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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恭怀:阴影下

陈恭怀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阴影下

© 陈恭怀/文

陈企霞


  儿童和少年时代,是一个人的性格形成期,也是他以后成长的关键时期。而我们这一代人的儿童和少年时代,却处在一个政治运动频繁,个人命运的沉浮,谁也无法主宰自己前途的特定时候。如果家长出了问题,孩子就不得不长期地处于一种无法摆脱的阴影之中,精神苦闷,心灵扭曲。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一段在苦酒中浸泡的日子。

父亲的被捕

  大约在1954年下半年前后,父亲的工作似乎出了问题:他比过去更忙了,开会,写东西,脾气却坏得吓人。他在家从不和母亲及我们说起他工作上的事,所以我们也无从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每次开会回来,他总要带回不少材料。过去,这类文件他看过后总是整理得整整齐齐收好。现在看完这些材料,就随意丢在沙发上,写字台上,再也没有心思整理了。我偶尔看看,才发现这些都是会议的简报,上面不少都是点名揭露批判父亲的。出于好奇,我趁他不在身边时紧张地翻翻,虽然不懂什么,但看到什么“匿名信”、“抗拒领导”、“独立王国”等等句子,也实在吃惊不小。我不敢问他,怕他发火,心里却为他捏了把汗,时时担惊受怕。
  1955年春天,父亲去安徽梅山水库体验生活,才去几个月,8月初就回到了北京,据说是周扬用电报把他招回来的。他一回来就大会小会不断,有时白天会开不完,晚上继续开。
  8月19日是个星期五。下午,我们全家都在。我和弟妹们正值暑假,母亲也因为小妹妹陈幼京出生刚满月,产假未满在家休息。
  父亲被接连几天的紧张会议搞得焦头烂额,今天刚好没有会在家休息,抽空到卫生间洗个澡,想好好宽松一下过于紧张的神经和疲惫的身体。
  母亲日夜照料刚刚满月的小女儿,总感到疲倦,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另一个原因是,父亲从安徽回来的半个月来,没有像过去那样到编辑部上班,却几乎每天都要到作协机关参加批判他的大小会议。会上他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和围攻,回来后又累又气,寝食不安,人明显地瘦了,眼眶也现出睡眠不足的黑圈来。心绪不安使他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母亲问他会上的情况,他什么也不愿意说,问多了他便不耐烦,两人免不了发生争吵。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情绪都不好,谁也找不到互相安慰和体谅的共同话题来。
  今天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开会,情绪比平常好些,使我们都感到气氛似乎不那么紧张。我们打开了父亲1951年从苏联带回来的收音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教一首新歌《北京-乌兰巴托》,欢快的乐曲在房间里回荡,大家精神为之一振。收音机里教唱一句,我们就跟着唱一句。偶尔有人走了调,大家不免哈哈大笑。奇怪的是,一向严厉干涉我们,尤其怕我们吵闹的父亲,今天也没有嫌吵。只听得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正在专心地洗澡。
  有人敲门。
  “谁呀?”母亲问,一边叫我去开门。
  进来的是又高又瘦、颧骨凸出、尖下巴、背微驼的康濯叔叔。他是父亲的老同事,早在华北解放区,父亲和他一起编《华北文艺》的时候我就认识他,过去他常常到我们家来。
  “康濯同志,请坐请坐。延安,快给康濯叔叔倒茶。”母亲忙不迭地吩咐我。
  “不必了,”康濯冷冷地说,冷得叫人摸不着头脑,他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我找企霞有点事。”
  “企霞,康濯同志有事找你。”母亲朝卫生间方向叫了一声。
  “你请他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父亲在卫生间应道。
  康濯拉长着脸,示意母亲不必管他,继续干自己的事。我见客人一进门,就关上了收音机,叫弟妹都到另一间屋子里去。母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想和康濯搭搭话。可他仍旧绷着脸,冷冷地坐着,没有一丝笑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凝滞了。
  不一会儿,父亲洗完了澡,穿着一身紫红色条纹的睡衣睡裤,脚上踩着拖鞋出来了。
  “你稍等一下,我去换换衣服就来。”父亲对康濯说。
  “不用了,我们到外面走廊里说几句话。”
  两人一起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接着从外面传来了父亲大声抗议的声音:
  “你们这样做完全是错误的,我要向中央控告你们……”
  声音逐渐远去了。我听到父亲愤怒的声音,心里既紧张又害怕,预见感到会有什么不幸降临到我们头上。
  少时,又有人敲门,原来是康濯一个人又回来了。他把母亲叫到一边,两人嘀咕一阵,不知说些什么。只见母亲的脸一下子变白了,现出紧张不安的神情。康濯让母亲找几件父亲急着要穿的衣服给他带去。母亲去找衣服,康濯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我认出这是父亲的。怎么会在他的手里,我心里直纳闷。他来到父亲的写字台前,用钥匙打开抽屉开始翻找起来。
  我觉得很奇怪,爸爸不在,他怎么可以随便翻爸爸的东西?就没有好气地问:
  “你干吗翻我爸爸的抽屉,爸爸说,谁也不能不经过允许就乱翻别人的东西,这不礼貌!”
  康濯愣了一下,然后略微有些尴尬地哄我:
  “你爸爸让我替他拿件东西。”说着,又埋头翻找起来。
  母亲拿来几件父亲的衣服,交给康濯,他匆匆地走了。母亲和我心里都很紧张,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告诉我说,康濯说对父亲隔离审查,是组织上的决定,她是共产党员,只能服从。
  父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带走了。几十年后,一次偶然的场合,我们才从父亲口里听到当时他被康濯等人带走的情景:
  那天,他们出了门,走到楼梯拐角处,早有两个人等候在那里,一个是作协的张僖同志,另一个是陌生人。陌生人拿出一张逮捕证,上面有当时的公安部部长罗瑞卿的签字,陌生人要父亲在逮捕证上签字。
  父亲当即向康濯和张僖同志严肃地说:
  “你们这样做完全是错误的。我向你们郑重地提出三点声明,请你们向作协党组汇报:第一,这种决定是根本错误的,完全把矛盾的范围搞乱了;第二,我坚信组织上有朝一日一定会纠正这种错误的做法,到时候,你们就应该作出深刻的检查。尤其是你,康濯同志,作为一个作家,要好好地检查检查自己的灵魂;第三,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服从组织的决定和政府的法令,尽管我个人不同意,也只能勉强就捕。”
  康濯把父亲的衣服带走之后不久,作协的人事科长敲门进来,要母亲把父亲的一支左轮手枪交给她带走。母亲不敢怠慢,急忙用钥匙打开抽屉,可在抽屉里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抱歉地对她说:
  “这样吧,您先回去,我再好好找找,找到后马上叫延安给您送去。”
  科长才走了没多久,母亲就在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了手枪,原来她紧张得什么都忘了。她急忙用报纸把手枪、子弹和持枪证都包好,叫我送到楼下人事科去。
  这支手枪我很熟悉,是父亲刚进北平在文管会工作时,为了自卫的需要,上级发给他的。那段时间,平常的时候他用一块红绸子包着它,还有六颗亮晶晶的小子弹。父亲很爱护它,有时还拿出来擦拭一下,这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几年北京社会秩序安定以后,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碰过它了。和手枪一起的,还有一张持枪证,我也见过。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父亲被带到哪里去了呢?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们还能再见到他吗?
  我想起不久前作协资料室有个叫阎望的人,忽然有一天被逮捕隔离了,人们都说他是胡风分子。父亲会不会和胡风有关系呢?不会,从我记事起,从来也没有见过胡风,他从来也没有到我们家来过。父亲的熟人里,也似乎没有人提到他……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原来是作协的公务员康书太,他让我们给父亲准备早饭,要带什么东西也可以交给他。我们这才知道父亲没有被带走,还在作协机关大院的某一个地方被关着。但是,昨天晚上他们为什么没有来拿饭?是他不想吃,还是……母亲准备好早饭,又让康书太把洗漱用具给父亲带去。因为他一趟拿不了,母亲征得他同意,让我一起帮他送去。
  我随着康书太下楼,穿过两个院子,一直走到机关大门口的西边,原来父亲被关在这里。老实说,我们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和小朋友们里里外外把整个院子几乎都跑遍了,也从未到过大院的这个角落。后来听父亲说,当初他们为文联文协接管这个院子时,这里就住着一户人家,十口人挤在一间房子里,他们没有工作,也无处可去,只好让他们暂时留下。直到现在作协要在这里关押审查父亲了,才把他们弄走。
  这里有两间屋子,东边较大的那间原来是那十口之家挤住的,现在由看管父亲的两个公务员康书太和小刘住着。西边的那间可能原来是那家人的厨房,不足六平方米,墙壁都被烟熏黑了,显得又昏暗又狭窄,里面只有一张单人木板床、一张两斗桌和一把椅子,父亲就被关在这里。父亲看到我,只轻声说了句:“你来了”,就不再说什么。我心里很难过,眼里噙满了泪水,不知说什么好,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低着头默默地走了。
  这以后,父亲要什么东西,就请小刘或康书太到家里来拿,有时也让我给他送去。
  我们一直很奇怪,既然有正式的逮捕证,为什么父亲没有被关到监狱里去呢?很久以后才听他说,肃反时毛主席好像有过批示,党内干部涉嫌反革命案时,一般不抓,不送监狱。至于那张逮捕证是怎么搞来的?经过什么手续?有什么依据?有关人员不说,大概也永远无从知道了。但是,作协党组后来明确告诉父亲,这叫隔离反省,不叫逮捕。

屈辱

  父亲被隔离之后,我很想能多见到他,但是心里又很怕见他。他一向对我们很严厉,现在落到这一境地,心情不好,脾气会不会更大了呢?
  过去他总是那么精神,有朝气,戴着一副无边框眼镜,显得文雅而严肃,令人敬畏。但是他和我们兄妹在一起,碰到心情愉快时,也还是很幽默而慈祥的。我们最爱听他讲故事。他讲起故事来,语气亲切生动,善于描绘夸张,有时甚至还有音响效果,一下子就把我们的心给抓住了。他还常常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这些听得入迷的小听众编到故事里,当我们终于弄明白时,不禁都哈哈大笑。
  每当家里来了父亲的老朋友,或者他带我们出门散步或吃饭时,他的兴致总特别高,故事也讲得格外多,常常是一路走一路讲,一边吃一边讲。老朋友们相聚,则话题更多,讲到得意处,大家开怀大笑,前俯后仰。我像个傻瓜似的听得入迷,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只恨两只耳朵太少听不过来
  现在他完全变了,自从被隔离以后,他不理发也不刮胡子,显得颓唐而可怕,人瘦了,再加上没有戴眼镜,眼珠凸出来让人不寒而栗。这还是那个爸爸吗?我几乎认不出他了,心中对他更加畏惧。
  这天,我又给他来送东西,一推门就看到他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爸爸。”我轻轻叫他,既怕打搅他,又不能不叫。他猛地抬起头来,吓了我一跳。只见他两眼通红,满面泪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禁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延安,来,我的孩子,你坐下。”他有些哽咽地说,声音显得格外柔和、亲切。他盯着我的眼睛问,“你相信爸爸吗?”
  “相信。”我点点头,声音也有些哽咽,但对他的问话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相信就好。爸爸可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呀!”他情不自禁地抱着我大哭起来。
  我相信他,崇敬他,也畏惧他,从来也不会怀疑他会干什么坏事。但我能不相信党,不相信毛主席,不相信组织吗?我生在延安,从小生活在党中央毛主席身边,沐浴着党的温暖阳光成长,我的一切都是党和毛主席给的。父亲多次对我讲起,在延安艰苦的岁月里,要是没有党,没有毛主席,我早就死了。胡宗南匪帮进攻延安时,要不是保育院小学的叔叔阿姨们精心护送我们穿过枪林弹雨,跋山涉水我能有今天吗?从我懂事起,父亲和学校的老师们就不断地教育我,要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告诉我“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道理。父亲总是一再叮嘱我凡事都要相信党,相信组织,要靠近组织,不断进步。
  可是今天,在组织和父亲之间,我究竟应该相信谁呢?为什么事实一定要强迫我,一个刚刚懂事的少年人不相信那个在生活上、精神上和我关系最密切,感情上和我最难割舍的人呢?这个残酷的事实让我太难接受了。
  但不接受行吗?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刚从教室里出来,班里的副班长崔××就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拽住我,很得意地大声在我面前背诵着他不知从哪里看来或听来的,周扬同志在一篇内部讲话中的句子:
  “文艺界有人搞独立王国,陈企霞就是一个典型。”
  他故意提高声调,阴阳怪气地把后面那半句重复了两遍,引起周围的同学们一片哄笑。我又羞又气又恼,无地自容他究竟是什么目的,是想让同学们惊奇他能看到别人都看不到的内部讲话而引以自豪,还是有意当众羞辱我,以满足他个人的什么欲望?人类中最丑恶的莫过于恃强凌弱而且幸灾乐祸,最可悲的是自己盲目地充当了某种工具还自鸣得意。他真是阶级仇恨那么深,对敌人充满刻骨仇恨,还是仅仅想出出风头而已?但是,他了解事情的真相吗?
  我的肺都要气炸了,脸憋得通红。我用眼睛瞪着他,他留着短短的小平头,肥肥的脸上绽放着无赖般的坏笑。我真想给他一个耳光,杀杀他的坏气。但他身高体胖,很有几分蛮力,在学校晚会上,他演过京剧《打渔杀家》中的教师爷,我打得过他吗?想到这里,我只能强忍下这口气,低着头,急急忙忙回家。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到底从什么地方看到这篇讲话的呢?他家里会有什么样的背景呢?
  回家后我不敢和大人们讲,生怕引起他们更大的痛苦。
  不料,我的忍让竟成了他得寸进尺的法宝。从此,在我们教室的门前,几乎每天下午放学时都要出现类似的场面,而我只能仓皇夺路而逃。
  有一天,母亲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她告诉我说,作协领导找她谈过话,说父亲最近在那里表现极坏,经常让看守他的小刘给他买酒,喝了之后就大哭大闹大骂,还拒不检查认罪。有时半夜三更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叫喊:“你们说我是国民党,有什么根据?你们才是国民党呢!”作协领导要求以后家里不要给他钱,不要给他买酒。
  我听了之后,心中有一种刀绞似的难受感。老实说,那时我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想起来,人在那样一种被冤屈、无法辩白、无处申诉的情况下,怎么会受得了呢?更何况这个政权的建立,他自己也拼死拼活为它奋斗过,冒着生命危险坐过牢吃过苦,到头来反而成了新政权的阶下囚,这口气怎么能咽得下去呢?
  恼人的日子一天天总得过下去。忧虑、忙乱、烦恼、迷惘以及由此而来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还有由于父亲不明不白被关押后带来的屈辱和无法申辩的、来自老师和同学的批评像一张巨大的网缠绕着我,怎么也无法解脱。这真不是我这样一个少年人所能承受得了的。但这一切又能向谁去诉说呢?父亲偶尔问起我的功课,我怎么回答他呢?能告诉他我又得了几个两分吗?我只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把巨大的精神痛苦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1956年春节刚过完年,我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父亲被隔离出不来,母亲忙着要带弟妹回灯市口上班,以为我只是普通的肚子痛,根本顾不上多问就匆匆走了。我由于年少无知,差点儿耽误开刀送了命。
  这是大年初三凌晨,我突然肚子疼得受不了。妈妈给我吃了些药不管用,吩咐我八点钟上班后,去作协医务室看看,就自管自走了。大夫告诉我必须去医院开刀。怎么办呢?家里没人,我身上也没有钱。父亲关在那里,身边既没有钱,我也更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增加他的痛苦和不安。我决定自己走到灯市口公理会母亲所在的幼儿园,请她带我去医院。我用手使劲按住肚子,这样可以稍微好受些,一步一步向前走。实在痛得受不了了,就蹲下来歇口气。好不容易到了幼儿园,那里的阿姨告诉我,母亲到合作总社听报告去了。我很好强,不愿让幼儿园的阿姨为我着急,一个人忍着痛继续向医院走去。
  医生检查后说马上就得开刀,问我:
  “你怎么一个人来?爸爸妈妈呢?怎么不来陪你?没有他们的签字是不能做手术的。”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爸爸被作协的人关起来不能出来,反正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他们出个难题,看他们到底怎么办?就对医生说:
  “我爸爸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叫陈企霞,你们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叫他来,电话号码是5局1225。”
  真没想到,原来这件事情可以这样解决,看来小孩子的聪明远远斗不过大人的狡诈。
  开刀很不顺利。本来是个小手术,因为家中无人,我不知利害耽误了开刀时间,又走了那么多路,结果发生了肠粘连,不得不进行全身麻醉,手术整整进行了五个多小时。
  手术后我被抬回病房,刀口开始彻骨地疼,怎么也睡不着,听护士说,开完刀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
  疼痛使我忘记了一切,我想,如果开刀中发生意外,我可能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死,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父亲出不来,当然无法来看我,母亲呢,为什么她也不来?我知道她很忙,还要照顾吃奶的妹妹,我应该体谅她。
  第二天,母亲来看我,我感到委屈、别扭,很想在她面前痛哭一场。可我从小就不是娇生惯养的,开刀那么疼,我连一声也没有哭,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呢?
  人生的某些经历,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事后回过头来想想,却可以悟出很多道理。十五六岁的孩子,有爸爸,有妈妈,可在他面临死亡的紧要关头,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甚至连开刀这样大的事,也要毫不相干的人来签字,真有些太让人伤心了。幸好,解放初医院的医生护士人道、慈爱、负责,才稍稍抚平了些残酷的政治斗争带给我心灵上的创伤。

牵连

  “丁陈事件”开始的时候,对所谓的“集团”的范围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一般认为也就是丁玲、陈企霞等几个人。随着反右斗争的不断蔓延和扩大。迫害的网越张越大,以至于被划入“集团”的人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据说后来总数竟多达三四百人之众,包括丁陈的上级、同事、学生、朋友、亲戚等等等等,还不算我们这些什么“名目”也没有的直系家属。
  我的五叔叔陈适五和五婶婶林宁,解放伊始,便奉派到新华通讯社柏林分社工作,对国内的政治斗争,尤其是文艺界所谓的对“丁陈”的斗争,不仅没有任何参与,而且所知甚少。1955底,五叔叔奉调回国,正碰上父亲被隔离审查,出于对兄长的亲情和过去同患难战友的不幸的不平,五叔叔曾到隔离室去探望过父亲,并通过组织向作协党组写过信,要求党挽救父亲这样一个参加革命二十多年、在国统区被捕坐过牢,经受过考验的老同志。不料,反右斗争一来,由于作协党组一再出面要求新华通讯社党组处理五叔叔,他终于不明不白地被开除了党籍,并划为右派,送往农场劳动。五婶婶平时和我们家来往不多,他们也不放过,后经母亲一再证明她对此事毫不知情,才总算幸免。
  我六叔叔陈企城一家,平时和我们只有生活上的往来。那时他在《教师报》工作,六婶婶在北京第四医院任化验员。反右运动时他们虽然没有任何不利于社会主义的言论,却也因为父亲问题的牵连,被下放到广西,全家被迫离京。六叔叔后来在文革中,在广西灌阳县含冤而死。
  在父亲的处理决定下来之后,母亲觉得这和当初周扬、刘白羽他们所说的“党还是要企霞的”精神完全背离,感到愤愤不平,就去找刘白羽反映。刘竟说:你有意见,那好,把你的刚才说的意见都写成书面的,我负责向上面反映。他拿到这份书面意见,立即到母亲所在的中华全国合作总社,要求对母亲进行处理。合作总社在作协党组一再催促之下,终于作出了母亲在反右斗争中“立场不稳”的结论,宣布对她“党内警告”处分。待她调至福建工作一年之后,处分又改为“开除党籍”追至她福建所在的单位。直到1978年彻底平反后,我们才知道,她当时不仅被开除了党籍,而且“划为中右,内控使用”达二十年之久。在父亲、母亲被处理之后,我们兄妹五人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各个方面包括入团、升学、毕业分配以及随后的各项运动中所受到的影响和牵连,真是说不胜说,数不胜数。比起封建时代的“株连九族”毫不逊色,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徘徊

  1958年,父亲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之后,被安排到河北柏各庄农场劳动。母亲也下放到福建古田闽江水电局幼儿园工作,我们弟妹五个也只好跟她一同前往。
  古田闽江水电局在离县城几十里外的山区,是一个大工地,随着水电工程的上马,也有了一定的生活设施。母亲带着我的四个弟妹就开始了在那里的生活,我一个人则到远离工地的县城的古田一中继续读高中。
  在福建的日子过得很快,1960年暑假,我高中毕业,马上就投入到紧张的复习迎考阶段。其实,早在一年前,福建各地中学的高二年级就停止了新课程的学习,分文、理、医农三个班突击迎考了。这在当时全国各地还是仅有的,不像后来福建成为高考红旗后,各地纷纷仿效,成为普遍采用的形式。
  从学习成绩上看,我并不担心。分文理班后,几次地区统考,我的总分都是文科班第一。但在古田一中两年的高中学习过程中,我感到一种沉重的精神压力。先是疯狂的大跃进年代,随后又是困难时期,政治气氛中“左”的成份越来越浓。我虽然从小在城市中长大,但劳动中不怕吃苦,多次受到大家的认可和称赞。可是一到表扬和奖励时,就没有了我的名字;我靠近团组织,经常向团支部汇报思想,写入团申请。但每次团干部总是一副非常诚恳的样子对我说:“你近来进步很大,但还要不断努力,和自己的家庭划清界限,要经得起组织对你的考验。”“考验”来“考验”去,一直到毕业,团支部也没有吸收我入团。
  我渐渐开始明白,不是我条件不够,也不是我不努力,而是一个人的家庭成份和父亲情况,随着你的档案总是先走一步,决定着你的前途和命运。
  果然,高考结束后,我尽管报的是文史类,却莫名其妙地收到一张福建建筑工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而同班一个女同学因为家庭困难,根本没有参加高考,却意外地被福建师范学院录取。
  我到建筑工程学院报到后,发现这是一个刚刚由中专晋升的学院。办学院的条件远未成熟,我们一入学先从事一个多月的建筑工地劳动,体力耗费极大,粮食定量少补充不上。和同学闲聊中,我发现,他们大多由于成绩太差考不上别的学校,不得已报考这里;还有几个印尼来的华侨,由于印尼政府反华被迫逃离回国,不用说汉语,就是其他课程也跟不上国内的高中学生;更有甚者,有几个同学身上还有残疾。
  我的心里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我一个文科高材生,身体健康,怎么说也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一个月后,我就以“母亲生病弟妹年幼无人照顾”为名,退了学。
  退了学,无业在家,不知前途在何方,心里十分苦闷。幸好妈妈多方努力,我得以在工地的闽江水电学校担任了俄语教师,至少解决了自己的生活来源。
  我不甘心就这么平平庸庸地浪费青春,第二年,我冒着再次失去工作的风险,辞去教职又参加高考。其间历尽曲折一言难尽。但结果仍是落榜,再次失业在家。
  万般无奈之中,我实在不愿在家中吃闲饭,和弟妹们争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那么一点点口粮(退学后,我的口粮每月只有21斤,远远低于上初中的弟妹)。一天,我在当地的报纸上看到山区县沙县有一个林场招工,就报名应聘,很快就接到了录取通知。母亲对我的这个选择,没有表示多少意见,或许她也希望我能早早自立。
  我买了车票,收拾好行李,就去车站了。路上碰到了我的一个同学,当他从我口中得知我的去向时,劝我:
  “那种地方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去的,你真不好好考虑考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就这样,他把我拉了回来,否则,如果我真的去了那里,会有一种什么样的现在呢?
  回来后没有办法,妈妈只好再去到处求人,终于在机关业余学校找到一个代课的俄语教师职位。
  我在人生的路上寻寻觅觅,徘徊了两年,又回到原先那种极不稳定的状态。
  1961年下半年,父亲劳动结束,到南平(我们家已随水电局转移到南平)来看我们。他听我讲了自己这两年生活工作的情况,对我很不满意,批评我不服从分配,擅自退学。他说,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脱离组织自由行动,这是一个原则,要永远记住。他要我继续用功复习功课,不能气馁,争取明年再考。他说,考不上或考不上好学校,那就是因为你的成绩不够好,如果你门门功课一百分,北大、清华还能不录取你?
  我举出很多例子,说明现在各高校录取学生,“家庭成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那你是什么成份,不是‘革命干部’么?”父亲反问。
  我无言以对,真怕说出来伤他的心,学校说父亲是右派,成份怎么能写“革命干部”?硬让我改为“职员”了。但这话我怎么能当面对他说呢?他当年为革命出生入死奋斗几十年,坐过牢,受过刑,现在被戴上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这些革命历史就被一笔勾销了,他能接受这一事实吗?为什么他对大跃进及随后党的政策的急剧向左转,“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形势那么不了解呢?
  父亲始终不相信,也许是因为他对共产党的信仰和热爱而不愿意承认,他的问题会影响到他的家庭,他的子女他总以为这是由于地方干部水平低,曲解党的政策而造成的个别现象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才最终相信。
  这一年年底,父亲被安排到杭州大学任教不久,母亲带着我们五兄妹也到了杭州。
  母亲和弟妹们的工作和上学问题都很快得到了解决,唯有我的问题不好办。在福建时,我本来就是一个代课教师,一离开,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心里很不平衡,极不平静。既安不下心来看书,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干。只好一天到晚出门逛公园、爬山。杭州有天堂之称,山水秀丽,风景优美。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一旦累了坐下来休息,就不免想到自己的处境,再好的风景也无法为我排忧了。那天,一个人坐在凤凰岭峰顶,我真恨不得一下子跳下去,以得到彻底解脱。但转想,我年轻力壮,干什么不行,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去死呢?
  我的所作所为,父亲当然都看在眼里。这一天,他很严肃地和我谈起了我的前途:
  “你整天在家里闲着也不是办法。我看,你必须振作起来,准备暑假再参加一次高考。”
  我以“家庭出身”为理由打退堂鼓,态度极为生硬。
  父亲没有因为我这种偏激的态度而责怪我,而是平和而耐心地说:“不管怎样,你也应该再做一次努力。万一考不好我决不责怪你。你要不去,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暑假后要是真录取不上,咱们再想别的办法。现在不必考虑。你首先要放下包袱,全力以赴准备考试,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就开始了认真的准备。
  幸运之神终于光顾了我,暑假后,我考上了杭州大学外语系俄语专业。

冲击

  凭良心说,我在杭州大学读书的前几年,尽管由于家庭出身的问题受过这样那样的委屈,但总的来说,还是相对平静和正常的,如果没有最后一年的文化大革命到来的话。
  我们临毕业前的一个月,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下子掀起了震撼世界的文化大革命。不用说,杭州大学校园里也被搅成了一锅粥。
  照理说,父亲的问题是1957年反右时期的老问题,不属于文革斗争的主要对象,他是“死老虎”。更何况他到杭大后除了日常的教学工作外,很少参加其他活动,学生们对他并不熟悉。
  但当时杭大主管文科的副校长林淡秋,是父亲三十年代“左联”时期的老战友。他是当权派,一开始就成了学校主要的批斗对象。省委派来的工作组,来校后搞的第一次大的斗争,就是所谓的“林(淡秋)夏(承焘)战役”(夏承焘是杭大中文系教授,宋词专家)。
  在林淡秋同志当时的许多大大小小的所谓“罪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包庇大右派陈企霞”,因为没有多少站得住脚的证据,他们无中生有地捏造了这么一条:“把大右派陈企霞的儿子陈恭怀塞进杭大外语系”,一时间我居然也成了杭大远近闻名的人物。
  这次是父亲的问题牵连到我,还是我的问题牵连到他?谁也说不清楚,我们的命运又一次不可分割地连在一起了。
  我不明白的是,1962年我参加高考,成绩明明是合格的。而且那一年因为中央调整了文化方面的政策,录取新生对家庭成份的要求也大大放松了,我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得以考上大学的,怎么现在突然有人说我是被林淡秋校长“塞进来”的?
  但在文革如同猛兽一样冲过来的时候,谁会听你的申辩呢?
  大字报一篇接一篇,尽是些日常小事无限上纲,尽管你心里感到很别扭,很委屈,不理它也就算了。没想到有一天,突然有一张大字报,以革命群众的名义,还征集了不少签名,勒令我及一批所谓的反动学生48小时之内“滚出杭大”,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这种时候的这类事情,虽然荒唐透顶,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它不会发生。所谓的革命群众是想干什么就会真的干出什么来的,只要他发出威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决不能这样不光彩地,不明不白地被人扫地出门。于是我写了一张回应的大字报,表明自己的决心:只要是组织的决定,天南海北我都愿意去。
  倒是教务处不得不出面了,第二天贴出大字报,说明根据“十六条”(即《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的规定,“即使是真正的右派分子也要放到运动的后期酌情处理”。
  事情到了这里总算暂时平息了。其实在那个时候,要是真的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运动,可能倒是一大幸事。
  不久,“破四旧”开始了。一天下午,我急需到家中找一件东西。一推开门,我愣住了,家里的东西摊得乱七八糟,书架上的书散落得满地都是,父亲正蹲在地上收拾。
  听到开门声,他蓦地站立起来,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几本刚拣起来的书。他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瞪大眼睛,像一个随时都会扑上来的狮子。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和什么人拼命。
  看到是我,他的脸色和缓下来,急忙问我:
  “你在学校里怎么样了?没有挨打吧?”
  都到什么时候了,他首先想到的还是我!我不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没有。”我回答。
  显然是刚刚有人来抄了家。我心里难受极了,尤其看到父亲这个样子,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知道,照他过去的脾气,一定会和红卫兵们顶撞起来,他会不会因此而挨打呢?我知道他一向最不喜欢别人怜悯他,任何怜悯的话都会使他更加愤怒。我只能傻傻地呆立在那里。
  他的情绪已经稍稍平静下来,对我说:
  “你以后没有什么事情尽量少回家,在学校里要处处当心,有什么委屈别和人家争辩。在这种情况下,你争辩也没有任何用处。什么事情都要实事求是,不该说的就不要说。”
  我强忍住泪水,默默地点了点头。在父亲面前,我永远是个孩子,我对他没有任何怨恨,我理解他。
  随着“革命”的不断深入,批判游斗不断升级,我作为一个在校大学生,不得不经常参加各式各样的批斗会。那时,不论是去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还是在学校,系里,一开起大会,总有一大批“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站在台上,低着头挂着牌子挨斗。我最怕参加这样的批斗会,但为了使自己不至于有一天被拉到台上去挨斗,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我一看到那些站在台上挨批斗的人,总不免要想到父亲。我一面随着大家举手喊口号,一面不由得担心,父亲现在会不会在哪里挨斗呢?
  每逢学校开批斗大会,我都尽量站得远远的。父亲要是在台上,我就低着头,把眼光避开。我不敢看他,知道他那暴烈的脾气,担心他闯祸,更怕看到他挨打。
  我们这一届,应该在1966年暑假分配工作。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突然爆发,在校滞留了一年多。到1967年的年底前,中央有了文件,给我们发了工资,要我们尽快分配离校。而这时学校和系里的分配大权,实际上都掌握在群众团体的手里。照理说,我也属于掌实权的那个群众团体,和头头关系也还不错。但头头们和我说了老实话:我们也想照顾你,但是你父亲名气这么大,又在咱们学校里,不好办呀。
  话说到这一步,我什么都明白了,他们是为避嫌,我只能到本省的边远小县城去了。于是1968年元旦刚过我就到了浙江腹部小山城仙居县。由于当地武斗不断,直到这一年的5月份才考虑为新来的大学生安排工作。
  我感到自己所学的俄语专业,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到文教单位动不动就成了批判对象,很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到工厂当一个工人或职员要保险得多。于是我一面向主管分配工作的军管会打报告,一面和刚刚筹建的棉纺厂领导说好去厂里当文书。军管会同志答复说,同意我去棉纺厂。
  我从军管会出来,在回宿舍的路上,突然听到马路边的大喇叭里正在播送浙江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把大叛徒、大右派陈企霞揪出来示众。”我顿时如雷轰顶,听着连篇累牍的谎言和不堪入耳的辱骂,愤怒、羞愧、耻辱一下子涌上心头。
  晚上,我怎么也无法入睡,一面为远在杭州的父亲深深担忧,一面又怕眼前的工作分配受到影响。
  果然,第二天下午,军管会派人通知我到办公室,告诉我不能去棉纺厂了,理由讲得很委婉。我想申辩一下我的理由,但心里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多说也无益,只能从命。
  在文革中经历过各种意外的我,再也不为这类莫名其妙的事感到不解和愤怒了,我只感到悲哀。对于我们的报纸、电台,过去我是那么地深信不疑,即使在文革初期也是如此。现在我开始怀疑了,连这样重要的舆论阵地也被谎言所充斥,人们还能到哪里去寻找真理呢?

碰壁

  我被分配到离仙居县城东边二十余里的厦阁中学任会计。一年后,由于山东两个教师的倡议,各地教育部门掀起了一股中学教师下伸到小学任教的歪风,办所谓的戴帽子初中。我尽管是会计,不应该调离,但也成了某些不想下去的头头们阴谋的牺牲品,到一所小学去了。
  这些不快都可以忽略不计,我对待工作和待人处世的基本原则,就是夹着尾巴做人,勤勤恳恳工作,凡事决不出头露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即使这样,在文革当中,几乎一有风吹草动,也即每当运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需要找靶子的时候,我总要被推出来经受一番惊吓。如清理阶级队伍,清查“五一六分子”,清查林彪和后来的“四人帮”的社会基础,我都被怀疑审查了一通,尽管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因为我本来就什么事也没做嘛!当然,即使都搞错了,也不会有人为你平反道歉。下次有了机会,人们还会整你。
  最忘不了的是:1972年寒假刚过,我从家里回到学校准备开学上课。这天是学校老师们报到的日子,但校内却空荡荡的。我正奇怪发生了什么事时,校长来找我了,说今天大家都到公社中心校听中央文件传达,公社通知你就不要去了。
  他说得很委婉,但我马上就明白了。几年来憋着的一肚子怒火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
  “不让我听中央文件的传达可以,中央文件的内容我也知道,不就是林彪的事么?据我所知,不能听中央文件传达的,只有地富反坏右分子,你倒说说看,我究竟算哪一类?我听不听无所谓,但开学后如果学生们知道我连听中央文件的资格都没有,我还怎么给他们上课?你们要是不让我听,我马上就走,老子不干了!你们也有些太欺负人了!”
  校长大概也没想到事态会有这么严重,赶紧说:这事我做不了主。这样吧,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公社请示一下然后打电话告诉你可不可以去。
  他去了没多久就打电话来,叫我去公社听文件传达。
  要说这段时间最为烦心的,是所谓的“个人问题”,也即我成家的问题。
  我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已年近三十,个人问题一点儿也没有着落。我的心理十分复杂,在这里找一个对象成家,就意味着得永远在这里扎根了,我似乎还没有这种想法。离开这里去别处安家,我的家乡又在哪里?我从小随父母到处转移,没有家乡观念,更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即使我的父母现在杭州,我又怎么有可能回去呢?
  我想听之任之,但周围好心的人到处都有。像我这样一个大学生,在当地还是挺扎眼的,个子高高的,仪表堂堂,有固定的工作和工资收入,家庭负担也不重,在农村里谁不羡慕?
  我想在同来的大学生中物色一个情投意合的,这两年分配到这里来的大学生足有三十多人,比解放后几十年的总和还多。但女生不多,仅有的几个或是成了家,或是有了主。她们都知道我的底细,或敬而远之,或避而远之,很快我就发现没有任何机会。
  可是,学校的老师,甚至附近小学我根本不认识的老师,不断有人来为我介绍对象。我的心不免被他们说得蠢蠢欲动,由被动变为半主动,由半主动变为主动。
  当时人们流传着不少成份不好的大学生找对象的笑话,其中一个这么说:某大学生刚分配来时,找对象的条件是,漂亮加苗条,能唱又会跳,自带饭菜票。一年过后没有结果,只好取消第一条;第二年又没找到,再取消第二条;第三年就连饭菜票也不要了,说只要是个女人就行。
  我呢?我要的是什么条件?我只希望性情相投,有共同语言能谈得来就行。
  但那些热心给我介绍对象的人,只看到我家庭成份这一最大的弱点,介绍来的,有一目的,有38岁拖儿带女的寡妇……我还不到三十,身强力壮,前途无量,他们怎么这么看低我?我真难受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偶尔也有不错的,一个29岁的小学教师,长相一般。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嫌她年纪大了些,人家就回话了,说我家庭成份太高,不做考虑。
  我有些心灰意懒,想打退堂鼓。
  这天,缘分终于要来了。有三个新分配来的女中专生,县里把她们组织起来搞一个文艺宣传队,在我们学校请语文组能弹会唱的赵老师辅导。赵老师五十来岁,工资最高,嗜好抽烟饮酒闲聊,是一个热心人。他尤其喜欢为人牵线搭桥做媒。我到校一年多来,早已和他结成酒肉朋友了。不用说,他对我的事特别关心。现在机会来了,就劝我有事没事多到他这里来坐坐,一边看看排练,和她们熟悉熟悉,一边看看谁最合适。
  果然,其中一个从黄岩来的姑娘让我十分动心,她秀丽端庄,文静谦和,识礼大方,也和我挺谈得来的。赵老师到我宿舍来对我说:
  “你看,这个黄岩来的姑娘不错吧?她对你印象也挺好的。你可别错过了机会,该有些表示了!”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随手写下几句歪诗:
  “斗胆冒犯敢相问,交个朋友行不行?望眼欲穿盼佳音,莫使悲汉再伤神!”
  我请赵老师帮我交给她,赵老师临出门时蛮有把握地说:
  “你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吧!”
  吃中饭时,我在食堂门口碰到她,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和我打招呼,却急急地把脸避到一边,走了。我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心知情况不妙。
  果然,赵老师刚吃完饭就到我房间来,把条子还给我,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所心仪的姑娘就这样让我碰了钉子,真像一个满怀激情活蹦乱跳的人,一头撞上了冷冰冰铁墙。我愤愤不平:即使你和我没有缘分,不愿意和我交这个朋友,也不至于像受了多大的侮辱那样。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我随手抽出一张纸,拿起笔就写:
  “老来眼昏不识花,几欲采摘又怕扎。待到群芳斗艳日,再看哪枝到咱家!”

2004年3月7日于北京

  本文选自《烙印》,林贤治/主编,花城出版社,201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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