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求学奇遇记
┃Personal History
求学奇遇记
© 张五常/文
张五常
我不认为把孩子管教得严或强迫孩子做功课是明智的教导。我认为只要孩子不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父母就要让孩子自由发展。不良嗜好要管,呆坐终日不成,但任何有创作性的玩意,只要孩子有兴趣,都要鼓励。在思维的发展上,想象力非常重要——爱因斯坦说是最重要的。有这样一个传说:我最欣赏的美国画家维斯,第一天上小学回家,父亲问他喜不喜欢上学,小维斯说不喜欢,父亲说:那就不要再到学校去。不是要鼓励今天的父母这样做,但维斯的父亲(或这传说)可不是毫无道理的。我少小时的经历,虽然有过苦日子,但逃学玩耍,父母因儿女太多管不着,是我长大后以想象力纵横学术的主要原因。
求学读书,失败事小,被老师或朋友看不起事大。我认为一个青年如果看不起自己,万事皆休。想当年,读书考试屡战屡败,但失望中总是有老师或朋友看得起我。这使我在极端的失败中尊重自己,对自己有信心,一旦遇上机会,翻身易如反掌。
幼年的回忆
我要从我记得的懂事的第一天说起。那是1938年的春天,地点是香港筲箕湾邻近西湾河后来被称为澳背龙村的山上,今天不复存在了。我当时大约两岁四个月,今天想来历历若前日事。
我是在西湾河太富街十二号二楼出生的,这条街早就消失了。那时用“接生”,妈妈用不着到医院去。太富街的幼年生活,我一丝印象也没有。
有一天我仿佛突然睁开眼睛看世界,清楚记得那一天,而从那天起很多往事都记得。那天我穿上唐装衫裤,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着妈妈监管水泥工人建造石屋。她要我坐着不许走动,数着三铲沙要一铲水泥,不要给工人骗了。那是春天三月,我清楚记得头顶的大树只有小量的叶,鲜花怒放——长大后知道该老树每年三月开花。是1938年——长大后看到该石屋顶上的水泥浮雕是“一九三八”四个大字。我懂事的第一天是1938年3月。
我是12月1日出生的。出生纸在战乱中遗失了,战后补领。长兄与长姊说我生于1936,妈妈说1935。两个原因妈妈对:其一是天下间不容易找到一个记忆力比妈妈更强的人;其二是如果生于1936年,那么妈妈叫我数铲数时我只有十六个月,不可能。
父亲是商人,当年在西湾河算是富裕的了。石屋建在西湾河一个山头上,战后称澳背龙村。地大七千英尺,妈妈说是祖传的。祖传不等于有地权,二十年前被政府拆除,兴建了高楼大厦。战前,那山头只有五六间石屋,住着十多伙人家。我们的石屋最大,门前的院子与屋旁的果树是我的天地了。
父母儿女多,我排第九。排第八的哥哥比我大十六个月,各有各的保姆。带我的叫群姐,是第一个对我的思想有深远影响的人。群姐晚上对我说故事,晚晚不同,有些长大后知道是典故,但大部分是群姐自己随口作出来的。她也喜欢在黑夜中与我坐在院子看星星,说什么牛郎织女,而月亮的故事不仅多,而且长,永远说不尽。
三岁跟哥哥到邻家读幼稚园。老师叫吴姑娘,很美丽,脾气好得出奇。学生三个:哥哥、我、吴姑娘的妹妹。我年纪最小,吴姑娘百般迁就。我对上课没有兴趣,老是要求早放学,要爬到桑树上摘桑葚吃。
年幼时,哥哥比我大十六个月是大很多。妈妈做了一项错误的决策:为了上学方便,她要我跟哥哥一起上小学一年级。是西湾河电车路的永光小学,老师姓叶,用弯成了角的手指敲学生的头是他的专长。哥哥五岁多一点。我不到四岁,读书考试不及格是从那时开始的,小学一年级没有升过班。我比一般同学小两岁,斗不过,但年纪也算偏小的哥哥一开头就读得好。长大后才知道,哥哥读书了不起(1956年在美国宾州大学,他的成绩是全级数千学生之冠)。表面看,小哥哥很蠢,但音乐与绘画天分奇高。他后来1958年患上精神病,是我最痛心的事。想当年(从幼年到1954年辍学),我每试失败,家中人说没有希望,哥哥在场会力排众议,说老师太蠢,不懂得教,或说如果弟弟每天读十分钟,考个第一易如反掌。
那是旧礼教家庭,重男轻女,妈妈生了长子后跟着六个女儿,轮到第八个是男的,听话,读书钢琴绘画无一不精,是家中最受宠爱的人。然而,这位哥哥重视的是读书不成的弟弟。
1941年12月8日早上八时(我六岁又七天),日机轰炸启德机场,我家在山上看得清楚。起初以为是演习,收音机证实是轰炸。早上穿好了校服,但不用上学了,被关进屋内,足不出户一段日子。待到允许外出时,支离破碎的尸体随处都有,而家养的狗喜欢把骨头带回家。
香港沦陷了,市场用日本的军票,港币的市值急泻直下,而因为找赎有困难,票额越大的港钞跌得越厉害,五百元面值的没有人要。妈妈于是收购五百元面值的港钞,很大张的,以小铁箱装好埋在地下。妈妈说,如果香港有光复的一天,英国政府不会不承认旧港钞。这项投资后来赚了不少钱。
与富豪相比,我家差很远,但当年西湾河是平民区,我家比下有余,余相当多。父亲张文来是大好商人,诚实节俭,在中环永乐街二十号经营文来行,信誉极佳。而1954年谢世后,父亲的生日被电镀行业定为师父诞。妈妈姓苏名红,又名燕琦,貌美,极具贵气,只进过三个月小学,不识字,但因为每星期天上教堂,过耳不忘,可以把整本《圣经》读出来。她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投资如有神助。父亲对任何人的评价苛求,但对妈妈办事从来不干预。
日军攻占香港不是突如其来,大家早预料有这个可能性。妈妈就购买黄金,说可防身,又储存大量的食盐与花生麸。食盐重要大家都知道,妈妈说花生麸可以久藏,可以充饥,而榨了油后的麸还有油质存在。战后父亲说,妈妈带着一批孩子逃难广西后,她储存下来的食盐与花生麸,很大量的,救活了山头不少人。
在日军占领下,香港晩晩戒严,盟军飞机要炸就炸,目标不分,日本仔要杀就杀,好歹不辨。替日军工作的称汉奸,友侪中大家左猜右疑。市场当然有价格管制,排队轮购、搞关系、炒粮票、炒黑市,每天都听到。那时我六岁开头,耳闻目染,记得清楚,对三十年后写《价格管制理论》有很大的帮助。这篇文章1974年发表,虽然石沉大海多年,今天不少行内朋友说会传世。
经济学就是这样奇怪的学问。你遍读群书关于价格管制的描述与数据,对这管制的认识比不上身在其中生活过一段小时日。太多的看似无关重要的细节,加起来很重要,但文字和数据不会尽纳其中,就是记载得详尽也不容易体会。亲历其境有真实感,不容易忘记。
不管对或错,我的妈妈对任何观察都有自己的见解。如果当年问她价格管制会有什么效果,她说的会把一个教授吓一跳。她是个盲婚的聪明女人,幼年缠过几天脚,非常守旧、迷信,很固执的。她对中国传统婚姻与三从四德知得多而深入,启发了我于1972年发表的《儿女产权与婚姻合约》。
富贵浮云,悲惨的日子开始了。群姐带了我六年,给了我无限的爱,因为战乱回乡了。日军占领香港不到一年,妈妈带着七个孩子过逃难的生活。那时我不到七岁。
逃难广西
香港沦陷,到大陆逃难的人不少。三年八个月光复,劫后余生的一般认为不逃会较好,生存的机会也较高。不知道其他家逃难的想法,当年听到父母商讨,是不要把所有鸡蛋放进一个篮子内:有十个孩子,分散一下不会全军尽墨。父亲留在香港,有长子与两个女儿陪伴;母亲带着我的四个姊姊、小哥哥、我和比我小四岁多的妹妹(共七个孩子),逃难广西去也。
不是有计划的安排,而今天追踪昔日的逃程,很有点莫名其妙。
记得先坐船到澳门,跟着在惠州——父亲的故乡——住了一晚。跟着辗转一些日子,抵曲江——今天统称韶关——那是直上北行。奇怪当年逃难的人大都问津韶关。
母亲的分散逃策不改。最年小的三个跟着她到曲江,其他的不知到了哪里,后来在桂林会合,后来又分散,又会合,散合散合地乱逃一通,战后竟然没有一个死掉,堪称奇迹。
曲江之后我们转走西南,略为安定下来的是桂林与柳州。几位姊姊进入桂林医学院,三个小的在桂林停了一段日子,随母亲到柳州。柳州住沙街,我和哥哥进入了那里的中正中学附属小学,读小四。没有什么读的。老师要逃难,频频转换,而小同学也要逃难,频频改变。但印象最深刻的是小同学饿死很多。图案一样:先是手足肌肉腐烂,是营养不足的证据;继而全身黄肿,是无可救药的象征。我自已的手足腐烂了两年,达不到黄肿之境,生存下来。
今天一起玩耍的小朋友,明天死掉,一个又一个。这些日子我无法忘记。后来在美求学有成,意识到中国的青年如果有机会,或大或小也会有成。再后来我为这点希望以中文动笔了。
中正附小几个月转读桂林真光小学,一个人去寄宿。几位姊姊当时在桂林医学院,原则上可以照顾,但几个月后的桂林大疏散,各散东西,委托一位朋友带我到柳州会合母亲,朋友没有出现。我是见到校中空无一人,才独自走到火车站,爬上车顶。是最后一班车,停柳州时只落三几个乘客。柳州摆空城计,找到沙街住址,母亲与哥哥妹妹仍在,恍若隔世。是1943年的夏天,我七岁半。
从柳州继续逃是坐船的。一程一程地换船走,妈妈毎程议价,有其他乘客分担费用。这些船程往往由多个苦力在岸上用绳索拖船行,有监管的拿着鞭子。妈妈说苦力是散工,组合分账,而监管的也分账。二十三年后研究佃农分成,思往事,我分不开谁是雇主,谁是被雇。1970年,多伦多大学的J. McManus到西雅图找我,研讨他正在动笔的公司理论,我提出广西的拖船例子,说挥鞭而下的监管者可以看为是苦力联手聘请的。他把这例子写进文章,说是我提出的。后来这例子在有关公司的文章出现过多次,有说是他的,有说是我的。十多年前见到一位澳洲教授写的关于谁是雇主的文章,题目竞然用上我的名字。我不认为谁是雇主是个值得花时间探讨的问题:法律上有鉴别,但这鉴别在经济学上不重要。
长姊离开桂林直走贵阳,后来在那里的医学院毕业。其他三位姊姊在途中与我们相聚,是母亲的安排。记得我们到过洪秀全起义的桂平,跟着到了今天地图还可找到的平南。平南再逃,是向山间步行十个小时,来到一个今天无法找到的名为拿沙的小村落,在那里住了一年多。不到数十伙人家,没有纸笔,飞机火车村民没有听过,只有隆重如婚礼才吃一顿饭,番薯是顶级粮食,木薯是中上之家。
拿沙的没有学校的日子对我后来的发展有重要的影响。其一是,因为没有纸笔,我在晚上跟一位也是逃难到那里的八股先生背诵古文与诗词,不知何解,但遗传了母亲过耳不忘的本领,背很多,是今天写中文的本钱了。其二也说过,因为染上疟疾,有几个月妈妈要我每天下午到山间走,对夕阳的光的变化有研究,是今天搞摄影艺术的本钱了。其三是妈妈知道她有的不足以养活所有孩子,让我背着一位桂林医生曾经说不可能活下去的三岁妹妹,到田野走,希望能找到些什么可以养活自己。废田的零碎农植,山溪的小鱼与虾,原野的草蜢与不知名的小动物,生火烤煮后皆可吃。妹妹今天还活着。
这些在田园荒野觅食的日子,使我对中国的农村生活与农植操作知得多而深入。后来写《佃农理论》时,我对中国农业资料的处理驾轻就熟。想想吧,中国农业的文字描述与数字统计图书馆可以找到,但只读这些不容易体会实际情况。拿沙的经历,使我参考这些资料时得到自己记忆的印证。差不多没有一种中国的农作物我不知道种植与收成的过程。是的,当年觉得自己比一般写中国农业的作者知得多。
后来《佃农理论》出版的第八章,我用年幼时获得的农植知识想出一套处理统计数字的方法。科斯(R. H. Coase)为我写前言,对助手说,作为经济学的实证硏究,我的《佃农理论》与《蜜蜂的神话》的水平不可能被超越。蜜蜂与果树都属于农业。这可见牵涉到农业的经济研究,拿沙的田野培养出一个专才。
与外间的消息隔绝多时,过了大半年,日军不利有所闻,再没有听到日本仔在拿沙邻近出现了。再过一些日子,母亲说可以出平南,但恐怕拿沙的一些村中人要拿我们作人质。她叫今天在多伦多的姊姊(后来是家中的第二个医生)到平南去,说是购物,其实是向县长求救。县长派来几个士兵,带我家到平南。日军投降的消息是到了平南才知道的。
该平南县长的名字叫欧阳拔英。解放前逃到香港,父亲感激,照顾着他。后来这位欧阳先生教了我很多。
从佛山华英到湾仔书院
1945年,从广西回到香港,我九岁半了。战前的富裕家境不再,但香港当时满是商机,父母刻苦耐劳,翻身指日可待。父母重视教育,战后不够钱,第四的姊姊考进港大,读医,小哥哥先入湾仔书院再升拔萃,其他求学的都回到国内去。我与一位姊姊进入了佛山的华英,在那里待了三年。
其实九岁半还是小年纪,不用忙,但姊姊要我考华英中一,不逮,读小六;升中一,也不逮,再降小六。以顽皮名动华英,1948年暑期,父亲收到华英校长的信,请我“另谋高就”,被逐出校门了。国共之争风声鹤唳,回港求学顺理成章。进入父亲曾经读过的湾仔书院,读第八班(第一班最高),十二岁。
不容易明白的是我当年为什么那样顽皮。华英以记大过、小过来计算周末罚企的时间,每星期的冠军必定是我。是奇怪的现象,因为我不是个有破坏性的人。正相反,从小自创玩意,无奇不有,但没有损害任何人,怎会弄得众人皆欲杀呢?1951年,我的一位医生姊夫到西湾河山头一行,见到我能把飞鸟招之即来(其实是自己养大的),弹珠子、射雀鸟、掷亳、下棋等出神入化,吃了一惊,奔走相告,只是没有人相信他。
可能是广西拿沙培养出来的个性。我喜欢来去自如,独自思考,老师说的我不喜欢听就魂游四方。同学上课,我自己会跑到佛山的田园呆坐到夕阳西下。华英的日子吃不饱,衣服残破,无钱理发,提到张五常,老师与同学无不摇头叹息。小六一年升中一,中一一年降小六,还是每试必败,记过频频,不可能有再黑的日子了。
就是在华英的最后一年中,小六的吕老师给我指出一线生机。一天他带我到校园静寂之处,坐下来,说:“我不管你的行为,不知怎样管才对,因为我没有遇到过像你那样的学生。你脑中想的脱离了同学,也脱离了老师,层面不同,有谁可以教你呢?我教不来,只希望你不要管他人怎样说,好自为之,将来在学问上你会走得很远。”
从那天起,我久不久交出一些功课习作,而无论我交出什么,吕老师一定贴在墙上。有时他需要贴物,就找我写一篇短日记,使同学哗然。吕老师是班主任,对我偏心重视,但还是保我不住。记过频频,考试不知答到哪里去,被逐出校门罪有应得。后来读书怎样失败,我还是记着吕老师的话:要好自为之。
1948年的秋天进入湾仔书院。那是有悠久历史的官立名校,当时学位短缺,打进去多多少少要有点来头。然而,战后风云未定,那里龙蛇混杂,黑社会分子多,而试题出售可以讨价还价。教国文的姓王,头顶有个大疤痕,活像地图上的非洲,同学们称他为“非洲王”。没有谁肯定他识多少字。
有一次,一位同学告诉我非洲王的作文试题是个“火”字,担保一定中。我找一位文豪前辈动笔,背熟了,考作文一字不漏地背出去。还记得文豪起笔的第一句:“火是物体燃烧所发出的光和热。”有威有势,不得了。试题当然是“火”,但我不及格。有三个可能。其一是我的文豪枪手比不上同学的文豪枪手。其二是既然试题可以卖出去,分数也如是。第三个可能最大:非洲王见到我的名字就懒得读试卷了。
湾仔书院的老师都是性格巨星,老同学今天谈起无不津津乐道。我第八班的老师姓谭,同学称“老坑谭”,用间尺打学生是骂左打右,骂前打后。四十学生我考第十二也要留班。奇怪是开课时,留班没有位,我被升到第七班去。第七班的老师是 Miss Lo,貌美如花,英语流利;第六班是周师奶,好人一个,教得用心。周师奶的妹妹叫Miss刁,教地理,英语了得,后来被人叫“潘师奶”而起诉诽谤,胜诉,传为佳话。
虽说龙蛇混杂,当年湾仔书院的同学可了不起。他们是经历过大战乱的第一代,那些逃难饥荒饿不死,或日本仔杀不掉,或盟军飞机炸不中的生存者。年龄很不平均,财富相当悬殊,但经过刀枪不入的锻炼,这些同学眼观六路,临危不乱,反应快。与他们交往几年,我对真实世界的各种情况知得多了,
后来自己走经济研究的路,发觉很多行家才智过人,但对世事知得少,以理论推断容易有偏差。是的,可取的经济理论不多,也不湛深,只是运用起来可以搞得很复杂。以真实世界为范,我走的路是判断不同局限条件的重要性及其变化,推理永远是向浅中求:世界复杂,理论不够简单处理不了。另一方面,好些我很敬佩的经济学者,生活经历过的变化不多,喜欢假设局限,然后把理论推上去。这种局限简单而理论复杂的经济学,与我选走的路是两回事。他们以猜测局限起笔,理论可以搞得精彩绝伦,但对解释现象的命中率不高。
多年以来,我坚持一个假说的验证,一定要有两个或以上的可以观察到的变数才有机会成事。无从观察或看不到的变数,方程式写得怎样漂亮也是白费心思。以真实世界的局限条件起笔,考查虽然不易,但拿得准时对解释世事如有神助。这是湾仔书院的同学给我的启发了。科斯完全同意我选走的路,因为他自己也这样走。他对今天经济学的发展很悲观;近来我乐观一小点,因为感受到自己的坚持在行内开始受到注意。
湾仔书院进入了第五班,老师郭炜民对我有大影响。跟华英的吕老师一样,郭老师给我很多鼓励,但不管。逃学钓鱼,老师不管是奇事,但郭老师在我失踪时好几次对班上同学说:“千万不要学张五常,你们学不来的。他可以在考试前夕翻几下书就过关,我只担心到高班时这样的态度应付不了。”
其实考试前夕我也没有翻书。1952年升上皇仁书院,是得到郭老师的推荐。后来在皇仁被逐出校门,也与翻不翻书无关,而是因为一门主要科——中文作文——考五十九分,差一分不及格。同学们都说因为中文老师不喜欢我,故意留难。其实当时自己不是个好学生,离校几年不无好处。
1982年我回港工作后,两次约见了郭炜民老师,感谢他知遇之恩。三年前听到他在加拿大。希望他还健在,好让我能在第-一时间把将要出版的英语文章结集寄给他。
太宁街的才子
皇仁书院大名鼎鼎,今如昔也。那时刚好换了学班制:以前是从大数字升到小数字,进皇仁时转为从小数字升到大数字。1952年入皇仁读第三级,第一年留级。自己没有用功是实情,逃学依然故我。班主任闷得可怜,见我提问必定罚站或留堂。可幸他深近视,逃学不上课他不知道。也不是毫无建树:在同学李家伦的指导下,口琴比赛代表皇仁拿过奖,而校刊《皇龙报》发表过我两篇中文文章。
留级的第二年有点火花。班主任是黄应铭。跟此前的吕老师与郭老师一样,认为我自成一家,逃学理所当然。记得有一次,班上一位同学获全校象棋比赛冠军,大家在课室庆祝,黄老师进来,问庆祝什么,回应是一位同学拿了象棋冠军。老师说:“不是张五常?我敢跟你们打赌,张五常没有参加比赛。”八二年回港工作后,我见过黄老师几次,也感谢了他的知遇之恩。
被逐出校门可能是我平生的最好际遇。如果华英没有把我踢回香港,在华英升级读下去,我可能像当时的几位同学那样,在后来的韩战醉卧沙场。如果皇仁的第二年不是作文考试差一分,被逐离校,我不会因为求学无门而天天跑到太宁街去。
太宁街早就在地图上消失了。当年是西湾河向海的横街,又称第二街,门牌二十八个,最近海旁的二十七号是1954年我失学后天天必到的地方,到我1957年7月31日离港赴北美为止。我第一次到太宁街是1949年。在湾仔书院认识一位姓王名柏泉的同学,他的家是太宁街二十七号。我的家在邻近,到了柏泉的家流连忘返,因为那里的奇人异士屈指难算,吸引着我。在湾仔与皇仁读书不成,花太多时间在太宁街是一个原因,但后来在美国读书大杀三方,太宁街给我的智慧有大帮助。
介绍一下当时太宁街二十七号的常客吧。首先是柏泉有三个哥哥,加起来是四个才子。长兄名王深泉,当时写文章的笔名是秦西宁,后来是名诗人舒巷城。二兄王照泉,写粤曲的笔名是王君如,没有懂粵曲的人不知道他。三兄王礼泉,书法清秀,智力过人,下象棋潇洒利落。柏泉是小弟,样样皆能,无一不精。踢足球有几个香港甲组球员与后来成为国脚的黄文华,打乒乓球有我带去的后来获得世界冠军的容国团,下象棋有代表香港出赛的神童徐道光,玩粤乐有师傅黎浪然,打功夫有教头陈成彪……这些人的生活都不好过,但不容易找到那么多的不同行业的天才或怪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我跻身其中,听得多关于他们的造诣的古怪法门,组合起来自己随意挥洒。
于今回顾,太宁街昔日的能人异士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他们没有一个算得上是受过高级教育。不值钱的十八般武艺了不起,但法门全部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好比王君如,粵曲填词写到大师水平是毫无疑问的了,但他没有中学毕业。好比容国团,乒乓球的第一课是我教他的,但打到世界冠军的法门是他自己想出来。没有阿团当年日思夜想,中国的乒乓球今天不会雄视天下。好比徐道光,当年十五岁,傻头傻脑,不可能正规地学过下象棋,但多次与他倾谈,知道他有套下棋理论,博大湛深,棋书没有说过。
是的,无钱求学就有这样的好处:你要逼着自已想出来。这是创作,不一定比专业训练的好,但没有成见的左右,新意来得容易。从广西逃难的日子起我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为了与妹妹活下去自己想办法。后来的玩意大都是自己想,自己发明或改进。太宁街遇到的怪才都是这样的人。武艺不同,他们谈得来是因为大家都达到很高的境界。大门常开,来者不拒,有不少好奇或要偷师的人混迹其中,当年太宁街二十七号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今天不少经济学的朋友认为我是他们知道的最有创意的人。如果是对的话,那么我的秘方是先学创作然后求学,不是先求学然后尝试创作。求学一般求成见,是创作的大忌。
在太宁街的日子中,对我影响最深远的是舒巷城(王深泉)。深泉是战前香港英文中学毕业的番书仔,是当时太宁街唯一的算是受过正规教育的人。打工,深泉业余搞文艺创作,我认识他时他刚发表了后来脍炙人口的《鯉鱼门的雾》。深泉也写诗,古诗、新诗、打油诗等无一不精;填词,长短句的规格与声韵熟如流水行云。他也懂得唱粤曲,唱得如怨如慕。他是太宁街的文豪,是公认的才子,所有的人都尊敬、仰慕他。
深泉少说话,但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我是当时太宁街唯一敢与他辩论的人。水平相差十万八千里,年龄相差十四载,我老是跟他吵起来,而他永远是奉陪到底的。什么都吵,最通常是吵文学。留级小子与文豪吵文学,没有人觉得奇怪,因为在拿沙时古文与诗词我背过很多,战后白话文又背过很多。不是真的懂,但深泉提到什么名章佳句我都可以背出来。三十年后写中文文章,深泉替我修改,感慨地说:天下间没有谁可以那样随意地套用古人之句吧。”
我拜服深泉,因为他对文学的见解是他自己的发明,与学校老师教的是两回事。老师教平仄,教来教去我也不懂,但深泉只教一分钟我就掌握一百分。他对中外的文学创作知得很多,评论别开生面。我当时想,这些是学问了,但为什么学校老师不懂呢?
本来是脱缰之马,但遇到深泉后我知道山外有山,知道学问这回事不可以完全不学。
欧阳拔英与关大志
当年太古船坞为工人住宿,在西湾河建造了五条街。太宁是第二街,太富是第四街。太富街十二号二楼是我出生地方,是母亲从一个亲戚转让过来的。这些“太古楼”在六十年代后期拆除了。
救过我们的平南县长欧阳拔英,解放前投奔香港,父母照顾他,让他和太太住在太富街十二号。那是离太宁街很近的地方,步行不到三分钟。太宁街晚上才热闹,日间有空我会跑到太富街与欧阳伯聊天。大约是1952年开始的了。
平南县长欧阳拔英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读过古书无数,见解精辟,书法隶书是我见过最好的了。在香港无所事事,他每天早上到太古喝茶,永远是普洱,一盅两件,然后闲坐家中。很喜欢见到我,要跟他谈多久都可以,倾囊相授。欧阳伯苛求,整本《古文观止》他只赞赏六篇: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李华的《吊古战场文》,苏轼的前后《赤壁赋》。知道这些我都背得出,他推荐我去背《东莱博议》。这本书今天的书局不容易找到了。
非常欣赏那些差不多任何中国古字都可以读得出、解得通的人。平生只遇到两个:欧阳拔英与黄苗子。这可见中国的文字不是简单的学问。
欧阳伯是个古人,什么风水八卦掌相之类如数家珍,虽然他自己是信与不信之间。我从他那里知道中国的古文化重于泰山,要开釆谈何容易。我也是从他那里知道前贤之见,就算错得离谱,总有一些可以启发我们的地方。我是受到欧阳伯的影响而后来对西方的古文化同样重视,把古今中外的传统融合起来。说实话,我对中国古文化的认识很肤浅,但与西方的结合起来,互相映照,够用。
重视传统起于欧阳伯的启发。跟他学书法,谈的是哲理,与四十年后拜师周慧珺所学的不同。周老师强调用笔,用墨,结字,变化。那是行草之道。欧阳伯只管隶书,谈的是藏锋储意。好几次他跟我坐在电车上,沿途给我品评商店招牌的书法。
1953年我在上环某旧书店见到一古拓本,叫《娄寿碑》,定价港元八十,当时是非常高的价格了。带欧阳伯去看,看了良久,他再去看几次,对我说,是汉碑,宋拓真本无疑,是他见过的最高的隶书了。我买了下来,今天还在。记载说《娄寿碑》拓本早就失传,最后收藏一个劣拓的是清代的何绍基。何绍基的影印拓本我有,字迹与我的一样,但石碑破碎很多了。宋拓孤本《娄寿碑》,隶书妙绝天下,不知今天值多少钱呢?
1953年父亲病重,不工作了,欧阳伯闲着,往往与父亲倾谈。1954年的某一天,父亲召我去见他。那时家境回复到战前的水平,他住养和医院的一间私人病房。是奇怪的父亲,我进入病房,他指着跑马场对上的青山,问我见不见到那里有一个农民在工作。跟着他严肃起来了,说:“有那么多子女,整生忙于养家,没有机会对你多说几句话。医生说我全部不妥,活到今天是奇迹,看来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你读书不成,到文来行(他的商店)学做生意我不反对。但年多来我与欧阳先生谈过多次话,每次都是关于你。大家同意,你是我们见过的最有可为的青年。要你到这里来只想说一句:我平生欣赏的是有学问的人。”
1954年离开皇仁后,到父亲在中环永乐街的文来行工作。没有工作可做,赚钱却不困难。理由简单,文来行是老字号的电镀原料进口商,适逢韩战,在美国的压力下多类工业原料不准进口——禁运是也。这样,拿不到进口证就没有生意,拿到进口证买家排队抢购,因为在禁运下供不应求。文来行是老字号,申请进口有优先权。赚钱容易,工作轻松。禁运电镀原料怎可以协助美国打韩战呢?想不通,但些老字号是得益者。
文来行的隔邻是凉茶铺,老板姓高,有摄影作品入选过摄影沙龙。在文来行的阁楼我找到一部旧照相机,试学摄影,作品拿到隔邻给高老板指教。在那凉茶铺高老板介绍一位叫关大志的人。后者替我买了一部战前东德产出的旧照相机,教了我一个小时就摄得两帧作品入选香港国际摄影沙龙,而且两帧都被刊登于该年(1955年)的年鉴上。
关大志是我知道的天赋最高的摄影家。他自已连照相机也没有,要借用,往往没有钱买胶卷。但他判断景物之精、之准,黑房技巧与户外人像的卓越处理,不亲眼见到不容易相信。五十年代的香港,沙龙摄影名家云集,热闹得很。关大志与我相聚了大约两年,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跟他倾谈摄影艺术的事,晚上我才跑到太宁街去。
那样随意地碰到一个可以教我摄影的人,总以为很多专家更高明,但时日的消磨与跟他家比较,关大志的不凡越来越明显。后来到了北美,研究了西方的所有摄影大师,以天赋论英雄,没有一个比得上关大志。
光法与黑房的功夫,很多人都可以教,而后来在多伦多作职业摄影,知道技术上那些从摄影专校训练出来的有独到之处。关大志与众不同,是因为他懂得怎样看,看得快,看得妙,可以解释得清楚为什么这样看不成,那样看才是好作品。他认为不平凡的景物摄得不平凡的作品,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困难是从平凡的景物摄得不平凡的作品。后者要讲思想,讲内容,而有时略为转换角度,作品会说很多话。
真是不公平的世界。关大志在世界摄影艺术上籍籍无名,只因为他当年没有照相机,买不起胶卷。后来他在美国发达了,最贵重的照相机买了一整套,但贵人事忙,没有时间搞摄影了。
我学得快,学尽了关大志对景物的看法。到了北美,要脱离沙龙的老土传统,挣扎了好几年,到了1965年才想出怎样把在广西拿沙体会到的光搞进摄影去。1966年在加州见到关大志,展示几帧自己的新作,把他吓了一跳。
从多伦多到洛杉矶
我是1957年7月3日坐邮轮到北美去的。船程十八天,加五天火车到多伦多。是替父亲遗留下来的生意去商谈看似重要但后来很容易解决的问题。留在多伦多是要补修一下中学课程,希望拿得一纸商业的什么文凭。空余时间到那里的公立图书馆去,因为该馆有非常齐备的关于摄影大师的书籍。
家庭复杂,香港寄来的钱不足糊口,当了几个月摄影师,是在当地最大名的摄影室,工资低得很。内心深处我希望能在北美自谋出路:香港的家有那么多的成员,而自己是幼子,夜长梦多。
后来决定认真地求学,有三个原因。其一是多伦多当时有近五百个从香港去的学生,只有我一个没有大学收容。应该有自卑感,但觉得如果真的用功读书,我不可能读他们不过。为了好奇我要尝试一下。其二是很大的不幸。1958年某天晚上,收到美国打来的长途电话,说我深爱的小哥哥——在宾州大学读得很好的——患上精神分裂症,达到了最严重的阶段。晴天霹雳,我跑到图书馆翻阅医学书籍,所有报告都说哥哥的情况药石无灵。上苍无情,这位哥哥是张家的儿子中唯一可以搞出学问的那一位,父亲对我说过的希望岂不是空空如也?我想,那就要由我披甲上阵了。
第三同样重要:就在那时我在多伦多遇到一位名叫王子春的人。王子春结了婚,有个可爱的小女儿。他拿了硕土,记不得是文学还是历史,英语好而大有文采。只见了几面,他肯定我是个顶级的求学人才,于是鼓励我,教我,给我介绍读物,对我说了很多学问的典故。他也教我写英语文章。我还记得他给我一封论文章之道的信,结句说得清楚:“Either a man makes sense, or he doesn’t. You do.”
我说求学屡有奇遇不是夸张吧。如果当年在多伦多有大学收容,我不会遇到王子春,就是遇上,他也不会教。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写文章这重要话题上,王子春只一句我就终生受用了:写文章要 make sense。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但做到的人稀有。我是因为得到王子春画龙点睛,下苦功,做到。
加拿大的大学当时享誉国际,但收生保守,王子春要我尝试美国的大学。当时我不知道,美国好些大学收生对超龄的比较宽容。我超龄,到了洛杉矶加州大学才知道超相当多:同学平均十八岁多一点,我差三个月二十四。急起直追,是打冲锋的时候了。
1959年秋季入本科,1962年6月获硕士。势如破竹,却给赫舒拉发(J. Hirshleifer)来一个下马威。当时加大经济系的规定,硕士后攻读博士的要考一个口试,决定学生可不可以继续。是例行公事,这口试在我之前没有一个不通过。有恃无恐,因为凡遇理论难题同学喜欢求教于我。是1962年底,这口试考官三个,赫师是主考。
口试问的当然是经济理论,我对答如流。不到一个小时,赫师说:“差不多吧。”然后翻阅我的档案,说:“全部是A?我没有见过。高级理论是难不倒你的了,让我问初级的吧。在竞争市场上,行内的产出者不会有盈利,为什么他们还要竞争下去呢?”我回应:“因为成本是最高的代价。”赫师说:“对!”站起来,要走了。殊不知另一位教授(R. Baron)说:“等一等,我要问为什么在最高的代价下会有竞争?”这问题难倒了我。其实答案是浅的:最高代价是说竞争者不会另谋高就。当时我答不出来。
该口试不通过,没有补考这回事,要离校了。同学哗然,几位教授找我,希望我留下来,说他们决定让我补考。后来我在初级理念上痛下三个月工夫,补考是谈天气,说家事。据说几年后因为我的“典故”,加大经济系取消了那个口试。好些年后遇到赫师,谈往事,说到我那个口试,他感慨地说:“当时大家觉得你锋芒毕露,希望你能收敛一下,但我们是做得太过分了。”
回头说加大的本科日子,为求学问,打冲锋我要找到大师才冲。大学校就有这样的方便:虽然教授的水平参差不齐,但够多,容许卧虎藏龙。所以在满足选科的规限内,我走遍校园,左问右问,要找到大师教授才下注。艺术历史教授教的是理论,之前之后我没有听过;人类学教授是大名家;生物学教授是物理学家,后来被认为是物理生物的一个创始人;哲学逻辑是跟卡纳(R. Carnap)学的。
本科的经济科目,对我影响最大的有两个:W. R. Allen与W. C. Scoville。前者后来与艾智仁(Armen A. Alchian)合作名著Production and Exchange,授课幽默精彩;后者教经济历史,学究天人。Scoville有的是一种难度极高的学问:十年窗下只写一本历史书(The Prosecution of Huguenots and French Economic Development),注脚的文字远比正文多,其考查的严谨与详尽真的一丝不苟。得他感染,一丝不苟是我自己后来的治学之道,只是四十七岁后,累了,下笔只着重自己的思维,不管他家之说。
我有机会问 Scoville:“十年窗下一本历史书,值得吗?”他回应道:“我那本书的题材其实不是那么重要。我只是要回答一个问题。众人皆说昔日法国逼害新教徒对法国经济有很大的不良影响,我研究的结果说没有。一位法国史学家评论这本书,说在我之后法国这个老话题是不需要再研究了。学问的发展,总要有些人花时间去回答一些问题。如果我花十年能使后人不需要在同一问题上再下工夫,应该是值得的。”这是学问的真谛,深深地影响了我,虽然后来做研究时,见到生命那么短暂,我要考虑很久一个问题的重要性才动工。
学问茫茫大海,学者沧海一粟。一个学者希望争取到的,只是那粟能发出一点光亮罢了。
本文原载《读库》1301。
延伸阅读 点击打开
↓ 点击阅读原文浏览总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