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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耀才:炼狱

沈耀才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炼狱

© 沈耀才/文

倒淌河


  1968年12月,我响应毛泽东向大中学生发出的“面向基层、面向厂矿、面向农村、面向边疆”的号召,告别未名湖,走出燕园,奔赴青海,接受解放军“再教育”。
  在人们印象中,青海一般和不毛之地相联系。古诗词“青海城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此之谓也。
  西宁位于青海东部,海拔2200米,空气含氧量为沿海地区90%,越往西地势越高,含氧量越低。我们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走路倒不觉得什么,爬楼梯或上坡时就有些气喘和呼吸不畅了。
  我们200余人来自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南京大学、南开大学、武汉大学、兰州大学、北京政法学院、中央财经学院等数十所高校,被安排到驻防在离西宁三十里的大堡子公社的8064部队锻炼。该部队是汽车运输团,俗称九团,主要任务是向西藏运送各种物资。
  我们分为两个连:我在二连,全部是男生,又称“和尚连”;一连为男女生混合连。
  刚到部队不久,就出了一件惊天大事:在女厕所发现“反动标语”——“打倒毛主席”!部队便在女生中暗查,并让每人抄写一段文字上交,意在核对笔迹。此后便无声无息,仿佛把这件事忘了。
  部队为我们发了皮帽子、羊皮大衣、大头鞋。1969年春节一过,整装待发的我们便向海南藏族自治州兴海县某地部队农场进发了。
  我们乘坐一辆辆军车奔向目的地,过了湟源,就曲曲折折地上了日月山。日月山海拔3489米,南北走向,将两侧风光分割为完全不同的色调:东部农业区的村落、田畴、树木……西部牧业区的帐篷、草原、牛羊……传说日月山是文成公主进藏和亲时摔碎的日月宝镜幻化而成。这里还有著名的倒淌河,流向高原明珠青海湖。倒淌河也有一段传说:文成公主到日月山时,思乡泪水终日不绝,汇成小溪东流至长安,亲人看到,伤感不已。文成公主祈求苍天改变河流流向,天神、河神被其西行的决心和诚意感动,遂命河水掉头,形成众河皆向东流,此河独西淌的古今奇观,实际上是日月山上的冰雪融化成水西流而自然形成的。
  过了海南州府所在地共和县城不远,再往西南方向走就没有公路了,只有1959年部队平叛时修的简易公路。这里空气稀薄,含氧量低,当年的骑兵部队,人和马大多不适应,有些马在奔跑中不伤而毙。可见此地生存环境之险恶。
  汽车在悬崖陡壁间盘旋,令人头晕目眩,甚至不敢往下看,生怕汽车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幸好解放军的开车技术过硬,总算把我们安全送到了目的地——兴海县曲什安乡(位于同德、河南等县交界处)达密滩(也叫“大米滩”)的部队农场。达密滩为藏语,即鬼滩之意。
  一连住在场部,我们住在离场部二三里路的另一个地方。一连有平房住,还可自行发电,我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只能住地窝子。地窝子就是在地下挖个坑,再弄几级台阶供出入。地窝子上部有一根不粗的竖梁,再横搭几根木棍,堆上树枝、杂草,上覆泥土。一个地窝子住一个班,土炕左右分开,中间有通道。每人炕头墙上掏个方洞,用于放蜡烛或煤油灯。
  这里生活、交通极为不便,团部一般十天左右来一趟车,带来连部和同学们所需物品及信件。因第二天车要返回西宁,大家便连夜写信捎回;即便来了电报,也只能待在西宁团部“睡大觉”,等下一次来车才能带来。
  理发要互相帮助,有的人怕麻烦,干脆剃了光头。这里是无法洗澡的,因是黄河上游高原地带,即便是夏天,水温也只有十几度,勇敢者只能在河边用湿毛巾在身上擦一擦。长虱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满脸横肉的张副团长“教导”我们说:这是“革命虫”,表明教育改造有成果。
  这里荒无人烟,几乎与世隔绝,甚至连藏民都见不着。青海省太大,有72万平方公里,居全国各省、区的第四位,约占全国面积的7.5%;当时人口才400万,又大多集中在西宁及东部农业区。在藏区,一个县的面积有内地一个专区那么大,人口还不到1万。
  在这里我们仍保持着文革的“革命传统”,只要毛泽东发表“最新最高指示”,照样传达不过夜,敲锣打鼓,甚至还跳起忠字舞。
  我们拿的是临时工资,青海属11类地区,条件艰苦,工资比内地要高不少,吃饭要交钱。但是吃得并不好,大部分是土豆、胡萝卜。张副团长说:你们这些从城里来的资产阶级少爷、小姐,到这里是接受“再教育”的,有好的也不给你们吃。到锻炼结束时,两个连还结余1万多元钱的伙食费,也没退给我们。
  我们平常的任务是修几里路长的水渠,还要开凿山洞,把上游的水引下来,以便灌溉麦地。打通山洞的任务很艰巨,要用炸药炸,再用钢钎、铁镐等清理。山洞离我们的驻地有五六里,要跨过曲什安河。曲什安河有七八十米宽,没有渡口,只是在河的上空架根直径一尺多的粗铁管,两边拉两根铁链子作扶手。起初走时,大家无不战战兢兢,拉着铁链,有的甚至在铁管上爬;后来习惯了,也就行走自如了。北大国际政治系的鲁仁,是炊事班副班长,给工地送饭,挑着担子,如履平地。
  在短短一年里,我们虽独处一隅,但社会上的各种思潮及怪事,在我们这里也有反应,甚至造成一些闹剧乃至悲剧。
  我们学兵连的连长、指导员、排长是解放军,副排长和正副班长由学生担任。我是五班班长,属于二排,副排长是南京大学中文系的陈宗立。一天晚上,我正在看64开袖珍本《毛泽东选集》,陈宗立到我们地窝子看了看,没吭声就出去了。第二天,他悄悄告诉我,昨晚他化解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场政治风波。我大吃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我们班有个来自西北政法学院的学生,思想上左得很,但我是班长,不得不硬着头皮和他打交道。昨晚我看《毛选》时,要用蜡烛,因床头墙上的方洞下部不平整,就拿出用硬纸板做成的《毛选》书套,放在方洞里,再在上面点上蜡烛。他便向陈宗立汇报,说我亵渎毛主席。老陈认为我本身是在学《毛选》,蜡烛不是直接放在《毛选》上的,而是放在《毛选》的封套上的,谈不上亵渎,便向指导员作了汇报和解释,指导员认同了老陈的看法,我有惊无险地过了关。
  谁知,老陈秘密谈恋爱被发现,倒是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学兵连中,在学校就相好的有一些,但大部分是孤男寡女。两个连队共同活动时“和尚”们便对“女光棍”品头论足。有一个女生叫李秀秀,西安人,哈尔滨黑龙江商学院毕业,长得白白净净,大眼睛,双眼皮,老陈十分入眼。我和副班长南京大学历史系的吴维朝,通过我们班“黑商”的同学为他俩牵线搭桥。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两人都有“恋爱饥渴症”,一接上头,便像干柴烈火,迅速燃烧,晚上频频幽会,老陈常过了熄灯时间才做贼似的溜进地窝子。
  一连连长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在男同学面前经常开玩笑,甚至唱起他“独创”的豫剧《花木兰》:“你要不相信哪,脱开裤子看,一根冲锋枪,两个手榴弹,俺不是当年的花木兰哪……”但他对男女同学谈情说爱违反纪律又非常恼火。
  一天晚上,他查岗发现李秀秀熄灯后很久没回来,便紧急集合一连的人,兵分三路,往二连方向找人,并扬言:“老子抓到他们毙了她!”我们连发现老陈不在,也把大家叫醒,紧急集合,兵分三路往一连方向找。我带五班沿水渠往北,正好碰见老陈慌慌张张跑过来。我低声告诉他,连里正查你谈恋爱的事,你要做好应对准备。老陈在指导员和连长面前做了检查,并没有在全连面前当众“出丑”,一连连长也只是口头上发发狠,也没拿李秀秀怎么着。
  我们连真正严重的事还在后头。
  一天夜里,大家正在睡梦中,四班一个同学外出上厕所,还未回来,地窝子上那根不太粗的竖梁便塌了下来,幸好砸在中间通道上,未造成事故。大家惊魂未定,纷纷要求连里向团部反映,用粗木头当梁,提高安全度。团部指示:让我们在黄河里捞木头。黄河里怎么会有木头?原来这里交通不便,黄河上游果洛林场每到夏季便将好多木头投放到黄河里,木头顺流而下,在下游某个集中点再打捞上岸。
  一天,我们班及其他班因加了夜班,都在睡觉,捞木头的任务便落在了七班身上。七班班长曹万芝是个非常好的山东汉子,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早已结婚,并有两个孩子。他说自己游泳很棒,曾横渡过黄河。别的同学还在岸边做准备活动,他就跃入冰冷的河水中,并抱住一根木头,拼命往岸边划。黄河水流比较急,还有漩涡,他折腾半天也划不到岸边,自己反而精疲力竭。他决定放弃木头上岸,谁知一个漩涡把他卷入河底,再也没有冒出来。各班轮流到下游守候,祈望能找到他的尸体。整整一个星期,一无所获。大家的心情都非常沉重,有一种压抑已久而无法发泄的情绪在蔓延。我们强烈要求连里和团部向上申报曹万芝为烈士;团里也努力了,但省上没有批准,认为曹万芝虽然表现很好,但捞木头并没有经过林场和有关部门的批准,是为了小集体而损害国家的利益。这使我们懊恼万分!
  这期间,还把一连的女班长程明萱叫回西宁。程明萱毕业于北大地球物理系,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锻炼时能吃苦,脏活累活抢着干,大冷天搬石头手上都裂出了口子。
  几个月后,程明萱突然被押到农场进行批斗,说女厕所的反动标语是她写的,是现行反革命。
  原来,程明萱回到西宁后,即被隔离审查,青海省军区、兰州军区都来了人。他们说经鉴定笔迹,女厕所反革命标语就是程明萱写的,但程明萱拒不承认。谁知部队也大搞逼、供、信,把程明萱折磨得半死不活,还引诱她说:只要承认了,就宽大处理。程明萱看不承认过不了关,又轻信了他们的承诺,左右为难中便承认了。承认后又反悔,认为自己不坚定,经不起残酷环境下的考验,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就推翻了先前的“坦白”。有关部门认为她出尔反尔,态度恶劣,硬是把反革命标语案定在了她的头上。
  批斗会上,程明萓被绑成“喷气式”,批判者同仇敌忾,口诛笔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反革命分子程明萱”、“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口号声此起彼伏。陆君安是她的同班同学,又是她的恋人,也不得不跟着举拳头,喊口号。会后,在各班的讨论会上,我们和程明萱熟悉的同学,都纷纷谈认识,做检查,说什么阶级斗争观念薄弱、政治嗅觉迟钝,反革命分子就在身边,却认为她表现很优秀。但私下,我们北大几个要好的同学,还是不大相信她会是反革命。
  1970年春节过后,我们锻炼结束,回到西宁,面临着重新分配。大部分安排到州县,北大中文系的王松龄分到郊区小学当音乐老师,图书馆学系的张金亮是北大武术队的,就分到大通县一小学当体育教头,国际政治系的鲁仁分到离西宁二三十里路的二十里铺小学,什么课都教。团里的领导振振有词:什么叫专业对口?为人民服务,党叫干啥就干啥,是最大的对口!我被分配到青海省群众文化工作站(原省群众艺术馆),编辑《工农兵文艺》小报。
  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西宁大街小巷贴满了布告,“现行反革命分子”程明萱赫然在列。她被判八年有期徒刑,在青海省劳改局下属服装厂劳动改造。她表现良好,虽有上诉,均石沉大海。
  1975年,邓小平复出主持工作,程明萓又写了申诉材料。经西安、北京、沈阳笔迹专家鉴定,程明萱的笔迹与女厕所“反革命标语”有相似之处,但并非她所写。平反通知下来,程明萱已劳改了五年。恢复高考和招收研究生后,她考上了中国科学院大气研究所研究生,后移居美国。
  女厕所那个“反革命标语”原来是部队来自陕西农村的一名汽车兵写的。此案的侦破方向被他引入歧途,居然好几年都安然无事,他不禁自鸣得意起来,在从西宁开往拉萨的汽车上,沿途他又多次散发“打倒毛主席”的传单,最终暴露……

  本文选自《告别未名湖》3,孙兰芝等主编,九州出版社,201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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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兰芝等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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