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骡马队》——谨以此文献给所有人民军队现役退役军人
“嫂子,我哥让我说,就说我没见过他。”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虽然被他俩夹在中间吵架挺让人窝火的,但是话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太气人了。你能明显感觉到电话那头有个女人一下子被气得整个人都鼓起来,跟动画片里似的。
“行,黑胖子,你行!你厉害!你俩过去,你俩去你们那边防线过日子!你跟他说别回来了!”
“……”
“他要是给我活着回来,我要让他进了这个门,老子把门槛吃掉!”
当然后来嫂子并没有把门槛吃掉,否则她就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吃门槛的女人,但是彪子哥确实回去以后狠狠地挨了一顿收拾,睡了好几天的沙发。幸好他俩的娃已经好大了,在外面读寄宿高中,否则彪子哥这个面子需是挂不住。彪子哥很在乎自己在他儿子面前的面子,他儿子也很崇拜他,要是他儿子知道自己老爸实际上是个“耙耳朵”不晓得会咋样。
我是那天睡午觉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接到彪子哥的电话的。
“你下楼来。”
恍惚之间还以为是在军营呢,彪子哥叫我下楼有啥事,查内务?查战备?查铺查哨?
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我这都退伍多少年了都,查个屁的内务战备呢?彪子哥叫我下的什么楼……
我说,“哥,今天咋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你别管嘛,你先下楼来,我在你楼下。”
重庆到乐山还是要跑好一会儿的,这人不会真的在我楼下吧?我随便扯了条裤子套上,冲出门才发现没穿上衣,又套了个毛衣就下去了。下楼一看,嘿,真事儿,这哥们儿真的就在楼下等着我呢,旁边是他那辆破“宝马”,车倒是好车,X5,就是给他开得不像个样子,到处是剐蹭也不知道补一补。他老婆我嫂子一说起来就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其实把自己老公当儿子在疼,这一点还是很明确的,而且她也不缺钱。
我说,“彪子哥,你咋来了?不提前通知一声。”我望了望车里,没别人,“我嫂子呢?今晚一块出去喝个痛快的!”
“喝个屁,走,跟我去一趟墨脱。”
我一听脑袋就炸了,彪子哥这人是个好人,就是拧巴,脑子一拧巴说干啥就要干啥,牦牛都拖不回来。我说嫂子知道你出来不?他说,咱们马帮出来的,去哪儿还要跟婆娘汇报啊?我说第一,你是马帮出来的我不是,我老老实实当步兵出来的,你们马帮的牛逼,第二,你们马帮的再牛逼也不能不跟自己婆娘说去哪儿了。
彪子哥是人民解放军里最后一批“马帮”的人,就是正式叫做“骡马队”的,在以前边防上负责艰险路段物资运输。后来基础设施建设上去了,绝大多数哨所都通了公路,2012年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县,墨脱县,也终于实现了常年通车。
彪子哥就是这21世纪最后的、正式的马帮队员之一。
说是马帮,实际上跟马的关系不大,彪子哥跑的那条线,马不好使,实际上都是牦牛。一般的牦牛性格不好不能用,他们都是挑的那种性格温顺又吃苦耐劳的牦牛,专门负责从派镇把物资拉到墨脱县去,粮食、被服、枪弹武器装备,都是这么进去的。
当然了,还负责送军嫂。
嫂子就是这么给驮进去的,那时候还没结婚,还是彪子哥的女朋友,正规的说女朋友是不能去部队的,结了婚才行。但是嫂子这人也不是好惹的,那时候才二十几岁,一口咬死了就是要跟着彪子哥跑一趟,死路上都无所谓,否则不结婚。彪子哥也没办法,跑去找领导打了个“来队结婚”的报告,嫂子就去了派镇转运站等着彪子哥出山来接她。
在派镇转运站就有好多老军嫂等着跟骡马队一起进山,每年多雄拉雪山就只能走那么几个月时间,到了这几个月,天天都有军嫂在派镇转运站等着,去看自己老公一会。
这些老军嫂就劝她,说她神经病,她老公一直都在路上跑,等着出来见一面就行了嘛。她们这些老公在山背后的那是没办法,要么就等着老公下山来,要么就自己进去。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你跟着跑干什么,路上那么危险,又给她讲松林口,讲多雄拉雪山,讲蚂蟥沟,讲原始森林里的蟒蛇。
嫂子说她那时候在派镇转运站吓得哆嗦,这群老军嫂铁了心要把她吓住,她就是不听。其中营长老婆资格最老,是这一群军嫂的头头,拉着她的手说多雄拉山不是开玩笑的,蚂蟥沟的旱蚂蟥真的跳起来吸血,你婚都还没有结,你男朋友马上就出来了你就见到了嘛,你跟着进去干什么。
嫂子说,“你们要去看你们老公工作的地方,我也要去看我男人是怎么工作呢,他走什么路我要看一看。”
就没人劝她了。
其实我倒是知道她心眼里在琢磨什么,这个女人精得很,否则也不可能三十多岁名下就两个酒店两个公司。她心里想的是,她男人这两个月都是在路上,呆在派镇的时间少得可怜,装载物资也就两天时间然后又跑了,她跟着自己男人去路上跑,还能多那么几天,然后再出来在派镇等着他,这不划算多了么?
我们是翻东达山的时候又一次接到嫂子电话的,我拧不过彪子哥,不过还是感谢他允许我回去收拾衣服,否则只能光着膀子穿着一件毛衣就跟他去跑墨脱县去了。
“你把免提打开。”
我不敢不打开,这两口子哪个我都惹不起。
“陈大彪啊陈大彪……”
电话里嫂子的声音一下子就带了哭腔,我很想把车子停了让他们两口子自己吵架去,但是又不敢。东达山一片的山头都光秃秃的,看起来跟中年谢顶男的脑袋差不多,跟彪子哥的头顶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就一门心思琢磨这个去了,一边琢磨一边暗暗发笑。
“陈大彪,你说我跟着你图个啥?你天远地远的在外面跑了那么多年,不就图你退了伍回来过几年安稳日子?你说你在家里你还管个啥?你好好呆着不行吗?你那个身体你还跑墨脱去你干啥嘛!”
说着就吼起来了,果然,穆总的气势还是在的。
“你还把我拉黑名单!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去找黑胖子了!”
听了这个话我脖子就一缩,你可以不怕营长不怕连长,你不能不怕嫂子,她抡起胳膊抽你一个大耳光你敢怎么样?
“黑胖子我跟你说,你给我记住!老陈他身体不好,心脏已经不行了,你不准带他爬山下河的,你把陈大彪好好的给我送回来,掉多大一块皮我就啃了你多大一块皮!”
我吓得赶紧扭头去看彪子哥,手一哆嗦,差点就蹭到护栏上面去了,彪子哥的宝马X5又得多一道划痕。
“是是是,嫂子交待的是,我一定把彪子哥给你还回来,少一块皮我就割多大一块皮!”
“黑胖子你少跟我嬉皮笑脸的,我还不知道你,你耍起来还有个度的?我跟你说真的,你彪子哥身体是真的不行了,你不准让他翻多雄拉山,他要翻你就跪下求他,你就把他腿抱住,我不管你的,你无论如何不准他翻山!”
“好好好,嫂子你放心,他要翻山我就把他腿打断!打骨折,打到爬不起来,救护车给你拉回来!”
话一出口,嫂子跟陈大彪都笑了,这场架就算完。我扭头再看,彪子哥的嘴唇已经开始发黑了。
真正的老西藏,不管去过多少次西藏了,都是有高原反应的。而且随着身体机能遭到破坏的程度越来越严重,高反其实是越来越厉害的,特别是边防军人,因为长期在西藏大体力工作,身体被破坏得更厉害,一旦出现反应就更危险。
东达山海拔不低,5000多,彪子哥身体不如我,他躺着我开车,就这样他嘴唇也从红变白,从白变青,从青变乌。这是心脏不好的表现,血氧掉的特别快,还好我没听他的,我也是边防军人,我也有犟的时候,我犟着把制氧机给搬上了车。看他身体一下子又不行了,赶紧把制氧机架起来给他吸上氧气,然后一脚油门踹到地板,飞一样的往左贡县跑。左贡县城海拔低,让他歇一晚上明天就能缓过来,缓不过来就得去林芝飞回去。
他还是缓过来了,晚上天要黑的时候,我们在左贡县城旁边那条叫“玉曲”的小河边抽烟,望着远处的东达山,彪子哥叹了口气。
“妈拉个巴子的,真的不行了……”
在“马帮”的时候,你要是敢说彪子哥“不行了”,他就敢跟你拼命。
比如说你是政委,你说,“陈大彪啊,我看你身体不行了,你就不要在骡马队跑了,换个岗位也是在边防上做贡献嘛!”陈大彪就要跳起来,“政委你不要说我不行,我陈大彪没有不行的!你跟我走一趟,我们走一趟你看看!”
马帮的事情就是驮物资,看起来无所谓,但是你走一趟就明白了。
墨脱县,是雅鲁藏布江沿岸,我们国家实际控制区里,最后一个县,出了墨脱县就是传说中的“藏南”。很多人不明白这个地方是个什么概念,我随便切了一张卫星图,大概说一下。
林芝市区在图最左边,这里通公路通飞机,最近还通了火车。这里交通没问题,但是公路最多最多就通到派镇,派镇再下游的雅鲁藏布江流域,就叫“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这里是所谓的绿色无人区,原始森林里连人烟都没有,更不可能修公路,到处是直上直下的悬崖,地震是家常便饭,山体极其不稳定。
要到墨脱就只有两条路:一个是从波密县翻嘎隆拉雪山,一个是从派镇翻多雄拉雪山。
彪子哥当年跑的就是翻越多雄拉雪山的骡马道,嘎隆拉和多雄拉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尤其是还要驮运粮食、弹药和其它军用物资,那就是拿命在悬崖上面玩儿。
多雄拉不跟你开玩笑,就算是最“风和日丽”的季节,这里也是每天必有一场暴风雪。翻多雄拉,除了要克服高原反应,克服悬崖峭壁,克服旅途劳累,还必须要掐准时间,趁着暴风雪没有起来的时候赶紧爬山,赶在暴风雪肆虐之前下山。
否则就下不去了,被冻在山上,给下一代边防军人当路标。
我觉得彪子哥的马帮可以称得上“史上最强马帮”,以前茶马古道上面那些马帮跟他比起来都还差点意思,一般的马帮都是走正常的路,只有他是走最难走的路,也只走最难走最危险的路,别的路他不稀得跑。
彪子哥当年每年都要跑十来趟骡马道,一趟一周都还紧巴巴的,他带着士兵们和藏族民工、背夫还有进去出来的军嫂们,天麻麻亮就从派镇出发去松林口,看天气没问题就上山,下午一点钟之前下山,一次都没把人丢在山上过。
他吹得最响的就是这个牛逼,有时候嘴巴就开始讨人嫌,“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我天天都爬雪山过草地!”我说你别犯浑,你跟红军比?他说有啥不能比?我比红军差了还是怎么地?我说那是咱们老前辈,你这么说不对,红军吃的是啥你吃的是啥?红军穿什么你穿什么?你这么说红军老前辈揍你。
他说他们凭啥揍我?我给他们丢脸了?他们吃得不好穿得不好但是他们也没有来来回回爬雪山对不对?
我说你这就是犯浑,人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你有啥?
他说,“我们墨脱有旱蚂蟥,有暴风雪,他们没有嘛?”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没话了,好像真的有点那个意思。
松林口翻过多雄拉,下山朝背崩乡走,到老虎嘴那个地方,是骡马道上第二个鬼门关——旱蚂蝗。
当地部队就把这里叫做“蚂蟥沟”,当然不仅仅是蚂蟥比较吓人,那东西,顶多叫做“吓人”,真正可怕的是森林里出没的各种蛇,最大的有蟒蛇,最毒的有眼镜王蛇、蝰蛇。另外还有各种各样的蚊子,劈头盖脸铺天盖地,黑蚊子花蚊子大的小的什么都有。还有三不五时发生的泥石流和山体滑坡、塌方,有一天总有好几场的暴雨,有时通时断的路。
彪子哥这个人最猛的地方就在这里,派墨路上一切东西在他眼里只有两样:能吃的,不能吃的。
蚊子太小了,不能吃;蟒蛇老实,不能吃;眼镜王蛇敢来惹他他就敢吃;旱蚂蟥恶心不能吃;芭蕉好吃;猴子是保护动物不能吃;喜玛拉雅棕熊惹不起不能吃;野猪好吃……
我跟他一起进出过墨脱三趟,每次他一路上都在念叨,这个能吃,那个不能吃,为什么能吃为什么不能吃。
也行,他一路跟你念叨吃的不能吃的,没啥感觉就到了背崩乡,国境线里最后一个乡。
他后来俨然成了当地生物链最顶端的男人,真正的山神老爷,我感觉他都快就地飞升位列仙班了。他在派镇,嗅一嗅空气就知道今天暴风雪几点钟来,几点钟散;他在多雄拉山上,闭着眼睛都能在悬崖上如履平地;他到了蚂蟥沟里喊一嗓子,旱蚂蟥毒蛇蚊子都得避开,怕被吃了;驼队里的牦牛比有些新战士都要听话,彪子哥走到哪儿那群牦牛的眼珠子都跟着,不用他喊,他抬腿一走牦牛就知道跟上来。
我在部队里最后一次看见彪子哥,是在西藏军区总医院的病房里,我心脏也不好了,他也不好了,哥俩一块儿住院,找护士长好说歹说换到了一个病房。我的问题不大,就是西藏呆久了正常的肥大和传导不良。彪子哥的严重一些,有点心律不齐和心肌供血不足,比我的麻烦多了。
最严重的是三号床的老方,阿里那边过来的,虽然不属于西藏军区的人,但是高原病还是西藏军区总医院最靠谱。老方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也都没有打听,他也没说,一看一个病房都是老边防就来了劲,跟彪子哥两个吹得是吐沫星子四溅。我这种时候不怎么参与,都是听他们吹。彪子哥说起他的骡马道那就是口若悬河,老方说起他的班公湖也是滔滔不绝,医生护士来管都不管用,只有来陪床的嫂子管得住。
那时候我刚离了婚光棍一个,老方他老婆没来,嫂子就照顾我们三个,打饭、检查、拿报告啥的都是她一个人。我说你生意上的事情忙,你回去你的,哥这儿有我在没问题。穆总白了我一眼,“你管不住他。”我就没敢再吭气。
彪子哥跟老方真的是,聊天就没完,班公湖、天文点、加勒万河那是老方的主要话题,墨脱和南迦巴瓦就是彪子哥的绝对领域。其实他俩这些地方我都去过,我去过几乎所有的喜马拉雅山的边防线,从东头的察隅县、墨脱、南伊沟,山南那边的麻麻沟、无名湖,不丹对面的措美、洛扎,亚东沟、樟木沟、吉隆沟,一直到最西边的阿克赛钦地区。我不敢掺和,他俩本来就聊起来没完,我再掺和就完了。
他们是对边防线爱的真,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如数家珍,对面印度人、不丹人、尼泊尔人也是了如指掌。好像这是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一样,实际上非常无聊,旁人听着无非就是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只有身在其中才会觉得有意思。
后来老方就死了。
那天我先醒过来,嫂子已经来了,趴在她男人的床边休息,彪子哥还在睡。我没感觉什么异样的,侧身在床上玩儿手机,过了一会儿彪子哥才醒了的。彪子哥醒了就找老方继续昨晚的话题,喊了好几声都没反应,这时候我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彪子哥却没回过神来,刚刚从睡梦里醒来的嫂子也没反应过来,迷瞪着眼睛好一会儿,突然脸色煞白。
然后就是医生和护士冲进来,各种抢救设备推进来,病房里立刻乱作一团。嫂子在一片嘈杂中像暴风雪里的一片树叶一样瑟瑟发抖,我和彪子哥都茫然着不知所措,嫂子却看着医生、护士还有围在中间的老方,浑身都在颤抖。
我从没见过她慌张成这样,她是个气定神闲的女人,无论是在多雄拉山口,在蚂蟥沟,在生意场上,在谈判桌上,这个女人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她的鬓角随着身体在颤抖,被窗外的光照亮了好像是一片白霜,事实上也是一片白霜,这个女人老了,不再是那个二十几岁、精明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了……
医生护士并没有忙多久,一张白床单盖住老方的脸,三号病床空了。
老方走得很安详,睡梦里走的,走之前跟战友们在一起,这是战士应有的、最好的死法。
嫂子这时候才哭出来,但是没有声音,只是眼泪顺着不再年轻的脸就下来了,在下巴那里凝成好大一个泪珠,最后才掉下来。
“陈大彪你给我退伍!你不许再去边防线了!你不退我就死给你看!”
从左贡县出来往波密跑,陈大彪跟他老婆和好了,也打电话了,暂时应该没事。嫂子给他千叮咛万嘱咐的,还要我保证不让他上多雄拉;彪子哥也千保证万保证,一定不翻多雄拉,就去派镇看一看完事儿,绝对不去边防线,心脏不舒服立刻吃药立刻吸氧立刻回来。
就这么说吧,从祖宗十八代到忠贞不渝的爱情再到党性,全被陈大彪同志拿出来赌咒发誓了。
我单身汉一个,见不得两口子腻歪,烦得要死。要不是看陈大彪身体刚缓过来,真想给这俩贩狗粮的一脚一个踢到然乌湖里面去。
然乌湖那么美,刚好埋葬你俩狗血的爱情。
过了然乌湖进入帕隆藏布江峡谷,手机信号开始断断续续,这俩才消停下来。一路上我没敢再让彪子哥开车,他身体不舒服,而且随着离墨脱越来越近,人也开始躁动起来。
我感觉他要准备背叛他坚贞不渝的爱情了。
这王八蛋跟出门找小三儿一样,开始鬼鬼祟祟的琢磨歪点子了。
“兄弟,这帕隆藏布峡谷好看,你给我拍个视频呗?”
我知道他琢磨啥,他准备拿这个糊弄他老婆。
我说你别想,你老实点。
然后到了波密,他又开始鼓捣,“要不咱们去墨脱吧?新修的嘎隆拉隧道,咱都没走过,汽车能开到墨脱了你说稀罕不稀罕?”
我说这行,但是坐车进去你也得坐车出来,他就有点讷讷的,我就知道但凡把这小子拉到墨脱他肯定不干,肯定爬多雄拉去了。
嘎隆拉隧道堵车,你去,你去个毛线!
到了林芝,住了一晚我们就去派镇,他俩办婚礼的地方,这是嫂子能够容忍的最后一个地方。
陈大彪已经要蹦起来了,派镇每个地方就跟他自己家一样,哪儿哪儿哪儿都是熟人,到处都是人在跟他打招呼,“老陈你回来啦?”“老陈好多年不见了啊?”“老陈有山上的松茸,新鲜的,今晚来炖只鸡嘛?”陈大彪整个脸都是皱纹,缩得像个小老头,虽然50岁都没有但是已经看起来跟个小老头差不多了,他满意的在派镇踱着步,好整以暇的跟每个熟人打招呼,搞得几个跑来旅游的外地人侧目窃窃私语,大概是把彪子哥当成什么大人物了。
狗屁大人物,这货就是个赶马赶牦牛的你信不?
好多人都受过彪子哥的恩惠,当年他的骡马队是派镇到墨脱唯一可靠的运输线路,他帮人带过各种山货,带过信,带过家属。那时候派镇一斤大米只要一块钱,到了墨脱就是32元,彪子哥从里面没有给自己挣过一分。好多人跑墨脱做生意的、走亲戚的,都信得过彪子哥,你就放心把钱交给他,他也不会让你少了一分。
尽管他很享受这种感觉,但是并没有多停留,转悠着就往山上走,往松林口走。
完了,这老犟牦牛我估计拉不住了。
听说派镇到墨脱正在修路,也是打了隧道,虽然没有正式通车但是确实能开过去,我赶紧不由分说把彪子哥塞进车里,朝着松林口就开。
我说我带你去松林口,最多最多到松林口,算我求你了哥,我亲哥,你真不能去多雄拉,你我这个样子你是知道的,你出了问题我拿你没办法,我俩都得死在山上。
陈大彪抽动着鼻子嗅山那边翻过来的风,自言自语着,“今天一点刮风,四点散。”
我说哥,咱别闹,我们去松林口看看就回来!
他指着路边的高山杜鹃,说,“看着没?能吃,酸的特别开胃。”
我说哥,你心情我理解,但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在这儿摆着!
他指着多雄拉说,“看,我说一点刮风吧?现在就晴天。我带你嫂子进去的时候,用背包绳把她手绑在牦牛尾巴上给拖上去的。”
我说你想想老方,老方他老婆怎么办?你别胡闹,咱看看就回行不行?算我求你了!
他说这片树林子里其实有熊的,有次一头母熊带着两只小熊,特别危险的,边防上好多人就是被这种母熊弄死的,最后我拿牦牛围成一个圈,母熊才走了。
我都快哭出来了……
最终陈大彪确实没去翻多雄拉,否则我现在已经被他老婆穆总撕了吃了,我毫不怀疑我要是给陈大彪带到山上去了,她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她不手刃我这事儿完不了。
彪子哥走到松林口转运站,这里以前是汽车能够到达的最后一个地方,他的骡马队就是在这里装载物资,然后一头扎进原始森林,头也不回的昂首挺胸走向多雄拉山皑皑白雪的。
松林口转运站破败得厉害,门窗早就在经年不息的狂风大雪里破烂不堪,屋顶的瓦都没剩下多少。当年他跟嫂子结婚就在这里,我没有参加,但是据嫂子说到处都是那种土里土气的闪闪发亮的彩纸,到处是战士们的笑容,狂风在屋子外面呼啸着,屋子里大家一起唱起《西藏军区军歌》,他们从此结为夫妻,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