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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回忆父亲

林白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亲人故人

回忆父亲

© 林白/文

林白


  关于父亲的记忆常常是一些旋转、闪烁、飘忽不定、难以确定的事物,它们总是变形,枝节横生,使我似曾相识却又迷惑不已。
  我常常在睡眠中回忆往事,它是我记忆的必经之路,是前奏,经由睡眠,荡涤了眼前的一切杂色,它分离我们使我们全身放松。然后我醒来,脑子里一马平川,记忆吹着嘹亮的军号,骑着白色的骏马向我走来,这时它清晰、生动、完整。最后它们抵达我的身边,环绕在我的周围,使我置身其中。
  青褐色的龙眼果就是这样悬挂在我午睡过后的时间里。它饱满圆润,有一种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青涩感,我在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十分吃惊。它不同于我少年时代在北流、后来在南宁以及现在在西单购物中心千载难逢地看到的正常的龙眼,它明显地不同于它们,有一只鹌鹑蛋那么大,这是龙眼中罕见的品种,叫广眼。我舅舅曾经在一个薄雾的早晨从乡下挑了担广眼到北流,我是第一次也是至今惟一的一次看见广眼,当时我的牙齿刚刚长齐,对一切可吃的东西有浓厚的兴趣,广眼使我兴奋异常,我迅速抓起一只就往嘴里放,这时候床上有一个躺着的人扑到我面前一巴掌打掉了我的龙眼,这个人身材高大怒气冲冲,挡掉了所有清晨亮光,他不顾我高声嚎叫,用他坚硬的巴掌使劲打我的屁股,那种辣痛的感觉从此留在我最早的记忆中。
  这个身材高大的人就是我的父亲,他已经逝去多年,他在三十多年前身患绝症,死在异乡,没有能确切说出他究竟埋在何处。据说父亲在南宁火化后就地埋在南宁市人民公园内,这恰恰是多年以后命运安排我住了四年的地方,我的单位就在这个公园里,单位分给我的宿舍就是公园深处隐没在草中的平房。那是漫长而孤独的岁月,在漫长夏季的黄昏,或者冬日的午后,我常常独自一人在公园里游荡,在没有开发的荒芜的湖边和人迹罕至的后山,在太阳落山之前的时间里,我常常徘徊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在八十年代初,手里拿着一本书使每一个人自我感觉良好。在校园或公共汽车站,在列车上或马路旁,甚至公共厕所和饭馆的餐桌,或者另一些需要排队等候的地方,书籍在那个时代货真价实地凝聚着那些美好的字眼:希望、信心、理想,等等。它如同水珠,使许多事物湿润而清新,呈现出生长的姿势,彩虹从这些雾濛濛的水珠中经过,到达许多人的心里。时隔十年,这一切像雾一样消退了。
  在十多年前的南宁人民公园里,我手里拿着书(我觉得那是一本英文缩写本《简·爱》,我已经有十多年没看这类书了,漂浮在书页中最前面的英文单词已经消散殆尽),走遍了这个公园所有荒僻的地方。亚热带的植物繁茂无比,在夏天铺天盖地,各种花朵的气味、植物的气味像浓雾一样隐隐浮动。我当时并不知道这里埋着我的父亲,十多年后这个消息使我久久震惊,那时我已经远离南宁,后来我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我曾经住过的公园。在哪一棵树的下面?被哪一片草所覆盖?那树草是否为了他的骨灰质地异常?有时候这些问题会侵扰我的神思,在我睡眠过后的空旷之处,它们如同一些黑色的箭,嗖嗖掠过我的眼前。关于底下埋藏了死人或动物的树在我幼年时就一再出现在我的视野中,现在想来我怀疑那是一种特殊的机缘,一种昭示。
  在南宁公园十年前未开发的空地,我是否在繁茂的草木中感到过血缘神秘的亲和力?因为没有墓碑的确指,任何一棵树和一株草都有可能隐藏着我的父亲。这个可能性使我对南宁的记忆遍布着无边无际的繁茂植物,在这些遥远的浓密草木中,我父亲的面容模糊地浮动。
  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确切的面容。我对他比较明确的认识是十岁以前母亲的抽屉里,一本紫红布封皮的影集上看到的那些照片。在黑色的衬底上,父母的青春面容洁白姣好,像贮藏完好的新鲜水果,封存着以往完整而年轻的岁月。我喜欢在他们各自与同伴的合影中找到他们,那个高大而英俊的人,那个挺拔而亮丽的人,他们在人群中是多么醒目,母亲扎着辫子,系着蝴蝶结,她的照片一直保存至今,父亲的照片在我十岁的那年消失了。十岁是我生命中一道界线,在这一年,父亲的痕迹迅速消失,因为继父出现了。
  最早的预兆就是抽屉里的紫红布面相集不见了,熟悉的东西突然消失总是使我感到不安。我每天打开母亲的抽屉,指望能重新看到失踪的影集。后来有一天它又回来了,我打开它,看到那上面是一些失去了照片的银白色相角,它们在黑色的衬纸上孤零零地漂浮着。我怀着忧伤翻动这本影集,所有与父亲有关的照片全都消失了,有时连着几面都是空白,只有母亲的照片还留在那上面,像失去了河水的鹅卵石那样光秃而孤独,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荒凉感。
  从前那本影集就永远消失了。再次出现的影集没有了父亲,它不再是从前的那一本,它的残缺犹如一个失明的人和一副喑哑的嗓子。
  我三岁前对父亲面容的记忆丝毫没有留存下来。小时候有时有人会问我,你记得你爸爸长得什么样吗?这样的提问使我拼命回想,有时我闭上眼睛,感到自己的记忆在一步步往前走,它飘着身体越过一道道似是而非的门,门无声地打开,我的记忆畅通无阻地向前游走,它没有遇见我要寻找的东西,那种空落的行走使我的记忆失去了标记与参照(它不像在空间中的行走最起码会感觉到空气的摩擦),行走转换为一种悬浮,仅仅是一种悬浮,它再也分不出哪里有方向,哪里没有,它找不到任何依傍和凭藉,上下左右八方不靠,四面都是空茫。有时候在黑暗中会出现一个模糊的高大的身影,但我从未看清他的脸。我不知道我三岁以前没有看清他的脸是否因为他的身体过于高大而又没有经常把我放在他的膝上。
  所有关于他的面容的印象便只是来自那些我十岁那年就消失了的照片,这中间十年的时间汹涌而过,我成长过程经历的事情像粗细不一的沙子与石砾,磨蚀了那些清晰的线条。
  现在我手头的两张照片是去年我回北流的时候向母亲要的,她说这是仅存的两张。我不知道她怎么会保存了这样两张照片而把其余的那些散失了。一张是他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的合影,全身照,大家微笑地站立在一所公家房子的门口,门楣上贴着“庆祝元旦”。男同志一律穿白衬衣和西装裤,上衣束在裤腰里,年轻的女同志穿着花连衣裙,令我想起已经陈旧的“布拉吉”的名词有前苏联的电影。母亲指给我看,他的确就是最高大的那一个,但他脸上的那小块相纸剥落了,整张照片除此之外都没有损坏,惟一看不清的恰恰正是在他的脸上,所有的人脸都很清楚,他的身体也很清楚,但就是看不清他的脸。另一张是他单独站立在田野的风景照,他在远景上,人只有两根牙签那么大,身前身后是一大片水稻,侧旁有一所高大的白墙黑瓦的房子,他叉着一只手,意气风发的样子,但我无法在两根牙签那么大的地方看清一个人的脸。
  我总是无法看清他,去年在北流,老家人曾商量是否到南宁人民公园捧一捧土代替他的骨灰,在家乡择一块风水好的地方立个位。当时我对此无动于衷,我怀疑他们说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从不在场,我从未看清他,从未有过这是一个亲人的感觉。
  我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亏空。我知道一个人有父亲和没有父亲是完全不同的。

  本文选自《凋谢之美》,林白/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4月。文字识别由百度®智能云平台提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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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稿:chings@aliy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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