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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触动人心的散文丨《药引子》

熊海舟 凯迪网络 2018-12-26


宜/修身养性

忌/大吃大喝

腊月廿四距春节还有7天


四十年过去了,一想到那一晚上的事,我脑海中首先滚过的就是声音:寒风那强大而野蛮的声音,冰霜覆盖萝卜白菜细微的声音,“呜呜”“啊哟”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声音。


01


那年的冬天来得早,刚进入冬月,雨夹雪就来了。牛啃枯草,舔浆糊,吃红苕,日子就这样清汤寡水。我家的伙食还是这样:早上红苕稀饭,中午稀饭红苕,晚上红苕加谷糊糊。吃得我们哀声叹气,面有菜色,我母微笑着给我们打气,娃儿些些,别愁眉苦脸,过了年就有米有面吃了。


母在扯谎,过了年,就到了“正二三月”的节点了,红苕都吃光了,只能出去借了,哪里会有米有面?


喝着稀饭吃着红苕的那年冬天,我母的腰疼病又发作了,这次不同于往年,来得早,也来得猛。那天早晨,母躬着背,扶着腰,扛着锄头,到冬小麦田里去锄草。疼痛袭来,她栽倒在麦田里。人被抬回来时,脸和头发全沾满了稀泥。

母的腰疼病始于1968年,当地乡镇医院检查,说是关节炎,要不了命的,但要时时提防。我家五口人,兄弟三人,全在学校咿咿呀呀念书,爹是民办教师,为挣每个月三十元人民币起早贪黑,全家的劳力就只有母一人了。她砍柴做饭割猪草,挑粪锄地打老荒,样样都要亲力亲为,“小心提防”就成了一句空话。


02


爹这次是下了决心了,一定要把母的病治好。他听说郭家沟有一个草药医生治关节炎很神,药不过三副,人就能行走如初。此人叫郭仕举,大家亲切地称呼他举老头。我至今记得举老头的样子,瘦,高,胡子又白又长,那副镶花边的眼镜把他与乡人区别看来,就有了古学究的味道。

爹走了十多公里的山路,像请神一样把举老头请进家门。举老头有一个徒弟,印象中是一个跛子,走路像冲锋,一颠一扑。跛子徒弟背着一个黑褐色的包袱,沉沉地放在我家的堂屋正中。

爹喊:“医生来了,快烧开水!”

举老头很客气:“不喝了,不喝了,我还要到下一家!”

在川东北地区,开水其实不仅仅是开水,开水里还有东西,比如汤圆,比如鸡蛋,比如醪糟。因为来的是医生,是贵人,这开水就很浓重,碗里装的是至为珍贵的醪糟鸡蛋。

举老头喝完开水,马上开始看病。望闻问切后开了一副中药。中药并不贵,药引很奇特:黑狗的两只腿掌。

哪里去找黑狗呢?那可是1975年呢,填饱肚子成为人人都必须面对的头等大事的年代,喂狗的人家非常少。爹有些为难,嚅嗫着说:“郭医生,有没有啥药能代替黑狗?”

举老头拈拈胡子摇摇头:“这不行,药引不是狗皮膏药,可以随便乱贴的。黑狗嘛,你去买一条来杀就行了!”

爹又问了一句:“如果没有黑狗,其他狗行不行?”

举老头显得不耐烦了:“实在没法,其他狗也可勉强凑合,不过药效要低一些!”

跛子徒弟在堂屋里隆重地打开了那件包袱,那是我见过的最庞大也最复杂的包袱。层层叠叠,每一层都缝补着一些小口袋,口袋里装着奇奇怪怪的中药材。难怪那么大,那么重。

跛子徒弟按师傅的方子翻拣着百纳衣似的口袋,不久,一副药就拣好了,交到了爹的手上。举老头报了一个数字,爹掏一把零头小票,认真地数了一遍,交到举老爷的手上。

03


送走举老头,爹开始出去寻找狗,找了一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爹说:“狗毛都没有,哪里找狗?”

提着一斤白糖来看病人的大舅出了一个主意,炸狗。

爹觉得无法可想了,无计可施了,只好采纳了这个建议。爹的一位朋友喜欢偷偷到水库炸鱼,家里藏有炸药,爹向他讨要,此人先是不肯,最后才神神秘秘拿出一根竹筒,从里面倒出一点黑乎乎的东西。一连几天,爹把自己关在偏房里,颤颤兢兢,小心翼翼,按照他朋友教过的配方和办法,终于造出了两颗炸弹。外面蒙上一层雪白猪油的炸弹,形像酷似一颗胖乎乎的蚕蛹。

04


那天晚上,天气出奇的冷。寒风呼呼地吹着,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皮肤。爹拿着一把两节电池的手电筒,带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在深重的夜色里。我们去的地方叫红包梁,离我家并不远,只隔一条公路和一个院子。爹只所以选择红包梁,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里高高低低,土壤贫瘠,只有像苞米粒一样粗细的石沙,不适合种庄稼,倒适合猫儿狗儿打架寻欢,白天很少有人来,晚上更是鬼影都难找一个。两颗猪油炸弹,一颗放在背风坡一块小石盘上,另一颗放在一处洼地里。爹说,这两个地方有很浓的狗尿味儿,证明狗爱在这一带活动。

放好炸弹,我和爹躲在山梁下一个堆放农家肥的草棚里。我强打精神,熬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实在撑不住了,就靠在干草和牛粪混和着的肥料堆上打盹。迷糊中,只听到夜空中传来砰的一声,声音很闷,就像一头牛在清晨的空气中昂扬的响鼻,并不响亮,甚至比不上过年的鞭炮。

爹竖起耳朵听,他的声音变了:“炸着了,走,去看看!”

我爬起来,揉揉眼睛,跟着爹奔出草棚。翻过一个坎,我们清楚地听到了一长一短凄惨无比的声音,“呜”“啊”“呜呜”“啊哟”,不似狗叫声,倒像是人的声音,一浪一浪地从红包梁上泼洒下来。

爹停下来了,然后矮下身体,他走不动了,他不得不用手支撑着路边的一棵树,他那颤抖着如蚂蚁一样细小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完了,炸着人了!快,回家!”

05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晚,上半夜黑沉沉的,整个大地就像一片幽深的海;下半夜的天空却闪着奇异的亮光,亮光之下,隐在黑暗中的东西渐渐清晰起来。爹掐灭了手电光,直起身来,转过身就跑。四十年过去了,一想到那一晚上的事,我脑海中首先滚过的就是声音:寒风那强大而野蛮的声音,冰霜覆盖萝卜白菜细微的声音,“呜呜”“啊哟”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声音。

我们仄着身子,选择从另一条小路碎跑着回家,进得院坝,看到家里还亮着煤油灯。爹闪进家门,忙对母说:“吹灯,吹灯,别让人看到了!”

母忙问啥事这么急惶。

爹带着哭音说:“炸着人了!”

母惊叫一声:“天啊,咋个办?你是怎么放药的,放到路上了?”

爹辩解:“没在路上呢,在沟里!”

爹啰里罗嗦,不断强调,又不断辩解。最后他强调,那是人的呻吟声,没错,肯定。狗不会那样叫的!母噗地一声,把灯吹灭,把窗子关上。 

我爹喊我母为“老吴”,吴是我母的姓:“老吴,我如果进了监狱,家里怎么办?三个孩子还没有养大,你又有病,这家就垮了!”爹从没有用这种腔调说过话,既悲悯又面悲壮,仿佛大难即将来临。

家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我感到全家都在发抖,白夜的亮光刺破窗纸,把整个房间变成了孤僻的岛。我听到弟弟们的喘息声,小弟哇的一声响亮起来。爹呵止住了他。

那晚上全家都没有睡着,迷迷糊糊一直熬到公鸡叫第三遍。在雄鸡的啼叫声中,我母跳下床,大声说:“这不行,我去看看,要是炸着人了,能救就救,人家是一条命呢!”

爹不让母去,母走路都很艰难,万一在路上摔着了就更麻烦了。爹说,还是我去吧,我去看看。

我和衣躺在床上,听着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牙齿格格地响着,地动山摇一般,仿佛全世界都能听到。那时年龄虽小,但杀人偿命的概念还是有的。脑海中闪出各种画面,一会是红包梁上那个陌生的人,一会儿又幻化成我爹。他们在血堆里挣扎的身体,腥红的眼睛,嘴里泛出的泡沫,吓得惊叫了一声,从床上直直地坐了起来。

06


爹很快回来了。后来他告诉我,他来到红包梁,站在梁下倾听了一阵,除了呼呼的风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但他一直不敢上去,于是又侧转身回来,这样一直煎熬到天亮。

这天早上,仿佛事前约定,我们全家都起得很晚。隔壁二妈来敲门,说天大亮了,该割猪草了,咋个还在睡懒觉?我爹起床,装着割猪草的样子,背着背兜来到红包梁。爹发现梁上有人影晃动,没有任何异样,终于大着胆子走了上去。上了梁,发现那人在自留地里拔萝卜。两人交换了一下天气、年景之类的看法,那人指着远处说,这里有一摊血呢,不知是啥怪物的血,怪哉了。爹就看到,那洼地里,以前放猪油炸弹的地方,有一滩黑色的凝成固体的血块。爹还看到,那青色的石盘上,明明白白摆着一颗白色的蛹。他心尖一颤,走过去,弯下腰,把那蛹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

07


一周后,村里传出一个消息,村东头张瘪瘪家在红包梁上拣到一条大黑狗,是被人放炸药炸死的,狗肉吃不完就熏成腊肉干了。

爹找到张瘪瘪,想讨两只狗脚掌。张瘪瘪很真诚地说:“熊老师,你咋不早说呢?吃完了,炖萝卜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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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熊海舟(凯迪昵称:香水老熊),首发于公号:作家导刊,本公号已获授权。配图来源于网络,如涉侵权请联系后台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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