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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闻捷之死

戴厚英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闻捷之死

© 戴厚英/文

  大概是1964年吧,有一天我在马路上碰到一位熟悉的长辈作家,他身边站着一位高大英俊的中年汉子。那位熟人给我们作了介绍,说他是闻捷,刚调到上海的著名诗人;介绍我说这是小戴,非常活跃的青年评论家。我和闻捷就这样认识了。但是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交往的机会。闻捷先是到故乡丹徒去深入生活,然后又被调到上海京剧院,去写“样板戏”《海港》。我则忙着写文章,然后又是下乡参加“四清工作队”。
  这次见面,闻捷没给我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只觉得他对我这样的后辈(他大我十五岁)很慈祥、随和。但是,对闻捷这个人,我不能说毫无了解。我读过他写的《吐鲁番情歌》,十分欣赏。同时,上海作协也有一些关于他从北京调到上海的传说,说他感情开朗奔放,喜欢胡言乱语,不能见容于北京文艺界的某些上级。但是在我们相爱以后他对我说,他南来的真实原因是躲避政治,他对政治感到厌倦和恐惧。
  这一切由来有自。
  闻捷,1923年生于丹徒县一个铁路小站站长的家里。父亲早亡,由母亲抚养他到十五岁。家道贫苦,他十四岁便去一家煤球店当了学徒。1938年,也是我出生的那一年,闻捷投身于抗日救国运动,参加了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战宣传队,并参加了共产党。但是一切不幸都由1939年开始了。那还是“国共合作”的时候,闻捷所在宣传队党组织受到破坏,他们十来个人一起被李宗仁战区的国民党逮捕。根据共产党当时的战略和上级的指示,闻捷和他的战友们写了一份集体“悔过书”。“悔过书”没有承认共产党员的身份,只承认“年幼无知,误读不良书籍,误与不良人为伍”。“悔过书”保证今后“在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领导下,精诚团结,抗战救国”。这之后,闻捷在狱中党组织的指导下,哭着闹着要回家“找妈妈”,“继续读书”,国民党相信了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就把他放了。
  闻捷出狱之后,在多方帮助下,辗转到了延安。他以为回到了自己的家,不料不久就开始了延安整风运动。他那一段牢狱生活使他成了怀疑对象,要他交代是不是“国民党的特务”。他吓得乱说了一通,过了关,但从此丢掉党籍。
  不再是党员的闻捷依然热爱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事业,以战地新闻记者的身份投入了三年解放战争,1948年,因为他的勇敢和勤奋,又被重新吸收为中共党员。但是那以后政治运动就始终跟随着他。而且查来查去,都是要查清他十六岁时的那一段牢狱生活。解放初期的“审干”,把他那段历史重审了一遍,没发现他有任何隐瞒,却给他下了个结论,说他那是“变节行为”。这使闻捷灰心。他觉得自己的政治前途充满荆棘,便转行投入文艺。他以奇异清新的情歌一炮打响,离开了新华社,进入作家的行列。可是文艺界也不太平,他巧妙地躲过了反右斗争,却躲不掉又一次的“政审”。于是他想离开政治中心北京,回到自己的故土南方……
  可是到哪里能躲掉政治运动和审查啊?十六岁的那段经历,像一把随时可以下落的刀剑,杀他剐他都有依据。好像中国有一个可以任意解释的“二十二条军规”,只要能管住士兵,怎么解释都对。

  文革开始的时候,闻捷在上海京剧院参与领导运动。但是不到一个月,他和其他两位领导运动的人一起成了运动的打击对象。为了躲避武斗,他们在一些同事的帮助下躲了起来,一躲就是四十多天,成为上海滩上轰动一时的“言(行)、章(力挥)、闻(捷)事件”。当时马路上时常看到京剧院贴出的要捉拿他们“归案”的大标语。
  1968年3月,闻捷被“勒令”离开京剧院回上海作家协会接受审查,并点明要重审他的“历史问题”。那时我正住在作家协会院内,并且刚刚担任“文革领导小组”的“第四把手”。闻捷的历史问题由当时作协的“专案组”统一审查,他在运动之初“外逃事件”的审查则交给了我和青年诗人王宁宇等三四个人。我为这几个人的组长。这大概就是说我是闻捷的所谓“专案组长”的来由。其实,“专案组”成员在当时都经过严格政审,一要党员,二要背景和历史清白,我和王都不符合这样的条件,因此都不是“专案组”成员。我们是“群众办案”组成员。
  因为闻捷在“样板戏”剧组呆过,样板戏又是绝对不可涉及的禁区,所以当时作协领导小组决定对闻捷“保护性”隔离,叫他住到作家协会,以免被人从他那里挖去不利“样板剧组”的“防扩散”材料,那样他和作协都吃罪不起。
  于是闻捷住到了我隔壁一间空房子里,我们有了朝夕见面的机会。但是我们从不随便交谈,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我是从来不与他搭腔的。这是当时的规矩。我时常和王宁宇一起和他谈话,叫他交代他“外逃”的几十天干了什么,因而对他有了一些了解。
  闻捷是这样的人,他襟怀坦白,对任何人都不存戒备。他把我和王宁宇当做朋友和弟、妹,每一次都侃侃而谈,不但“交代”了他在“外逃”的几十天里干了什么,还不时地谈论他的过去。他一谈起来就忘乎所以,完全忘记了我们的不同身份,“小王”“小戴”地叫个不停。我和王宁宇受他的感染和吸引,有时也会忘乎所以,与他扯些别的事情。这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未曾像别的审查者被审查者那样紧张。我常和一些朋友说,闻捷这个人真浪漫,他说他从京剧院逃出的那些日子想到处流浪,做个“行吟诗人”呢。朋友们对他的诗人品格也都付之一笑。
  这一次闻捷在作协没住多久,上头就指示将他隔离到上海少教所去。因为外面来找他外调的太多,怕出问题。这时我们对他的“外逃事件”审查已告结束,没发现任何超出他个人交代的问题,剩下的只有对他的“历史问题”的审查了。这不是我们的工作范围。但是,有时外面来人找闻捷“外调”,或者有别的事情要找闻捷,有关领导还会要我和王宁宇去陪同外调或与闻捷谈话。因此,我仍然有机会见到闻捷。我们见面的次数极少,每一次都有别人在场,根本没有个别交谈的机会,更不可能产生什么“私情”。但不可否认,我对闻捷的同情和了解与日俱增。
  转折关键是闻捷的妻子杜方梅的自杀。杜方梅我只见过一面,是向她了解闻捷的“外逃”情况见到她的。她的美丽、端庄和倔强,都给我留下极好的印象。突然之间她跳楼自杀了,使我很难理解。当时领导小组叫我和王宁宇去“少教所”找闻捷,把消息告诉他,并劝他“正确对待”。我们该怎么对他说明事件的真相呢?为了弄明杜方梅死之真相,我和王宁宇找到杜所在的上海市人民银行的造反派。我们说,不明真相,我们不好向闻捷交代。可是银行的人对我们不肯说实话,听来听去,我们还是不明白。只能说是“畏罪自杀”了。回来后我向作协领导汇报,并写了一个书面情况,要求将杜的死因查明。那位领导是一位工人作家,他看了我写的东西,叹了一口气,他说:小戴,你别自找麻烦了。这种事谁给你查清?我想当时我们还背着“四一二”炮打张春桥的罪名,等待清算,他的谨慎可以理解,只好作罢。
  那天我是怀着同情与王宁宇一起找闻捷谈话的。当我们把杜方梅的事情讲完的时候,闻捷捂住了脸。泪水顺着他的手指缝渗出来,我看见他的下巴在剧烈颤动。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同情,便与王宁宇一次又一次劝他“相信群众相信党”,“正确对待”这件事情。离开闻捷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害怕,害怕闻捷想不通也走上绝路。我忍不住回过头来大声地说:闻捷,你不能死啊!你要活下去。我想闻捷是能够感受到我此刻的同情的。
  杜方梅死后不久,闻捷的两个大女儿要到黑龙江插队落户。她们的一位女老师找到我,说她很可怜两个孩子,想问问闻捷到底是什么问题,可不可以给她们一个好些的鉴定,并且让她们在走之前见见父亲。我未加思索就告诉那位老师,说闻捷一定是“人民内部问题”,当然应该让他见见孩子。之后,我向领导汇报,请求给他们父女一个见面的机会。领导立即表示同意。
  又是我和王宁宇一起,陪着闻捷的二女儿果子去“少教所”向闻捷告别。果子那年也正好是十六岁。多日不见,闻捷已见苍老。看着他们父女强忍泪水谈话的样子,我心里非常难受。我也想哭。闻捷鼓励着孩子,叫她们放心地去。他一点一点问着她们的准备工作,对女儿说,家中的一切,只要她们需要都可以拿去。女儿说:不要,我们什么都不要。
  这次会见使我感到刺激。我回到机关把自己的心情对一些人说了,想不到这成为以后迫害我们的依据。
  但是,到这时为止,还只是我在了解闻捷,闻捷对我并没有多少理解。他真正了解我,是我在“一打三反”中受审查的时候。
  我接受审查时,闻捷也解除了隔离和我们一起下到五七校。那时我们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他是可以放松一点的“死老虎”,我则变成必须狠狠打击的“活老虎”了。因为人手不够,“死老虎”常常被用来做些打“活老虎”的辅助工作。如抄大字报、写标语横幅、布置会场之类。真是命运的安排,闻捷被命令书写并悬挂声讨我的横幅、标语。也许还有前一段时间有所接触的缘故,他关心起我的事情来。不论是人家揭发我的大字报,还是我的自我辩护的大字报,他都仔细读过。他说他的结论是:这个年轻的女同志是很不一般的。他喜欢我烈火般的性格。这时,我们才算彼此相知了。但是没有恋爱,也不可能恋爱。我还在维护着自己的婚姻,而且受着审查,他也还没有“解放”。我们只是互相了解了。

  不久之后,闻捷“解放”了,作为问题的,还是十六岁时的那段历史。没有发现任何新材料,结论却比先前的审查结论要严厉,他被定为“变节分子”。工军宣队让他到养猪场养猪,他很努力,好像还养出点名堂来,因此受到表扬,还叫他到干校广播台去讲自己怎么“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养猪的。天晓得他当时讲了些什么。反正当时大家都那样讲,无论干什么事情,成功总是因为贯彻了毛泽东思想;失败,则是违背毛泽东思想的结果。这次“讲用”宣告他真正回到“革命群众”队伍中来了,从此他回到“连队”,和上海作协的人一起劳动。他回到“连队”以后不久,对我的审查也告一段落。于是我和他取得了相同的身份和地位,成为一个“战线”上共同劳动的“战友”了。我们在干校种菜。为了安排每天的劳动生产,工军宣队叫我负责安排“女劳力”,叫他安排“男劳力”,还命令对种菜略有经验的老作家丰村协助我们工作。
  于是我们真正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对种菜都一窍不通,每天都得去附近生产队找一位老队长请教,以便决定明天我们该干什么。从干校到生产队有六七里路,我们每天晚饭后都必须在那条小路上来回走一趟。因为小路难走,每一趟都要花费两个小时到三个小时左右。但是我们不以此为苦为累,因为我们找到了谈话的机会。现在不用再怕有人检举汇报,只有我们二人,什么不能说?总是他先询问我,离婚以后的日子如何?有没有再婚的打算啊?然后是我询问他,在黑龙江的两个女儿可好?小女儿在家由谁照顾?除了生活,我们便谈诗,谈文学。原来我们在文学上有许多共同的爱好。
  我们的路越走越短,消耗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了。我们常常不愿意结束谈话,很快回到干校。
  那一天,风是风,雨是雨,还响着雷。我们照常到生产队去请教工作。小路又窄又滑,他不时地伸出手来搀扶我。到了老队长家,正碰上他家添了孙子,在吃圆子庆贺。老队长不顾我们的身份,一定要我们一人吃一碗糯米汤圆。我不敢吃,闻捷批评了我。他说你这个人就这么死板?吃一碗圆子有什么问题?这使我想起刚下乡劳动的时候,工军宣队不允许我们在镇上买东西吃,他偏要吃。一天他去镇上拉粪,饿了,买了两个大饼吞进肚里。同去的“牛鬼蛇神”不敢吃,回来就揭发了闻捷。闻捷便在会上做了个叫人喷饭的“检讨”:工宣队不让吃大饼,他吃了,就是反对工宣队。工宣队代表党和毛主席,因此吃大饼就是反对党反对毛主席。于是我笑着顺从了他,坐下来吃起圆子来。他胃口极好,不一会儿把一碗圆子吃完了。我却吃不下去。他看见我用筷子夹着圆子为难的样子,马上接过我手里的碗把我吃剩的圆子三口两口吞完了,抹嘴笑笑,孩子似的。他是那么自然和随意,使我感到我与他已经不是一般的关系了。
  回来的路上,我心里由不得激动而紧张。因为我还没有想到过会与他建立什么特殊的关系。他“解放”以后,不少有家和没家的女士都盯着他,对他关照有加。有人给他偷偷送水果,放在他床上;又有人整天对他絮絮叨叨,倾诉自己的孤独和苦恼。文艺单位的人,长期过夫妻分居的“集体生活”,这种情愫不难理解。这些事大家心里明白,都说闻捷交上“桃花运”了。这些事也成为我们路上谈话的内容,我常常取笑他,说某某很好,就娶了她吧。他总是很认真地说:小戴,怎么你也取笑我?你真的什么都没想过?
  我真的什么都没想过,因为他比我大得太多,也因为杜方梅太美了。我只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安全而愉快,因此依恋着他。可是今晚,我想到了他希望我想的事情。我心里十分害怕,这可能吗?我和他?
  我一路上远远地避着他。但我还是不断地滑到水田里,他扶起我,我就把他的手摆脱了。我得好好想想啊!可是雨越来越大,我全身湿透,冷得发抖。他一次又一次叫我:小戴,靠近我,我护着你。我一次又一次固执地回答:不。可是,在走出小路,上了大路的时候,我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小戴,靠近我!我再也抵御不住他的巨大的吸引,投入了他的怀抱。依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我哭了。我说我心里好苦。他说从今以后你就不苦了,有我……
  但是回到宿舍,我又犹豫了,突然觉得我需要对他了解得更多。第一次的婚姻失败使我不敢再轻易相信一个男人了。所以,第二天,当他邀请我这次休假到他家里去玩的时候,我拒绝了。我说:请把你写过的作品都给我看看,我要更多地了解你。他有些失望,但还是答应了。

  在干校劳动的时候,我们是没有星期天的,而是每个月将几个星期天集中起来,回上海与家人团聚。那一次,我们休假在国庆节前夕。在机关组织观看电影的时候,闻捷让他的小女儿将一大包书交给了我,包里都是他的作品。
  我抱着那包书回到家里,马上开始了阅读。我整整读了两天,一页不漏地把那包书读完了。我难以描述当时的心情。我被他的热情和才华震撼。我特别喜欢他那些清丽、热烈、执著的情歌,觉得字字句句是他对我发出的呼唤。于是,10月2日下午,我把那些书仍然用报纸包起来,敲响了他家的门(以后工军宣队叫我交代他对我的“腐蚀”,我为了说明我们是真诚的相爱,叙述了这种感觉。他们说:这就是腐蚀啊!你还为之哭泣!)。
  啊,闻捷料定了我今天会来,他一天不出门,坐在家里等着我!
  眼前的这个闻捷再也不是于校里的那个邋遢鬼了。他穿上当年到阿尔及利亚访问时制作的蟹青色西装,显得挺拔俊俏、神采飞扬。我一进门他就迎上来,说:我知道你会来,你一定会来。我想说什么,他又说,你先不要说,什么也不要说,你只回答我,是不是定了?我说:定了。他抱着我转了好多圈。然后,他坐下来,与我讨论起我们今后的生活。他说他不像人们想象的诗人,会滥用情。他找爱人都是凭感觉,但他是个忠诚的爱人。他说当年他对杜方梅就是一见钟情。但是一旦爱上了他决不放弃。他对朋友说:我一定要娶杜方梅为妻,否则将我巫之禄(闻捷的原名)三个字倒写。杜方梅果然成了他的妻。他说,自打他发现自己爱上了我,也在心里这样发誓:不能娶小戴为妻,我就把闻捷二字颠倒过来。
  我无法表述当时所感到的幸福。这种幸福的感觉以前没有过,以后也没有过。他像大海一样把我完全包容在自己的胸怀里,我闭着眼睛在海面上悠悠荡荡,承受海水的浸润、爱抚。我的情感突然变得奔放而成熟。我觉得他对我的爱是那么完美,似父兄,又是情人。他说他感谢我的前夫,因为是他的遗弃使我趋向成熟。
  我们的性格太相似了。都是热情有余而冷静不足。10月2日晚上,他还对我谆谆告诫:现在不是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因此我们的事要保密,对谁也不说。可是第二天,他就说不,我们不能等待,我们要赶快结婚。我要把四个女儿(他三个,我一个)都接到身边来,我们一定能相处得很好。只是,我一个男人对你们母女五个,阴气太重,阴气太重。他高兴得哈哈大笑。
  于是,我们商量起结婚的事。我们得写一份结婚申请交给工军宣队,没有他们的批准,我们不能结婚,这一点我们十分明白。此外,我们要遍告亲友,征得他们的支持和同意。
  我们给自己的亲友发出一封封的信,宣告我们相爱了,我们就要结婚了。同时,我们一起商量写了一份申请结婚的报告。我们共同写什么东西都是我执笔,我写字比他快。我记得,我们在申请报告上写了如下的内容:
  我们相爱,是因为我们彼此欣赏才华,彼此同情家庭的遭遇。我们相信,我们的结合会给我们的事业带来更大的成功。我们现在家庭生活都有困难,所以希望早日结婚,以便互相照应。
  没有经过文革的人不会从这份报告中发现我们当时是何等天真、被热情冲昏了头脑。这些大实话在当时条条都是与当时的“革命路线”背道而驰的。我们等于把自己的“辫子”扎成一把,送到审判者的手里。可是我们当时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感情里,浑然不觉。爱情使我们的思维回复到了正常的渠道,忘记了我们正处身在非常时期。
  休假完毕回到干校,我们就把那份申请报告交了上去。之后,我们就以为自己有权公开恋爱了。劳动的时候,我们总要寻找机会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叙话。吃饭的时候,我们更是紧紧地相随,两个人找一个角落,边吃边笑。休息的时候,我在水池下洗衣服,他将身上脏衣服一脱就扔过来了,说:洗洗。我抓过来就按到水盆里。半个月有半天休息时间,叫我们整理“内务”。可是我们什么也不整理,却相约到海边抓螃蟹去,弄成两个泥人儿回来,又一起到小镇去吃了一碗豆腐汤,一路唱着回到干校。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正是我们共同的品格,我们都在梦里。
  我们的亲属也助长了我们的梦。虽然他的孩子们对母亲仍然怀念,对父亲的新恋情感到突然,但一律表示了理解。大女儿来信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作主。你应该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二女儿来信说,她是谁呀?是那个我见过的剪短发的女同志吗?那么年轻!我叫她什么啊?小女儿,更是一切听爸爸的。他叫我立即给两个大女儿回信,说:现在是一家人了,你要和她们多联系,以后她们的事,都由你照应,我是爸爸,不方便呀!我听从他,给她们一一回了信。我对她们说,其实我也不算年轻了。至于称呼,怎么都成,叫我“老戴”,我也感到亲切。我的父亲也来了信,他说闻捷年纪太大,叫我慎重考虑。但是,我明白,父亲不会阻拦我。
  那时,我们为什么不看看周围的眼睛呢?为什么不抬头看看天空呢?乌云正在密集,一双双大大小小的眼睛里,又包含着多少令人忧虑不解的色彩……

  又到了月底休假的时候。我们计划着回到上海要好好与他的小女儿一起玩玩。她才十四岁,一个人生活在上海,每天啃街道食堂的冷馒头。可是,就在休假的前两天,工军队突然找我谈话。找我的是一位军宣队的排长和工宣队的连队指导员。我以为他们是要给我们的结婚申请做一个答复,事先便与闻捷一起推测各种可能。我们想到会不同意我们马上结婚,那我们就等一等。但是不料人家根本不提我们结婚申请的事,好像我们根本没有写过什么报告,也没有产生爱情。排长接见我时,怀里正抱着一个老猫。他一边捋着猫毛一边问我:你看这个老猫还不老?我不予理睬,请他们言归正题。于是我收到一道怎么也没想到的命令,竟然叫我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到吉林去!
  排长说:本来你就该去吉林的,因为家庭问题拖了下来。现在,你家庭问题已经解决,可以去了。
  我毫无思想准备,便说,这要和闻捷商量。
  排长立即满脸不屑,说:你的事为什么要和他商量?
  我说:我们在恋爱,而且准备结婚。
  结婚?谁批准你们结婚了?恋爱?闻捷有什么可爱?还有几千元钱存款,是不是啊?排长说。
  我转身就走了,找到闻捷,大哭一场。闻捷立即忧郁起来,他说,这是明明白白要把我们拆开。既然叫你去,你不能不去。你去吧,我等你。你去一年,我等你一年。你去十年,我等你十年。你去一辈子,我等你一辈子。为了击碎工军宣队说我贪图他几千元存款的滥言,他立即写了报告,要将几千元存款全部上交,作为“党费”,那时几千元存款还被“冻结”在银行里。根本不能动用。他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我们爱情的纯洁,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诗人啊,作家啊,无论其胸怀多么广阔,知识多么丰厚,斗起政治智慧来,要比根本还算不上政客的小爬虫却相差一大截。
  10月底,我们一起回到上海。这一次的休假就是阴暗的了。他与我一起为我准备去吉林的行李。我希望这一次准备好,年底可以回故乡看看孩子和父母,然后就流放去。
  吉林很冷,我没有足够的寒衣。闻捷找出一顶他珍爱的皮帽子,我戴上很好看,他要我带着,我拒绝了。他又找出方梅的一件未穿过的新袄让我带去,我又拒绝了。这使他很伤心。但是我的自尊叫我不能不这样做。排长的话给我的刺激要比一顶“反革命”的帽子还要大,我多么想证明自己的爱情清白、纯洁啊!与闻捷恋爱几个月,我没有接受过他任何礼品,除了我们所定情的信物,一支钢笔。那是10月初我们一起上街买的一对笔。他的一支已经代替他的骨灰存放在骨灰盒里,我的一支,现在正在我手里。以后我宁肯把多余的派克金笔送人,也不肯离开这支笔。
  我恳求闻捷,别再为我的远行准备任何东西,只要与我一起上街买几尺花布,让我自己缝一件棉背心。他答应了,我们买了四尺黑底花棉布做面,又买了四尺蓝白相间的格子棉绸做里,当我要去买棉花的时候,闻捷要求我说,他要把方梅的一件旧绵袄拆了,让我用那丝绵,我答应了。
  我们一起缝制起棉背心。他的粗大的手小心地帮我敷着丝绵……
  然而,就这样的悲凉的安宁也不能让我们独自享受,我们家里来了不速之客,给我们带来更为不祥的征兆。
  那是一个上午,我和闻捷正陪小女儿下跳棋。闻捷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我和小妹则站着。我和他都在抽烟。他不允我在公众场合抽烟了,我听从了他。但在家里,他让我抽。
  突然,有人敲门。小妹反感地叫着不让人家进来,但闻捷还是开了门。原来是上海某报的两位记者,一位中年一位青年,和我和闻捷都熟悉的。他们说眼下正在整党,他们随便来看看闻捷,也聊聊上海作协整党的情况。我不是党员,立即借口去烧饭,回避了,闻捷单独跟他们聊。我心里觉得不安,因为闻捷此时根本不该是采访对象。他还没有“恢复党的组织生活”,问他整党问题岂不滑稽?小妹更是像有什么预感一样,不住地对我发着牢骚,她说:他们来干什么?我不喜欢他们!孩子大概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吧?我说不定。但是闻捷,好像对来者十分热情,是因为忍受了太长的冷落和轻侮,还是想争取别人对我们恋爱的理解和同情?
  两位记者何所为而来,又何所见而去?他们自然没有义务向我们交代。虽说是“朋友”,却也没对闻捷提出任何忠告。我只知道,在以后张春桥批示的有关我们恋爱的“情况汇报”中,就有那天他们看到的一些细节,例如我和闻捷一起抽烟。“四人帮”粉碎之后,我想弄清这件事,便打电话给那位年长的记者,他说不知道,“我和闻捷是朋友,怎么能干这种事呢?”他说。我想这也可信,也许人家只是要利用这位朋友的身份去解除闻捷的戒备,“正事”不让他干的。可是那位年轻的记者,以前曾多次与我打过交道,以后却再也不见面了。想必正在哪里得意着。朗朗乾坤的阴影里,堂而皇之的冠戴下,掩蔽着多少可耻的罪恶,隐藏着多少丑陋的灵魂?上帝知道,我是相信报应的。

  11月初,我们结束休假回到干校,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了。本来,我们的爱情就在周围人们怀疑、忧虑、忌妒兼有的情绪的包围中,我们受到的是冷冷而沉闷的目光。只有极少数的朋友,如丰村,对我们表示了祝贺。现在,连这一点温暖也冻结起来了。
  一个又一个女士找闻捷谈心,叫他马上离开我。她们说我身上小资产阶级情调太重,不是一个革命者,不适合于闻捷。同时,我的朋友们也找我谈话,他们叫我注意,不要由“治错误”导致“生活堕落”。他们说闻捷有历史问题,配不上我。
  我和闻捷苦恼地互相询问:我们到底是谁配不上谁呢?最后,闻捷用两性关系心理学解释了这个问题。他说,这都是忌妒心理。那些女士们是不能容忍我爱你,同样,你的那些朋友们一个个像你娘家哥一样对我进行挑剔。这正说明我们是互相般配的。他说,我会想办法让你的“娘家哥”们放心,叫他们相信,我会给你幸福。
  我同意闻捷对那些女士们的分析。凭女性的敏感,我自然能感受到她们的强烈忌妒。是啊,她们与闻捷年龄、背景都那么接近,人也都长得不错,也不像我刚刚从审查中解脱出来。她们是白天鹅,我是丑小鸭、灰姑娘啊!她们时常向我飘洒着微妙却明显阴冷的目光。但是我这个人一向不把忌妒当回事,不晓得在非常时期,在人们彼此争斗红了眼的时候,忌妒常常是最凶狠的杀手。我对闻捷说,那你就考虑考虑,去找她们当中的哪一位吧。闻捷说:我才不管呢!什么小资产阶级狂热?我不怕。当年杜方梅差一点被划为右派,我对她说,放心,即使你成了右派,我还是把你当做最好的老婆。现在我也这么对你说,你不是革命者,我也爱你。
  但是,我认为闻捷对我的“娘家哥”们的分析不对。他们心里所装的,不是忌妒,而是忧虑。什么忧虑呢?他们听到什么了?他们不肯说,也不敢说。
  11月底,又到回上海休假的时候了。工军宣队突然宣布:闻捷留在干校值班,等大家回来了你再回去。
  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们装着不懂,不声不响地服从了这一决定。临回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找到闻捷,商量我回上海如何对小女儿交代。闻捷把他家的钥匙交给了我。他要求我住到他家去,每天和孩子在一起,他叫我替他领工资,代替他为女儿安排好生活。同时,他要我一天给他写一封信。我全都答应了。第二天上午,闻捷将我送到镇上汽车出发的地方。冷风里,他替我把围巾围好,交代我戴好手套。我上了车,看着他停立在寒风中的高大身影,两手蒙脸,偷偷哭泣。
  我住到闻捷家里,为孩子烧饭、洗衣。我替闻捷领了工资,全不顾周围的窃窃私语。我将闻捷的工资留下闻捷在干校的生活费,给他买一条“前门烟”,余下的全部锁进他写字台的抽屉,将抽屉钥匙交给小妹。我对她说,你像以前一样用这些钱吧,只是每用一笔就写个字条塞进抽屉。几天里,我没有动用一分一毫。
  我和小妹两人的生活当然是简单而清苦的。离婚以后,我收不到前夫允诺的每月十元孩子抚养费,一切都是我独立承担的。我还要照顾刚刚下放农村的父母兄弟。那天,回作协拿衣服时,我碰到丰村。丰村手里提了个小竹篮,说:我正要找你。我和老伴觉得你和小女儿一起生活太清苦了,给你们包了一点水饺。我欣喜地接过水饺,数了数,一共三十个。刚好够我们两个人吃一顿的。我回到闻捷家,先把水饺下了一半给小妹吃,她连说好吃,那一半我就舍不得吃了,留下来让小妹晚上又吃了一顿。从上海回干校的汽车上,我对丰村表示了感谢,告诉他我还不知味道如何呢。他说下次请你到家里来吃。不料这给他带来了灾难。

  1970年的冬天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12月底,又到了回上海休假的日子,我去吉林的日子也即将来到了。我向工军宣队请求,让我在去吉林之前回安徽探望一下父母和女儿。可是遭到坚决的拒绝,他们说:现在你的事我们不能做主。我不明白,我的“规格”为什么突然提得这么高。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有人造谣我已怀上闻捷的孩子,准备回乡下打胎。他们不许我回家,是等着我“出丑”,同时也把情况向上汇报,等着上头对我们更为严厉的制裁。总之是不把我们分开誓不罢休。
  一切都被他们等到了,只是没有等到我怀孕的消息。
  12月30日,我和闻捷都心情沉重地等待着休假,因为这之后我们将长期别离。是小别还是久别,我们说不清楚,但没想到永别。我们准备回去后照一张合影照片各自带在身边,以示永不相忘。可是,就在当天晚上,工军宣队突然宣布,明天闻捷留下来值班。
  闻捷愤怒起来。他马上找到工军宣队办公室,说:我不留下。小戴马上就要离开上海。工军宣队问: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他回答:我们相爱!工军宣队说:那好,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这种威胁使他不安,他马上来找我,问我会有什么后果,我们该怎么办。我预感灾难来临,对他说:你马上去找他们,说你愿意留下。
  可是一切都晚了。工军宣队断然对闻捷说:现在你要留下来,我们也不要你值班了。你等着吧。
  我们等着厄运的降临。但见工军宣队忙忙碌碌地找人开会,布置着什么。而且宣布,明天不回上海,有重要会议。
  12月31日,一位女工宣队员突然通知我:今天下午批判闻捷和丰村,你准备揭发。我知道来意不善,一口回绝,说:我不知道你们批判什么,没什么可说。
  下午,批判会议召开。排长厉声地叫闻捷起来交代:为什么拒绝值班?闻捷毫无准备,说了心里话。他说:我认为这是组织上有意要拆散我和小戴。我的家庭已经受到过一次破坏,我受不了第二次打击了。我对小戴的感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不能没有她……
  他的交代引来一阵口号和一些人的窃笑,有人还恶意地重复着“不可收拾”四个字。接着是一篇篇准备好了的发言,发言者大部分是我的“娘家哥”。他们说闻捷是对抗改造、对抗运动,并对我们结婚申请中提出的理由逐条分析、批驳。你们互相欣赏的是什么才华?对文艺黑线的留恋!你们想开“夫妻老婆店”!你们互相同情什么样的家庭遭遇?这是对文化大革命的不满和反扑!
  批完闻捷,有人叫丰村站起来,要他交代送饺子给我是什么行为。丰村全无准备,想了很久,才说是“旧思想、旧习惯”。有人大叫:他避重就轻。他们说丰村是向造反派进行“腐蚀”
  最后,由军宣队连长进行总结。他说,这是一场改造和反改造、复辟和反复辟、革命和反革命的斗争,是文艺黑线的死灰复燃和对文化大革命疯狂反扑。他说:闻捷是什么东西?敌人狗洞里爬出来的叛徒!这样的人配谈恋爱?我想,这是那次会上对闻捷、也是对我最致命的一击。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面被撕得稀碎,扔在垃圾堆里。
  我一直坐在会场的最后一排,紧紧握着一支圆珠笔。会议结束,这支笔被我握成两截。会开完,天已黑下来,我一个人跑出会场,到校依傍的河边,一边哭,一边走来走去。我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子。我被打蒙了。一位好心的女友拿了一个冷馒头偷偷地找到我,她叫我吃馒头,说闻捷正在惦念我。我哪里吃得下东西?我抱着她失声痛哭,问她我该怎么办啊?
  第二天,关于这次批判会的报道在干校广播台广播了。我们的恋爱成了文艺界“阶级斗争新动向”,全干校的人都对我们指指戳戳。这时,我也从一些人的眼里看到了同情。但是现在同情对我们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第二天,排长找我谈话,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我们之间不存在腐蚀被腐蚀问题。我们真诚相爱。他说:戴厚英!你一向骄傲自大,目空一切。我们知道我们的话你是不会听的。可是现在我告诉你,这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声音!你已经走到反革命的边缘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反革命的泥坑了。你打算怎么办?我想也没想,就背书似地说: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声音,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我现在不理解,但是愿意执行。我和闻捷断绝就是,可是我们需要时间,因为我们是真诚相爱呀……
  排长说我有这个态度很好,但认识还要提高。为了帮助我提高认识,当天下午召开了一个比昨天范围小些的批判会,专门批判我。这个会上,我从头哭到底。我从头诉说和闻捷相爱的过程,感到满腹委屈。我怎么也交代不出他怎样腐蚀了我,我又怎么受了他的腐蚀的。与会的男女同志一齐批判我。他们叫我交代我是否将群众对闻捷审查的情况告诉了闻捷,有人还问我到底接受了闻捷多少钱多少东西。一位女同志满脸不屑地说,看到我和闻捷这样的人相爱,她为我感到羞耻……
  当时的心情我已经不愿意再去回忆。建国以来搞过许多次运动,但像这样专门以恋爱为批判内容,而且“上纲”上到那样的高度,恐怕是罕见的。
  1月2日,我们便步行回到上海。这一次我们在上海住得很久,因为要配合当时正在召开的上海市党代会。
  我仍然是每天到闻捷那里去。但是我们已经明白,我们的结合无望了。我的朋友偷偷对我说了,一切都是张春桥的旨意,坚持下去,我和闻捷只能一起毁灭。他们之所以在会上那么慷慨激昂,是怕我犟到底。这一点闻捷也十分清楚了。所以,回上海以后,他立即当着我的面对小女儿说:组织不同意我和小戴阿姨结婚,爸爸是党员,小戴阿姨是团员,我们应该服从组织的决定。所以,从现在开始,爸爸和小戴阿姨只是朋友关系,有人问起你,你就说小戴阿姨没有来过。小妹懂事地说:我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想转入“地下”,等我到了吉林以后再说。但是,我们的情绪都极度恶劣。他说他有时想到死,一个人既不能写诗,又不能恋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学普希金,为情而死。我说,你不能死。如果你不顾一切死了,我不会为你哭,还要踢你两脚。你不能这么没出息。他说,我只是这样想想而已。我要活着,等你从吉林回来。要是你在那里爱上了别人,我等你离婚……
  我们的秘密相会持续了一个星期。军宣队连长又找我训话了。他问我:怎么样?断了没有?我说:断了。他冷笑道:好啊,戴厚英也学会耍两面派了!告诉你,你每天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一清二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为什么你身上还装着他家的钥匙?
  我的精神完全被击垮了。我不知道每天监视我的眼睛藏在哪里。我答应马上去交出钥匙。但是我还是又拖延了两天,拖到1月11号。我将钥匙交出去的时候,闻捷说:你不交,我也要向你讨回了。后来我知道,这几天,他已偷偷向几位亲人写了遗书,交代后事了。那一天我回家很晚,我们经历了生离死别。工军宣队既然继续对我施压,肯定也会找他谈话的。一位同事说,那天他打电话通知闻捷12日开会的时候,闻捷支支吾吾,说有两个人在家里。是谁呢?闻捷没有说,他死以后也没有别人说。
  1月12日,上海市文化系统召开大会,传达刚刚结束的上海市党代会。我和闻捷坐在一排凳子上,中间隔了丰村等三五个人。我看见他的脸色紫红,极不正常,但是没有跟他说话。我们只是偶尔互相看看,静静地听着传达。传达里又一次把我们的恋爱作为文艺黑线复辟的典型摆了出来,只是没有明白地说出我们的名字。散会时,已是下午五点来钟。闻捷从我面前经过,看了我一眼,就匆匆走了过去。我也一个人走出会场。会场离他家不远。我不自觉地追踪着闻捷的身影,想跟他回家。可是在离他家不到百米的拐角处,恐突然袭上心头。我害怕暗处的眼睛。同时我感到头疼欲裂,便咬着牙转身回到自己家里。就是在这天夜里,闻捷孤独未眠,下了死的决心,于13日凌晨用煤气自杀了。我为此终身不能原谅自己。如果不是我的软弱,那一天去陪伴他一夜,他也许就不会死了。闻捷死于对政治的不满和绝望,但如果有我的爱情始终陪伴,他也许会从黑暗中走出来……

  本文节选自《性格·命运:我的故事》,戴厚英/著,太白文艺出版社,199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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