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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慧洁:青春提前结束

郑慧洁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青春提前结束

© 郑慧洁/文


  我父亲一心想我成为一个有知识、在经济上人格上能独立的人,能够为社会服务,而不用再像我的祖母和母亲那样,整天在缝缝补补、洗洗刷刷中度过一生。
  可是我失败了。失败的原因,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受了他自己的牵连,这是父亲万万没有想到的。

  1950年,家乡开始搞土改,父亲数十年艰难购置的土地、房产,成了罪恶的标志。他,一个十二岁时即死了父亲的独生子,惟靠勤勉和雄心,白手撑持起来的一个已满十多口人的大家庭,突然被宣布为专政的对象:富农。
  房子被查封了,土地被没收了……斗争大会——公审大会四类分子会——义务劳动……此后的日子,便是无休无止的折磨。
  记得每天晚上九点以后,无论任何理由,我们全家人都不得外出一步。时间一到,准时有人带着木棍到来。除了我和三个侄子以外,一家被勒令到门口站队报人数,接受训话。
  来人是村子尽头一个40来岁的单身汉,没有房子,没有土地,在默默无闻中活着,平时是很难被人想起来的。想不到,贫穷也有用得着的时候,他做了贫协(贫农协会)的一个什么头儿了。此时,他的情绪大概已经被煽动了起来,把一生因贫穷而生的怨恨都归结到像我父亲这类人的身上。只要他到来,总是大声呵斥,抡起手中的木棍挥来挥去。
  关上门之后,外面被贴上封条。就这样,每天晚上,我们被封锁在屋子里达十个钟头以上,直到第二天早上来人把封条撕开,我们才可以获准开门出去。早上又是一次站队,报人数,接受训话。有时,趁着一家人在门口排队的当儿,来人就闯进屋中乱翻,据说是要检查有没有收藏准备“阶级报复”的枪支弹药。嫂子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经验,叮嘱我们这些留在家中的孩子,一定要留意来人翻过哪些地方,然后告诉大人,以防被栽赃嫁祸。
  白天出门或下地,我们家的大人,每人身上都得挂一方木牌,上写“富农分子××”,见到“贫下中农”都得鞠躬,任何“贫下中农”都有权以各种借口加以打骂训斥。没有任何法律可以保护人身安全,更不要说个人尊严和行动自由。我们一下子沦为贱民。
  踌躇满志的父亲完全垮了下来,他整日低垂着脑袋,偶尔抬起头来,目光黯淡,再也没有信心重整家园了。这时,被剥夺净尽的他,大约惟一的心愿,就是把我,他最钟爱的小女儿培养成人。
  感谢父亲,在环境和心情都变得那么恶劣的情况下,却适时地把我送进了小学。
  学校生活是那么新鲜,真让我惊喜不已。在学校里不但可以学认字,做算术,而且还可以集体做游戏、唱歌、跳舞。至关重要的,是学校离村子很远,是相邻十多个小村子中惟一的一间小学;心里想,这回没人知道我的家庭成份,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
  随着家庭变故,其实我们小孩子也跟着受罪。从前不断称赞我们给我们糖果吃的那些人,全都变脸了,连他们的孩子也跟着起哄,不跟我们玩耍,稍不如意,还恶语伤人,甚至挥拳相向。这时,我只能屈辱地避开他们。可是,除了躲在家中,还能避到哪里去呢?学校无形中成了我的避难所,这确实使我感到十分庆幸。
  语文算术两门功课对于我,都有无限的吸引力,作业本上全是100分。对于唱歌跳舞,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几乎各种课外活动都有我的份儿。其实,这是一只久困笼中的鸟儿得到自由之后的忘情投入;老师同学们以为我很聪明,他们不知道,这里蕴含着他们所根本无法理解的酸楚。第二年入学注册,就开始填表了。
  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看到“家庭成份”一栏,我是何等恐惧,简直如雷轰顶。一天上课之前,老师把注册登记本摊放在讲台上,催促一些未交费的同学交费。他刚转过身,一个平常异常顽皮的男孩对着本子大声念道:“×××,家庭成份富农!”全班几十双眼睛同时向我转过来,那一瞬间,真有天塌地陷的感觉。我又急又怕,眼泪顿时刷了下来,伏在桌子上再也抬不起头来。
  以后该怎么办呵?
  幸运的是老师并没有因此歧视我。我在班上年纪最小,成绩最好,所以特别讨老师喜欢。是老师对我的态度,给了我继续学习的勇气和信心。可是我的身份到底暴露了。“地富子女”是头上的一片阴云,不但遮没了阳光,而且随时有惊雷暴雨,使我防不胜防。
  班上订阅的《小朋友》、《儿童时代》杂志各一本,全班同学轮着看,喜欢看的总是等得不耐烦,书到手时已经变旧,甚至磨破了。每次新书一到,老师总是先递给我,这让我非常高兴。大一点的同学见了都来抢,来抢的同学可以说都没有恶意,只是抢着玩罢了,有一个男孩从来不争抢,倒是满肚子的忌恨与不平。有一天,当老师又把图书递给我时,坐在我后面的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说:“老师总是先给富农女儿,什么意思!”
  一听“富农”二字,我总好像一下子比别人矮了半截,不敢出声,跟着眼泪就下来了。从此以后,每当老师把书送来,我就觉得心慌,总之再也高兴不起来。
  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我变得更怯弱了。为了避免伤害,我埋头学习,决心以自己的优异成绩,令他们自愧弗如。
  但无论如何,内心是悲哀的,孤独的,当别人欺负我时,我固然失去父母的保护,老师同学也不会明确表态支持我。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了。我感到生活着的世界是别人的,学校是别人的。比如当年的少先队队歌:“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是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唱起来是多么庄严、多么豪迈!可一边唱,一边会神经质地警觉着,好像有人在旁边盯着我,随时发问:“你也配唱?”是呵!我也算是新中国的儿童吗?我有没有资格跟别人一起“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唱着唱着,我的声音总是不自觉地变低、变小,最后只好含含糊糊地只唱曲谱儿了。
  随着同学们渐渐长大,骚扰变得少了,可是这时,我又要开始面对更加残酷的现实:入队、入团、升学……
  记得离升初中考试还有短短一段时间,班主任刘老师带着微笑走进教室,宣布说:“我们班有三个同学将被保送上初中。”
  三个,是谁呢?
  教室里顿时乱成了一窝蜂。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胡乱猜测,很多人都把手指戳到我的鼻子上,刘老师看着含笑说:“名单送上去了,等待结果吧。”我暗自高兴,觉得几年来,虽然受到不少骚扰和伤害,但那是个别同学受了家庭或社会的影响所致,而学校对待自己大体上是公平的,当时我确信,大家猜的不会错。
  可是,过了几天,校长终于把名额决定了——没有我!
  这一刻,我难受极了。刘老师的态度是严肃的,同学们虽然觉得出乎意料,也不敢质问。课后,同学纷纷议论,有的说:“不用替她担心,她照旧能考上。”到了这时,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考试对我而言,一直是快乐的游戏,只是第一次遭到这么大的打击,使我感到非常困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考试居然也落选了。
  那天,我兴冲冲出门,要跟等在外面的几个同学一起到学校看考试成绩。三哥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拉住我的手说:
  “别去了,让他们去吧!”
  我一时呆住了。正在读师范的三哥,原来一直在暗中关注我的事。我的落选,他早就打听到消息了,只是不忍说出,一个人在默默难过,直到最后这不得不说的一刻。
  大家都走了,我孤身一人,无助地留在篱笆旁边,有如被遗弃在茫茫大海的一个孤岛上。
  吃晚饭的时候,三哥很不情愿地讲述了这个坏消息,只见父亲急速放下筷子,目光朝我直逼过来。正要发作,三哥连忙阻拦道:“别怪她了!”三哥历来顺应父亲,这次却是那么坚定地护着我。我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此时夺眶而出,急忙端起饭碗走开了。三哥见了,撇下满屋疑问的目光,立刻追了上来。就这样,整个晚上,兄妹两人并排坐在家门口的大石板上轻声哭着,眼泪落在各人的饭碗里。
  当父亲终于得知我不能上中学是因为有一个村干部从中作梗时,他沉默了许多天,眼皮垂得更低了。
  为了寻找读书的机会,父亲决意让我远离家乡,跟随二哥生活。二哥早熟,高中时就停学跟随工作队搞土改,为了逃避家庭的牵累,后来设法调离本县,到老远的一个粮食部门工作。
  家乡远了。父母亲远了。可是,由“地富子女”所带来的困扰也能远离我吗?

  第二年报考期间,经过草草复习,我独自一人走进某县城第一中学。报考表上赫然写着“家庭成份”一栏,心里感到恐慌了。我揣着表找到二哥,他煞费苦心,在履历一栏填写了许多虚饰性的词句,极力让人相信我是一个已经跟家庭“划清界限”的社会青年。
  当我以优秀的成绩获取入学通知,到校注册时,注册表上又是“家庭成份”几个字。它永远紧紧地跟在一个人的姓名性别年龄的后面,像鬼怪一样眼露凶光,逼我向人展露隐含伤痛的一面。我很不情愿地填上“富农”二字,心里想着这老是摆脱不了的梦魇,不觉十分沮丧。
  初中三年,正是全国经济困难时期,也许因为全力对付经济问题吧,学校环境好像还算宽松,甚至“地富分子”子女也可以跟其他同学一样领取奖学金和当选班干部。最让我高兴的是,因为成绩优秀,第一学年结束即选送到试点班,让我体验了一种政治平等的滋味。虽然在上政治课和开大会的时候,还不时听到对“四类分子”的敌意的斥骂,但还是让我感受到学校生活的愉快。可惜这种无所忧虑的学校生活太短暂了。
  升高中时,能以较为优秀的成绩考上重点中学的重点班,当然是高兴的事情。那是十六七岁,一生中最爱做梦、而且梦境最为绚丽的年龄。我以为能够走到这一步,离大学就不会很远了。只要能进入大学校门,我将拥有完整的知识和技能,走出困境,实现自己的也是父亲的愿望。为梦想中的光明前景所鼓舞,我变得空前活跃起来,除了用功学习之外,还热情高涨地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文娱活动,不断地唱呵,跳呵,很忙碌也很亢奋。
  这一切,班主任团支书都看在眼里了。
  我本没有想过入团入党,我觉得它们毕竟离我太远,中间不但隔着我的家庭出身,而且还有我自身的缺陷。我是个怕苦怕累的人,体力又不如人,我不可能在同学面前有什么突出的表现,仅此一点,就经受不了“考验”。但是,这可是一张王牌,出身不好的同学如果拥有这么一张王牌,考大学的时候,起码可以抵消“地富子女”这个身份的负面效果。所以对我来说,它又是那般充满诱惑。当老师找我谈话,当团支书跟我谈心并送给我大量的学习资料时,我还是充满幻想,充满感激。“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是当年流行的说法,也是他们反复向我灌输的话。的确,它极具鼓动性,居然让我动了尝试的念头。
  对我来说,想升大学必须争取入团,想入团必须不断“做好事”(雷锋事迹出来后,“做好事”是当时学校中颇为流行的词语)。跟我一样从小因为家庭关系受歧视,受打击,想利用升大学的机会走出困境的同学其实是一个不小的群体。现在他们都在暗暗较劲,极力让自己的表现突出一点,很有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味道。有在放学路上把跌伤的老太太一口气背到医院的,有帮丢失了孩子的妈妈寻回孩子的,有寄钱援助灾区的,有帮助学校厨房挑水的当时还没有自来水,一到冬天,学校水井干涸,要用水就必须走很远的路到村子里挑。
  对于这样的“做好事”,我心中总是生出一种别扭的感觉,我很不愿意演戏似的做好事给人看,然后巴望着表扬,入团入党。我觉得这是一种不诚实的行为,一种“政治交易”,而不是思想品德的培养。但无论如何,在命运抉择的关键时刻,我没有“清高”的本钱。“我不这样还能怎样呢?”我说服了自己,准备加入这个兜售自己的行列。
  在路上跌伤的老太太我无缘碰上,也不懂得特意去寻找机会帮助别人,于是我只能打听去厨房挑水的事听说去厨房挑水的人很多,扁担和水桶却很有限,所以必须早起去抢,每天早上4点5点钟就得行动。这点我倒是勉强可以做到。但是水桶很大,离村子里的水井很远,我如何挑得动?在班上我体力差是有名的,平时劳动课分工,多次分到厨房挑水,都有同学站出来跟我换工,因为她们都知道我不好。可是这回,怎么办呵?想来想去,只好挨个恳求别人跟我抬水,结果无一例外地吃闭门羹,都说:“算了吧,没人这么干的,人家会笑话。”后来我才想到,人家有的是力气,每人恨不得一次挑个三桶四桶,尽情表演一番,怎么会想到抬水呢?为此,我感到十分懊恼。
  政治运动总是接连不断,四清运动很快就来了阶级路线在学校里又变得明朗起来。先前“四类分子”子女领着的助学金奖学金全都被取消了,班干部也不许当了。虽然大家都在积极“接受考验”,但入团入党的事毕竟凤毛麟角;自然,随着团支书因病休学,我入团的事也不了了之。什么学习资料之类,很快被我压到了抽屉的最底层,总算长长出了一口气。
  到了临近高考的日子,四清工作队进驻学校。标语、会议,十张八张陌生的面孔,使温暖平和的校园陡增严肃和冷峻,让我们这些“地富子女”明显感到一种压迫,一种威慑。
  在“突出政治”的前提下,学校拼命追求升学率,同学们随身带着课本、笔记、讲义,课室里不说,外出时走着也看,站着也看,口中念念有词。班主任不断召集开会,大会小会,但这时已经没有我的份儿;任课老师不时预约几个人“开小灶”,也没有我的份儿,我整个身心都凉透了。根据前两年的录取经验,结合当前的政治气候,“地富子女”明显是没有希望的一族,不可能给学校争得荣誉。
  我没有话说,只是心中不情愿接受眼前的一切。读书,是父亲留给我的全部的寄托,是我的追求,我的荫庇;无论是进取,还是逃避,它都贯串了我的青少年时代的全部的生命内容。每当想起小学毕业时的噩梦,心头总有一层拂不去的不祥的预感,使我变得惊恐、焦虑,又有着一种像掉落水里胡乱抓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紧张。直到复习的最后阶段,我仍然不肯放弃手中的课本,还在争分夺秒地大声念着俄语单词,极认真地一字一句背着冗长而又乏味的政治提纲……至今想来,那情景真够悲壮!

  我的大学梦,终于失落在1965年的夏天。
  正是上山下乡的热潮之中,不能上大学的人躲的躲,逃的逃,不能躲也不能逃的,只好“服从祖国的需要”——上山下乡去了。
  我自然想走“服从”道路,可是却遭到严词拒绝。自从跟随二哥迁离家乡,我一直享受着城镇人口的待遇;可是,一到毕业,有关部门便不容分说,随即强行将我的户籍迁回老家去。就这样,连集体下乡的资格都给剥夺了。
  家里,久别的父母和大哥向我发出呼唤,让我回到他们身边,在家乡附近找点工作以养活自己,我拜绝了。我虽然怀念家乡和亲人,但是对于回乡,我是不愿意的。那里虽然有着儿时的温暖,但也有着太多的冰刀霜剑。二哥方面也没有放弃努力,但我知道,他已经无法保护我了。我已经不是学生而是回乡对象,按规定是无权留在城里的,如若违抗,后果将难以设想当时,城里任何单位都进驻了四清工作队,周围到处布满了眼睛、利箭和陷阱,这是一场政治运动呵!
  命运又一次把我逼向绝境。
  逃!十多年来,我发现自己一直在逃,现在还要逃下去,既没有力量对付眼前的环境而又要生存下去,逃走是惟一的选择。
  逃进婚姻里,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决定。我相随我的一个自以为可以信赖的男同学离开生活了六年的小县城,回到他的家乡——那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从此,耕田种地,生儿育女,学生时代的一切一切,都成了遥远的往事!
  婚期起码提前了五年十年——这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呵!假如我能够上大学……又假如我能够跟同学们一起上山下乡……然而一切都是假设,一切都是虚幻,现实是如此地残酷无情。结婚前后的几天,我终日抱头大哭:我的力量在哪里?我的出路在哪里?父亲对于儿女的那份愿望和祝福,难道真的就长此落空了吗
  的确有那么一个时刻,我让自己的举动给惊呆了。我明明白白地看清了一个事实,一个无可改变的事实,那就是:青春已经结束。
  可是,除了婚姻,眼前的世界于我又有什么希望?

  本文选自《烙印》,林贤治/主编,花城出版社,201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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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稿:chings@aliy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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