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广铭:再论岳飞的《满江红》词不是伪作
本文原载于《文史哲》杂志1982第一期(2020年6月收录于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文史交融 ——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本公众号旨在知识分享,绝无其他商业用途。如涉版权问题,请联系小编删除。
今年春天,我曾写了一篇短文,论证岳飞的《满江红》词并不是一首伪作,后来发表在中华书局编印的《文史知识》第三期上。该文发表之后,不久我即陆续接到一些读者来信,仍然就这一问题与我进行讨论。其中,有些人是不同意我的意见的,原因是他们认为我对于前此那些持否定论者所提出的论据和论点,并未能一一加以辨证和纠驳,但多数人对我的意见表示赞同,而且还有人向我提供了更有力的论据。这两方面的意见都对我大有帮助,也都促使我对这一问题进行更全面更深入细致的考虑。现在写成的这篇就是我在发表了前一篇短文之后,根据读者来信所提意见和所补充的资料,在最近几个月内反复考虑的一个结果。
—、这首词肯定是岳飞的作品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在古今词人的作品当中,传诵之广、之久,影响之大、之深,大概再没有能和上面抄录的这首《满江红》词相比并的了。历来相传,都以为这首词是南宋名将岳飞所作。岳飞是河北的一个农家子,少年时曾在北宋大官僚韩琦的后裔家中做过佃客,年二十以后投身军伍,过了将近二十年的戎马生涯,在抗金战场上立下了不朽勋业,他在三十九岁那年,即被赵构、秦桧诬陷、惨杀。
似这般出身的一员武将,有能力填写这样一首词吗?换言之,这首《满江红》词果真是岳飞的作品吗?
我的回答是全称肯定的:岳飞有谱写歌词的能力,这首《满江红》词确实是岳飞所作。
尽管岳珂(飞孙)在《鄂干行实编年》(《宋史》中的《岳飞传》完全脱胎于此书)中所说的,岳飞在小年时即于“书传无所不读,尤好《左氏春秋》及孙、吴《兵法》”等话语是不尽可信的;然而,当赵构在应天府即帝位之初,岳飞就已能“上书论事”,且因此而致得罪、免职。这时岳飞的军职尚极卑微,自然不会有幕僚为之代笔,而是由他本人起草、誊录的。这就足可证明,他当时的文化水平已经相当不错了。岳珂以《家集》名义收录的岳飞的作品共有十卷,自奏议、公牍、书檄,以至律诗、歌词与题记,无所不有。其中的奏议和公牍等虽必有出自幕僚之手者,而诗、词、题记则必皆岳飞亲自写作的。这说明,岳飞是具有写作《满江红》这首词的才能的。
从确为岳飞写作的一些“题记”和诗篇的思想内容来看,也可以证明《满江红》词必是岳飞所作。今摘引几段于下:
(一)建炎四年(1130),岳飞驻军宜兴县,因事到附近的广德军去公干,在其地金沙寺的墙壁上写了一段“题记”说:
(二)岳飞从广德军又“拥铁骑千余”回驻宜兴之后,同年六月又在宜兴县张渚镇张大年家的厅事屏风上写了一段《题记》说:
(三)绍兴二年(1132)七月,岳飞因追剿军贼曹成的匪众而进军湖南,当他班师经过永州祁阳县的大营驿时,他也写了一段《题记》,其文为:
(四)南宋人赵与时的《宾退录》卷一,有一条记事:
绍兴癸丑(按即绍兴三年,亦即1133年),岳武穆提兵平皮、吉群盗,道出新淦,题诗青泥市萧寺壁间云:
雄气堂堂贯斗牛,誓将直节报君仇。
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候。
淳熙间,林令(梓)欲摹刻于石,会罢去,不果。今寺废、壁亡矣。其孙类《家集》,惜未有告之者。
(五)在岳珂所编《家集》卷十,还收录了两首律诗,都没有载明写作年月和地点。其中一首的题目是《题翠岩寺》,全文为:
秋风江上驻王师,暂向云山蹑翠微。
忠义必期清塞水,功名直欲镇边折。
山林啸聚何劳取,沙漠群凶定破机。
行复三关迎二圣,金酋席卷尽擒归。
湓浦庐山几度秋,长江万折向东流。
男儿立志扶王室,,圣主专师灭虏酋。
功业要刊燕石上,归休终伴赤松游。
丁宁寄语东林老,莲社从今着力修。
以上引录的几首诗和几篇题记,其内容所表达的全都是岳飞的忠君爱国(此“国”字只指宋政权,非指“中国”)思想,全都可以证明,他随时随地都是念念不忘报君父之仇、雪国家之耻的:他讨平了流窜湖南的军贼曹成,而却说他的志愿唯在于“扫清胡虏”,仅仅平定了“蜂蚁之群,岂足为功”;他提兵镇压了虔吉二州的农民起义军,而却说他只是志在“斩除顽恶(按指女真入侵者)还车驾”;他既一再说要“立奇功,殄丑虏,复三关,迎二圣”,“深入虏庭,缚贼主,蹀血马前,尽屠夷种”;又一再表示“必期清塞水”,“直欲镇边折”,“功业要刊燕石上”,“金酋席卷尽擒归”。上边引录的这几首诗和几篇题记当中的这些语句,按其意境和感情来说,和《满江红》词可以说是完全属于“无差别境界”的。把这样一些语句加以洗炼,并使用虚实并举的手法,重新排列组合一番,用长短句的体裁并写出来,岂不就是那首《满江红》吗?
《题翠岩寺》诗中的“功名直欲镇边圻”句,和《寄浮图慧海》诗中的“功业要刊燕石上”句,所表达的志趣,粗看来似与《满江红》中“三十功名尘与土”句意不相符合,实则也并不然。前两句所表达的是他的愿望,及至已经得到了节度使等类的很高的官衔之后,再与夙志稍加对照,便感到这功名并非因“镇边圻”而得,而这“功业”也更远远不能刊刻在燕然山上,当然他就要视同“尘与土”了。
二、否认岳飞为此词作者的几个论点和论据
自从这首《满江红》词为世人传诵以来,直到21世纪的30年代为止,从来没有人对此词是否为岳飞所作提出过疑问。到30年代末,余嘉锡先生的《四库提要辨证》印行出来,其中有辨证四库馆臣对明人徐阶编《岳武穆遗文》提要的一篇,首次断言徐阶收入《岳武穆遗文》(即《岳集》)的这首《满江红》词并非岳飞所作,其言曰:
至《满江红》词,则(弘治时浙江镇守太监)麦秀实始付刻,其字为(赵)宽所书,非(岳)飞之亲笔。然宽不言所据为何本,见之于何书,来历不明,深为可疑。……
《满江红》词不题年月,亦不言作于何地,故无破绽可指,然不见于宋元人之书,疑亦明人所伪托。(桑)悦《记》(按:此指桑悦所作《刻<送紫岩北伐诗>碑记》,见徐编《岳集》卷五)中已有“踏破贺兰山缺”之语,则其伪当在悦以前,第不知出何人之手。……
自徐阶收此等诗词入《岳集》,李桢从之,嘉靖间钱如京刻《程史》,又取而附之卷末。后之重编武穆文者,若单恂、黄邦宁、梁玉绳等复从《程史》转录入集,而李桢、单恂更增以伪作,于是8文史交融: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传播遍天下,而《满江红》词尤脍炙人口,虽妇人孺子无不能歌之者,不知其为赝本也。
然以伪为真,实自徐阶始。阶不足道也,四厍馆诸臣何其一无鉴别也哉!
或者曰:“《送张紫岩诗》其伪固无可疑,若《满江红》词真伪皆无实据。其中如‘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及‘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等句,足以励迈往之风而作忠义之气,于世道人心,深为有裨,子何必以疑似之词强坐以伪也哉?”
应之曰:“考证之学之于古书也,但欲考其文之真伪,不必问其理之是非。……号称武穆之《满江红》词,虽为人所信,以视‘经典’则有间矣。其词莫知所从来,……吾何为不可疑之哉?疑之而其词不因我而废,听其流行可矣。至其为岳珂所未见,《鄂王家集》所无有,突出于明之中叶,则学者不可不知也。”
余先生的这些意见,应当说是具有一定的分量的。因此,此论一出,为学术界的很多人所接受,夏承焘先生即其中的一人。夏先生在1961年写了一篇《岳飞<满江红>考辨》(已收入中华书局出版的《月轮山词论集》中),除接受余先生的论断外,还进一步做出新的论断,不只以为“这首《满江红》词不是岳飞之作”,而是“出于明代人之手”,而且以为其真实作者“可能会是王越一辈有文学修养的将帅”,“或者是边防幕府里的文士”。
余嘉锡先生所不曾提出而为夏承寿生所反复加以论辩的,是这首词中的“踏破贺兰山缺”一句。他所举出的疑点是:
2.南宋人实指宋金边塞的,多用兴元(汉中)之北的大散关,(陆游诗:“铁骑秋风大散关”、“大散关头又一秋”等),从来没有人用贺兰山的;因为贺兰山在那时是属西夏国境的兴庆府,它和南宋国境中间还隔着金国泾渭流域的庆原路、凤翔路一大块地区;假使金人攻西夏,可以说“踏破贺兰山缺”,南宋人是决不会这样说的。……《满江红》词里这样说,正是作这首词的明代人说当时的地理形势和时代意识。
3.明朝的北方少数民族是鞑靼族。鞑靼入居河套,骚扰东北西北,从中叶一直纠缠到明亡。……《明史》卷一七一《王越传》也说:孝宗弘治十一年,“越以‘寇’、‘巢穴’贺兰山后,数扰边,乃分二路进‘剿’”。这是明代汉族在贺兰山抵抗鞑靼族的第一回胜仗。……我们可以设想,“踏破贺兰山缺”,在明代中叶实在是一句抗战口号,在南宋是绝不会有此的。
4.元人杂剧有《宋大将岳飞精忠》一本,四折都是岳飞一人唱,而没有一句引用这首《满江红》。第一折“寄生草”云:“堪恨这腥膻丑陋契丹人,我学取那管夷吾直杀过阴山道。”云“阴山”而不云“贺兰山”。……那时若已见到这首《满江红》,岂会放过不用?可见在元代还不曾流传这首《满江红》。 既然贺兰山是明代的汉族与鞑靼族互相争夺的主要地点,而王越又是在贺兰山战胜鞑靼的主将,所以夏先生便又进而推论说,《满江红》这首词,若非王越所作,便是他幕府中的某个文士所作的。
5.王越是明代边防名将,贺兰之捷,已七十多岁;就在这年的冬天,因谏官弹奏太监李广,连累及他,忧恨死于甘州。他是中过进士的文人,积战功至大将,工诗。钱谦益《列朝诗集》丙集之三,录他的作品十五首,称他“酒酣命笔,一扫千言,使人有横渠磨盾、悲歌出塞之思”。他弘治十一年这次战功和他不幸的政治遭遇,在当时士大夫中间可能会有相当大的影响;这首词里点出“贺兰山”一辞也许与此有关。如果如我的猜想,这首词的作者是参与这场斗争或对这声斗争有强烈感受的人,可能会是王越一辈有文学修养的将帅(他的身份正和岳飞相同),或者是边防幕府里的文士。
三、我对上述疑难诸问题的解答
1、我以为,《满江红》词后半阕点出的贺兰山与匈奴,全是泛说、泛指,不应当过分拘泥于贺兰山的位置所在。因为,既然把斗争对象称作匈奴,则不但在河套地区的贺兰山可以入词,就连阴山以及更西边的祁连山也同样可用。似不应因此而责备作者“方向乖背”。稍晚于岳飞的辛稼轩,也是一个毕生以抗金为职志的人,然而在《稼轩词》中,既有“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之句(《水调歌头》),又有“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之句(《满江红》),我们将责备稼轩“方向乖背”呢?还是将不承认这两首词为稼轩的作品呢?显然这都是不应该的。
2、在夏先生的《考辨》文中,曾据北宋释文莹的《湘山续录》而引录了姚嗣宗在庆历年间(1041—1048)的驿壁题诗云,“踏碎贺兰石,扫清西海尘,布衣能效死,可惜作穷鳞。”然而,众所周知,南宋人诗词之脱意或模拟北宋人诗词语句者,实不乏其例,姚嗣宗诗在北宋后期既已广泛流传,则南宋初年的岳飞,把此诗首句亦换为“踏破贺兰山缺”而写入其《满江红》词中,这岂不也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件吗?既然是把前人成语作为典实来使用,那当然就不存在“泛指”或“实指”的问题了。
3、南宋人诗中以大散关作为宋、金边界的,虽确实有之,但那些诗全都是宋、金订立了“和约”,把东起淮水中游、西至大散关划作两国分界线以后所赋写的,而宋金“和约”却是在绍兴十一年(1141)十一月才订立的。在此以前,南宋人万万不会把大散关实指为宋金分界,自然更不能要求岳飞在填写《满江红》词时就率先这样做。夏先生所举陆游诸诗,更皆为宋金“讲和”二三十年以后所作,不能用来作证。
4、专就“踏破贺兰山缺”一句孤立地进行推敲是大有问题的。因为,此句之上是“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诸句,如只就“贺兰山”句而断言其为明人所作,则势非把“靖康耻”云云断定为“泛说”或“泛指”不可;但是,亡国惨祸是何等严重事件,而容得词人信手拈来,对明朝时事进行暗射、比拟耶!土木之变虽是明王朝一次灾难性事件,但不久明英宗即被放回,何得与“犹未雪”的“靖康耻”相比拟呢?更何况,在此句之下,还有“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一句,这与明朝的实际情况也完全不相符合。在明朝统治期内,中原与河朔地区的所有山河全未为鞑靼所攻占,怎么会激发出写此词者要去“从头收拾旧山河”的念头呢?所以,若不把这句话与上下文联系起来进行理解,那是不会得出“达诂”的。
5、《满江红》词前半阕中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两句,与岳飞的生平事功十分吻合。若把此词作者定为王越,而且定为贺兰山捷后所作,那就必须把“三十功名”改为“七十功名”才行。因为,当取得贺兰山后之捷时,王越已经七十余岁了。而且“八千里路”之句也与王越行踪不符。若谓此词乃其幕府文士之作,则两句更全无着落了。
6.元人杂剧“宋大将岳飞精忠”中乙个冒用“两红”词中语句,这似乎只能怪这本杂剧作者之所见个),个应再做过多的推论。其实,何止是不曾引用《满江红》词中语可,就连雷飞与在“题记”当中和《题新淦萧寺壁》等诗当中的那些富有发国热情和报仇雪耻决心的语句,也全不曾被引用过一句。我们又怎能据此断言这些“题记”和这几首诗全非岳飞所作呢?如果这本杂剧的作者所依据的只是一篇《岳飞传》(在《宋史》行世之前,宋章颖的《南渡四将传》已流行甚久),则其对岳飞作品之概不引用,便完全可以理解了。(这本杂剧竟至把女真人写作契丹人,也可见其知识面是很有局限的。)
7、王越在弘治十一年取得的贺兰山后之捷,诚然“是明代汉族在贺兰山抵抗鞑靼的第一回胜仗”。但是,王越在取得了第一回胜仗之后,由他自己或其幕府文士把这次战功记录下来,则直接敷陈其事,亦犹勒功燕然,事极平常,本不存在什么犯嫌疑、犯忌讳的事,无所用其顾避,为什么竟要牵扯到北宋的亡国,并要嫁名于岳飞呢?这显然是很难解说的。
8、如果说,此词虽为王越或其幕府文人所作,但当其写作之初,本即要托名于岳飞,因而,此词中的“三十功名”、“八千里路”诸语固都切合于岳飞身世,即其后半阕中语句,除“壮志”“笑谈”二句外,也全都是实写而非用来影附明朝的时事、政局的,我以为这也同样很难解说。因为,不论王越或其幕府文土,总都了然于岳家军抗金的主攻方向及其所悬拟的进军路线,是要经由河部“直捣黄龙”,怎么会硬把不在这条行军线上的贺兰山填写讲来呢?若出自不明悉贺兰山方位之人犹有可说,王越及其幕府文士则必定能避开“当时的地理形势和时代意识”而不应故意露出这一破绽,留与后人作为辨伪的证物和根据的。
来源:墨點弌堆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