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许没亲眼见过它,也许不知道它的准确含义,但是你一定听说过它的存在,它叫 “田园女权”。2019年至今,“田园女权” 热度居高不下:“Cherry 中国” 微博抽奖限制性别、警察学院招生限定女生15%的比例、郎朗结婚女方是否属于 “下嫁”,一系列热点新闻把性别议题不断推上风口浪尖,而唇枪舌剑中,“田园女权” 总是被重点批判的靶子,显然其危害颇广。“田园女权” 一词是网络时代的产物,在社交媒体来临之前并不存在于大众视野之中。从词源上来说,“田园女权” 是 “田园犬” 和 “女权” 的合成词,字面上可被理解为发源于本土的、中国特色的 “女权主义”。由于被贴上了诸多负面标签,并令人联想到中华田园犬,“田园女权” 通常被认为是一个具有贬义色彩的攻击性词汇,也顺便用来贬损女权主义。知乎上一位答主或许说出了大多数人面对女权主义的心声:一些即使是支持性别平等的人,也羞于自称 “女权主义者”,因为女性一旦与 “女权主义” 发生联系,便难免不受欢迎、令人敬而远之的形象。而 “田园女权” 是女权中的战斗鸡,具有不可理喻和强攻击性等网络喷子属性,所以被贴上这一标签的女人基本就失去了平等参与讨论的资格。这有点可怕,我可不想被当作 “田园女权”。那么如何避免这样的误解呢?我去研究了微博、知乎、豆瓣等社交媒体上的相关讨论,试图归纳出了 “田园女权” 的准确定义和应用场景。结果,越看越晕了。
“田园女权” 是一个相当模糊、混乱的概念,不仅国际性别研究领域没有与之对应的词,国内互联网也并没有得出统一的定义。可是有趣的是,对这么一个意味不明的名词,大家使用起来却是言之凿凿,一点都不犹豫。对 “田园女权” 最首要的批判是 “利己主义”,即田园女权者主张女性在性别关系中享受特定的权利,同时又拒绝承担应有的义务。具体来说,她们一方面理所当然地享受社会赐予女性的 “特权”,例如男性在恋爱关系中的经济和感情付出、婚姻中男方提供的彩礼和车房;另一方面,又不愿意承担生育义务和家庭劳动责任。这种批判也自然而然地把田园女权和消费主义划上了等号,暗示 “田女” 们总是热衷于消费的、拜金的、虚荣的。另一种常见的批判是,田园女权的本质已经偏离了平权的初衷,而是推崇性别极端主义,要建立女尊男卑的新秩序。这种声音认为,田园女权热衷于夸大男性对女性的压迫,以便煽动对立情绪。她们在网络上处处 “蹭热点”、“碰瓷”,不加区别地炮轰全体男性、散布负面情绪。今年六月涌现的一系列 “女权碰瓷” 事件,几乎都被归为此类。正如李银河老师所说,在中国的主流话语中,“权” 这个字一直比较敏感(无论女权、人权、公民权或其他 “权”),总容易和闹事联系到一起。于是女权一旦发声就很容易被吃瓜群众定性为 “田园”—— 大家由于缺少现实参考,对这类动作的第一反应即 “无理取闹”。第三种论调则从理论体系的角度强调女权的非正统性,认为女权主义是西方的舶来品,并没有在中国发展出一套本土化的话语体系,因此中国的女权注定是 “田园的”。这种观点认为,(1)田园女权很少或者完全没有接受过专业的教育,对女权理论的整体认知水平很低;(2)就算受过教育,她们无论提出的主张也不过是对西方正统理论的照猫画虎;(3)就就算有知识深度也有原创主张,这些女权主义者也只能囿于空谈,而无法将理论落地生根。所以三宗罪为:胡扯(翻译:我不懂天文物理所以天文物理没道理。)最后,近几年兴起的一种批判话语认为,中国的田园女权都是崇洋媚外的逆向民族主义者,在个人婚恋上贬低本国男性、偏爱外国男性,鼓励中国女性倒贴外国男性。这种批评善于调动民族主义的充沛情感,出手一指就是一个 “easygirl” —— 那些对外国人投怀送抱的中国女人,手指再伸得远一点,则直接戳破 “境外势力” 的民族阴谋 —— 国内田园女权泛滥都是因为女权组织头目被他们收买人心。所以总结一下,田园女权的特点包括女利主义(女性单向利己主义)、极端女权、西方思想殖民性,以及逆向民族主义。看到这你可能会想,怎么什么都跟田园女权有关系?
从对 “田园女权” 的批判狂潮来看,中国的平权运动明显已经矫枉过正,正有滑向 “女尊男卑” 的危险趋势。可是数据并不是这么说的啊。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2018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显示,从经济参与、工作机会、教育程度、政治赋权、以及健康状况来衡量,中国的性别差距在全球149个国家中排名103。更具体的数据显示,在中国,两性收入差距大,女性在工作中参与决策和管理仍面临较大障碍,性别歧视依然严重。在试图定位中国特色的 “田园女权” 在女权主义浪潮中的坐标之前,我们不妨快速回顾一下女权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发展。它的发展可以追溯到两个世纪之前,尽管女权主义在纵向上有着不同的阶段,在横向上有不同的流派,但其核心诉求相当简单:男女平等。先从横向举几个例子:社会主义女权延承马克思主义,在阶级压迫的框架下理解性别不平等(把 “阶级” 替换成 “性别”);西方盛行的自由主义女权强调个体权利,比如身体的自主权,包括性自由和堕胎自由;激进女权主义(注意:激进和极端是两回事)则主张,目前主导的父权体系是根本的问题,是一切性别问题的根源,包括男女关系,也包括对不符合主流性别常规的群体的边缘化(比如性少数)。而从纵向的历史线来看,女权在中国其实是官方盖章的主流意识形态:五四运动期间被引入,从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中国的女权主义始终与进步的潮流相结合;新中国成立以后,性别平等被宪法明文确立为重要原则之一。这样下来我们会发现,所谓 “田园女权” 不属于女权主义体系中的任意一个流派、任意一个时期,放哪也不对,甚至在基本逻辑的层面也不符。说简单点,被广大民众乐此不疲传播的 “田园女权” 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一个伪概念,不光跟女权没关系,还与女权理念相悖。既然如此,“田园女权” 这个概念到底戳中了大众什么 G 点得以广为传播呢?原因很简单,它能够合理化人们对女权的不满。就拿 “田园女权” 的第一宗罪 “利己主义” 来说吧。“田园女权” 被指责的要点包括:恋爱关系中要求男性承担大部分乃至全部开支,要求男性无条件服从女性的各种命令、源源不断地为女性提供情绪价值,婚姻关系中要求男性提供彩礼和车房、承担家庭的经济重任……但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些利益诉求中看似的女性权利,其实是父权社会对服从性别规训的女性提供的 “奖赏”。而一些男性对这种 “田园女权” 的攻击同样源于同一个父权的逻辑:如果他们已经向女性支付了性别红利的代价,却没有相应地 “购买” 到女性的 “被规训”,那么就是亏本了。尤其当一位男性处在较低的阶层,他更可能对父权体系对男性的要求感到力不从心,更可能为获得异性资源而产生焦虑,也便可能对这些所谓的 “田女” 们产生仇视。所以呢,男人的求偶问题根源来自父权制度,和女权主义者批评的目标其实一致。但反田园女权的人士们,也并不欢迎那些追求权利与义务平衡的 “真女权”:“真女权” 提倡保持独立、生育自主 ——“教唆女人不婚不育!太极端了!”批评田园女权 “自利” 又批评女权太过 “自立”,这不是很自相矛盾么?或许这样能够解释:很多保守男性并非不愿意给女性某些特权和好处,恰恰相反,他们乐于通过这种交易机制换取规训女性的权力,从而名正言顺地敦促她们扮演美丽、温柔、顺从、顾家的理想女性形象。而当这种交易机制本身遭到颠覆性的冲击时,女人变得难以占有、无法取悦,他们难免不感到无力和愤怒 —— 可是大声抗议 “难以占有” 是行不通的(女权的诉求:别占有我),那就抗议 “无法取悦” 吧 (“田园女权” 的诉求:取悦我)。让 “田园女权” 这个概念诞生并发扬光大的,大概恰恰是女权反对者们。这样的话,我想躲开 “田园女权” 这盆脏水,恐怕是很有难度了。在中国做女权主义者相当心累,跟体制有失不完的望,跟男权人士有生不完的气,还跟 “田园女权” 有划不完的界限。“田园女权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 反对者有能耐把 “田园女权” 造出来,就可以不断模糊 “田园女权”的意义边界,让人防不胜防,不小心就被圈进去,继而愈发挤占所谓 “真女权” 的语义空间。更重要的是,女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划分了阵营,大家都急着撇清与 “伪女权” 的关系,证明自己是 “真女权”,结果是女权群体内部持续的自我审查和分裂。为了区别于女利主义,她们强调自己每顿饭都 AA;为了不被误会 “仇男”,她们每次说到自己是女权主义者都得跟一句 “但我不讨厌男人”。然而,当 “田园女权” 成为一个无差别的攻击性词汇,当 “误解” 层出不穷,什么自证清白、划清界限都是徒劳的。被这些撕逼耗尽精力的我们,是不是掉进了一个什么圈套?并不是说女权内部不该有不同意见甚至冲突,举个例子,女权对消费主义的态度就很分裂。嗅到市场的商家机灵地将 “女孩力量”(girl power)符号嵌入到商品之中,女权主义和消费主义捆绑的刻板印象也被一再加强。那我们应该拥抱消费吗?不可否认,经济独立和消费能力直接联系着女性意识的觉醒,但当女权意识的实践集中在消费领域,女权被扁化成了 “消费选择” 和 “生活方式”,它社会性的变革潜力被个人化的消费行为吸收,那可就太没劲了。瞧,这是一个值得投入流量的话题,而 “田园女权” 不是。这样的议题也并不是判断 “真伪” 女权的什么标准,而是女权这个动态的运动中注定会出现的令人兴奋的讨论,它需要是我们去思考,去交流,而不是去站个队,然后向对面的人喊 “伪女权!”“田园女权” 是一个虚构的存在,透露的性别关系困局却是真实的。既然这样,我们不如直接面对真实的,让虚构的从哪来回哪去 —— 消散在互联网上吧。下次再有人提起 “可是那些田园女权.......”,你可以把这篇指南奉上,温柔地表示 “你要是只能聊这个,我就不奉陪了。”既然是人造的伪概念,当没人再去使用它,它就不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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