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的葬礼
现实丨假设丨自然丨为农
这里,是龙牙正在爬的一座山。
老兵的葬礼
前段时间我去参加了一个老头儿的葬礼,是那种非常传统的中国农村式葬礼,子嗣后代披麻戴孝送上山的那种,普遍得不能再普遍。
墓地的风水非常好,正好可以俯瞰岷江与大渡河的交汇处,视野非常开阔。岷江在这里接纳了大渡河之后,一路往南,在宜宾与金沙江汇合,从此称为长江,浩浩荡荡直奔东海而去。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老头儿跟我非亲非故,他是我外公的战友而已,是他们这一批奔赴抗美援朝战场的最后一个人。墓地风水好,可惜就是位置太高了,在半山腰,而且没有路上去。我与他的后人一起把沉重的墓碑往上扛,一步一步、一点一点的挪动。墓碑也是非常常见的样式,朴素无华,黑色的石材上面是浅浅的机器刻出来的生卒年月。
安置好墓碑,我也为老头儿墓地的视野而惊叹,岷江水面汇入了大渡河之后陡然增宽,尚未散去的晨曦里,江里面的雾气弥漫起来,在朝阳下面泛起了金色的光芒。体量巨大的乐宜高铁过江大桥正在修建,早就建成的乐宜高速本来挺高大的,现在显得有点相形见绌。
岷江两岸的稻田已经开出了稻花,可惜江面早已没有了白帆,倒是刚好有一艘机器动力的乌篷船横渡江面。过不了多久,这种简陋的机动船也要消失了,这一片干脆就要成为城区了。
势不可挡的发展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
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为了开辟新天地
唤醒了沉睡的高山
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因为是“喜丧”,将老人送上山之后,气氛开始活泛起来。老人的后人与参加葬礼的乡亲们有说有笑,一起回顾老人的一生。泥水匠开始封闭墓室的门,用水泥砂浆把墓室彻底封好,再安装墓碑、做一些最后的装饰。送葬的人群要等待他们忙完这一切,举行最后的仪式,于是三五成群的说着话。
我们一起谈家乡,谈这些老人。
城区的蔓延势不可挡,熟悉的乡村风景已经改变了模样,一条崭新的大道笔直的伸向远方,路两边已经规划起了绿化带。不久之后这里就会彻底改变,目力所及之处,都会是广场、居民小区和商业中心。不少施工机械已经进场了,到处都在忙活。
这与我记忆中的家乡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早晨的雾气会紧紧的贴着地面,像一层牛奶一样。长着大而弯曲牛角的水牛,会划破这层雾气,慢悠悠的在身子后面留下一道划痕,然后又被雾气给吞没。
我在这层雾气里,背上书包,挨家挨户呼唤着小伙伴们,不一会儿村子里就会响起一片小孩子的嘈杂,像是一群小鸟。过一会儿才会从稻田间的小路上呼啸而过,到达学校里,变成郎朗书声。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参军
老人是1950年的老兵。
我外公与他是同时被征召入伍的新兵,都是这个村子里的青年。然而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被征兵,在此之前还有被国民党抓壮丁的经历,两个人一起被抓走,然后又跳江跑掉了。那时候去乐山城,要从乌尤寺那边渡河,沿着九峰山走上去,到乐山城附近再次渡河,他们就在乌尤寺那里一起跳河游回去了。
1949年底乐山解放,他们第一次看到了一支不一样的军队。在此之前,当兵跟当土匪是一个概念,绝对不是什么正道,好人家孩子是不应该干这种事情的。这支军队很明显跟以前的那些不一样,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耍流氓,还到村里面做工作,搞土改,给穷人家分了土地。
因此在50年征兵的时候,他们理所当然的报名参军。只发生了两个小插曲:我外公说他以前抽过鸦片烟,不知道还让不让参军,解放军的人说只要以后不抽了就可以;老人参加体检的时候有医生用橡胶锤子做膝跳反射测试,给他吓坏了,以为要敲断腿。
好山好水好地方
条条大路都宽畅
朋友来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猎枪
不管怎么样,他们成功了
他们先是驻扎在丹东,后来跨过鸭绿江,长津湖血战,跨过三八线,占领汉城,最终将战线稳定在上甘岭一带,又修建海防工事,一直到1955年才又一起回到家乡。
离家的时候7个人,回家的时候只有3个人了。浑身周全的只有我外公,老人失去了一只眼睛,另一个早已过世的老人胸腔里面一直有弹片。
他们一起穿越过美国人的炮火封锁线,趴在掩体里面默默的计算美国人的炮火间隔,借着美国人的照明弹观察路上可以利用的障碍物。趁着炮火停歇的短暂时间,玩命的跑到下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为阵地上的战友送去弹药、食物和最重要的水。
美国人可没那么听话,这一次的炮火间隔跟下一次、上一次都完全有可能不一样,到底能跑多远,到底能不能穿过去,这些都是未知数。我不知道他们蹲在出发地线等着一跃而起的时候在想什么,会不会害怕被突如其来的炮火砸得粉身碎骨。
不管怎么样,他们成功了。
他们一起在朝鲜的崇山峻岭里面长途急行军,把“急行军”这种事情演绎到极致,靠着一双铁脚板硬生生的跑过了敌人的汽车坦克。
不断有战友一头栽倒在路边,就此停止了呼吸,不断有敌情出现,要赶紧隐蔽起来。目的地等待你的不是柔软的被褥和温暖的热水,而是更加残酷激烈的战斗,是坚硬的战壕和劈头盖脸的炮弹,是生与死的考验。
我不知道他们徘徊在体力耗尽的边缘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会不会为体力极限另一头的残酷战斗而绝望,会不会为即将面对夺路而逃的敌人而感到担忧,会不会为自己毫无征兆的突然累死而感到心有不甘。
不管怎么样,他们成功了。
他们一起处理过美国人扔下来破坏跑道的不定时炸弹。那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爆炸时间不确定,排除这种炸弹需要极大的胆量,顶着巨大的压力。然而总是有人抢着去,总是有军官和老兵,摆出平时绝对不会有的“老资格”姿态,把这个活抢走,好像这种事情是什么香饽饽一样。
轮到他们几个的时候,连队里面已经换了好几茬人,他们终于也拥有了“老兵”的资格,尽管这时候他们也才穿上军转不到两年。他们一把推开新兵,冲过去把绳子挂在炸弹上然后跑开,用汽车把炸弹拖到安全的地方。
我外公运气出奇的好,一次也没炸过。老人运气没那么好,一次冲过去的时候还没跑到就炸了,失去了一只眼睛。他是挂上绳子离开的时候炸的,后背里嵌进去十多个弹片。
我不知道他们冲向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的铁疙瘩,心里会怎么想,死亡的恐惧和逃生的本能交织的时候,挂绳子的手会不会颤抖,敏捷的腿会不会发软,能不能真的把生死置之度外。
不管怎么样,他们成功了。
他们一起在长津湖的雪原里面伏击,等待着冲锋号的响起。刚才行军冒出来的毛毛汗还没有散去,这些南方来的农村孩子们,对长津湖的冬天一点都不在意,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白雪的厉害。
不久,白毛风吹起来,裹挟着雪粒像皮鞭子一样抽在脸上,毛毛汗直接就在皮肤上面冻成了冰壳。刚开始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过了一会儿颤抖就停止了,反而感到莫名其妙的温暖,甚至有一丝燥热。
敌人的照明弹一颗接着一颗,把雪原照得雪亮,动作不能大,不能暴露目标。积雪挡住了鞭子一样的白毛风,他们在积雪里微微的活动着身体避免冻僵,苦苦的熬着,等待着那一声冲锋号。
我不知道他们在雪里面想着什么,是担心自己再也听不到冲锋号,还是担心一会儿冰冷的枪不能击发。
不管怎么样,他们成功了。
农民的蜕变
冲锋号响起,他们一跃而起,扑向烈火与硝烟,呐喊着,跳跃着,奔跑着。敌人的防线被这一群雪地里冒出来的愤怒的神灵摧残着、折磨着、摇撼着,不一会儿就千疮百孔,像一片狂风里的树叶一样灰飞烟灭了。
他们的身后,留下的是一群冰雕。冰雕怒目圆睁,看着自己的战友像狂怒的战神一样,一刀刺进敌人的胸膛。
这一刻,所有人的蜕变都完成了。他们不再是农民,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不再是任人宰割沉默寡言老实巴交逆来顺受的农民。一股别样的气质注入了他们的身体,这已经不再是昨天的那群麻木、愚昧、小富即安、得过且过的农民,没有人可以再来肆意凌辱他们。
他们把自己锤炼成了钢铁!
这是英雄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
《我的祖国》
退役后的日子依旧是艰难的,灵魂上的蜕变还没有那么快作用到生活上。
然而事情在静悄悄的变化着。
我们就站在老人的墓碑前面,历数他们这一辈人做过的事情,水渠,道路,河堤,水坝,整个天地都在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化着。
灵魂里注入了不同的东西,有了脊梁骨的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敢于与一切搏斗,贫穷,落后,愚昧,一无所有,这些都根本算不上什么困难。他们用凿子和手锤,把坚硬的岩石按照自己的意愿,砸成方方正正的条石;他们用锄头和犁头,把贫瘠的土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改成丰产的良田;他们用双手和汗水,一点一点的改变着大地的面貌。
他们把灵魂里面注入过的东西,传承给我们。
长津湖都没有怕过的敌人,贸易战会怕吗?
我、村支书和抬棺的两个人,都是退伍兵。老人的坟墓很快就整理完毕,亲属举行着最后的仪式,然后开始下山。我提议我们几个退伍兵,一起为老人举行一场属于我们军人的葬礼,于是我们列队,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立正,唱起了《我的祖国》。
好山好水好地方
条条大路都宽畅
朋友来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猎枪
这是强大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灿烂的阳光
我们向着他敬了一个军礼。
残阳如血,万家灯火已经零星的亮起来,老人的墓园里宁静安详,我们每个人,都热泪盈眶。
文字| 龙 牙
编辑|瞌睡大王
这里,是龙牙正在爬的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