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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谢的神国:古滇文明宪制简史 下

2018-03-06 毛利生蚝 停泊之处

 封建体系是有极强的生命力的。大理战国时代那个复杂的封建体系,一直到1950年代土改前夜都没有彻底毁灭,这之间又已经经过了接近七百年,几乎和南诏大理存续的时间一样长。这种延续到1950年代的文明余波所带有的法统性,也使这些土司成为今天发明云南民族,必须要视为正统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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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太和城形势图

 

这之后大约一个世纪,蒙舍诏依靠苍洱间白蛮大族的支持,在皮逻阁的时代统一了六诏。在748年,南诏君主皮逻阁和东爨末代首领合并,东爨归附皮逻阁,从此南诏王室蒙氏和东爨世代联姻。从中世纪欧洲的标准来看,这是一种典型的契约关系,并非灭人国家。南诏并没有强夺爨氏的权力,东爨向南诏出让权力,完全是一种自然的延续。在652年和748年这两次让位事件中,法统是没有断过的。实际权力的转换,是靠不断订立契约达成的。

 

皮逻阁做的另一件事情,是将滇东的白蛮几乎全部迁到滇西。这样,以滇池为中心的滇东,就只剩下黑蛮武士了。后来,南诏又在滇池旁建立了拓东城,又叫做阐善城,也就是今天的昆明,试图通过这个据点控制滇东的乌蛮武士。这样就形成了乌蛮君主和白蛮公卿据有苍洱一带,以苍洱之间的大理为中心控制滇西,以滇东的阐善城为中心遥制乌蛮武士的二元结构。滇东的自治武士团体,则形成了滇东三十七部,他们非常像日本历史上的“坂东武士”。后来,皮逻阁的继承者阁罗凤,主要就是依靠乌蛮武士的战斗力和与吐蕃的盟约,两次击败唐朝入侵,并向缅甸扩张,一直打到伊洛瓦底江边。在大理城内,南诏君主虽然可以依靠自己的乌蛮身份,让滇东乌蛮武士效忠于他。但另一方面,由于有苍洱之间的白蛮大姓公卿存在,南诏君主又很难建立以自己为中心的集权制度。因为和南诏君主相比,那些白蛮大族是远更熟悉苍洱一带的习惯法的,他们是有很强的法统性的。如果一个君主胡作非为,这些公卿就可以干掉这个君主。

 

剑川石宝山二号石窟  阁罗凤出巡图

剑川石宝山一号石窟  异牟寻议政图


在南诏中期,果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君主劝龙晟胡作非为,就被大贵族王嵯巅杀掉了。按照桂枝人的理解,王嵯巅弑君,肯定是想篡位的。但王嵯巅非但没有如此,反而先后拥立了两个君主,忠心耿耿地辅政,他对于君权进行了有效制约。但是,王嵯巅和他立的第二个君主劝丰祐都是狂热的扩张主义者。在王嵯巅和劝丰祐的时代,南诏大举向东南亚扩张,两路军队分别打到了缅甸和柬埔寨海岸,在缅甸的军队还和渡海而来的斯里兰卡军队进行了战斗。859年,劝丰祐的儿子世隆上台后,杀掉了王嵯巅,又向北扩张进攻唐朝,和唐朝进行了十几年的唐诏战争。为了维持战争,世隆进行了总体战,下令将境内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都编入军队。通过不断的疯狂战争,南诏君主前所未有地扩大了君权。世隆杀掉王嵯巅,更是破坏了乌蛮君主和白蛮公卿间的权力平衡。有一个细节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南诏王室是乌蛮,乌蛮的称名方式按照氐羌习惯,不称姓,只称名,并采用父子联名制的。比如,皮逻阁的继承者就叫阁罗凤,阁罗凤的儿子叫凤伽异,劝丰祐的父亲叫寻阁劝,等等。但是,世隆却没有继承他父亲的祐字,不叫祐世隆。事实上,这是因为劝丰祐醉心于唐朝文化,认为父子联名法很落后,自己就将继承自父亲的“劝”字拿掉,自称“丰祐”。受他影响,世隆直接没有继承“祐”字。而醉心于唐朝文化的劝丰祐,正开启了南诏大举扩张、建立绝对君主制的道路。所以,在劝丰祐和世隆的时代,南诏是有变成桂枝那种专制集权国家的危险的。这个节点,是古滇文明宪制史上的重大危机。

 

《南诏中兴二年画卷》又名《南诏中兴画卷》或《南诏图传》,以图文并茂的形式,记述了南诏祖先由于虔诚地信仰佛教而得到观音的点化建立南诏国的神话故事史。  画卷长5.73米,宽0.3米,为南诏末帝舜化贞于中兴二年(公元899年)中,大臣王奉宗张顺因敕令而制,进献于末帝。本图中合掌礼拜阿嵯耶观音的中兴皇帝即舜化贞。


世隆扩大君权、武断地进行总体战。他打压贵族,试图建立绝对君主制后,君主的私人郑氏跳上了台面。郑氏出身于唐朝俘虏,像南诏末期的权臣郑买嗣这种人,哪怕以明朝的标准来看,都是一个“小人”,他是一个靠君主宠信晋身的人。跟那些真正的白蛮大姓比起来,他和他的家族什么都不是。他的政权,是不可能得到苍洱之间那些有悠久传统的公卿的认同的。所以,郑买嗣虽然屠杀了南诏王室,篡权建立大长和国,但根本无法进行长久统治。于是,就有白蛮大族杨干贞依然拥立赵善政,杀光了郑买嗣一族夺权,而后杨干贞废掉赵善政登基的事,这就是大天兴、大义宁两个政权的来源。

 

杨干贞


杨干贞虽然是白蛮公卿出身,但他的夺权没有滇东乌蛮武士的支持。他又废掉同为公卿出身的赵善政,擅自登上皇位。他这样做,也是不顾法统的武断行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有了公元937年,父亲是白蛮公卿、母亲是乌蛮武士家族的大贵族段思平,带着滇东三十七部的军队打进大理城夺取政权,建立大理国的事。段思平的军队不光受到了滇东三十七部的支持,也受到大理城内公卿的支持,更受到了民众的支持。他的军队,是在几乎没有遇到抵抗的情况下进入大理城的。作为一个无论是公卿还是武士全都拥护他的人物,段思平表现了高尚的政治德性。他没有杀光杨氏一族,只让杨干贞出家做了和尚。在大理国初期,杨氏依然有非常大的权力。这样做,就避免了郑买嗣杀光蒙氏、杨干贞又杀光郑氏式的循环报复。如果段思平再杀掉杨干贞、屠杀杨氏的话,估计从此以后滇人的政治行为,也就和桂枝人一样没有什么底线了,也就没有法统了。因此,段思平在公元937年的这次行动,是相当伟大的,它相当于英国的大宪章运动,或者日本历史上的“承久之乱”。段思平所在的位置,承久之乱中北条政子的位置,他们各自保护了云南和日本文明的封建自由,确立了武士集团的自治权。另一方面,段思平在进入大理城后,继续任用白蛮大族。事实上,跟随他起兵的人中,比如高氏、董氏,本身也是白蛮大族。这样,白蛮公卿和乌蛮武士形成的二元格局被继续保留下来,公元652年张乐进求和细奴逻订立的契约得到再次承认。作为一个伟大的法统保护者和宪制维护者,段思平被怎样高估都是不为过的。

 

段思平


段思平本人还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他将由印度传入、在云南本地发展出来的佛教教派滇密,与云南宪制相结合,使云南的宪制进一步复杂化了。在南诏后期,王室已经通过印度僧人的传教皈依了密宗,但在当时,滇密在基层未必很普及。段思平则规定,在大理国全国境内,所有人都要礼佛,贵族子弟则要在佛寺中接受完整宗教教育后,才能出来做官。南诏的官制,是模仿唐朝制定的,当然有一些细节差别。比如,唐朝的宰相,相当于南诏的清平官。唐朝有六部,南诏则有九个部门,被叫做“九爽”。当然,南诏的官员,基本都是由世袭公卿贵族出任的。但是,南诏本身也有科举制度。这种科举制度,和日本平安时代的科举一样,是世袭制度下一种不太重要的补充。但是在世隆时代,随着君权空前强大,以及此后郑氏、杨氏之间无底线的仇杀,滇人很有可能走上集权之路,科举制度也很可能成为破坏云南宪制的工具。但是,佛教的教育制度,是和科举制度全然不同的。在这种体制下,一个皇室或贵族子弟必须要经过寺院教育,才能获得政治权力。这样,就在实际上杜绝了底层文人、游士、俘虏通过私智和亲近君主暴得高位的可能性。接受佛教教育的程度,则成为一个贵族能够获得的世俗权力大小的衡量标准。这样,那种模仿唐朝建立的官僚制度、那些官阶、官名,也就变得只有荣誉称号的意义了。云南的演化路径,就远离了走向吏治国家的道路。


大理崇圣寺出土的阿嵯耶观音像

  

此外,非常值得注意的是,滇密信仰的神系,和世界上其它国家都不一样。滇密信仰阿嵯耶观音,这个神是滇密独有的。至于段氏皇帝,在滇密眼中则是大黑天神的化身。在滇密仪式中,段皇需要扮演以武力保护国家的大黑天神角色。通过这样一种独特的神系建构,滇人就和周围的所有族群都区别了开来。在这之前,比如在爨氏和南诏的时代,滇人大概觉得自己和其它亚洲国家居民,比如唐朝人、真腊人、缅甸的骠国人没有太本质的不同,那时的云南是亚洲的云南。但是,在大理国初期整个云南社会佛教化、滇密深入社会基层后,滇人就相信自己和其它亚洲人完全不一样了,他们是云南的云南人、滇的滇人、大理的大理人。这件事的意义,就如同日本南北朝时代,日本独特的神道教理论产生,将日本定义为“神国”,从此将日本在心理上与其它亚洲国家区别开来一样。

 

大理崇圣寺内供奉的大黑天

 

段思平去世的时候,已经留下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宪制结构。在大理国最初一百多年里,杨氏的权力一直没有被削夺,杨氏曾先后发动过两次叛乱。段皇依靠高氏平定了两次叛乱,此后和高氏订立了两个契约:首先是将滇东的善阐城作为高氏封地,由高氏世袭善阐侯,第二是让高氏在大理城世代出任相国。权相高升泰在篡夺皇位后,仅仅过了两年,就在1096年让他的儿子将皇位还给段氏,这样高段之间又订了了第三条契约:从此之后,段氏作为大黑天神的化身,成为了永远不可撼动的宗教、精神领袖,而高氏则负责掌管世俗权力。两者的关系,像极了日本封建时代天皇和幕府将军的关系。高氏还政于段氏这件事情,叫做“高氏还国”。高氏还国,本身就是一个高段之间订立契约的过程。此后,也有高氏的人口曾出狂言,比如高智昌就说过,段皇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靠着我们高家才能坐回皇位,他什么都不是。但是,他也只敢这样说说。段高之间依靠滇密理论形成的契约,所形成的段皇的神圣权威,是没有人敢挑战的。高氏有再大的世俗权威,也不可能撼动段皇的地位。甚至在宗教领域,高氏也只能去信仰禅宗,而不敢涉足段皇的禁脔滇密。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大理国的二十二任段皇中,有十任在登基后出家到滇密里做太上皇。由于佛寺势力是世俗权力不可侵犯的,段皇便通过这种出家的方式增进自己的宗教权威,以与高氏分庭抗礼。两者的关系,恰似日本平安时代的天皇与藤原氏。当时,许多天皇也是靠避位出家作“法皇”的方式,和关白藤原氏形成权力平衡的。

 

崇圣寺即金庸小说中的天龙寺,始建于南诏劝丰佑年间,段氏建国后,成为大理国皇家寺院,有九位大理皇帝曾在此出家为僧。


高氏还国之后,将高氏子孙大量分封到各地,以大理为中心形成了一系列领主,这批领主被称为“逾城派”;以昆明为中心,也形成了一批领主,被称为“观音派”。此后一个世纪内,高氏分封出去的领主不断互相征战,取代了原有的官僚体系,封建体系在云南本部最终形成了。这些领主之间,包括逾城派和观音派之间,以及两派内部,主要围绕大理的相国、昆明的善阐侯归属,进行了复杂的征战、结盟,订立了种种契约。至于小领地之间的纷争,更是难以尽数。到1147年,滇东三十七部的乌蛮领主们和昆明的高氏善阐侯开战。从这时候开始,云南边缘地区的各部落、各领主也开始纷纷建立自己的封建邦国。滇东北的滇东三十七部领主,积极向夜郎山区开拓土地;滇东南的领主,和宋朝统治下的广西进行了巨额的贸易,输出战马、换取绸缎;在滇西北,有丽江自立;在滇西和滇南,各自有百越系的金齿百夷和景陇金殿国封建割据。景陇金殿国和金齿百夷,又不断向外扩张,在东南亚建立了更多小的封建领地。这种封建扩张,和南诏后期那种总体战式 56 38444 56 21599 0 0 3493 0 0:00:11 0:00:06 0:00:05 4336扩张是截然不同的。我们以泰国的前身车里王国为一个例子,看看这种扩张是如何进行的。景陇金殿国本身,就是滇南的百越系居民向南拓殖,形成的政权,他们和大理国建立了封建臣属关系。他们中的一部分又继续向南拓殖,在中南半岛深处建立了车里。封建体系如此扩张,就像大树不断长出分支一样。如果假以时日,这个封建体系能长到什么程度,会形成多么复杂的宪制,将是难以想像的。这个时代,即12世纪中期以后,大理进入了自己的战国时代。大理战国时代,就好像室町晚期和战国早期的日本一样,宪制的复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路径的可能性也变得前所未有之多。在这样一种封建体系下,随便一块土地都不会有单一产权,而是会有非常复杂的产权,它可能同时会和大理的段皇、高氏相国、当地领主和佛教寺院有联系。要改变它的所属权,要么就要经过复杂的外交、要么就要经过反复的封建战争。如果大理战国时代的封建体系,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延续下去,它将变得多么壮观,它很可能演化出云南自己的多国体系。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许整个东南亚和夜郎、巴蜀,都会封建化,加入云南的封建多国体系。一个横跨东南亚和长江上游的日本,将会诞生。

 

大理国画家张胜温的《大理国梵像》局部


但是可惜的是,随着蒙古人和明朝的相继入侵,这个体系被强大的外力骤然摧毁了。蒙古人比明朝,还是要好很多的。当蒙古军队入侵的时候,高氏末代相国高泰祥完全可以抢先给蒙古人带路,出卖段皇。因为他掌握着大理国的实际世俗权力,他如果投降蒙古人的话,是更有统战价值的。但是,他却遵守了自己的祖先,在一个多世纪前还国的时候和段皇订立的契约,为保护段皇死而后已。他为了保护段皇,首先在大理成进行了英勇战斗,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封地姚州继续战斗,直到壮烈战死。这是非常感人的一幕。段皇和滇西、滇南的领主,选择了向蒙古投降。滇东由滇东三十七部形成的封建国家,则选择了抵抗。为了镇压滇东的抵抗,蒙古军从十万人减员到两万人,才勉强镇压下去。为了彻底镇压这些抵抗,蒙古军队就花了七年时间。这比蒙古人打下襄阳之后仅仅四年,南宋就彻底灭亡,要持久得多。这是因为南宋只有一个中央朝廷,一旦消灭了那个中央朝廷,各地抵抗根本不会成太大气候。而大理国不一样,大理国实际上是有数以十计的封建实体在和蒙古人交涉的。他们有的选择了战斗,有的选择了合作。这种复杂的封建体系带来的复杂外交关系,不但让蒙古人疲于奔命,也能最大限度地保存文明。就好像你不在一个篮子里放鸡蛋,而是分几十个篮子放鸡蛋,那么总有一些鸡蛋能保存下来。滇西的段皇和滇西、滇南的封建领主,果然被蒙古人保存了下来。再加上蒙古人本身就带有内亚的封建性,他们虽然以昆明为中心设立了云南行省,但又在昆明分封了一个蒙古人的梁王控制滇东。经过几代之后,梁王政权也变得比较本地化了。所以,在元末,其实古滇文明其实还是很有活力的。

 

段功墓,位于祟圣寺三塔西面,东距干寻塔350米。


然而,蒙古梁王对段氏的忌惮,断送了古滇文明的机会。梁王首先利用段功击退红巾流寇入侵,然后又谋杀了段功,使段氏和梁王之间彻底决裂。于是,明朝就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首先灭掉梁王政权,然后背信弃义地进攻大理,毁灭了古滇文明。在明清时代,那些大理战国时代的领主,在东南亚的成了当地秩序的一部分,泰国就是由此生长出来的。在云南本土的,则成为明清帝国眼中的“土司”。明清两朝虽然通过改土归流不断屠杀他们,但一直没能将他们彻底消灭。所以说,封建体系是有极强的生命力的。大理战国时代那个复杂的封建体系,一直到1950年代土改前夜都没有彻底毁灭,这之间又已经经过了接近七百年,几乎和南诏大理存续的时间一样长。这种延续到1950年代的文明余波所带有的法统性,也使这些土司成为今天发明云南民族,必须要视为正统的群体。我讲完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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