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封手写的家书
A pleasant afternoon
那个年代，我根本不可能知道，母亲是在用读书的习惯，排遣生活带给她的千辛万苦。
十年前，在一个姗姗来迟的早春二月，我给远在故乡的母亲写了一封信。这也是我最后一封手写的家书。那时，我刚刚结束了一场因为写文章的麻烦，我在信中急切地告诉母亲：我马上就可以上班了，再也不让她替我担忧操劳。
这封短短的家信只有两百多字，我却整整写了半天，不知道如何下笔，更不知道如何收尾。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在写信的措辞上大伤脑筋。母亲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也能看穿我。
母亲陈明兰，1942年出身在枣北地区一个地主家庭，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她的出生，除了给她带来了几年读书的机会，却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幸福。在她八岁的时候，外祖父被新中国土改的浪潮推翻打倒，一夜之间从富甲一方的乡绅，变成一无所有的地主，任人宰割。母亲的童年乃至一生的命运从此也被改变，在失去了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后，母亲陪伴在外祖父母身边，成为他们最后的安慰，外婆在45岁那年，上天不让母亲孤单，又给母亲生下一个弟弟，取名陈明武。
尽管家庭出身给母亲带来很多麻烦，但是母亲却在后来经常告戒我们：你们的外祖父是好人，抗战爆发的时候，我们家乡枣阳沦陷。他带头销毁自己商店里用血汗换来的日货，根本不计较自己的损失。日本投降那年，消息传来，他让家里的长工整整放了一夜的鞭炮，欣喜欲狂；他拥有良田千亩，却从来不欺压乡民，他经常救济许多长工，帮助这些穷人成家立业，现在他遭罪了，你们谁都不许恨他。
从母亲嘴里，我们知道了那个在文革中经常被人欺凌而且活到104岁的外祖父，竟然是中国很早的爱国愤青。
谁言寸草心
母亲嫁到我们家里，实在是因为与父亲定下的娃娃亲，这对逯家和陈家，成为一种同病相怜的婚姻。母亲嫁到我家，生下二男儿女。她经常笑着对我们说，你们的人是我生的，名字都是捡来的。生我这个老大时，母亲见秋风万里，云淡河清，就给我取名“河清”；生大妹那个月，母亲在河边洗尿布，偶见雪融于河，浮萍漂流，就给大妹取名雪萍；生二妹时，见窗外花色缤纷，就给她取名久丽；生小弟时，正是黎明十分，母亲对身边正在忙碌的接生婆和奶奶说，这孩子黎明十分来到我家，就叫黎明吧。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喜欢看书，看书的时候仿佛忘记了一切。但是母亲的做茶饭实在难吃，即使在那些缺衣少食的岁月，她依然没有认真作出一顿可口的饭菜。以致于小时侯，我们兄妹四人经常羡慕别人有个会做好吃好喝的母亲。但是，这些一点也不影响母亲在我们心目中的伟大。
母亲新婚不久，父亲就要求支援山区，离开家乡，去很远的竹溪县新洲区教书。母亲坚持守侯在故乡，不愿远离。父亲平时给我们寄来钱和粮票。只有每年春节，才回到我们那个乡村，我至今仍然无法明白，不会茶饭不会针线的母亲怎么把我们拉扯大的。
那个时候，乡村里有许多子弟为了前途，出去当兵，这些兵经常思乡，想家极了，就往家写信。每逢有兵的家书回来，那些农民军属就会在夜晚来到我们家里，请母亲给他们念信回信，这些夜晚成为我最早的文化生活。我看见母亲声情并茂的读信，读得那些军属热泪盈眶；然后，母亲在煤油灯下奋笔疾书，把写好的回信念给那些人听，那些人总是边听边哭，边哭边喊着母亲的小名说：云，你咋都写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呢。这些善良朴实的乡亲们，总是以帮助我们缝缝补补，送些好吃的回报母亲的文笔。
报得三春晖
母亲是个乐观坚强的女人，从不屈服叫苦。因为与父亲的长期分居，我们家里没有强壮的劳力干活挣工分。这样母亲就很辛苦。她根本就不是那种干农活的材料，但干起农活来很认真也很吃力，她总是最后一个疲惫地回家，然后给早已饥肠碌碌的我们作饭，慢条斯理，不急不缓。饭后，她就靠在床上，一手摸着我的小脑袋，一手拿着书本，在灯下静静地看书。那个时候，我们家的古籍都被烧掉或者抢走，母亲看得是偷偷藏着的《古今小说》、《晋阳秋》、《茫茫的草原》、《破晓记》、《林海雪原》、《三国志》、《日俄战争》、《俄罗斯诗歌集》等乱七八糟的新书旧书。这些书成了母亲在那个岁月的精神粮食，也成为我童年最早接触的书本。虽然，母亲对这些书几乎倒背如流，还是经常看到深夜。那个年代，我根本不可能知道，母亲是在用读书的习惯，排遣生活带给她的千辛万苦。也正是她天生爱好读书的习惯，用书本带大了我的儿子逯红舟和侄女逯军言。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极其坚强乐观的，我只看见她两次流泪。一次是我上学逃课，被老师告到家里，母亲让我跪在地上，扒掉裤子，用一根竹条抽打屁股，那种抽打的节奏不紧不慢，打在身上不痛不痒。我就听见母亲在我身后，念叨着父亲逯传启的名字说：快看看你出息的好儿子。我回过头来，看见母亲满脸泪水。母亲另外一次流泪，是父亲去世那天，我看见母亲坐在父亲的身旁，默默流泪，清凉的泪水挂满母亲的两颊，却没有抽泣，没有述说，甚至没有声音。母亲用无声的的痛哭，告别这个让她牵挂了大半生的多灾多难的男人。
此刻，我的湿润的目光再次浸透张张日历，回到十年以前。在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日夜夜，母亲千里迢迢从故乡来陪伴我，她怕我不能承受那个致命的打击，总是默默地守侯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即使晚上，她也等我睡觉以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个时候，我发现母亲突然苍老了，这个年仅20岁就带我来到人间的慈母，这个一生经历了无数坎坷的母亲，却在我成家立业后，再次为我担忧操劳，并且第一次失去了乐观和自信。
因为侄女出生的缘故，母亲不得不离开我，回老家。临走前的那天晚上，她把我叫到身边，告诉我：等你的问题有结论了，立即写信告诉我，别让我老是惦记。
现在，我没有用电子邮件写信，因为母亲十分反感网络；我也没有打电话，因为我不敢倾听母亲的声音。我选择了用笔写信，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交流方式之一，她曾经因写信给别人带来许多欢乐，现在，我也要写信告诉她：春天来了，我十分想念故乡，想念那些有母亲陪伴的日子！
这是我用手写成的最后一封家书，我把她寄给我的母亲，时间是2005年2月5日。
本文作者：逯河清，经授权转载自作者个人公众号：河风清雅，转载请联系原作者。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涉侵权请联系后台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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