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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音:柏各庄农场的沉重岁月

季音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柏各庄农场的沉重岁月

© 季音/文

  1958年深秋11月初的一天,我戴着沉重的右派帽子,黯然离开北京,前往河北唐山柏各庄农场接受改造。车站上只有我的弟弟谷斯涌冒着政治风险前来给我送行,带来了亲人的一丝温暖。
  和我同行的还有三人,人民日报国际部西方部副主任胡骑,摄影记者高粮,文艺部编辑杨建中(蓝翎)。蓝翎是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事件中受到最高领导人表扬的“两个小人物”之一,如今也沦为右派。在胡骑之前,报社国际部东方部主任蒋元椿也划为右派,已先期来到四分场。国际部主任黄操良在划为右派后自杀。反右斗争使人民日报国际部受到重创。
  在反右斗争中,人民日报共打出右派32人,先后分两批送往柏各庄农场。第一批人数多,已分到四分场。我们4人是第二批,被分送到三分场。
  柏各庄农场(现为唐海县所在地),是在渤海湾边一大片盐碱荒地上开辟出来的一个大国营农场,主要种植水稻,工人大都是附近的农民。反右派斗争后,这儿成了一个收容右派改造的场所。三分场共有右派28人,大体上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中央直属单位的,如中央办公厅、中央事务管理局、中央监察委员会、中苏友协、人民日报社等。另一部分是文艺界人士,他们人数较多,其中很有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如所谓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二号人物陈企霞,因《电影的锣鼓》一文获罪的著名电影评论家钟惦棐(他也是《文艺报》副主编),著名翻译家与作家萧乾。另外还有《文艺报》支部书记杨犁,《文艺报》总编室主任唐因,《文艺报》总编室副主任唐达成,《文艺报》编辑组组长侯敏泽。看来《文艺报》的头头们是一锅端了。其他还有些文艺圈里的人,如《人民文学》小说组组长杜黎均,《文艺学习》编辑李兴华,中国作协《文学遗产》编辑何寿亭,新观察》杂志编辑黄沙等。文艺部门显然是反右重点。陈企霞是兄弟俩双双被划为右派,他的胞弟陈适五是新华社驻国外记者,他被分配在四分场。兄弟俩同在柏各庄农场,却见不到面。
  我来到三分场以后,见到的第一个熟人是《中苏友好报》总编辑廖经天。他原是人民日报的副总编辑,后来调到中苏友协。他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一副忠厚相,为人随和亲切,年纪比我大。我们在报社就相识,两人一见面,都感到有些意外。一次,背地里我俩聊了起来。他问我是怎么被打成右派的?我简略告诉他,我的主要“罪行”是“为右派鸣不平”。那是1957年反右高潮时,我在新华社一本“内参”上看到一篇报道,揭露南京大学讲师刘敬坤的右派嘴脸,上面说的大多不是事实。刘曾在南京市委和我一起工作过,是个老实厚道的知识分子,一心啃书本做学问,南京地下党党员。怎么把他说得不像个人样呢?我对边上几个人说:“我们要吸取肃反时整错人的教训,在反右中再不能整错人,一定要实事求是。”还说:“我要找熟人去了解一下这件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旁边的一位记者悄悄地把我的话记在小本子上,在1958年反右派“补课”的关键时刻,他拿出小本子当众检举。为右派说话不也是右派吗?于是我被戴上了帽子。
  廖经天听了我的介绍,深深叹了口气:“真是不可思议!”
  “老廖,你是怎么回事呀?”我问廖经天。
  他连连摇头:“不说它了,还不是说我反苏吗!”原来他无意中对人说了苏联红军1945年进入东北后拆走我国工厂机器设备等一些事。其实这些全系事实。我听了他的话,也感到难过。廖经天是个老同志,抗日战争年代就在晋察冀敌后做新闻工作。一句真话,就犯了“反苏”大罪。《中苏友好报》还有三个中层领导干部李林、欧阳惠和赵洛生,也因类似的罪名,划为右派,来到三分场改造。

  到三分场没几天,我就脱下鞋袜,走进一片茫茫无际的水稻田。
  农场主要是大面积种植水稻,这是一项很累的重活,从翻地开始,播种,插秧,放水,收割,外加还要不断挖水渠,这活在农村都是青壮年干的。我从小没干过农活,笨手笨脚,干了一天活,傍晚收工回宿舍,倒在床上不能动弹,连饭也不想吃。萧乾、廖经天这些岁数较大的人,他们在劳动中更是狼狈,特别是萧乾,更是多次出洋相。有一回,我们下地割稻子,干这活儿要手脚麻利,不停地弯腰。萧乾已年过五旬,身体又胖,干了没多久实在支持不住,他干脆就跪在地里,一把一把地割,边上的工人看了既好笑,又同情。
  完活回到队上,紧急集合,开会批判萧乾。少数几个积极分子指着萧乾大声斥责:“你瞧,边上的工人哪一个像你这样干活的?你是丑化工人阶级的形象!”
  农场干部大概也看出,我们有些人不是偷懒,而是实在干不了重活。于是,他们抽调了一些体弱的人,到割完稻子后的地里去拾散落在地上的稻穗。按说这是一项轻活,在农村里是妇女们干的。其实,轻活真干起来并不轻松,整天不断地弯腰,一天下来,腰仿佛断了似的,收工时一拐一拐地勉强走回住地。
  我不但干农活不熟练,还有个致命弱点,就是干活动作缓慢,不麻利,这使我吃了不少苦头。有一次,农场的队长把我们带到一大片刚割完稻子的地里,让我们拾稻穗。队长说,今天拾稻穗要开展一次竞赛,每人拾一整块地,看谁拾得又快又干净。在农场改造期间,谁不想在竞赛中夺取优胜?这可是关系改造前途的。于是,人们都争着往前赶。同伴高粮拾得最快,他简直像小跑似的往前冲,把大伙远远甩在后面,拾的稻穗堆起了一大堆。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向前追,腰酸腿疼难以忍受,好像要断了似的,也不敢喘口气,可是这样依然赶不上,眼看距离越拉越大,远远地掉到了后边。同伴中多数人都已经把自己那块地的稻穗拾完了,正坐在地头擦汗休息,我还呼哧呼哧地在那里拾个不停,足足比他们晚了好几分钟才算拾完。走到地头,人都不能动弹了。队长走来逐块地验收,我原以为冠军肯定是拾得最快最多、手脚麻利的高粮,不料队长指出,最先拾完稻穗的人,快固然快,可是拾得不干净,地里丢下了许多稻穗,光图快不顾质量,不能表扬,还要受批评。我拾的这块地,慢是慢了些,但拾得干净,没有发现丢弃的稻穗,应当受到表扬。这使我感到意外。
  秋收结束,农场进入农闲时期。右派是来改造的,当然不能休息。一天,队长派我和蓝翎去海边抓螃蟹。这渤海湾边的盐碱地沟里盛产螃蟹,秋风起,蟹儿肥,正是捕蟹的黄金季节。来到一个水塘边,我俩脱光衣服,跳进冰冷的水里,我在水塘里瞎摸了半天,一只也没摸到,只弄得浑身泥水。心灵手巧的蓝翎,却不断把摸到的活螃蟹往岸上扔。他告诉我,抓螃蟹不必用手去摸,只要用脚踩就行,一踩到脚下有硬硬的一团,就把它抓起来扔到岸上,准是只大螃蟹,这家伙在泥水里不会蜇人,不用害怕。我照着蓝翎说的去做,果然灵验。约莫干了两三个小时,我俩各背了一麻袋螃蟹,回到了场部。
  我在农场还种过菜,饲养过牲口,以及其他各种农活。在饲养牲口的日子里,一个人整日与骡马为伍,倒也清静,摆脱了人与人之间整日相互监督的紧张感。

  体力劳动固然很辛苦,但流汗不流血。残酷无情的思想斗争,却让人从心底里流血。
  农场分工管理我们的干部,在会上宣布:“你们到农场来是改造思想的,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对罪行必须心服口服。”他给我们规定了几项制度,一个星期开几次学习会,汇报思想,向组织交心。月末要作改造小结。到年终作改造总结。要相互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对反改造的言行要展开毫不留情的斗争。这样,干了一天活,已经劳累不堪,工人们都呼呼地睡了,我们还得硬撑着开会,尽管眼皮子打架,也不敢打瞌睡。后来,为了开会方便,农场干脆把右派集中住在一起。
  三分场28个右派,被编成一个大组,设一个大组长,由《文艺报》的侯敏泽担任。下边又分成几个小组。从此,我们在劳动之余,就没完没了地开会,在会上翻来覆去地交代自己的“罪行”,挖掘思想根源,务必做到对“罪行”心服口服,大彻大悟,以便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其实,这是在演戏,谁都心里明白,对硬扣子头上的帽子,要做到心服口服,是根本办不到的。可是面对无理可讲的现实,谁敢当面顶撞?于是,不得不做出沉痛状,拐弯抹角地进行自我批评。也有少数几个表现积极的人,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仿佛他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就姓“右”。我听了心中大不以为然,这分明说的是假话。但继而一想,觉得这些人也情有可原,在那种政治高压下,为了早日跳出右派苦海,说几句假话可以理解。
  我是属于口服心不服一类。我家里老小一大家人,都在眼巴巴地盼望我能早日改造好回家,我在这里硬顶能行吗?可是要我承认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心里实在痛苦。我打从16岁入党以来,何曾有过一丝反党之心?每次写个人改造总结,我就拐弯抹角地做文章,左一个“错误”,右一个“错误”,就是绕开了“右派”这个刺人的字眼,我打从心眼里不愿意自己给自己扣上这顶帽子。我的文字游戏瞒不过明眼人,农场干部对我说:“你在劳动中表现还不错,比较老实,思想改造进步不大。”
  蓝翎和我是心相通的。他因一篇未曾发表的短杂文,被人揭发,打成右派,他怎么也想不通。有一次他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抛却壮志,面对蒿莱。
  “洗心革面,脱骨换胎”。
  夹紧尾巴,头颅莫抬。
  忍辱负重,早求轮回。

  我看了赶紧塞进口袋,对他说:“别胡来,这东西给人拿走,你又得挨批。”他笑笑。这个文学青年在苦难日子里,还留着几分幽默。他说得对,面对现实,只能“夹紧尾巴做人”。
  农场干部说,我们中间有三类人,一类是对罪行口服心服,第二类是口服心不服,第三类是口不服心也不服。大概是听了积极分子的汇报,指出陈企霞、钟惦棐、萧乾三个人在改造中表现最差。他严厉地宣布,对右派的改造不能和平地进行,对反改造言行一定要坚决批判和斗争。
  于是,激烈的思想斗争展开了。会议一个接着一个,批斗对象主要是陈企霞、钟惦棐、萧乾三人。
  陈企霞对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大帽子坚决不接受,拒绝作任何检查。写思想汇报之类草草交卷。看来他是横下一条心,对粗暴的批判顶到底了。开会时,批判别人他很少发言,只是一味地抽叶子烟。当批判到他时,他的态度很微妙,杨犁、唐达成、唐因等这些老部下发言,虽然对方嗓门很大,他大都沉默,听得出来,对方说的尽是些不痛不痒的空话,是应付而已。当听到积极分子发言揭批,他就火冒三丈,一一痛加驳斥。有一次,他嘲讽积极分子:“同是右派,相煎何太急!”公然抗拒改造,这还了得!暴风雨般的批判又掀起了。他又抽起叶子烟,不作回答。
  钟惦棐对反右时指责他《电影的锣鼓》一文是大毒草,也坚决不同意,他在写改造小结一类文字时,从不提这件事。他是陕北鲁艺的高材生,写得一手漂亮的美术字,农场常调他去写宣传大跃进和三面红旗一类的大标语,因此参加劳动较少。积极分子就抓住这件事大肆批判,说他利用写标语逃避劳动,实质是抗拒改造。钟惦棐反驳道:“那让你们去写标语吧,我不怕劳动。”批判归批判,后来农场还是调他去写标语。
  陈企霞和钟惦棐都是来自延安的老同志,他们在原则问题面前寸步不让的硬骨头精神,着实使我佩服,我自愧自己不能做到他们那样。
  对萧乾的批判是另一回事。其实,萧乾并没有像陈企霞那样硬顶,相反,他在会上一再表示“服罪”。平时寡言少语,小心谨慎,唯恐出错。比如有时我们在闲聊天,他却捧着一本英语大词典,坐在炕头书本,一言不发。没有什么尖端材料可以批判萧乾,积极分子就抓住些鸡毛蒜皮的事,上纲上线,大加挞伐。萧乾在他的回忆录《我这两辈子》的一篇文章里,回忆了他在农场里受到的一次批判:他的夫人文洁若十分关心老伴在农场的健康,有一次在信里附了一小包灰锰氧药粉,要萧乾在吃生果菜时用来消毒,免得生病。萧乾在拆信时不小心,小纸包掉到了地上,被一个积极分子拾到,报告了队部。于是又招来一场批判,农场干部痛斥他“是资产阶级劣根性的表现”。萧乾在文章里说:“当时我心里一点也不服,难道无产阶级就该让蛔虫在体内自由繁殖?在批斗时,能保持缄默,或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来敷衍,就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季音在发言时却说:我看灰锰氧本身并没有阶级性,在劳动中避免生病,也是为了省得给组织上添麻烦。一席话说得那位复员军人组长(即农场干部)也哑口无言了。”
  还有一次批判萧乾劳动中怕苦怕累,贪生怕死,也与我有关。那时,农场里建起了一个菜园子,把几个体力弱的人调到菜园劳动。菜园里的菜,经常在夜间被附近的农民偷割光。为此,场里搭起了一个草棚子,派专人守夜看管。场部决定派萧乾去干。老萧年岁大,在漫漫黑夜里一个人蹲在野外草棚中,万一遇到情况,叫他如何对付?为此他紧张得整夜睡不着,他来找我说,自己委实干不了这活。我当时是管菜园小组副组长,觉得他说得在理,就同意他不去,另派了一个年轻些的人。
  不料,这件事传到队部,队长十分恼火,就对萧乾组织了一场批斗。我这个小组副组长,也因此被撤了职。不过最后还是没有让萧乾去菜园值夜班。
  萧乾是个老实厚道人,他不会投机钻营、见风使舵那一套,也许是被整怕了,有时候他表现得过分软弱与自卑。有的积极分子也就“雷公打豆腐”,捡软的欺,在欺侮别人中显示自己改造得好,由此使萧乾凭空多吃了不少苦头。我们睡的是一个大通铺,老萧夜间起来小便,黑暗中摸索,不小心摸到了一个积极分子的头,那人破口大骂,萧乾连连说“对不起”,从此萧老晚上不喝水,得了肾病。我有时劝萧老,不要凡事过于软弱,该争的还得争,他听了只是苦笑。
  萧乾得到改正后,送给我几本新著作,在一本书上写了这样一段热情的话:“感谢您在柏各庄给我的温暖——在北极得到的温暖,特别难忘,特别可贵。”其实,我在农场里只是对这位长辈表示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同情,谈不上什么温暖。况且,我那时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岂能有助于他?我只是觉得,在那个人性被扭曲的年代,作为一个正常人,总不能丢弃了应有的一点人性,别人要把你打倒,你怎么能自己打倒自己?
  三分场有些右派的所谓“罪行”,听了真让人哭笑不得。有个姓姜的女青年,二十岁左右年纪,长得清秀,她丈夫是个小军官,新婚不久即长期分居两地。一天,某报上刊登出一幅漫画,画的是牛郎和织女天各一方,中间隔着一条天河,不能相聚。这画得到许多人称赞。小姜看了连连说好,对人说:“两地分居问题就该解决嘛。”有人汇报到领导那里。一个军属,居然攻击部队制造两地分居!这不是反军吗?就此打成右派。在会上,让小姜交代“罪行”,小姜竟呜呜地抽泣起来,会再也开不下去。
  天天无休止地开会,你批我,我批你,大伙其实心里都明白,强加在头上的罪名都是“莫须有”。那时,农场里要我们唱一支歌《社会主义好》,歌里有一句词:“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唱到这里,心不觉往下沉,难道我们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吗?
  1959年9月,北京传来消息。为庆祝国庆10周年,9月14日,中共中央向全国人大常委会提出了对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犯特赦的建议。9月17日,第二届人大常委会第9次会议,讨论并通过了中共中央的建议。接着,国家主席刘少奇颁布了特赦令。在全国人大常委会开会的同一天,即9月17日,中共中央又发出了《关于摘掉确实悔改的右派分子的帽子的决定》。《决定》说:“党中央根据毛泽东同志的建议,决定在庆祝国庆10周年的时候,摘掉一批改好了的右派分子的帽子。”《决定》规定:“摘掉帽子的右派分子的数目,以控制在全国右派分子的10%左右为好。”
  听到了上述两个消息,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摘帽子有了希望,固然可喜。可是把摘帽子与特赦战犯并列,作为庆祝国庆10周年实施宽大政策的一项内容,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令人费解的是,反右派斗争的时候,划右派、处理右派,都没有经过任何法律程序,也没有一份由毛泽东署名的党的正式文件,为何右派摘帽子不但党发出正式《决定》,而且特别指出,是“根据毛泽东同志的建议”,这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想告诉人们,伟大领袖对右派还是宽大为怀的。
  柏各庄农场很快落实了中共中央的《决定》,国庆节后不久,在农场的大礼堂召开大会,传达党中央指示的精神,宣布给第一批改造好了的右派分子摘帽子。农场领导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绝地训话,大意是说右派只要改造好了就有前途。我坐在台下的一角,聆听高论,心情平静。对“罪行”口服心不服,这正是党中央文件中指出的不能摘帽的规定之一,何况又在农场思想斗争中同情重点批判对象,因此我早料到摘帽与我无缘,我不抱任何奢望。
  大会最后宣布全农场10人摘帽子,其中三分场2人。在宣读名单时,都在摘帽者名字后边加上了“同志”二字,说明他们已回到人民行列。摘帽的代表最后上台发言,表示衷心感谢党的宽大,今后一定要继续努力改造,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也许是三分场摘帽的人太少,几个月后,三分场又单独召开了一次大会,宣布再给两个右派分子摘帽子。三分场共有右派28人,这样摘帽子的就有4人,正好七分之一,符合中央规定的比例。
  摘帽依然没有我的份。蓝翎苦笑着对我说:“咱们慢慢熬吧,反面教员总还得有人当。”
  我原以为将在农场无限期地改造下去。事出我的意料,1961年6月的一天,报社突然发来通知,调我回北京。在柏各庄农场改造了两年半,接到回去的通知,心中既高兴,又不免惆怅,因为右派帽子依然戴在头上,颇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感,但能回到家中和妻儿团聚,毕竟让人兴奋。
  我背着简单的行囊,来到唐山火车站,只见车站内外空荡荡的,什么食品都买不到,连开水也喝不上,幸亏我从农场带来几个馒头,只好啃着干馒头充饥。周围一派萧瑟的景象告诉我,祖国处在严重的困难中。
  回到报社后,党委告诉我,仍回编辑部工作,分配到工商部做编辑。大约一个月后,工商部主任张沛给我打电话说:“季音同志,组织上要我通知你,你从即日起摘掉右派帽子。”一下听到了久违的“同志”二字,心头不知道是高兴还是辛酸。
  1978年5月4日,中共中央发出55号文件,批准统战部、公安部的报告,同意对错划右派复查改正。9月17日,党中央又作出批示,指出“对于过去错划的人,尽管时隔多年,也要坚持有反必肃、有错必纠的原则,做好改正工作。”人民日报党委很快落实中央的批示,全社32个右派全部改正。我是1958年8月被划为右派的,1978年11月得到改正,正好20年。20年前,划我为右派的主要“罪行”是:“站在右派分子刘敬坤立场上,不信任党对刘的揭发和批判。”人民日报农村部党支部这次在我的改正决议里,对此予以彻底否定,说:“季音同志对新华社内参刊登刘敬坤的材料,认为其中有些情况与事实不符,想到南大党委了解情况,向华东局负责人反映有关情况,是党纪所允许的,也是符合党的组织原则的,不能说这样做是不信任党组织。”一个道理极其简单的问题,反右积极分子们却揪住不放,上纲上线,把我打倒在地,整整折磨了我20年,还使我全家受牵连。今日回顾这段往事,真是百感交集。(刘敬坤的冤案也于1978年得到改正)
  岁月流逝,五十五年过去了。当年共患难的陈企霞、廖经天、萧乾、钟惦棐、唐达成、杨犁、蓝翎……都已先后仙逝。我深深怀念他们。

  本文选自《夕阳走笔》,季音/著,群言出版社,201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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