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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若雪:知青时代

张若雪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曾经上山下乡

知青时代

© 张若雪/文

初尝困苦

  在城里时,我对下乡的概念尚不清晰。虽不至于视为畏途,但将所学知识都用来种地,觉得于国于己都未必划算。如果非要走这条路,军垦农场倒还可以考虑。此前我读过小说《军队的女儿》,受到革命英雄主义的感召;听过郭小川写的《军垦战歌》,很向往“边疆赛江南”的美景。后来到东北农村做职业农民,才知道理想和现实的天壤之别。
  务农时不满十七岁,既缺少体力,也不懂方法,甚感力不从心。出工第一天是收割玉米高粱,我手持一把不钝不利的镰刀,钻进过人高的庄稼地一通砍杀,很快就大汗淋漓。暴露的皮肤被秸叶划伤,汗水一浸,处处痛痒,怕落得太远又不敢稍作喘息。几个来回下来,已头晕目眩,腰酸腿软,血泡在手,狼狈至极。仰望赤日高悬收工还早,不知当晚能否剩点力气挪走疲惫之躯。看着我在劳作中挣扎,好心人会出手帮干一段,或送一声怜悯:城里的学生娃来咱这儿受苦了。似乎他们才注定是受苦的命。便想到同样生而为人,老农们已这样熬过世世代代,今天才轮到你,何来不平?才咬着牙挺了下来。
  那段时间,分配到邮局的同学于川正巧跑我所在的公社,不时有信报送给在五七道路上扬鞭奋蹄的父亲。阿川每次来家时,我都在地里干活,竟从未见过,只能在事后想像他胯下一匹墨绿色单车风驰电掣的英姿。偶尔进城看一眼阿昆,他干得好,脑子灵,入厂不久就被提拔为车间主任。其他留城的同学也各显其能,大都出落得人模狗样。只有自己的前程不由自主,越发自轻自惭,和同学来往也渐渐稀少。
  在知青时代,幸有老梁一直在另一战壕和我并肩战斗,通过书信往来,在精神上得到不少慰藉。来信得知,我走后不久,他家也下乡了。他父亲单位分到硬性指标,是祸躲不过,老头主动报了名。刚下乡时,梁林来信仍不忘卖弄学问,说他去的黑山县四间房,经他考证,是张作霖最初落草为寇之地;更著名的是解放战争中此地打过一场血腥的战役:为阻击驰援沈阳的蒋军,我军牺牲了上万名将士。信中看出,他仍然很乐观,相信会有一天苦尽甘来,再出人头地。
  1970年夏天,我在西丰续完了学业,向母亲要了二十元钱,说要回一趟沈阳、去一次北京。心里还有一个小算盘:途经黑山时下车去看看老梁。按照他信中指示在一个小站下车,步行四十分钟才到他家。途经当年阻击战时被炮火削掉两米的一〇一高地,想到老梁正在埋着烈士忠骨的地方耕耘,感慨不已。
  老梁果然在汗滴禾下土。见面时发现他瘦了一些,比以前多了不少牢骚,而且很悲观。在他看来,辛苦劳作倒在其次,最要命的是看不见希望,寻不到机会,不知苦日子何时熬到头。看到他年近花甲的父亲每天也要抗着锄头下地,裹过小脚的母亲则忙着灶前屋外,下放户的生活处处艰难。老梁每天要上工,我白天陪老太太聊家常,晚上和老梁躺在炕上说贴心话。两天后再分手,老梁硬塞给我两元钱做返程的旅费。
  知青生活最难过的是第一年,所有农活都需认真学过,而且薄弱的体力也需经受超负荷的考验。在大田里劳作,工作量人人平等,锄草时每人一垄,跟着打头的拼命往前赶,还要保证锄得干净。我的困难不仅在体力,还有近视眼,必须深鞠躬才分得清苗与草,便格外疲累。偏偏锄草是时间最长的农活,从仲春到初夏,每日都前腿弓后腿绷,汗滴禾下土。这锄禾的后遗症到五十岁时找上门来,因腰背之痛,我已无福消受沙发、软床。医生说是腰肌劳损,属陈年旧疾而无法治愈,只能让它在阵痛中不断提醒自己的知青岁月。
  我住进的第一个知青点都是省城六八届的学生,几个初一男生搭配几个高一的女生。男生只大我一两岁,经过两年磨炼,已消灭了身上的学生味,变得个个泼辣。在他们看来,不逞强便要被当地人欺侮;每与人争执,不论是非曲直,必同仇敌忾。一次,小赵出言不逊遭围攻,被一群小伙子追打到知青点,一众插友操起铁锹要玩命,才吓退了众人。我知道他们其实都很单纯、善良,少小离家只身在外,保护自己是一种本能。有些出身贫寒的很快适应了农村生活,比如小个子文举,既锄得了大地,也进得了灶堂,一大锅白菜炖土豆几分钟就可以搞定。也有生活能力差的比如小方,一件外衣穿到烂也难得洗一回;春眠不觉晓,出工常迟到。
  青年点的第一冬是在饥寒中度过的。蜷缩在四处漏风的土坯房,窗纸被朔风吹透,室内冻如冷库,睡觉时必须戴上棉帽,恨不能将所有的行装都压在身上挡风。次日醒来,怕冷不敢出被窝,高呼当值的伙夫起来做饭。须臾炊罢,端来一脸盆玉米面饼子,每个被窝塞一个,说句恭维话可多加一碗锅底水。一时间,两铺炕十几个少年蠢蠢欲动,一片咀嚼之声。餐毕,懒虫们钻进被窝接着睡,勤快的哆嗦着穿好衣,拎起一把锹镐去出工。当年农村冬季吃两餐,第二顿饭要等到收工。一两个饼子撑不久,常饿得前胸贴后背。有时望梅止渴,知青们也会拿城里的馆子吹吹牛,还没报完菜名,涎水就流了下来。
  那两年,我吃够了清汤寡水:一大锅炖白菜只放一小勺油,主食总是粗砺的玉米饼,灶房永远“食无鱼”,弹铗高歌也没人听。长身体的时候食欲旺,只能靠家里给的零用钱偶而润滑一下肠胃。有一次,为了弄点钱解馋,我悄悄从队里支了一袋高粱,背到县城桥头赶非法集市(就是小党见到我那一次),买主给个差不多的价就出了手。接着立马去饭馆要了一份肉片烧茄子加白米饭,吃罢把盘子舔得能照见人影。

艰难岁月

  逐渐得知,我的境遇在当时的东北农村十分普遍。从公开披露的材料可见,云南等地的知青生活更惨。后来得知,国家为知青安家落户本来是拨了一笔钱的,但经费流失普遍严重。比如我住的青年点,不过是个茅草覆顶的土坯房,盘着两铺土炕,日常生活很少有人过问。生活困难的主因是收入菲薄,因为农民也很穷。我所在的生产队,出一天工只值几角钱;年终分红时,出工较少的知青连口粮都领不走。
  因为囊中羞涩,美食难得。每逢村里有盖房,知青总是主力。帮工没工分,只为换一餐酒足饭饱。为了让肚里常沾点油水,知青们只有各显其能。或者两三人私下开小灶,或者找关系好的老乡家搭个伙。两个姓王的战友干脆在一个老光棍家安营扎寨,怎撵也不走。
  一天晚上,我应邀去老光棍家聊天。二王说出去办点事,一会儿便夹了只鸡回来。见我好奇,才秘授其“鸡贼三部曲”:白天瞄准目标,夜半潜行,瞅准机会扑上去,迅速拧断鸡脖子,掖在棉袄里揣回来。老光棍已烧好开水,三两下褪了鸡毛,炖了下酒。此事多了也遭怀疑,好心的老乡可怜知青,常施援手,即使见行为出格,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渐渐知道,“会来事”(懂处世之道)、善搞上层关系才会少受些苦。本队最受宠的知青是桂凤,队长每见到这位娇嫩的城里姑娘总是眉开眼笑,说几句荤素相间的笑话,再给她找一件俏活儿。桂凤是知青点里的大姐,家庭条件好,衣着也与众不同,干农活则顶不上半个劳力,农忙时常不见她人影。桂风刚下乡时常出笑话,初见儿马发情,竟大呼小叫:不好了,那匹马的肠子流出来了!桂凤最强大的是交际能力,大、小队干部家常有她的踪影。1973年,桂凤第一个跳出农村,被选送上了本省最好的大学。据说上学指标是她自己从公社搞来的,让曾经同命运的战友们嫉妒得眼红。
  在同队的知青中,我年龄最小,出工最多。并非不想偶尔偷个懒,而是欲罢不能。我插队四年,历经西丰、开原两地三队,每到一处都被选为记工员,生怕记错帐而不敢歇工,而且干活总要跟大帮走。工分兹事体大,是决定社员收入的“小命根”,村民选我的理由只是可靠。大凡乡村总有些家族矛盾,不偏不倚的唯有知青。我不敢辜负信任,做事认真讲原则,很让村民信得过。生产队长劳心不劳力,有时去地里晃一圈便走人,我会当面问他当日的工该怎么记,让队长脸色很难看。这样一来,比较轻松的活儿就永远轮不到我。
  最难过的还不是肉体的劳累,而是眼看前途无望的颓唐。家庭条件不好的大龄青年更是内外交困。当年城里住房紧张,有女知青回城多住几天,就会有家人抱怨。有位女生打熬不过苦日子,嫁给了当地一位复员兵,生了一对庄户家的子女。有时我下地干活路过她家,见这女人屋里屋外忙着做饭喂猪带小孩,服饰打扮已与村姑无二。
  痛定思痛,我终于对当时的宣传产生了怀疑。当数以千万的城市青年在同一时段统统成为农民,当一切理想都必须为形势需要而牺牲,当一代人的青春热情无条件地洒向山川田野,政策的冷酷性已走到了极端。一个美好的社会,理应充分尊重它的每一个个体生命,在无情的现实面前,再冠冕的说词也显得那么苍白。
  除了生存条件艰难,还有精神生活的贫乏。正当朝气蓬勃青春浪漫,知青们却很少学习和娱乐条件,更没有花前月下。即使有革命理想的强力支撑,勇于与天地奋斗,这些有理想的年轻人也很难以此为乐。那时的苦闷,似乎比今天的农民工更甚。主流的宣传是要知青扎根农村干革命,但他周围没有一个人愿意终老农村,眼见农民的穷苦,“人往高处走”是生的本能。标榜要扎根农村的,往往是另有所图。
  从当时情景看,知识青年与农民的结合注定是肤浅的,城乡的巨大差别决定了彼此的选择,老乡们从来没把知青当成自己人。乡下人认命,劳苦贫困习以为常;而知青们却从没想放弃自己的城市血统,即使和农民同样受苦,仍然有个避风港远在城里的家。每逢过年,当他们满怀疲惫,满眼酸楚,背着空空的行囊逃离乡村,总还有个温暖的家为这些乡野游魂敞开大门。
  到1973年,一度红火的知青运动进入低谷。受苦数年,老知青最初的壮志豪情已灰飞烟灭,虽不再受空泛的理想蛊惑,仍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困中度日如年。终有一天,下情通过内线得以上达。本大队的知青被集合起来传达文件,是毛主席回复福建知青家长李庆霖的信:“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注:指下乡知青的困境和家庭困难)甚多,容当统筹解决。”听罢最高指示,知青人人感奋。三百元在当时已属巨款,我羡慕李先生的幸运,更感奋伟大领袖的恻隐之心,难兄难弟们该出头有望了。随后,本省召开知青工作会议,开始落实政策,各级政府也相继增设了一个新机构——知青办,蒙冤受虐的知青总算有了一个靠山。
  站在今天的立场上看四十多年前的知青运动,或许是当时城乡分治下的大势所趋。一个经济落后、政治封闭的国家,出于现实的需要,只能先将城市保护起来,让广大农村化解体制内的诸种矛盾、承担国家化的牺牲。当城市因为运动之乱而不可收拾、更无力接纳新增劳动力时,权力索性将他们从城市剥离,大规模地迁移到体制之外。如此一来,社会的种种矛盾冲突似乎变得简单起来,但顾及一时,却殃及长远。即使不从人性的角度考虑,仅从国家长期发展而言,将一代富有活力的城市知青统统下放到农村,势必造成人才资源的牺牲和浪费,使工业劳动力出现断代。从微观看,知青群体及其家庭的悲剧不断上演,积水成渊,构成了整整一代人的命运悲剧。

精神慰藉

  知青时代,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忙时每天劳作达15个小时,收工时精疲力尽,有时刚填饱肚子便扎到炕上昏睡过去。只盼着农闲,才可以读点书。记得父亲借过几本“白皮书”,多是后斯大林时代的苏联作品,如《落角》《战争与回忆》等,时间少,读得像狼吞虎咽。知青之间偶有书籍交流,仅限理想尚存、希望从书中寻找力量的人。知青点长老杜珍爱《牛虻》,主动借给我:百忙中读过,将主人公的坚忍比作眼下的历炼,精神上顿时强大起来。隐约觉得,眼前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也许真的是成大业的必由之路。更怀念以前的读书时光,梦想着弃农求学的将来。
  农村可读的书很少,只有一些散落在民间的话本小说和口耳相传的传统故事,从中可得到一点民间文学的滋养。乡下人不读现代小说,外国译本更罕见,偶有“三言二拍”之类的明清白话小说流传。在城里罕见的“黄色小说”,也是下乡后才偶然得识。一次公社搞筑坝大会战,各村小青年同住一处,广泛交游,我见蛋子搞到一本破旧的线装本,扫了一眼书名,叫《灯草和尚》,刚翻了几页就被夺走。后来知道,这是本货真价实的黄书,至今仍禁着,在城里也只有钱锺书这种级别的专家学者才看得到。
  我所在生产队,并不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偶尔也能找到几个书友。比如“孙三国”和“康红楼”。孙某是队里的车老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虽读书不多,却把一套线装本的《三国演义》读得滚瓜烂熟,而且能活学活用借古喻今。俗话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老孙的确学得老奸巨滑,很有心计。好在人缘尚好,口才更佳,尤喜和知青交流。我知其痒处,凡凑到一起,必撩得老孙信口开河。伺候得高兴了,会把那套镇家之宝借来一阅。
  “康红楼”在沈阳读过高中,文革初他老父亲在右派帽子上又加了一顶“历史反革命”,下放潮一来便全家当上农民。康某对“红楼”颇有研究,却不敢像老孙那样口若悬河,因其身份卑微,处处谨言慎行,只偶尔在田头歇气时私下聊聊。他那时年近三十,正愁找不到媳妇,只好在金陵十二钗中维持梦想。我曾死缠烂打,把他那套三卷本《红楼梦》借到手。只是那段时间劳作辛苦,未及读完,忽闻有了阶级斗争新动向,老康惟恐惹火上身,当晚上门死乞白赖把书索回。
  更多的时候还是没书读。知青生活单调贫乏,工余时间不多,体力透支严重。一天辛劳劳顿之后,踉跄着回到青年点,扒完一口热饭菜,再和战友们侃一会儿大山、杀两盘象棋,才觉得自己仿佛死里逃生、又活得像了个人。知青集体户的好处是可以互相勉励,大家觉得只要心不死,就总有个盼头。在这个相依为命的大家庭里,总能在同病相怜的伙伴中间找到些安慰,经过一番发泄、稀释、调节、舒缓,才好把苦日子继续捱下去。每天最快乐的时段在晚餐后,大家下下棋、吹吹牛,或躺在被窝里看会儿书,农闲时偶尔去城里看场电影。
  下棋是当年最主要的消遣。老杜是青年点的象棋高手,有些邪招儿野路子,可气的是嘴损,顾及自尊的人常受不了他的傲慢与蔑视,以致经常激起民愤。如果真让他封口,棋便下不好。其实这也是一种宣泄,非如此,才有乐趣。后来下多了,我学了老杜的招术,也染了他的毛病。到读大学时,自恃棋高一筹,对弈时常得意忘形而胡说八道,直到有同学说:老若平时挺谦和,怎么下棋时这么狂?这才有所觉察,反省在青年点染上的臭毛病。
  眼看苦日子没完没了,知青男女开始从战友中找对象。很多人未必私定终身,只当一时的慰藉或寻个靠山。尤其是感性的女生,在体力上处于弱势,更需要雄性的保护并寄托感情。知青大军中的这一半的确付出了更多牺牲,尤其在招工、招生的关口,她们一旦有求于人,往往需要付出身体的代价。为免受欺辱,本点几个比较漂亮的女生,都找了五大三粗的男生做对象。此风传染性很强,就连一向道貌岸然的女点长后来也打熬不住,找了个后转来的小男生软语温存。
  我那时很难理解大姐们寻求慰藉的心理,看不惯房前屋后的缠绵。只为那个嫁给农民的知青大姐感到惋惜,因为她很可能出嫁了一生的前途。现在看来,在希望渺茫的生存境况里,大龄女知青要做到守身如玉,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1973年春,我转到离家较近的开原县某公社。虽不愿离开相处两年多的淳朴乡亲和患难战友,但继续留在偏远的西丰的确看不到什么光明前景,不如重打鼓另开张。知青新家果然条件较好,住的是砖瓦房,吃上了白米饭。但水田的劳作更辛苦,春季插秧挑担走田埂,我练出一副铁肩粗腿;夏季下田薅草,每天在泥水里挣扎淋漓,腰肢欲断。当年农田很少用农药化肥,秧田里每根草都靠人徒手拔除。因为近视,我对草与苗的分辩力一直较弱,总是连滚带爬地落在后面。

白卷风波

  1973年,第一次有了城里招工的信息,只是名额太少,杯水车薪。众弟兄如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由暗斗发展到明争,知青阵营立刻土崩瓦解,后来竟也有因始终走不成而绝望自杀的事发生。捷足先登的往往是知青点长,他们或十分优秀,或十分顽劣,才会在竞争中占得上风,正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接着,又有了大学招生的消息,说是从工农兵中选拔,比例最大的是知青。其间出了个反潮流的“白卷先生”,被别有用心的政客们拿来利用,凭真才实学上大学的路被彻底堵死。一颗红心加一手老茧,或许还要加一个“后门”,成了大学的通行证。
  老梁是这年招生的亲历者。来信说,他参加了县里组织的招生考试,结果在本公社考生中名列第一(数学第一,语文第二),字里行间洋溢着范进中举式的兴奋。我很替他高兴。后来看到报纸上工农兵喜气洋洋上大学的消息,心想其中就有老梁,羡慕不已,却一直没有老梁的佳音。多次去函催问,数月后才见回信,却满纸悲情。老梁说,因为后来本地区出了个“白卷英雄”,招生时已不论分数,上大学的指标被调整给了公社书记的女儿。此后他似乎万念俱灰,信件也逐渐稀少。他父母后来按政策回城,把他丢在了黑山。
  我的第三本日记正写于这个时期。由于时代原因,表达的仍然是主流意识,但也流露出一些纠结,比如对张铁生“反潮流”一事就很矛盾,一方面欣赏他政治觉悟高、有斗争性,敢于向体制叫板,另一方面又主张大学就得招收有真才实学的人。虽怨此人一举浇灭了许多代人的大学梦,却也能理解一个荒废多年的老知青面对考卷时的苦衷。
  有一天,得知镇上的师范学校请张铁生作报告,我正巧进城办事,便进去听了一会。见此人相貌周正,口才很好,在乡下时当过生产队长,服饰和表情还保留着知青的淳朴。他显然知道,自己的做法在社会上争议不小,借这些报告会正好说明其行为本身的合理性。他并不知道已被政客利用,随后身不由己,官运亨通,当上了全国人大常委、铁岭农学院党委副书记。同期被提拔的知青典型还有本省的柴春泽、云南的朱克家等人。不过好景不长,按后来的说法,他们属于“在路线斗争中站错队”,结局免不了被批、下台甚至进班房,人生大起大落,盲从的代价不菲。知青生涯进入第四年,我已提高了痛感,对艰苦渐渐麻木。周围的大龄知青更显得焦躁不安,坚持回城已成了唯一选项。他们宁愿相信下乡的目的只是接受“再教育”,受苦一时而非永远。上面宣传的“扎根论”此时已渐趋淡化,其实它从未在知青中获得认同。城里每逢中学生毕业仍要动员下乡,但或多或少会多几个“面向”(比如面向工厂、矿山),老知青抽调回城的口子也已悄然打开。对我来说,理想的前程还是继续上学,但论插龄和表现,我似乎并不列前,不知好事还要等到何年何月。
  新知青点的插友普遍大我两三岁,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四对儿男女公开了恋爱关系,男生中还有四个人耍单。我年龄最小,屋里屋外没有钟情的对象。老杜因初恋对象回城即分手而倍感失落,曾经沧海难为水。老何自当上生产队指导员便积极献身于农业学大寨,后来知道他正暗恋着大队书记的妹子。表面看,这三剑客还保持着男人之间的友谊,时常交流些问题看法,求知向学上也更用心。结果证明,有理想的人总能走得更远。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知青下乡本来是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使之成为社会主义新人,而在“教育”实践中,这些涉世不深的学生娃却被教育成满口脏话的野蛮人。有人为争取个人前途而不择手段,有人甚至年轻轻就做了父亲母亲。知青之间、知青与当地人之间大打出手的事也时有发生。一次,我和老杜进城看电影,有人故意将香烟头弹到我身上,原来是后两排几个小青年寻衅闹事。老杜不甘示弱,掏出电工刀拍着椅背敲山震虎,然后在耳旁叮嘱我:临散场时你撤退,我掩护。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双方搭上了两句行话,这才免了血光之灾。原来挑衅的对方也是同城的知青。
  少数知青在农村作乱,很大程度上源自生活困顿和精神空虚,以致思想逆反,行为放任,在排遣和宣泄方式上常常出格。农民本来也没有对知青再教育的能力,若听老乡们聊天,总是三句话不离下半身。他们自己还在贫困线上挣扎,在文化、教育上反倒要借助于知青的反哺。知青与农民的真正“结合”只在个别男女之间,凡有理智的知青都会努力克制着不走这一步。和我睡一铺炕的老何终究也没敢迎娶那个秀外慧中的当地姑娘。早年嫁人的那位知青大姐终于悔青了肠子,到战友们开始回城时,只好怔怔地站在屋檐下,对远方的父母望眼欲穿。

幸运转机

  到1974年,归乡情切已是知青共同的心声。有一首“知青之歌”先在铁岭地区传唱,后来竟流行全国。曲调是套用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歌词由无名氏填就,以首句为歌名。歌中唱到:“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有朝一日重返沈阳,回到到我久别的故乡,亲人啊朋友欢聚一堂,共度那美好时光。”当时每听人哼唱此曲,便想起正在热切盼归中的知青兄弟,平添许多酸楚。不料文革以后,这首小调竟被再改歌词登堂入室,演变成歌舞升平之作。后人不解其意,即使由歌星演唱,也全失味道。
  这年春季的一天,我正在田里担苗插秧,一位大队干部找到我,说要给公社广播站写篇报道,宣传一下本大队的多种经营。头一回以写文章代替出工,我很兴奋,出外转了转,回来略加思索便完成了任务。两天后,听到高音喇叭将我写的报道播了一通,就有人刮目相看了。又过了段时间,公社下来一纸调令抽我去工作队。想到可以因此躲过下田的劳苦,不禁心花怒放。
  我被分到一个三人小组,组长老林是公社武装部副部长,另一位知青老姜年长我三岁,长得文质彬彬。我对搞政治运动一窍不通,具体做什么怎么做只有听命的份。三人被派到东关大队,任务是宣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割资本主义尾巴。前者务虚,后者求实,但涉及到农民的切身利益,总觉得很棘手。林部长老谋深算,嘱咐我俩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激化矛盾。姜插队六年已变得老辣,工作任务并不积极;他读书多,也善谈,两人每天谈天说地,经常到后半夜。
  当此时,公社化已搞了十六年,农民已对大锅饭的集体经济普遍厌倦,为生产队干活时常偷懒耍滑,对房前屋后的自留地才最用心。我当时以为城郊的农民私心重、觉悟低,后来才知道土地承包是人心所向,大锅饭才约束了生产力。比如我们在生产队挖土方,如果大帮哄肯定人人磨洋工,分了定额大家才来劲。眼下这场运动要斗私批修、割小生产的尾巴,当然不得人心。头一天在队部开饭,锅里清汤寡水,老林说这是给我们“上眼药”。随即在队会上委婉说明来意,以安抚人心,下顿饭就端上了肉菜。
  一次,老林带我们在村里巡视,指着房前菜地的一朵奇葩神秘地说,这是罂粟,然后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他的解释是,这家人种上一两株作为药用,不必太认真。我和老姜唯林首是瞻,反正是他对上级负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结果和村民始终一团和气。当地知青点杀条狗,也不忘喊我们去喝酒。混了两个月,眼看工作组要到期,老林授意我执笔给上级写报告、编故事,忽然传来大专院校招生的消息。老姜心急如焚,匆匆作别,回本大队去打点运作。我也想回青年点争取一下。老林表示理解,工作队即刻散了伙。
  回队方知,本知青点只分到一个中专名额,年龄限23岁以下。有人私下说,指标是戴着笼头下来的,已内定为老何。只是大队干部不愿制造矛盾、卷入是非,让知青们自己投票来决定。够条件的有三人,谁票数多谁上,也算公平竞争。这样一来,我觉得还有希望。虽然资历和业绩比不上,但人缘还好。下乡四年,到哪儿都把战友当朋友;老农也不把我当外人,都无话不说无乐不做。老何则性格张扬好摆谱,说话办事不讲究方法,虽然上级喜欢,但群众口碑并不好。不过,二人在一铺炕上睡了两年,都不愿为此撕破脸,只顺其自然,谁也没私下拉票。
  投票那天,点长老杜主持选举。他年长我两岁,自从那次影院遇险后,就成了我的保护神。老杜也喜欢文学,虽读书不多,却学以致用,对人生颇多体会。其父是铁路局调度,纯正的工人血统,善根扎得很深。这回更想在相持不下时助我一把。把既定程序走完,全体知青开始投票,一炕人脸色都很严肃。
  投票结果有些出人意料:我11票,老何6票,小吴1票。压倒性优势。我克制着兴奋,连客气话也忘了说,还是老杜提醒,才向我的票仓——心地善良的大姐们说了声谢。老何脸色则不大好看,一听结果便拂袖而去。后来听说他去公社哭着喊着又搞到一个名额,结果总算是皆大欢喜。终于要逃出苦海了。夜里听老何辗转反侧,我也睡不着。
  过了二十天,从各路突围的十八个幸运儿到公社集中,拿到入学通知书,个个喜笑颜开。这时才知道,大学名额都给了二十三岁以上的老知青,我只有上中专的份,分到航校学电子。心高气傲的老姜分到阜新煤矿学院,美中略有不足。老何分到财校学财经。队长的公主先前还看不上性格浮躁的老何,如今见他回了城,才有些恋恋不舍。老杜难舍手足之情,执意送我去学校报到,说,你这一走,我再也找不到说知心话的人。眷眷之心良苦。
  回城的幸运一年后才落到我的昔日战友头上。老杜逢招工回城,分到肉食品加工场开货车,很快娶了个灌香肠的女工。其他大龄知青也相继结束了农民生涯,回城后多在集体制企业当工人。老梁终于被招工,分配到输油泵站。随后从锦西干到廊坊,很受单位器重,还准备调他去石油报工作。可父母身边无子女,要他回沈阳侍奉老人,他不得不从。回沈后没有好工作,他分到市郊的沥青厂,每天起早贪黑,干得很辛苦。

青春有悔

  到1976年,波及全国的知青运动已进入疲态,在民众中赞少弹多。政策所附加的意识形态的内容一旦被现实弱化,感情的天平便骤然向知青倾斜;对知青的态度,也决定了执政者的人心向背。凤凰卫视曾播过一个专题:在水深火热中的云南知青,为逃出生天,集体卧轨阻断交通。当中央派员前来调查、安抚时,知青们哭声震天,跪倒一片。连北京来的大员也泪如雨下,原来他也有两个小孩在农村当知青。
  同情抵不过国情。当千万知青纷纷踏上艰难的返家之路时,政府一时有心无力,城市就业问题一下子严峻起来。大批知青在家待业,生活困窘,精神苦闷,有些人陷于绝望。据某市1979年统计,在当年的罪案中,有三分之二涉及待业青年和下乡知青。我曾见过一个西丰的战友老张,当时他正拉着人力车给居民送煤球,浑身煤屑满脸汗水。他分配在大东煤场,似乎有意把脸抹得像京剧脸谱,以免走街串巷时被熟人认出来。对自己下乡八年换回一纸城市户口,老张不满中也还庆幸:总算把孩子生在了城里。而且,比起那些仍在农村或者返城待业的知青战友来说,他毕竟有个活命的饭碗,也算比下有余。
  让我意外的是,知青大哥大姐们的情变来得那么迅速。现实境遇改变之后,原来那份基于生存需要而产生的感情,就立刻被证明是脆弱的。条件不错的女生总要攀高枝的,旧男友却立刻显出他们在择业上的劣势。在生存面前,没有割舍不了的情感,很多患难男女回城不久就分了手。老杜后来告诉我,本青年点曾如胶似漆的四对男女中,有三对分道扬镳,都是女生提出分手,而把不尽的痛苦留给了她们当年的靠山。
  在命运的沉浮中,人的社会角色经常在强者和弱者之间转换,难逃被历史强加的宿命。十几年后,那一代老知青又面临企业改制,很多人不得不买断工龄提前下岗。这是后话。
  最后一次接触知青是在1978年初冬。有一天听走读的同学说,市中心有知青闹事,便匆匆赶赴现场。见市府广场聚集了数百名破衣烂衫的知青,不时呼喊着求救似的口号,周边零星的警察并未过多干涉。看他们年纪,像是近几年下乡的学生娃。有个眼镜男站在苏军烈士纪念碑前慷慨演讲,申诉社会给他们的不公,请求养育过他们的城市再给三尺之地和一个饭碗。作为过来人,我很同情小知青们的境遇,也为之鼓掌打气。随之感叹,我在这个年龄,何尝有过表达自己意愿的机会或者勇气?便相信时代真的要变了。
  又过了几个月,果然发现党报刊登文章,对上山下乡运动给予含混的否定。正值举国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之际,迫害知青的账便顺理成章地算到了四人帮头上。随后,各级政府开始给乡下或者城里待业的知青落实政策,把安置知青的工作排上重要日程。按正式说法,到1982年,各省市待业知青基本安置完毕。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终于偃旗息鼓,涉及数千万家庭的离散史被划上了句号。
  既往磋砣岁月,“沈腰潘鬓消磨”。当事者不堪回首,只能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经受住考验、有真才实学的知青终于后来居上。当年和我同在西丰插队的沈阳二中知青,后来当上厅级干部的就有十几人,最高做到省委副书记。几年前,这批人特地回西丰省亲,并冒雨在县城中心广场演出大合唱,乡情洋溢,感染了上万观众。
  有段时间曾刮过知青怀旧风。在一部老知青回北大荒省亲的电视片中,看到编导刻意营造的喜极而泣、丧失理性的煽情,我很不舒服。这显然是对下一代的误导。如果从善意理解,他们掩饰了当年的痛苦,宁愿铭记约略的美好。但那些视知青岁月“无怨无悔”的人,绝不会愿意吃二遍苦、遭二茬罪。他们不过是想向世人告白,自己的青春流血流汗,追求过理想,在苦难中也有收获,所以那岁月依旧稠得峥嵘。我的一位下乡在农场的同学,就一直把当年在知青部落的飒爽英姿珍藏着,但她对自己当年盲目的热情和虚无的理想,并不感到骄傲。
  对大多数知青而言,苦难是给他们最深刻的记忆。我的收获是对民间疾苦和国情的深刻了解、对弱势群体的悲悯情怀,并极大地提高了对苦难的承受力。正所谓:“有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此后数十年,我生活中仍难免波折,因有过这番历练,再大的艰难也挺得过。
  时隔四十年,关于知青的历史已被有意无意地淡化。如今的年轻人已很少了解和理解他们前辈的境遇和苦痛,更不会用当年的困窘来对比他们今天的自由。如今那些为瘦身只吃蔬菜水果的姑娘们,很难体会女知青饥肠辘辘的滋味——身单力薄的她们不怕粗壮,只怕无法承受生命之轻。有些八〇后、九〇后以自己的文化优势轻视他们的父辈,却未必知道,他们父母在读书的年龄正被迫做农民,挣的是微薄的工分,他们求生的唯一选项是战天斗地。令人失望的是,在有意的遮掩下,国人对历史的遗忘相当迅速,不过四十年,知青时代已经成了缥缈的传说。
  只有当事人不会遗忘,幸有亲历知青时代的作家,对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做了浓墨重彩的笔录。叶辛的《磋砣岁月》、路遥的《人生》,阿城的《棋王》,老鬼的《血色黄昏》,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梁晓生的《雪城》……2002年,中国工人出版社曾推出一套《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出版者对其中一部纪实长篇作了如下推介:“这是中国知青精神行旅不堪卒闻的挽歌,这是东方古大陆最荒莽而又苍凉的大唱。”我觉得,或可作为十年知青运动的感性概括。

  本文选自《五零后》,张若雪/著,现代出版社,201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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