且欢也并不是为了射杀他而去买的那支枪,那种假设太荒唐了。欢的目标是老虎。“欢!欢!”老赵听见傻姑在外面大喊大叫。欢立刻背着猎枪出去了。老赵看见两个女子相互搂着在那条路上慢慢走,好像在说着话。那傻姑居然也背了一杆猎枪。老赵想,他这样一个不三不四的人,夹在这些女英雄当中算个什么玩意儿?当他想到“女英雄”这三个字时,脑海里还浮现出了老姑妈的形象。那位老妇人,已经老得嘴里没牙了,身上却隐隐地透出一股杀气。当然老赵是在回忆时才感到那股杀气的,当时他并没有感到。老赵一低头,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应该是欢刚才掉落在地上的。这是一个黄金打成的老虎头,凶恶地张着大嘴,被一串金链子穿着。看来这东西一直挂在欢的脖子上,为什么这么久了他都没注意到?天天伴虎而眠的女人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他将沉甸甸的老虎头捡起来,走进屋里,放在小方桌上。他在桌旁坐下时,又想起了同事老朱。在山上失去了躯体的这个人,现在应该已经恢复了原形吧?他努力地想回忆起老朱过去在单位上工作时给他的印象,但就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的确不是一个假人,因为他一见到他就认出了他是家乡的老朱。但是关于老朱的记忆到哪里去了呢?他同老朱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朋友?还是只是不太熟的同事?或者上下级关系?好像都不是,完全不能确定。“必须斩断记忆。”他自言自语道。不过并不是他斩断了记忆,是记忆从他脑海里消失了。看着桌上这凶恶的黄金老虎头,老赵更加相信欢是能够打虎的英雄了。难怪她让自己与她同睡一床,一点儿都不害怕他这个男人啊。想到这一点,老赵顿时觉得自己猥琐不堪。欢晒在门外大石头上的豆角已经晒干了,老赵将它们收起来。这时他听到了子弹的呼啸声,从他耳边擦过。他连忙猫着腰冲回房里。天哪,难道又是欢在朝他射击?他坐在那里,又气又急。有一瞬间,那老虎头变成了欢的冷笑着的脸。老赵在柴棚里躺下,他赌气不做饭了,打算一直躺到天黑。由于横下了一条心,他居然安静地入睡了。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厨房那边传来笑声,是欢和傻姑在里面。老赵皱了皱眉,翻了个身继续睡。“老赵!老赵!您好一些了吗?”傻姑敲着门问他。“我好得很啊,谁说我病了?”老赵一边起床一边应道。“欢说您病了。您对自己的性命感到忧虑吗?”傻姑的声音低了下去。“不!我才不会为这事忧虑呢!”老赵愤怒地大声说。他一把将木门推开,却看见门外空无一人。厨房里,那两个女人还在说笑。难道傻姑有分身术?老赵气哼哼地走进厨房,那两人见到他立刻住了口。“傻姑,刚才是您在门外叫我吗?”“我刚才叫您?”傻姑瞪大了眼,然后转向欢说,“他说我刚才叫他了,你看他有多么敏感!欢,他是我们的无价之宝啊!你说是不是?”欢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又过来拉老赵坐下,将一盘香喷喷的煎饼放在他面前。老赵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内心感到释然了,就坐下和她俩一块儿吃饭。“老赵啊,我看您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是吧?”傻姑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并没有适应,只是得过且过吧。”老赵随口说。“啊,啊……”欢眼泪汪汪地发出感叹。老赵不知道欢感叹什么,是感叹她自己的冒险生活吗?他想了又想,思想进入了一个黑洞。“你瞧,你瞧,这个人连饭也忘了吃!他对待生活该多么认真啊。”傻姑对欢说,“那一次,我在灰城的桥上看着他时,我就记住了这个人。”她俩先吃完,于是拿出各自的猎枪来擦,就好像只有这事是她们最感兴趣的一样。她们一边擦枪一边窃窃私语,老赵听见傻姑在说:“为什么不?为什么不……都可以尝试的。”她说这话时,欢又变得眼泪汪汪了,满脸都写着对傻姑的感激。老赵的愤怒已经消失了。他一边洗碗一边倾听这两个女人相互诉说心里话。他听出来欢要干一件大事,又还没有打定主意。欢并不是要征求傻姑的意见,但傻姑一直在鼓励她。听着这种对话,老赵感到,相互倾诉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似乎他自己从前没有过这种幸福,为什么呢?他不知道,因为往事都回忆不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在旁边偷听不太合适,可又觉得女人们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尤其是傻姑,话里面总是出现他的名字,老赵这,老赵那,仿佛他在同她们一道策划那件事一样。老赵终于收拾好厨房,起身向外走了。但傻姑叫住了他。她将老赵拉到角落里,很严肃地问他:“您爱欢吗?”“不,一点儿都不。您误会了!”“我没误会,我要听您亲口说出来才放心。太好了,您可以在这里有真正的生活。”“我也是这样想的。”老赵一本正经地说。“您不要油嘴滑舌。您这就走了?不陪我们了?”傻姑冲着老赵的背影喊道。坐在柴棚里,老赵一直在想,那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欢到底是要瞒着他,还是要通过暗示的方法告诉他?他已经来山上这么久了,和欢的交流也不算少,他记得欢有一次告诉他,她在她的家乡时,常常会“失重”,也就是双脚踩不到地面,在那种情况下,她也没法像鸟儿一样飞起来,这件事是她从家乡出走的主要原因。欢说她的病到了山上就好了。当欢在描述这种情况时,她的嘴里就发出难听的喜鹊的叫声,就像被喜鹊附体了一样,也不管老赵爱不爱听,就那样一直叫下去。老赵听得心里难受,就起身走掉了。现在想起这事,老赵觉得自己太冷酷。或者是他体会不到欢的痛苦?既然过去体会不到欢的情感,现在当然也难以捉摸出这个女人究竟要干什么。老赵偷偷地走出柴棚,他想到周围到处看看。他朝着白天里发出枪声的那个方向走。走了不远,转进一条树林间的小路。这时他忽然扑倒在一大堆软软的东西上面,还闻到了浓烈的兽皮的气味。他猛地爬起来,发了疯一样往回跑。跑出树林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跑了,因为他面前突然出现了四条路。他当然也不能站着等死,就胡乱朝边上那条上山的路跑过去。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一些树,他也顾不上去分辨了,只一个劲儿地跑。又跑了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在前面树林边说话。“妈妈,您别担心,他呀,老奸巨猾……”“担心总是免不了的,他住了我的房子,就是我的客人了。”老赵的脚步慢下来了,因为他听出来是傻姑和老姑妈在说话。可是她们在哪里呢?老赵用手电向那边照,却没看到有人。“欢!欢!”他大声喊,也没人回应他。与此同时,他认出了回家的那条路。茅棚里,欢正在煤油灯下玩扑克牌的游戏。老赵比画着告诉她自己遇见死老虎的事,他确信那是一只老虎。欢用力摇头,说那不是死老虎,是活老虎。活老虎怎么会一动不动?怎么没来咬他?老赵认为欢是信口开河。但欢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老赵又告诉欢,他在外面时,听到老姑妈说话的声音了。欢站起来,惊恐地走向屋角去拿那支猎枪。拿了枪之后,她就将门打开一点儿,朝着天上放空枪。她一开枪,老赵就捂住耳朵往柴棚里跑。过了好一会儿,老赵还听见欢在前面房门口开枪。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子弹?不可能啊。老赵既厌恶又胆战心惊,他拿不准动了杀机的女人会不会来杀他。或许她放枪是想将她的老姑妈引出来?她俩之间要来一场较量?维吾尔族女人啊,成天想些什么呢?一想这些事,老赵就感到困得不行,眼睛都睁不开了,尽管害怕,还是睡着了。 好长一段时间之后,老赵与欢的关系才变得融洽起来。不过老赵并没有彻底消除疑虑——谁知道她会不会一时兴起杀他?她太随心所欲、反复无常了,像一颗定时炸弹。当然老赵也承认,同这个女人在一起的日子一点儿都不无聊。不但没机会感到无聊,他还要将神经绷得紧紧的,还要训练凡事做出快速反应。那位傻姑也从未离开,总在这山上转。她有一天告诉老赵说,欢不会在这山上久待,因为她梦见过一个理想之地,那个地方才是她真正想去的。欢已经寻找它好些年了,老姑妈也给了她一些线索,却还是没找到。欢认为既然理想之地没找到,暂且住在老姑妈这里也不错。“是老姑妈邀请欢来她的茅棚居住的吗?”老赵忍不住发问。“当然不是。”傻姑冷笑一声,“欢占据这茅棚时,根本还不认识她的老姑妈呢!欢这个人啊,从不接受任何人的邀请——谁敢邀请她?您敢吗?”“我也不敢。”老赵沮丧地说,“当然我来住的时候,也没人邀请我。”“那说明您也是占据。您和欢是一类人,我那时就看出来了。您表面上胆小,实际上无法无天。喂,老赵,我问您,您成天在山上找那只虎,是不是想弄清欢的历史?”“我没有找那只虎啊,我一次都没见过虎的身影,我连它是不是存在都……”“得了得了,您别辩解了。我要说,您比谁都胆大!”傻姑说最后那句话时提高了嗓门,老赵愣住了。她趁着老赵还没回过神来,从旁边那条小路跑掉了。“我胆大?”老赵自言自语道,“胡说八道……她这种人来欢这里,就是来挑拨是非的。从前我熟悉她这种人,只不过后来我忘记了……”他背着那捆柴回去时,心里有点乱,他担心欢也认为他在山上转是为了找老虎,尤其是找活的老虎。他也不愿欢认为他胆大包天,因为那并不是真的。他在心里埋怨傻姑,觉得这年轻女子正在将他的生活搅得越来越复杂。经过那条水沟时,他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溪水还是原来的溪水,但是山螃蟹已经长大了很多,其中一只竟有巴掌大,令老赵十分诧异。这会是什么品种?简直像怪物。那只巴掌大的家伙朝他举起大螯,样子特别可笑,引得老赵笑出了声。它是不是从前被他抓回去的那些当中的一只?他捧了一捧水朝那家伙淋过去,它才缓慢地缩回石头底下去了。老赵的心境变得开朗起来了。老赵回到茅棚时,欢还没回来,她下山买面和米去了。有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房里玩扑克牌。老赵觉得她也像维吾尔族人。“您是她的老乡吗?”“不,我是她的老姑妈呀。”“是另外一位老姑妈?但您一点儿都不老嘛。”老赵吃惊地说。“她只有一个老姑妈。您看人不要只看外表。”女人严肃地说道。“啊,现在我看出来了,您正是老姑妈。我的反应太慢了,请您原谅。”“哈哈哈哈,我没生气!看来水沟里的山珍一直在滋养着您。我得走了,因为我不想同她碰面,我宁愿同她明争暗斗……”她说着就出了门,老赵一眨眼就看不见她的身影了。扑克牌中的一张居然是一只虎头,很像欢的黄金项链上的那只虎。这张牌应该不是这一副里面的,但为什么背面又都一模一样呢?老姑妈将这张老虎牌放进欢的扑克牌里面,这也属于“明争暗斗”的一部分吗?深夜里,欢在山里到处寻找老虎,枪膛里的子弹都被她射完了,可老虎却跑到了她的扑克牌里。有多少个那样的夜晚?老赵想起这件事就嘿嘿地笑起来。不,他不应该笑,他怎么能讥笑好朋友心灵深处的痛苦呢?欢快要回来了,他得赶紧去做饭。他起身时望了老虎王牌一眼,奇怪,老虎王牌又变成了原来的恶鬼王牌。老赵蒸好饭,做了三个小菜,煮了两个玉米。这时欢就回来了。欢一进厨房就向他比画着说:“老虎来过了。”老赵也比画着,还伸出大拇指夸奖道:“她很好。我爱她。”他还问欢:“如果她再来,你会同她说话吗?”这时欢就跑到屋角拿来那支枪,朝着门外一边放了三枪。欢脸上现出冷酷的表情。吃饭时欢又告诉老赵:有一个人正在往他们这边走,明天晚上可以到达他们的茅棚,不过她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一个敌人。欢问老赵,如果是敌人,他害不害怕?老赵回答说不会害怕,他这辈子遇到过很多敌人了,他们也没把他怎么样,他不是还活着吗?他这样一说,欢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她还夸老赵的菜做得很好吃。一直过了好久,老赵还在想关于那个敌人的事。那人怎么总也走不到他们的茅棚?他没有料到,那人到达之日,就是他和欢的生活发生转折之时。 他们搬迁的预告竟是门口那块大石头——飞来之石。那天夜里,本来老赵睡得很香。到了半夜,他被欢发出的凄厉的尖叫声吵醒了。那叫声是他从未听到过的,有种骨子里头的绝望。老赵跳起来,赤着双脚就往茅棚前面跑去。月光下,他只看见那块大石头,却没看到刚才发出叫声的欢。“欢!欢!”老赵声嘶力竭地叫着。他朝屋里望去,那床上空空的。老赵窜到屋后,又窜到屋前,不断地叫喊。他窜了好几轮,直到被那块石头绊倒。他倒在石头上,但那石头并非坚硬的岩石,却是软软的、毛茸茸的一大堆。他又闻到了熟悉的兽皮气味,于是弹了起来,口中吼道:“虎!虎啊……”他觉得自己完全疯了。朦胧中看见巨大的黑影朝他扑过来,他被扑倒在地,在窒息中不省人事了。不过他很快又醒了,感觉周围很寒冷。有一个提着马灯的黑衣人在他上方,似乎想用那盏灯来照他。“你是欢吗?你能扶我起来吗?”老赵虚弱地说。“您刚才为什么要污蔑我,说我是虎?”说话的居然是傻姑。“我、我不是说您……我说那石头。”“石头不就是虎吗?千年的磨炼啊!”傻姑大声笑着说。她将马灯举得高高的,老赵骇然看见她的肩膀上是一个老虎头。就在同一瞬间,老赵被她有力的手抓着胸口的衣襟,猛地一下从地上提起来了。“您真是力大无穷,我没想到……”老赵羞愧地说。“您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您听,欢又在射击,您得赶紧躲进屋里去,不然要出事的。这是个多事之夜,只有我和欢这样的人可以留在外面——不是连千年岩石都被注入了活力吗?什么可怕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傻姑恶狠狠地瞪着老赵。于是老赵躲进了他的柴棚。(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残雪,本名邓小华。1953年生于长沙。做过铣工、装配工、赤脚医生、个体裁缝等。1985年首次发表小说,至今已有600多万字作品问世,是作品在国外被翻译出版最多的中国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黄泥街》《山上的小屋》《苍老的浮云》《五香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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