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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兵:土山河的记忆.上篇

陈兵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土山河的记忆
我的知青岁月
上篇

© 陈兵/文

1.学习班

  折腾了两年文化大革命,到1968年武斗结束了,新生的革命政权稳固了,学生也疲了。大学不招生,社会不招工,成天耗在学校里军训、学习、批判,其实就是等着拿那张毕业证。泰安二中是地区中学,农村学生占了八成以上,一个个都有点沉不住气,都想着快点回家挣工分。大概是从春季开始吧,积攒了三年的“老三届”学生陆续发证毕业了,农村学生统统回乡务农,剩下少数城市学生一时无人过问,成天到处乱晃,校园里顿时显得空旷了许多。
  大概是9月底,我们68届毕业的时候,学校、单位开始为城市毕业生办学习班,据说少数留城待分配,大部分都要下乡插队。学习班办得挺热闹:学毛著、老知青作报告、讨论、到知青点参观……印象深点的是县里知青办一位干部来介绍情况,干部姓王,声音洪亮嗓门高,把新农村远景说得美好而浪漫,我们背后叫他王大吹,真名实姓到现在也不知道,其实他人挺不错,下乡后头一年还下去看过我们一次。然后直到三十多年以后,一次到用蓬家串门又碰到他,说话仍然底气很足,谈起当年知青情况,谁谁在哪个公社,谁谁现在如何如何,如数家珍。
  当时我们的多数同学都是农村孩子,平时背着煎饼带着咸菜来上学,三分钱一份的菜都舍不得吃,贫困一点的每月两三块钱助学金还要省出一些救济家里,所以对下乡插队当社员挣工分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很明白。因此相互议论起来就很羡慕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的知青,觉得他们可以分到边疆生产建设兵团,过军事化的生活,每月有工资,起码生活有保障。直到几十年后读到邓贤的《中国知青梦》、老鬼的《血色黄昏》才知道,兵团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
  学习中间出现过一个小高潮,一天讨论时有个积极分子突然很严肃地说:“有人提出下乡要下到离城近、工分值高、条件好的大队,这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要坚决批判。我们一代革命青年就是要到条件艰苦的广阔天地里去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听到这话会场里一阵寂静,其实在当时产生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可能多数人都有,当然我也有,不过不敢明说就是了。但是现在有人出来上纲了,我们自然只能随声附和,高调批判,大表决心,从此在学习班里形成了一股人人不甘落后,争先报名下乡的政治空气。
  学习班很快结束了,宣布下乡名单时班里很安静,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几分紧张吧。我没有过硬的家庭出身,文革中又没有站到掌权派一边,自然跑不了。几天后又公布了下乡地点,我被分在角峪公社土山河大队。
  从此土山河这个小山村就走进了我的生活。

2.途中

  1968年10月21日,这个日子一直没有忘。几辆大卡车颠簸在黄尘土路上,先绕道徂徕公社放下那里的知青再前往角峪公社去送我们。下午从徂徕公社大院出来,沿着徂徕山一路向东。深秋时节,山峦、原野、道路、村庄都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路边的杨树遮起一簇簇浓荫,叶片上凝聚着最后的绿色。就这样告别了城市生活,开始走向未知的将来,然而内心却也没有伤感,只有一股股莫名的兴奋和带有几分新奇的向往。要让我自己选择,当然不会来下乡,能在城里分配一个单位,每天上八小时,月月挣一份工资,比这样要显得牢靠许多,但既然办不到也无妨随着潮流到农村去干一把。我们都是革命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教育出来的一代,潜意识里都不甘去过平庸的生活,反正是下乡了,宁愿相信比起留城进厂按部就班,也许带有更多的诗意和浪漫吧。
  按照县里的安排,所有知青都要提前一天到县武装部集合,第二天一早集体启程。母亲在平阴工作,专门赶回来给我收拾东西,我不想让她到现场去送行,于是决定不去提前集合,当天一早赶过去,在家多住一宿。母亲一向很老实,上级说什么是什么,就有点担心:“要求提前一天集合,不去行吗?”我说:“不行又怎么样?咱连下乡都不怕,还能怎着咱?”一副无赖的口气,潜台词里却露出了下乡已经是最倒霉的意思。母亲没说话,她也愿意我在家多呆一晚。然而第二天车队启程的那一刻,我还是看到了站在武装部门外路边的母亲。
  快到角峪时先要过汶河,卡车顺着原始的漫水桥一点一点往前挪动,旁边是正在施工新建的角峪大桥,干活的民工们都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们。忽然一个声音高喊:“把你们都拉到老山窝里去!”车上立刻回应起一阵轰然的笑声。后来我常想,当时笑的什么?是了,老山窝能吓倒谁?在笑对方小瞧了我们。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艰辛,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活在前面等着,以致忽略了对方的善意。
  越过角峪三十里就是化马湾,走到这里已是黄昏时分。汽车不通了,队里早派人等候,卸下行李装到小推车上,顺着乡间小路继续向南,又行了三四里,天已渐渐黑透,终于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土山河到了。

3.老曹

  土山河共有五个自然村,都散落在徂徕山东端的丘陵坡地里,进村第二天大队革委会主任曹圣文领着我们挨村走了一圈。秋收已经接近尾声,绿色渐渐退去,山峦、水库、果园、田野开始袒露出黄色、褐色的胸怀,地里到处是三三两两的老乡在忙碌着切地瓜,白花花的地瓜干东一片西一片地铺排在田野里。虽然长在城里,我们也知道地瓜干不是好饭食,切地瓜不是个好活,麻烦、费事、累人不说,最怕天下雨,雨水一淋全都烂在地里,一年的口粮就瞎了。想到明年我们也要在队里分粮了,心里就有几分忐忑。
  忍不住发问:“咱队种的地瓜多不多?”
  老曹答道:“嗯。一多半是地瓜,少半种粮食。”后来我们知道,老乡们把麦子、玉米、谷子、高粱……统称为粮食,只有地瓜不在其内,单独称为地瓜,在他们心里地瓜不算粮食。
  “那不能少种点?”
  “丘陵沙地浇不上水,玉米、麦子不耐旱,也就种地瓜还行。”
  “从前呢,从前没兴地瓜的时候种什么?”我听农村的同学们说过,普遍种地瓜的时间并不长。老曹不接这个茬,指指划划地介绍起了别的。
  又有人问:“今年咱队的口粮有多少?”
  “够不够,三百六。”
  三百六?我们在心里盘算着,虽然不多但还说得过去,有点放心。后来才知道,这只是一句口头禅,意思是产量再高收成再好,最多只能吃到三百六十斤,其余都得卖公粮,谁要是多分了就是瞒产私分,在当时那可是个大罪名。那一年土山河的口粮也就三百斤上下,后来直到我们离开也没达到过三百六,而且公粮还不少卖。
  以后时间长了,我渐渐明白老曹那天为什么不接我的茬。土山河的丘陵沙地历史上都是种果子——就是花生。果子是油料作物价钱高,果子秧和轧油剩下的果子饼还是上好的牛饲料,全是好东西。有时老乡们回忆起土改复查时还乡团来村里抢掠的事,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挨家挨户地牵大牛,灌果米啊。”
  “灌果米”就是把花生米灌到口袋里抢走。一个“灌”字让人体会到果米从粮囤中奔泻而出的气势,可见当时家家都种了不少的果子,喂了不少的牛。
  “现在呢?”
  “现在?以粮为纲,油料作物不能多种,保住社员吃油就行,主要还是多种地瓜。今年天旱歉收,每人就分了六斤皮果子”。皮果子就是带壳的花生。
  这下明白了,因为以粮为纲所以要多种不算粮食的地瓜。
  那些年土山河社员的粮食一直不够吃,晚上大队集合政治学习的时候老曹每次都要讲吃饭的问题。冬天常说的是:要干稀搭配,吃粗吃饱,谁家也不准用地瓜干换酒喝。春天常说的是:捋树叶,捋洋槐花都要注意着点,只许捋叶子不许扳树枝,今年把树枝扳光了,明年再吃什么?
  开会的屋里点了一盏小油灯,幢幢灯影来回地晃动,显得老曹的双眼皮更重了。大概棉裤穿得不得劲,讲几句提一下,讲几句提一下,表情很严肃。

4.房东相兴

  刚到土山河,队里还没顾上盖房子,先安排我们借住在相兴家。相兴是独门独院六口人八间房,一下子来了我们四男五女九个人,院子里拥挤和热闹了许多。相兴在农村绝对是个能人,我们下乡三年基本没见他在队里下地干过活。
  那些年国家实行“以粮为纲”政策,除了种庄稼别的各种副业基本不让干,队里都很穷,社员更没有什么来钱的路数。惟其这样才使人看到了老乡们顽强的生存能力。在他们那里几乎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事情,自己纺线织布自己染,衣服鞋子都是自己一针一针做出来的,算起来家庭最大的开销就是盖房子了,那时只要盖起三间瓦房就能给儿子定下一门亲事。然而盖房也花不了多少现钱,主家总是提前多少年就在院里院外栽下树木,备好檩条、门窗所需的木料;然后抽农闲时候到石窝里备下石头,日积月累地慢慢打好地基;到准备起屋这一年要在自留地里多种点高粱,收下秫秸用来打箔;再就是找两个人帮忙打上几天土坯,自己能备的料基本就算齐了。还缺什么呢?就是砖瓦,那是必须花钱去买的。所以那时虽然“资本主义尾巴”割的很凶,但还是允许生产队开窑厂烧砖瓦,社员总要住房子嘛。
  土山河就有一处窑厂,这是队里最主要的副业,每年能挣不少钱。窑上总有十来个人,大部分都是壮劳力,平时的主要活路就是刨土、洇土、压瓦、脱砖坯……等到晾好的砖坯瓦坯攒够一窑的数量就可以烧了。烧窑师傅的技术高低是决定一窑砖瓦成败的关键,房东相兴就是个出色的烧窑师傅。烧窑先要装窑,小工们一趟趟扛着坯子往窑里跑,相兴手里端着小茶壶在一边指挥,慢慢地窑装满了,他开始垒窑门,封泥,留下观察孔,最后点火。这时旁人就撤了,只留下他一个人,据说在窑火燃烧的七天七夜里他都不能睡觉。这段时间他在做什么?真的一点觉也不睡吗?不知道,显得有点神秘,然而一个烧窑师傅的水平就体现在这七天七夜里。七天一过,灭火出窑,敲起来当当响的青砖青瓦、红砖红瓦就被四处赶来的老乡们一车车地推走了。相兴家的日子总比一般人家过得宽裕一些。
  我们住进相兴家的时候他正好被外村请去烧窑,当时没见到。过了一两个月,他领着一个客人回家喝酒,把我们几个男生叫过去陪客,喝着喝着话就渐渐多起来。
  “现在这过的是什么日子?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小时候我家里的花生囤子哪年都是满满的,成天没事就是炒花生吃,现在倒好,一人六斤皮果子,还合不到一斤半果油,一年一斤半,你算算一个月合多少?一天合多少?拿筷子头蘸蘸也不够啊!让人还有法过吗?”
  我们听得心惊肉跳。他小时候不就是解放前吗?这不是今不如昔吗?这个贫农、这个共产党员,胆子真不小。

5.大队核算

  下乡第一年的几件事情印象很深。
  那年冬天土山河开始推行大队核算,曹圣文跟着公社到大寨参观学习了一趟,回来大会小会地宣传贯彻。那些年社员的口粮大都不够吃。原因一是分到手的太少,每年卖公粮的任务完成以后能分的粮食就不多了。公粮说是 “卖”,但国家定的牌价很低,大体只相当集市价格的一半,所以一到麦秋两季公粮交售任务完成以前,公社都要派人严查,不准粮食上市。再就是社员手里实在没钱。当时是集体经济,以粮为纲,生产队最多可以搞个油坊、粉坊、磨坊、豆腐坊什么的,经济作物基本不能种;社员个人也只能养几只猪羊鸡兔之类,数量多了就是资本主义,根本没什么进钱项。所以需要用钱时就只能挖点粮食到集上去卖,粮食就更不够吃了。那时一到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几乎家家都要挖野菜、捋树叶、掐槐花,掺着粮食当饭吃。春荒时国家也会下拨一些返销粮指标,价格虽然便宜,许多社员还是没钱买,只好先凑点钱买出一少半拿到集上高价卖掉,然后再去买剩下的一多半。学大寨使我们好像看见了什么希望,觉得大队核算当然比小队核算先进,以后一级级过渡到公社核算、全民核算、消灭工农差别……,这才符合历史发展规律。
  土山河一共五个生产队,二队的条件最好、工分值最高,许多老乡都觉得大队核算吃亏,但开会时男人们都闷着头抽烟,女人们哧哧地纳鞋底,并没有人出来反对,好像在听什么与己无关的事。老曹准定明白二队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他不讲消灭阶级的道理,也不讲谁吃亏谁占便宜,只是一笔笔地算账:全大队一共多少土地、多少果园、多少林业、多少副业,全年能打多少粮食、收入多少钱,队里要投入多少人工、成本……,最后算出了三句顺口溜:“十万工,十万元/成本开销去三万/一个工值七毛钱/一个工值七毛钱。”
  最富裕的二队历史上最高工值也不过五毛多钱,实行大队核算没有谁会吃亏,大家的收入都要增加很多。我很佩服老曹,他太会做思想工作了,当然主要是大队核算的前景太吸引人了,使人提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我们都很兴奋。然后就是取消自留地、修大寨田、评工记分、建新村……。
  那一年我学会了一般的农活。
  从小说里得来的见识告诉我,好庄稼人都是全套的把式,无论场里地里、春夏秋冬,什么活都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干起来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都很有讲究。下乡以后才知道,这样万能的把式只在书本上存在,生活中很难碰到。实际情况是一个村子里总有各式各样的能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跟着大伙一块干活,锄地就锄地,浇水就浇水,出粪就出粪,可一碰上有点特殊的活路就显出来了,种麦的时候他们摇耧,打场的时候他们扬场,杀高粱的时候他们扦穗……不用队长说话,到时候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像这些活就是给他们留着的。特别是各家各户碰上盖房子和婚丧嫁娶一类的大事,那些瓦匠、木匠、厨子、礼仪专家、记帐先生等就会主动来帮忙,象我们这样没什么特长的也会前去充当小工,找一些粗笨的力气活干,场面显得很和谐。是人必然生活在社会里,没有谁能万事不求人。
  丘陵地区最重的力气活要属推小车和挑担子。独轮车既要力气更要技巧,几百斤的车子推起来肩、臂、腰、腿、臀都要随着车轮重心不断灵活地扭动调整,让我很费了一把功夫才算领略了其中妙处;挑担子则全凭力气,几十斤、上百斤的份量压在肩上来不得半点偷巧,熬过了最初阶段的磨练以后你会觉得自己长了劲,六七十斤、八九十斤、转眼能挑一百多斤了。有一次挑地瓜秧,过秤记分,我挑到了一百四十斤,当时很得意,就对民兵排长七哥臭显,七哥把黑脸一拉,眼睛一瞪:“你傻呀?逞什么能?要使过了劲吐了血,一辈子都完了!”
  那一年收成挺好,全大队工分值达到了五毛,麦收时二队的麦子让其他生产队分去不少,疼得人眼里冒火星,再下地干活时二队的人就都懒洋洋地不肯出力。秋后,大队核算又退回到了小队核算,全公社、全县的试点都退回去了。没听到老乡们有什么不满有什么埋怨,他们好像早知道有这一天,很正常。重要的是各家各户又分到了自留地。这时我才发现家家户户都是种庄稼的高手,自留地里的庄稼都长得膀阔腰圆,不管走到哪个村子,一眼就能看出哪一片是自留地。
  想起自己当初的兴奋劲,觉得有点可笑。接受再教育,还早着呐。

6.混工分

  人民公社的时代,除了自留地里种的那点东西以外,严格地讲,地里长出的每根草都应该属于生产队,社员们每天出工劳作眼见为实的收获就是记工本上记下的工分,至于这工分最后能兑现成多少粮食、多少实物,谁也说不清,所以老乡们管每天出工下地叫作“混工分”。
  生产队有一正两副三个队长,虽然社员们每天都在混,唯有队长不能混,从春耕播种到秋收分配,全村一年的丰欠温饱都系于他们一身,只能一年到头兢兢业业地为队里的事情操心。因为村子太穷日子不好过,社员们总也不满意,也因为当队长太辛苦又没什么好处,所以那些年村里的干部年年换,以致到处流传着两句顺口溜:“晒了地瓜干儿干部就换班儿,拔了棉花柴干部就下台”。
  社员们每天出工集合都是听队长吹哨,不算秋麦两季农忙时节,一般时候要三遍哨音响过才能集合起人来。中午时候第一遍哨吹完再开始吃饭甚至是开始做饭都可能不会迟到,大概队长自己也是吹过这遍哨才回家吃饭的吧。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队长开始派活,谁谁上哪里干什么,谁谁上哪里干什么,那情景有点象现在的劳务市场,派完活都稀稀拉拉往地里走,到地头上还要抽袋地头烟才下手。俗话说“争秋夺麦”,秋麦两季是收获的季节,粮食眼看到嘴边了,这时出工早,收工迟,活也累,也是队长抓得最紧的时候,他把每个劳力都盯得死死的,哪几个人干哪一摊活早就盘算好了,谁也不准请假,直到把粮食收进来,分下去,才能松口气。冬闲季节没有活,越是冬闲越有人主动出工,没活,轻闲,正是混工分的好时候。队长就找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分派人去干,整地、推土、整理点什么……于是大家到地里刨几镢、抬两筐土,然后拄着锨天南海北地啦呱,再干一点,又啦半天,碰到天寒风冷的时候就觅点柴禾找个地一边烤火一边啦呱。啦够了也该散工了,一天的工分就混来了,不管农忙还是冬闲,出一天工都记一样的分。全队收的粮食是个死数,谁的工分少分的粮食自然少,所以谁也不愿轻易误一天工。我们那时成天盼着变天下雨雪,大家都不出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歇一天。
  有一次夏天锄地瓜,身边没有一丝风,热气从脚下蒸上来,太阳显得格外烤人,一下一下往前锄,一趟到头可以喘口气,伸展伸展腰身,然后再往回锄。
  五十多岁的相发一边锄地一边和队长闲啦呱:”你说现在的天是不是比咱年轻那会儿凉快了?”他年轻的时候自然就是解放前了。
  “应该差不多吧。”队长回应着。
  “我记得那时候给人家打短工锄地,比现在可热得多了。”
  “那是什么干法?就连初级社时候干活也比现在实在多了。”
  “也是,那回在山前锄果子,抱三垅,一条趟子够二里地,锄一个来回才让喝口水,浑身上下溻溻的,显得太阳也毒。”
  “抱三垅”就是同时锄着三趟果子往前走,是很技术很下力的一种干法。让人感觉还是现在社会主义生产队混工分的干法轻快、养人。
  联产承包以后又到土山河去了几趟,村里看不到几个青壮劳力,净是些老人孩子,一打听,说都出去打工了。
  “家里的地谁种?”
  “种那点地能费多少事?他们到过秋过麦的时候回来忙几天就行了。”
  现在种地都是良种、化肥,麦收用收割机、扬场机,庄稼比原来自留地里长得还壮,每亩单产翻了一番还多,“吨粮田”到处可见。唉,那时我们一年四季靠在地里只是虚耗了光阴和力气,多混了点工分而已。

7.人七劳三

  从进村的时候算起直到第二年收下麦子这段时间,我们每月有四十五斤供应粮、八块钱生活费。麦收一过就得和社员一块从队里分粮食吃饭了。岁月慢慢告诉我们,下乡后真正的困难不是下地出工学农活,而是原来没当回事的烧火做饭过日子。
  曹圣文显然比我们心里有数得多,进村没几天就专门给我们开了个会,专讲吃饭。翻过来调过去地说了半天,大意是九个知青要同灶吃饭,粮食、生活费都伙在一起支配,谁请假回家也不能和集体算账退钱,谁来了亲戚朋友吃饭也不再另外交钱。我们听得很不耐烦,觉得他小气、罗嗦。这还用说?谁会计较这些?真是农民。
  以后虽然因为做饭、烧柴、打水和一些说不明白、乱七八糟的琐事,我们也吵过也闹过,最后终于分家分灶,不过决没有因为谁多吃一顿或少吃一顿饭而掰扯不清。但是随着阅历的增加,却也渐渐领会了老曹的苦心,他给我们讲述的是他的处世经验,在生活中不少难以解决的纠纷其实就是来自这些琐细的小事,他不愿意看到我们也走到那一步。
  集体过日子当然得有个管家的,意见很一致,推选郭立言管帐。郭立言是我在二中的同学,因为个子高显得有点瘦,走路喜欢低着头,思维很严谨,做事很认真,有时还喜欢琢磨一些形而上的东西。有一次我俩讨论 “人七劳三”的分配制度——“人七劳三”就是生产队一年的收成中要拿出七成按全队人口平均分配,不论大小孩伢有一张嘴算一份,另外三成才按工分分配。讨论的结果是“人七劳三”属于社会主义分配制度,既体现了人人有饭吃的优越性又符合按劳分配的原则。弄不明白的是社员们只看准了多一口人就多一份口粮,都愿意多养几个孩子,却对按劳分配兴趣不大,平常总是出工不出力。最后只好归结于列宁的教导: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
  然而脑子里又冒出新的疑问,我们九个知青来到土山河干活分粮,队里却不会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增加产量,社员不就要减少口粮和收入吗?这不等于夺了社员口中的粮食吗?这个敏感而现实的问题,穷尽我们所有的理论知识也没能找出令自己信服的答案。

8.供应粮

  每月八块钱的生活费极其有限,光买那四十五斤供应粮就得六块来钱,还要称盐打油、添置些必备的用具,基本上只能维持最低的伙食标准,平时连菜也很少吃,主食以外几乎就是咸菜了。郭立言很尽职,每月都很认真地向大伙报账,却没有人认真听,一群清澈透明的青少年,从没想过在经济账上搞什么鬼,也不相信任何一个同伴会这样做,甚至觉得谁有这样的念头都是对大家也是对自己的亵渎。然而郭立言却依然如此,直到最后分家还是他把所有的用具都一一作价,搭配成每人一份然后抓阄分开,可以说是尽心尽职到最后一刻。
  第一次到粮站去买粮大家都傻了眼,称出来的是原粮,玉米粒、麦粒、地瓜干,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面粉和玉米面,回来以后只好先推磨子压碾把它变成面粉,然后才能吃到嘴里。
  晚上散了工吃过饭开始推磨,男生每人一百圈,女生好像少一点再兼管罗面之类。“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三、二、一。”一个一百圈完成了,换一个人,“一、二、三……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又换一个人。开始还有人说笑,哼个曲什么的,随着粮食粒越来越细,磨扇也越来越沉,脚步渐渐滞重,轻松的话语和歌声渐渐消失,沉寂中只有石磨隆隆地转动。星星出来了,风也开始变凉,夜应当深了……
  最糟糕的是碰上下雨,村里只有一盘碾有碾棚遮雨,各家各户都拥来排队压碾,早晨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有时雨停了,队长吹哨出工了,还没吃上饭。每月四百多斤粮食,天天如此才能吃上饭吗?我们觉出了日月的沉重。
  幸好后来三里以外的化马湾大队设了一处粮食加工点,专门磨面,才把我们解放出来。

9.小张的煎饼

  和泰安其他地方一样,土山河的正宗主食也是煎饼。摊煎饼时闺女媳妇们天不亮就得起来,一把柴一把火地一直摊到吃早饭——在农村早晨起来要先干上一两个小时的活才能吃早饭——一次摊出的煎饼人口少的能吃两三天,人口多也够吃一天的。我们一般吃不上煎饼,男生只会蒸窝头,女生虽然也能摊煎饼但供不上我们吃。你想想,谁家有九个青壮劳力一块上桌吃饭的。
  女生中煎饼摊得最好的是小张,分家以后我和郭立言都找她帮忙摊过煎饼。她下乡时只有十六岁,是我们当中的小妹妹,全村人都叫她小张,过了几十年再回去老乡们还是小张小张地叫。
  1971年大队办鸡坊,孵小鸡卖小鸡。鸡坊里的活很辛苦,收鸡蛋的走乡串户成天练腿,师傅靠在火炕上没白没黑不能睡觉……最辛苦是卖小鸡的,小鸡五天出一窝,从头一窝开始,就用扁担挑着串四乡,五天一窝五天一窝地往前赶着卖,五天之内如果卖不完赶不回来,鸡坊会把新出的鸡给你留着,早晚是你的事。他们白天走山串岭地吆喝:“卖小——鸡来咳!卖——小鸡来!”晚上还不敢睡觉,小鸡晚上好扎堆压摞,得一边打盹一边不停地用手赶鸡,否则就会把体弱的压死。就这样一窝一窝地越卖越远,最后几窝要发火车卖到东北去。鸡坊的活虽然累但是吃的好,孵小鸡淘汰下来的照蛋、毛蛋——就是没受精的蛋和小鸡没成活的蛋——可以吃,平常吃的饭也是黄澄澄的小米煎饼或玉米煎饼。
  那年大队派小张到鸡坊去做饭,主要是摊煎饼。鸡坊里平常吃的、卖小鸡的随身带的都归她来摊。忙忙活活摊上五天,积攒下满满一瓮,卖小鸡的回来一人分上一包挑起小鸡走了,煎饼瓮又空了,再摊。卖小鸡的很辛苦,有的于饭食上就很挑剔,不好伺候,小张干了小半年,没什么人挑她的毛病。大队办鸡坊时我正在莱芜电厂出夫修铁路,灿海卖鸡走到那里,晚上住到我们工棚,拿出一个煎饼对我说:“这是小张摊的煎饼,你尝尝。”当时我和小张正通信,意外地吃到她的煎饼,心里有点暖。
  下乡以后小张轮到第一次做饭时,也是给我们摊的煎饼,辛辛苦苦摊了半晌午,中午被我们一顿就吃光了,下午还得照常蒸窝头。房东相兴嫂子在旁边看得直笑:“小张,以后还是蒸窝头吧,可摊不上他们吃。”从那以后三顿饭基本上就是窝头、糊糊和咸菜了。
  长期少菜无油的生活使人变得很馋,决不轻易放过一个可以改善伙食的日子或机会。逢到这时一般是吃水饺,包饺子的过程很踊跃很鼓舞,原则永远是量要足,保证每个人都能吃够,能吃得有点过。吃完之后一边绕着桌子跺步一边唱:“快来瞧,快来看,黑鸡下了个白鸡蛋。”
  那个不知道忧愁的年龄。

10.饭食

  吃饭应该属于带有几分享受的生活内容,能吃一顿舒心饭对于疲劳、困顿的生活也是一种调节、喘息。然而下乡那几年却很少有这种感觉,许多老乡家里几乎顿顿饭食都是地瓜干煎饼、玉米面糊糊就咸菜,有的甚至连糊糊也不做,喝点开水就行了,只有年节或来了客人才炝锅炒菜,动点油腥。我本来就不愿意做饭,分家以后更马虎,特别是干活很累回到住处看到空空的凉锅冷灶就从心里感到厌烦,最省事的办法是煮地瓜、煮地瓜干,有时就免不了饥一顿饱一顿的。
  1999年我到北京出差,住在北航招待所,同去的司机小边是角峪镇双河村人,离土山河七八里,也盛产地瓜。我们早晨去餐厅吃自助餐,他替我拿来几块地瓜。
  我说:“不愿意吃地瓜。”
  “你不知道,这种地瓜……”
  我接上去说:“这是在地窨子里放了一冬的麦茬地瓜,又软又甜。”
  他很惊讶:“你全懂呀!怎么还不愿意吃?”
  “吃够了。”
  七哥知道我懒不愿意做饭,有时做了糊糊就叫我到他家吃饭:“走,今天请你吃六个碗。”
  六个碗端上来了,韭花、黄酱、腌疙瘩丝、咸萝卜条……虽然都是咸菜,口味却各有差异,能引动人的食欲。用七哥的话说就是,“能胡弄着多吃几个煎饼”。然后长叹一声:什么时候能顿顿吃上个黄煎饼,就上个菜就行了——地瓜干煎饼是黑的。我忽然懂得,食物虽然粗鄙,却要依靠它们从中榨取力气,维持生命,下力干活。以后碰到劳乏过度、没有食欲,不愿做饭的时候,就总能强制自己至少咽下四个瓜干煎饼。吃饭也就变成了一种必须完成的任务。
  那时回家都是用腿量,土山河到泰安走小路八十多里地,来回都要路过省庄。省庄属平原地区,除了麦子就是玉米,地瓜算是希罕物件,连喂猪都是金黄的玉米糁。有一次回家从他们学大寨的工地旁边路过,看见地头给社员备下解渴的喝头竟然是玉米糊糊,上去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玉米糊糊很香,看看没人管再喝一碗,喝完上路觉得沾了光。这时想起我们批判过的破坏上山下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11.柴

  平常做饭最困难的是缺柴。八十年代以后出城随便走走,到处是柴,村里村外堆满了秫秸垛、麦秸垛,进到山里满眼是枯枝、野草,沟沟坎坎是厚厚的松针、落叶。每看到这种情景,我和小张就忍不住感叹:“看看!多厚啊!也没人拾,瞎了吧!”
  现在都烧煤烧气没人烧柴了,七哥的儿子买辆车专门贩运煤炭,家里的煤堆得小山一样。我们那时候煤矿都停产闹革命,据说食堂开饭时每个工人要交上几斤煤才能买出饭来,不然食堂都没有做饭的煤。有一次生产队领到了供应的煤票,吹哨给社员分煤,我提着小筐赶过去,结果只有二斤,用筐还不够往外漏的,只能用碗来端。
  那时听不得哪里有柴禾,有一次听说山上有现成的松柴,就跟着老乡急急忙忙赶去挑,路很远,回来把肩膀磨破了。第二天轮到我做饭,正好瓮里没有水,一副空桶刚上肩就疼得露了表情。当我把两桶水从井里拔上来,发现小张已经尾随过来,抢先拿过扁担说:“我挑吧。”就担起水桶走了。我没有说话,跟在后面看着她的两条辫子随着脚步跳动,心里有些异样。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单独接触,后来交往才慢慢多了起来。
  土山河靠着徂徕山,每年秋后可以趁开山的时候去山里拾柴,为过冬做点准备。然而从1969年开始情况变了,那年国家修的一条国防公路从化马湾一直延伸过来,使我们这个原本山重水复、曲径难行的小山村与外界连接起来,山外平原上没有地瓜,秋收结束比我们要早一个月,当我们刚刚开始刨地瓜的时候,他们已经抢先一步顺着公路蜂拥进山拾柴来了。每到下午看着成队的人流挑的挑、拉的拉,一捆捆山柴流水一般地往山下涌去,又着急又心疼。“嗨,这条路可让他们山外人得劲了!”
  山里拾柴有规矩,可以拾林场修剪下的树枝但不准自己动手砍,可以割草搂树叶但不准扒山皮——就是不能刨草根。等我们刨完地瓜和果子可以拾柴的时候,山里早已让人梳理了一遍,只能搜刮点残剩的枝叶了。

12.小喜

  知青分家半年多以后,我找地方搬家,“朝廷”说他家有闲房。打扫了房子正准备搬,被小喜娘知道了:“不能去!‘朝廷’那个脾气可不行,搬我那儿去吧。”我有些疑惑,她家哪有闲房呀?“你和小喜住小北屋,吃饭就在一块吃,我给你做饭。”就这样住进了小喜家,因为和小喜同龄,我管小喜娘叫婶子。从那以后直到离开土山河,一直在他家搭伙,吃婶子给做的饭。
  婶子那年五十来岁,有四男五女九个子女,大儿子外出当兵分配了工作没回来,二儿子小喜就成了家里的老大。平常家里出工的出工上学的上学,婶子自己管着屋里屋外的家务事,喂鸡、喂猪、喂羊、推磨子压碾、摊煎饼、纳鞋底、补衣裳……早晨扒开眼皮就开始忙,直到男人们睡了觉还得就着油灯纺棉花,一家人穿的布就是这样点灯熬油一线一线纺出来的。因为子女多生活相当紧,只有吹哨分菜的时候饭桌上才有菜,菜吃完了,婶子总是把菜汤里泡上个煎饼放在我跟前:“再吃上这个煎饼。”菜汤泡煎饼,真香。
  小喜长得有点显老,平时不爱说话,没事总抽烟。他手底下很勤快,干活从来不惜力,不论干什么,推车、挑担、锄地,都比我干得快,总能腾出手来接我一把,特别是秋天切地瓜的时候,每年都要为我切一多半。大概就是因为长得老相,因为不愿说话,当然也是因为家里日子太紧,二十多了一直没有定下亲。
  小喜的弟弟老三过继给了叔叔家。老三样样都很出众,家境也好,所以一到年龄就结了婚。按照泰安的风俗,娶亲那天夜里双方都一宿不睡觉,女家送亲的队伍凌晨三四点就出来了,走到土山河还是满天星斗,我们早早等在村头,远远看到一对提灯晃啊晃地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灯后面是两个送亲的正客,再后面新娘子一身大红蒙着盖头坐在独轮车上吱吱呀呀地往前推,车后是一列抬着嫁妆的队伍。村头街里的鞭炮接连炸响,男方的正客迎出来,孩子们欢呼雀跃着把送亲队伍引到男家,那个年代特有的革命婚礼开始了又很快结束,然后客人们入席。热菜上来了,头鸡二鱼三丸子……陪客殷勤地让烟让酒,客人矜持而斯文,渐渐地酒席上的气氛喜庆热烈起来,吃相也放开了。
  当酒足饭饱的送亲队伍回到村里时总会有人问:“今天的席怎么样?”对酒席评价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肉的多少。“三四斤肉吧。”“还行,可以。”如果是“够五六斤肉。”那就“喝!真不孬!”而且要对这次坐席谈论很长时间。
  熬了一天一夜晚上睡得很早,一觉憋醒看到旁边床上烟火明灭,小喜还靠在床上抽烟,没睡。我出来方便着心里琢磨:看到弟弟娶亲了,自己还没说上来,谁能没点想法呢?
  回到屋里,我说:“睡觉吧。”
  小喜不吱声,还是一个劲地抽烟。想想也没合适的话来劝,就卷了一支烟陪他抽。一支烟快抽完了,小喜开口说:“我想起一位宅子,高台阶、前出厦、围墙、大门……”
  “起一位宅子”就是盖一套宅院,在当时这属于很奢侈的愿望,我有几分怀疑地说:“能行吗?”
  “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我心里一震,明白了这个愿望对于他的重要,不敢再劝了。
  联产承包以后小喜终于盖起了自己的宅子,比当初打算得还要好,那时他的儿子已经好几岁了。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他会是什么心情呢?

  本文感谢陈兵先生赐稿并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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