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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梦龄:败兵之将

关梦龄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败兵之将

© 关梦龄/文

  1948年秋天,长春城内一片混乱,被围困的十万国民党军队仅靠微少的空投粮食活命,老百姓连草根树皮都吃光了,大街小巷每天都有饿死的人,关内的报纸说长春成立了“埋尸委员会”。一天,督察处逮捕了一个叫王万富的木匠,他的老婆孩子都被饿死了,他饿得没有办法,就到市场上去诳骗那些饥饿的孩子,把十一二岁的孩子骗到家,用斧子把小孩砍了,身上的肉割下来拿到街上顶马肉卖,卖了钱,买高粱米。这样的事,我不但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什么“民不聊生”啊,“饿殍载道”等等都不足形容当时长春饿死十来万人的凄惨景象。守在长春的部队计有新7军和60军,加上吉林保安旅、骑2旅和警察总队等。这些部队的士兵饿得东倒西歪,不成样子;军官们依然如故,吃得脑满肠肥,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躺在白骨堆上享乐。
  长春守军没有力量出击,期望辽西战役打好,能有援军到长春解围。蒋介石给郑洞国的电报指示:“固守待援,相机出击”。待援是可以的,出击则办不到。士兵把长春当成“坟墓”,军官揶揄自己已成了“瓮中之鳖”。
  这种情况下,我在长春警备司令部督察处工作已没有什么劲头,加上我与处长张国卿还有一些私人意见,9月,我就离开了督察长的职务。随即,保密局长春站站长项迺光保我为“军事联络组”组长。当然,南京保密局不会不准的。这个“军事联络组”是为控制袁晓轩一支两三万人的“吉黑地区人民义勇队”的武装特务而成立的,一个少将组长,四个中校组员,还有一部电台。由2月到9月,这支特务武装便垮台了。我这个组长已没有工作可做,只担个名领几个薪水和给养而已。
  离了督察处,我是“无官一身轻”。每天自在逍遥,整天吃喝玩乐。虽然饿死了无数的老百姓,可是我的生活还保持正常。我的习惯,不吃大米,不吃豆油,每天仍然吃最好的美国面粉、猪油,或者芝麻油,鸡、肉不断,一些小特务给我到处搞吃的。我在外边也有一些应酬,所到之处也都是大酒大肉。除了吃就是嫖。找女人跳舞,没有大型舞会,就组织家庭小舞会,轮流在各个“公馆”举行。这个太太,那个小姐,乱七八糟,自己倚恃有高粱米可以作为玩弄女人的诱饵,这时我的生活毫无拘束,心想:反正快完蛋了,八路军一来,一切都不属于我,为什么不得乐且乐呢?
  北平家中接二连三的来电报催我速回,二老婆郭依平给我来电报说:“老太爷叫你赶快回来,再不回来,就是不孝。不然,我就到长春去找你……”一些朋友从北平、天津都来信问候,望我早日离开长春这个危险地区。从关内寄到长春的信是空投的,长春往外寄信是寄不走的,只有用电台发电报,我利用空军的电台发这些私人电报,特务电台不能随便乱用。我回电报告诉他们:长春四面被围,飞机场已被八路军炮火控制,不能起落飞机,只要有飞机我就走。这是项迺光与我说定了的。
  9月中旬以后,各地战况非常不好,天天是打败仗的消息,不是这个地方丢啦,就是那个县叫八路给占了。消息来源收音机,还有沈阳“东北剩总”的通报。南京保密局也给长春站来了电报,指示:能潜伏的立即潜伏,不能潜伏的向沈阳疏散或到北平集中。9月底,我与项迺光商量,我要化装经四平去沈阳。项迺光说:“你走,我先向南京局本部请示,我不能同意你经过四平,你忘了,南忠信(长春警察三分局局长)到了四平,来信不是说得很清楚嘛,公主岭及四平等地的八路军卡哨都询问你的行迹。由此可见,八路军要抓你,你还自己送上门去了。”
  我一想,这么走的确危险,认识我的人很多,比如5月20日在长春召开的军民大会,庆祝蒋介石就任总统,有六七万军民参加,我是这个大会的警卫组组长。我站在大会门前的卫车上,虽然穿着便衣,却也暴露了身份。警察局副局长李贺民会后对我说:“你还怕八路不认识你,站在汽车上自己贴布告呢!”
  长春如果失守了怎么办?我与项迺光研究,第一是随军向沈阳突围,项迺光对我说:“长春到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掌握三个部队:新7军的38师,60军的52师和吉林师管区,这三个部队的部队长陈鸣人、李嵩、李寓春都与我说好了,并且我已经给南京打了电报,毛先生(保密局局长毛人凤)回电说已转报给大总统。这三个部队可以与咱们一致行动。”我说如果这个计划不能实现,第二步就是化装潜逃。这虽然是下策,但也不能不准备。项迺光同意并准备逃跑的东西:先在市内照了二寸便衣小像片,我、项迺光、张国卿(督察处处长)、袁士举(保密局长春站副站长)、马绍周(市政府政工大队长)、袁晓轩等人都在督察处院内照的。像片照好之后,派人到长春市各区公所起了国民身份证,都用化名,我化名“吴国栋”,商人。又派上尉参谋孙万斌弄来六张路条,我给了他一两黄金。我又叫医生给我弄了一些吗啡、疲乏崩,我吸食鸦片,唯恐途中不能吸食。
  有一天,我到督察处去看看。接我工作的陈牧对我说:“现在,没有什么案子可办了,政治案件都处理完了,看守所押的几十个人都是刑事犯。外边有人说,八路军就恨督察处,督察处就是关督察长和两个陈主任,一个是我,一个是陈寿岚。这话也不假,咱们过去怎么抓人家,审人家,杀人家,将来人家如法炮制。所以有政治犯还要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对呀,能杀就杀呀!宁可自杀,也不叫他杀。”我又接着说,“咱们手中连自杀的东西都没有,真被八路抓去,死不了活不了有罪受。应该预备毒药棉花,必要时往嘴里一放,完啦,省得遭罪。1945年光复,在汉口抓了一个日本战犯,少将级的军官,押在咱们的看守所,入所之时,没有认真检查,他带了一块毒药棉花,什么口供也没有就自杀了。老板(军统特务对戴笠的称呼)当时在北平发了一顿脾气,说这个看守长无能。”
  “这个日本战犯把毒药棉花放在哪里啦?”陈牧问。
  我告诉他:“放在军衣贴边儿,没法查出来。后来,我在北京担任肃奸委员会的总务科长,我对看守所所长说:‘抓来的八路和日本战犯一进所就要把衣服脱光,另给他们一套囚服,如果再不放心,叫他们先洗个澡。’这样什么事也没出过。”
  没有几天,沈阳“东北巢总”二处处长郑兆一给我和张国卿来了一个电报,说要在长春布置潜伏组,原来的方学儒那个组已暴露身份,无法潜伏。求我们在长春给物色个组长人选。我找了徐克成,他是伪满的秘书官,后来又为我们做过情报工作。当时在长春赋闲,他的家在长春,长春的社会关系多。他愿意干。我与张国卿便给郑兆一回了一个电报,把徐克成介绍给他。10月初,由沈阳用飞机给徐克成这个潜伏组空投了干电池、密电本等,并由我代向长春后勤第16支部给徐克成领了半年的经费,半年的粮食。
  同时,保密局长春站也布置了潜伏组,组长吴殷强,他年龄大,稳重,在七马路开了一个粮米加工厂,扮作商人,很像。
  进入10月,形势恶化,项迺光找我去商谈随军队突围的事情,他说:“为了将来行动便利,把站上的人编成组,你、我、袁士举、袁晓轩、马绍周、李友濂编在一个组,其余的人编五个组,每组10个或15个人。这样行动起来不致紊乱。”
  对于这些事情,我没有意见。
  为了便于紧急行动,督察处的内外勤人员都命令搬到处内住。我内心并不紧张,听说蒋介石到沈阳亲自布置一切,我认为最近可以安然无事。我每天接触的新7军的军官们不是跳舞就是打牌。我想:“长春有这么多军队,两个军,六个师,上校以上的军官有几百,我怕什么?天塌有大个,过河有矬子,死,大家死一块;逃,大家一起逃,我用不着过分忧虑。”我准备腌酸菜,叫手下的督察给我买一口猪,预备春节吃火锅,过个太平年。
  10月14日锦州防线被突破,这个消息传到长春如晴天霹雳,凡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锦州被占,切断了沈山交通,使华北与东北交通断绝,使东北的守军成为瓮中之鳖。东北休矣,长春不待论矣!10月15日,我看见新7军的所有大小汽车、卡车一律试行加油,擦修,似乎要出动的样子。
  10月16日是农历九月十四,我33岁的生日。长春金店同业公会理事长魏占元张罗给我祝寿,我说“这个时候可不能过生日,叫外人知道说闲话,如果要聚会聚会,到我这儿,找几个朋友偷着吃一顿,我请客。”
  于是魏占元找来了几个朋友,我叫厨子做了一桌席,鸡鱼海味,应有尽有。不算烟酒饭,花了七八百亿元,算在一起有九百亿元。酒醉饭饱,尽欢而散,午夜我才休息。我刚上床,床头的煤油灯罩炸了,我心中颇不高兴,谁也没碰它,这个灯罩怎么会坏了呢?早不坏,迟不坏,偏在过生日这夜坏!太不吉利。我怀着不愉快的心情入睡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还没有起来,我的表弟苗可成(新7军谍报队队副)到我这,惊慌失措地告诉我:“不好了,60军叛变了!长春完蛋了。现在长春分两部分,新7军的防地可以通过,60军的防地不准通过。二哥你快到警备司令部去问问消息吧!”
  我匆忙起床拿起电话机想给新7军参谋处打个电话,一拿耳机,没有声音,电话坏了?洗完脸我就到新7军参谋处,参谋处没有人,几个下级军官什么也不知道,我下楼到卫侍班问李鸿军长的病好了没有?说现在正发高烧,不能说话。我又从新7军军部转到警备司令部参二科吴科长公馆,一进门看到警备司令部参谋长安震东,参谋处长肖豪,副官处长王士旗以及其他一些科长。他们抢先问我:“有什么消息没有?”“没有,我去新7军没找到一个人。”“史副军长和龙参谋长都到兵团去了。”
  我问他们看见国防部史高参(史祚炎,国防部二厅长春站少将站长)没有?大家都说没见到。电话打到他的住处,是一个职员接的,他说:“史高参昨夜到空军张副官长那去跳舞,回来经过60军防地,60军哨兵问他口令,车子没有停,哨兵开枪,打伤了他的右肩,现在小五马路医院治疗。”
  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
  我又给督察处张国卿打电话,问他在押的人犯怎么办了?他说:“都处理了。”
  我告诉他:“大势已去赶快走吧,还等什么!”
  他说:“好,我马上走。”
  我回住处一看,简直成了拍卖行,什么皮袄、大衣、棉被、毛毯、西服、留声机……摆了一屋子。这些东西有的是朋友扔下的,有的是我用高粱米换的。一件白狐女大衣一千斤高粱米,一件黑狐女大衣六百斤高粱米,缎子被十来床,这些东西我无心多看。我叫勤务兵把我的日记、信件、电报,凡是有字的东西及所有照片一律焚烧。我把一个水晶的,一个贺兰山石的私章亲自砸碎。在屋内巡视一番,没发现有字的东西。
  我匆忙赶到团管区,上楼找到项迺光,他穿一套黄布尉官棉军服,见我就问消息,我什么也不知道。不一会儿李寓春(吉林师管区少将司令)、马绍周(市政府政工大队长)、王焕斌(吉林教育厅长)、袁晓轩(保密局长春站军事组长)、袁士举(保密局长春站副站长)都来了。
  项迺光对我说:“咱们决定突围,你就不要回去了。”
  他并且示意袁士举把我监视住,怕我出去泄漏这个机密。袁士举对我说:“到那屋吧。”一个大屋几十个人,乱糟糟的。我还想回家看看,再去新7军打听打听消息。我趁袁士举不注意带着勤务兵溜了出来。
  家里的东西没动,伙夫在那看着。我转了一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对伙夫说:“我走了,屋内的东西都给你了。”

  我从家出来,打算到新7军去,一想到那儿也是没有办法,便又回到团管区,决定与项迺光他们突围。
  不一会儿天黑了,吃了一碗小米饭,已经上灯了。我们在院子站队走出了团管区的大门。门口停着吉普车和其他车辆,这些车子都是我们乘坐的,司机也跟着突围,汽车没人管了。
  月光下,由李寓春领队,向兴安桥哨卡行进。正行进间,正前方一个骑兵直奔我们而来,这一来把我们吓坏了,有的回头便跑,等这个骑兵到了跟前,才知道是新7军送公事的传达兵。我们有三百来人,在行进间漫无秩序,这些人是师管区的官兵,有特务、勤务兵、司机、炊事兵,就是缺少战斗兵。夜里10点到了宋家洼子保安旅,找到旅长何大刚,告诉他我们要突围。他叫人给我们几个做了一顿稀饭。休息了一会儿,李寓春把人集合起来讲了话:“长春十万官兵投敌,我们决不投敌。我们一定要打出去,只要能走出60华里,咱们就到了安全地带,大家不要三心二意,只要精诚团结,我有办法。”
  从宋家洼子继续向西突围,走了半里地,前面火光四起,枪声不停,我们队伍停了下来。我们当中属袁晓轩胆子小,他说前面必有八路军,前进必要被包围。这样一来,我们又退回到保安旅。在那过了半夜,睡了一觉。从来没有步行过这么远,感到浑身乏困。
  10月18日,天刚见鱼肚白,我们就起床向兴安桥行进。到了兴安桥,项迺光把我叫到一边说:“突不出去了,自己想法子吧,咱们谁先到了北京,谁就给局本部发电报,报告今晚突围的经过。本来今年3月我可以叫你回北京,但是我没叫你上飞机,认为局势不致于坏到这种地步。我太相信政府了,结果把你拖住了。好吧,再见,珍重!”他哭我也哭了。
  大家都在兴安桥作鸟兽散。一些师管区的官兵无所谓又返回城里。可我们这些特务多了一个心眼,项迺光、袁晓轩、袁士举、马绍周和我谁也不肯先进城,惟恐有人看见行踪,怕将来被人出卖。我一看这形势便对勤务兵使了个眼色:“走,咱们到报话局去!”
  我领着勤务兵进了城,往东一拐,往西一拐,乱走一阵,看看后面没人跟踪我才安心。
  进了城里,我把长发推光,找了一套黑旧呢上衣,黑布夹裤,一顶旧礼帽,看了看,还可以。
  上午10点我去新7军,在参谋处李润棠的屋子呆下。他是军部少将副参谋长,与我私交很好。我问他怎么样?他说:“李军长在病中,不省人事,一切还没有一定。”他的女朋友赵小姐也搬到这儿,屋内放了几个皮箱。赵小姐说:“就在这听信吧,别瞎跑了,听说要往外打,你跟军部一块走吧。”
  李润棠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唉声叹气,如热锅上的蚂蚁。我问他郑洞国的动态,他说:“郑洞国有什么办法啊?他只身一人,平常称孤道寡,现在谁理他。昨天向他请示,他也束手无策,现在新7军要自己拿主意,等命令已经来不及了。”
  我与赵小姐谈谈她家情况,谈谈跳舞。我是故作镇静,心中非常焦躁。赵小姐说:“你的太太没到长春有多好啊,一个人真方便,我现在跟着他多累赘。我要走他不让走,真要打出去,我害怕。”
  晚饭在饭厅遇到军部的龙国钧参谋长,副军长史说及各处处长。我利用这个机会,尽力鼓励他们突围:“绝不能放下武器,你们对共产党的情况知道的太少,真的放下武器,你们有后悔的日子,现在往沈阳突围,空军一定接应!”
  到了半夜,李润棠开完会回来,他说:“三个师长都同意向沈阳突围,打算明晚上就行动,你就在这儿吧。”
  19日,情况又变了,长春围城司令员肖劲光派代表与新7军副军长交涉,劝说放下武器,举行和谈。这样一来突围的计划又搁下了。经过解放军的代表与新7军的代表多次面谈,又经过新7军三个师长的同意,决定和谈,李润棠把和谈的条文拿出来给我看。
  条约有一二十条,我从头到尾看罢,计上心头,条约第三条写道:新7军尉官遣送吉林,明春送往辽南开垦,不愿参加者听从自便。我决定化装一个尉官,潜到尉官队,先到吉林后到辽南,以后再回北京。
  新7军军部的楼下原来是警备司令部的各处办公室,现在各屋都挤满了人,一些太太、少爷也搬到这里,督察处的一些特务也混在里面。警备司令部参谋长安震东也在这儿。他小声对我说:“你要注意呀,人家有人打听你呢,找一个小屋子躲起来,到晚上溜走吧。”
  我心想,有人打听我,就没有人打听你,我的官比你大吗?心中有些不愉快。
  晚上李润棠对我说:“方才龙参谋长说,我们已与共军签订了和约,你在咱们这不相当。”
  我一听火了,决心离开他们。李润棠说:“你不要走,由我负责。平素是朋友,现在就不是朋友了吗?人情不能这样,胆小如鼠,根本就不是军人!”
  20日上午,新7军军部大楼挤满了人,不管哪个部队的官兵,都到这儿来,似乎从这里能得到什么。
  我把参谋处管总务的焦副官找来,叫他给我找一套尉官的棉服,他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一套新棉服,对我说:“您穿吧,不合适再换一套。”
  我试了一试,还合适。我把呢子上衣和呢子裤扔在地下,焦副官说:“您不要士兵要,他们有许多都穿上了呢子制服,他们不在乎。”
  焦副官又把他的一双新皮鞋给了我。
  我这样一改装,赵小姐说:“像一个排长。”
  我们正在楼上换衣服,院中枪响了,猛然间冲进一群八路军,穿着灰棉衣,全身武装,进了警备大门就射击,射击一阵,无人还击,他们将大门把上,接着一些士兵冲进大楼。我在屋中看到这种情况心中不悦,既然放下武器还来这一手干什么?是下马威?
  一个班长模样的解放军,后面跟着一个武装士兵,走到我们面前,很客气地说:“你们如果有武器,请缴出来,放在一个屋子!”
  李润棠说:“缴了吧,大炮机关枪都缴了,手枪留着也没用。”我把勤务兵叫来,叫他把身上带的左轮缴了。我的五眼左轮和一个最小的五锋子小枪,是放在口袋里的自卫武器,也都拿出来了。想一想,这些枪多少年来没曾离开过我,于是我掉下了眼泪。失败了,一切都没有了。
  我在院中把新7军辎重营营长于新民找来,我对他说:“听说辎重营营部缺一个少尉书记,我来顶他。我的名字叫吴国栋,有人问你就承认。如果有人追问就说我因为有病不到营部办公……于新民都答应了。接着我又问了他营部人员及各连连长的名字。一一记下也是件麻烦事。
  晚饭吃的油炸饼,油太多了,我只吃了一张。我到大厨房一看,挤满了士兵,两大锅豆油滚开,许多人把做好了的白面饼放进锅里炸;一边炸,一边吃,一边骂:“有的是白面,有的是豆油,就是不发给弟兄,八路不来,这些东西不用说吃,老子看也看不见哪。”
  我回头一看,地下洒满了油、白面。这不是吃是糟塌。这是家败人亡的景象。
  我遇到了表弟苗可成,他是我姨母的儿子,在1947年11月24日随我一块从沈阳飞到长春的,我保他为新7军谍报队的队副,后来是组长。这个时候他问我怎么办,我告诉他随尉官去吉林。于是他就找来了七八个谍报队的组长和组员。
  10月21日的早上,李润棠说:“咱们都去吉林,你跟我坐一个车去吧。”
  我说:“不能坐车,以免暴露身份。”
  上午10点,新7军的尉官在警备司令部院子集合。焦副官给我一件美国呢子大衣,领子很高,这件衣服对我非常合适。李润棠告别时对我说:“一切保重,要小心谨慎,我认为你是个有办法的人,不会束手无策,吉人天相。再见。”我感到李润棠这个湖南人对我很义气,我把手上一块西马牌手表撸下来送给了赵小姐。
  院子里挤满了人,乱吵乱嚷,不像是队伍,仿佛庙会一样。有人喊站队,喊了半天才站了几行队伍,苗可成、陈震寰、李继先,七八个人与我站在一起。他们抬了一箱饼干。从警备司令部院出来,奔空军司令部,七马路督察处……路两旁站了不少老百姓,我把大衣领高高的立起,把帽檐扣在眼睛上,整个脸外人看不清楚。所谓败兵之将不如丧家之犬,一点也不错呀。经过督察处时我望了一眼,门口什么也没有,往日的威严,刹那化为云烟,一切都完了。
  下级军官和士兵并不在乎这些。在路边休息时,我看到一个士兵卖自行车,他要一百万元,老百姓给60万元(东北流通券),这个士兵说:“你再加五万元就卖给你,这个自行车是新的,65万元你占了便宜。其实我们的机关枪、大炮都给你们了,还在乎这辆车?拿去,加5万也可以,不加也没关系,都是中国人。”只有团长以上的官,才现出特别难过的表情,有的两眼微红,似乎掉了泪,我心想:事已至此,难过也是无益。
  每次坐下休息,苗可成他们便坐在我的周围恐怕别人看见我。路上,全是新7军的官兵,有坐汽车的,有骑自行车的,有徒步的,秩序紊乱,不成样子。我正往前一步一步地走着,忽然一辆吉普车停在我身旁,我一看是军部陈处长和几个人。他叫我坐车,我坚持不肯,他们又上路了。这样一来,队伍里有人知道我了。我心中非常不安。

  火车到吉林车站已经是夜里九点半钟。下车之后,由解放军武装战士押着往解放团走。沿马路都站着岗哨,队伍已没有队形,零零落落。路上遇着一个卖酱肉的,一群官兵围上去,把酱肉抢光了。卖肉的小贩喊起来:“你们是干什么的?不是队伍简直是土匪!在长春你们抢人,到吉林还抢人。”解放军战士也没法子,只好对那个小贩说:“你走吧,找不到人了。”
  走了两个多钟头,到了一个有铁丝网的大院子,说是叫北大营。进院之后,按人数编队,坐在院里等着开饭。到过夜两点饭才煮好,苞米干饭、白菜土豆汤。一点也不好吃。吃饭时,我看见了李济才(警备司令部参二科科长,后调充56师中校副官主任)、方学儒(东北剿总二处第三组组长)。李济才的那个日本下女现在成了他的老婆,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他们怕我与他们说话,躲着我,其实我也怕他们招呼我。心想,我是个危险人物呀,都怕我牵连了他们。
  吃完饭,又集合。走了许久,天亮时走到了船营中心小学校。解放军战士把着大门。在院里又编队,又分班,又举班长。我们这八九个人,我指定陈震寰为班长,他比较能办事。我们这一队共一百人,十个班,被安置在一个大教室里。教室地下铺着谷草,分成十块、一个班一块。我们这个班在中间一块。我看到墙上有黑板,还有批评与表扬的文字。这里没有大伙房,是由区政府给米,给柴,发动老乡煮饭。晚上吃的是高粱米小豆干饭,炖白菜豆腐,很好吃,颇有家乡风味。
  院里有许多送饭老乡,我看无人监视,就与他们谈了起来。先从东西贵不贵谈起,谈到黄金,国民党、共产党,路条、户口,以至到沈阳好走不好走?最后我问他:“明天你还来不?”“不一定,我们轮班往这送饭。”我计划利用这个老乡,决定明天进一步做工作。
  这是尉官解放团,有一千多人,年龄都在30岁以下,很少有40岁的。新一军的京剧团,新7军的政工队,与我在一个屋子住。这些人小孩子一样的脾气,不是吃就是唱。他们把美式大衣卖了,到街上吃大炖肉。长春吃不到猪肉,吉林的猪肉一万元一斤,便宜。大门站着战士,凡是请假就可以出去。解放团内只有几个干部,忙不过来,许多军官在大门口一挤就出去了。站岗的年轻战士阻拦不住。后来,根本也不请假了,秩序特别乱。
  过了不久,解放团成立一个小卖店,卖香烟、麻花烧饼、花生米、鸡蛋、糖块……应有尽有。据说成立这个小卖店是为了便利投降人员生活需要;另一方面,这个学校作了解放团,损失了很多用具,用小卖店的盈利作为将来补修的费用。担任售货员的都是小学校的男女教员。
  解放团内不但有尉官,也有尉官的眷属。有眷属的尉官住在一个大屋子,一个家眷一块地方。这些眷属们不断的吵闹、打架,没有家眷的排连长,到街上买一只鸡、买一斤肉,没有锅,便把头上的钢盔翻过来当锅用。炖鸡炖肉,喝上半斤白酒,酒话就来了。
  “当了半辈子军人,从来没有叫人缴过械,这回可好,一枪没放,什么也没看见,全给人家了。真丢人!好歹打几枪,再缴械也是那么个意思,心中难过呀。”
  “难过啥?凭这一块,到哪不是当兵?共产党不要咱,咱回家种地。”
  10月20日,早晨起床,我到厕所去,无意中遇见了好几个熟人。
  “督察长也到这来了?”
  “我现在改名吴国栋了,是新七军辎重营的少尉书记,告诉别的朋友,别叫督察长了。”
  “好了,好了。”
  这样的事一天发生了七八次,我心想糟了,知道的人多了。晚上,我把陈震寰、李继先、苗可成等人叫到院子,他们都是我从沈阳带到长春的,是可靠的部下,我对他们说:“这里不是久居之地,必须尽早作决定。你们没有关系,我要马上离开吉林。你们明天早饭后出去找社会关系。没有社会关系到饭馆、车站找小贩,打听好到沈阳的火车要不要路条?我先到沈阳再转到北京。”我接着指示他们,吉林有多少部队?警察对户口查的严不严?报户口有什么困难没有?都要打听清楚,在可能内收集一切情况,做到对环境了如指掌。”
  陈震寰说:“昨天到街上遇见警备司令部一个参谋,原来他在长春,我与他是朋友。明天我找他想办法。”
  晚饭后,来了一个矮个的干部,不知什么职务,穿着布棉袄,给我们全体投降的尉官讲话,他说:“朋友们!”这个称呼第一次听到,接着他说,“蒋介石那个王八蛋,卖国贼,祸国殃民,把中国统治了二十多年……”一听骂蒋介石,心里不是滋味,胜败军家之常,出口骂人不应该。以后的话我没有很好地听,最后他说:“据我们了解,从长春到吉林来的上校以上的军官很多,在这吃住不方便,受委屈。我们准备了招待所,现在只有几个人。不要害怕,我们希望你们到招待所去。”接着他又说,“你们这些人中还有隐藏武器的,希望今天当众缴出来,不加追究。如果不缴,被检查出来,那就不按朋友办,按敌人办了。”
  经过一再说服,有十几个人把匕首、手枪缴出来了。
  陈震寰他们到街上收集了不少情况,弄路条也不困难;吉林户口也好上;没有队伍在吉林,在吉林的都是地方武装,新入伍的战士;地方治安由吉林警备司令部负责;大街上的军风纪有执法队维持。但是陈震寰认识的那个解放军参谋今天没有见着。
  我对陈震寰说:“这件事不要进行了,他会把咱们逮捕。自己送上门去,那可是智者所不取也。”
  陈震寰问:“那怎么找路条?”
  我说:“咱们找老百姓,花几个钱买一张,这样办比较妥当。”
  《吉林日报》发下来了,每队两份。我第一次看到解放区的报纸,报载:辽西战事,解放军逼进沈阳,士气旺盛,势如破竹。我一考虑,锦州解放,沈阳的国民党军队已成瓮中之鳖;长春解放,围长春的第一兵团再开到沈阳,沈阳危矣。东北全部解放,华北也要动荡,这么一来,我到沈阳已无意义。战争的进展比我走的快,我走投无路,徒唤奈何?
  李继先从街上回来,对我说:“长春的人到吉林的不少,见面都问您,我说不知道。他们说,您来到吉林有人看见了。”
  陈震寰说:“在街上遇见督察处总务科长陈哲,情报科长杨绍林,他们都在校官招待所。招待所在一个饭馆里面,一顿四个菜两个汤。他们还问您呢。”他又说,“听说共产党有宽大政策,不管有多大罪,只要坦白就没事。”
  我告诉他:“听共产党的话,要从反面解释,不要一听就相信。我们搞工作这么多年,人家一说我们就相信,这样的人不配搞工作。”
  晚上,我想找那个胖胖的,说话很迟顿,看之很老实的干部透问一些情况,特别是宽大政策。上灯时候,他一个人在屋中写什么。我先叫李继先进屋反映情况,说解放团里每天夜里有人赌钱,有人喝酒,有人骂共产党。接着又进去了两三个人,也是反映情况,我也跟着进去了,由纪律谈到生活,拐弯抹角的谈到宽大政策上去。
  苗可成问:“干部,共产党真有宽大政策吗?有人说这是欺骗人的,有人说新民主主义不杀人,说列宁主义杀人。”
  他对宽大政策做了解释,说:“这个政策是共产党毛主席制定的,决不欺骗人。我们干部都要按政策办事,不管过去有多大罪恶,只要老老实实的坦白,就可以受到宽大,相反,就要受到处分。解放吉林的时候,有许多人到政府坦白了过去对不起人民的地方,坦白的好,政府叫他回家生产去,不处分。这样的例子很多,慢慢的你们就知道了。”
  我听了这些话,也有些作用,不过我与别人不同,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情绪始终忐忑不安。
  平素嫌官小,现在嫌官大。但是有人却在这个时候充高级军官。有一些尉官冒充校官到招待所去,解放团里也有不少尉官原是班长或者列兵,他们在长春弄了一套美式服装穿上,冒充尉官,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士兵吃大灶,每天两顿粗粮;尉官每天一顿粗粮,一顿细粮,还有荤菜;校官是每顿四菜两汤;将官吃席,特殊招待。冒充的目的是为了改善伙食。校官有冒充的,将官就没有冒充的了。
  一些尉官到这以后,无忧无虑,把自己带的东西拿到大街上去卖,什么美式大衣、毛衣、毛毯、派克笔、手表、皮鞋等,老百姓都抢着买。把这些东西卖了,在街上又吃馆子又嫖妓女。回到解放团就赌博,赌输了就吵架,发牢骚,骂大街。各个屋子谷草满地,随地吐痰,随处小便。还有一些眷属把小孩的尿布,女人的裤子,挂了一绳子,五光十色,简直不像样子。可想而知,骤然间长春解放,长春的十万守军大部分到了吉林,给吉林添了很大麻烦。学校停课了,饭馆、旅馆都用作临时招待所,大街上小巷里都挤满了穿美式服装的官兵。这么多官兵每天要吃要喝,吉林人民政府花了很大的人力物力来安置这么多官兵的生活,可是这些官兵还感到不满意,有的士兵说:“我们的机关枪都给你们了,结果给我们高粱米吃,我们早知道这样,不来了。”由于闹得太不像话,政府叫新7军38师师长陈鸣人到尉官解放团讲话。我借故有病,没有去听陈鸣人讲话。见到他不好意思,不见面好些。
  在这遇见了很多熟人,如督察处的督察王士廷、张致温,长春站第二组组长邱明端,长春站的司书齐一文,军统特务孙国、李雄飞、邹盛文等,还有一些面孔很熟,我叫不上来名字,他们都能叫出我的名字。见到了这么多的人,我已经知道没有秘密了。
  25日晚上,我与陈震寰、苗可成、李继先在院中研究了多时。关于我走的问题,找路条、上火车都已不成问题。他们的意见还是叫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犹豫,我提出要向共产党自首。他们都说那是危险的事,虽然有宽大政策,并没有见过例证;再说督察处的人不比别的人,北满杀人惟一的特务机关就是督察处,尤其是我,他们说:“万万不能那样做!”
  我的理由是:
  一、做件非常的事,军统特务像我这样的职务,绝不会有自首的,我开个先例,叫共产党看看。真的把我这个先例杀了,那好了,他们去宽大士兵吧,今后,谁还敢自首?潜伏也是死,自首也是死,宁愿逃跑或潜伏起来,也不自首。所以不一定杀我;
  二、到沈阳、到北平都有被捕的可能,如果将来被共产党抓到,用小绳绑上,那就不够面子了。自己送上门去,该死该活来个痛快;
  三、如果宽大政策欺骗了我,将来共产党就不会成功,而共产党又何必欺骗我呢?因此,我自首不会不按照宽大政策办事;
  四、我到共产党那方面去,依我的特务工作能力,再来对付国民党那些特务——军统和中统我都有办法。给共产党做一些工作,可以得到意外的职位。
  苗可成的意思还是叫我再考虑一下,他说这不是赌钱,这是赌命,不能输只能赢。我同意他的这个见解。
  和他们谈了一会儿就散了,他们回屋睡觉,我一个人院中徘徊。我想起了从前,1934年我19岁,在北平电话局当出纳员,学会了赌钱,学会了一些骗人的技术。我不论打麻将或推牌九,我用这种技术都能赢钱。父亲是东北军官,自己是“少爷”,在外面招摇撞骗弄了很多钱。1936年在北京东方大饭店开了一个常房间,自己有包车,有各种衣服,我还是青帮家礼,在北京前门外人们称我“关二爷”,背地里称“小孩王”。因为钱来得容易,去得也糊涂,什么人找我借钱或求帮一概应允,颇有侠义气概。我要作上海黄金荣和杜月笙那样的人物。日子一久我成了赌棍,于是一些朋友看不起我了,渐渐和我疏远起来。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同乡马博权从东北来。他在辽南与我哥一起搞义勇军。我哥当团长,被日本鬼子俘去,用开水浇死。他给我哥当团副,跑了出来,到了北平,继续抗日。他想在察北利用汉奸王英成立军队,打进去进行活动,把实力搞起来再拉到内地。他到饭店找我是下午两点,我还没有起床。他进屋一看:又是女人,又是鸦片烟灯,20岁的青年这样堕落,他很失望。马博权对我说:“你哥被日本鬼子用开水浇死,你家仇国仇都不顾,在这过着慢性自杀的生活,你回头看看东北故乡,父老兄弟姊妹在敌人蹂躏下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你这青年人就熟视无睹吗?你赌钱赌得好,那又能怎样?不过是左手来右手去,落一个赌棍之名,最后没有人理。如在这国家多事之秋,当一个抗日英雄,或者作一个军事统帅,那有多光彩!你人聪明,赶快离开这里,与我到西北去成立军队,我有路线。”我很犹豫,经过一天的反复思索,最后决定离开北平奔赴察北。临离北平之时,我辞别双亲,决心苦干十年,不成功不回北平。一下子到了西北,脱了大褂,开始当兵,一步一步从汉奸的二等兵干起……以后这个部队反正到国民党那方面,我一直干到上校。光复后回到北平。有了1936年那个决定,才有以后的前途。可是今天呢?既然我认为这个决定对,就不能再错了,一错再错,一辈子就完了,辗转反侧想了一夜,还是认为应该自首,不然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受不了。
  10月26日起床以后,发下一种登记表,姓名、年龄、职务、经历,这个表要求下午填好。我一看名堂越来越多,昨天重新编队,造名册,今天又要填表,我怎么填呢?全填内地的经历,内地没解放,这里的政府也没有地方去调查。先这么办,打个经历草稿,一项一项的伪造,可是伪造起来感到心虚。问题不在这个表上,今后的日子难过呀!填完经历表,再找个别谈话,再从别人那里了解我,我隐藏得住吗?我一跺脚不填了,把表撕碎,决心自首。我把苗可成、李继先他们找来,我说:“我决心自首,你们将来有机会给我北平家中写封信,告诉一声,就说我在吉林公安处投的案。”
  我的勤务兵杨成荣一定要同我一起自首,我同意了。杨成荣拿起两个灰色军毯,一个粗布饭包,他每天不离身地背这个饭包,那里面装着我的鸦片烟药、药针……
  他跟我到干部的屋子,干部不在。我俩便找了一处矮墙跳了出去,到了大街上,雇了一辆马车,直奔公安处。

  公安处是红油大门,人们说这是伪满大汉奸熙洽的住宅。门口没有卫兵,看不出来这是个机关。
  一个年轻的战士问我:“同志,你有什么事?”
  我庄重地说:“我是长春警备司令部督察处的特务,叫关梦龄,到这自首的。”
  “他是督察处的督察长,到你们这儿自首报到。”杨成荣从旁加以强调。
  这个年轻战士显然对督察处这个机关还不明了,他看了看我,说:“同志们,先等一下。”转身就往院子跑,不一会,出来一个30来岁的人,很稳重地问了我的姓名及职务,然后说:“请到里边吧。”
  他把我领到一个空屋子。不一会儿一个背手枪的战士进来说:“饭好了。”
  这个战士引我到了一个饭厅,屋内有几条长桌和条凳,桌子上摆了两碗炖豆腐,苞米饭。我吃了一碗,挺好吃。正吃饭间,进来一个矮个儿,穿一件黑旧呢子上衣,敞着怀里面一件黑制服,脸上还有几个麻子,他问那个炊事员:“没炒菜吗?”“没有,来不及了。”炊事员回答。
  我看他一眼,他看我一眼。饭吃完了,那个背枪的战士把我领到一个屋子,把杨成荣引到另一个屋子。我进了一间小屋,屋内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黑棉制服在床边给很小的孩子喂乳。方才在饭厅的那个人站在屋内,笑着伸出手来与我握手,我很不自然的与他握了握,他很随便地问我:“到吉林几天了?”
  “唉哟,21日晚上下火车,有六天了。”
  “在哪儿住了这么些日子?”
  “在解放团。”
  “那里人那么多,怎么挤得下,怎么不到我们这来呢?”
  “不知道你们在什么地方住?”
  “你们会不知道?”
  我笑了:“不客气说,我害怕。”
  “对,这是老实话。”他也笑了。
  他给我纸烟,我说:“我这里有,从长春带来的,比你这烟好。”
  “好,吸你根好的。”
  他是江苏口音,说话很痛快。他与我谈到长春解放前的各种情况,谈到内地——我到过的地方。他谈到反动派把共产党宣传为杀人放火的毒蛇猛兽时,说:“你们宣传,到头来自己也中了毒,所以你害怕了。你看,我们这里有什么可怕的?昨天是敌人,今天你过来就成了朋友。”
  我想知道他是什么职务,但不好开口,想用一点技术,又考虑不该对这个直爽人耍手腕,慢慢就会晓得了。我说:“到这之后,对你们的政策完全不了解,希望能不客气的指教,我知道我应当做些什么。”
  他接过我的后一句话:“那是以后的事情,不忙,先安下心来。”
  天黑了,我们又随着那个年轻战士出了大门,走了两个胡同一道街,到了一个院子。门口有战士守卫,院里有老百姓。迎面是一个木制的楼房,墙是青砖砌的,不怎么好看。我被领进楼下一间屋子。不一会儿来了一位穿黑呢大衣,戴八角帽的人,进了屋子样子很严肃地问我:“你知道项迺光跑哪去了?”
  “我不知道。”
  “你是督察处督察长,少将?”
  “上校。”
  “老兄,你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没想到有今天,也没想到到这儿来。”
  “你把项迺光的下落写一下。”他右脚踏着土炕,左手拿着纸烟,歪着脑袋,很随便的样子。
  “好吧。”
  他走了,一会儿来人给我送来几张纸,在一盏不亮的电灯下,我写了两页与项迺光突围未果的经过。
  躺在炕上我心里很难过,这么几个钟头接触了这么多的人,先一个说话那样和蔼,后一个简直是对我侮辱,两个人很不一样。我睡不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烟。那个战士来了,我问他有什么书看没有?他问要看什么书?我说:“共产主义常识的书。”他转身给我拿来一本《共产主义常识》,我打开一看第一篇是列宁著的《论国家》,看不懂,看了两页放下了。
  这时,楼上地板不住的响,是脚在地板上跺的声音,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唤,是给女人用刑吗?共产党“不打人不骂人”,半夜上刑别人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听到这些声音,想到我的将来,不禁毛骨悚然。翻来覆去,到天亮才睡去。早饭后昨天晚上穿大衣那个人又来了。他叫我写一份自传。我把八岁至今的经历写了十多页,交给了他。
  午后一点,那个年轻战士来了,大家叫他小王。小王长得很老实,有20岁,腮帮上的肉很厚,眼睛不大,话先笑。这样的人一望就不叫人担心。
  他说:“请你去谈话。”
  我跟他出了大门,在道上问他:“昨天跟我谈话的那位是不是科长?”
  “那是朱副处长,今天还是他找你谈话。”
  他是副处长呵,我对朱副处长的印象很好,我的思想是“可杀不可辱”,只要客客气气,不打不骂,枪毙了也没关系,千万别零遭罪,给我精神痛苦。
  到了公安处,见了朱副处长。他问我昨天睡得好不好?我说没有睡好,心中有事。他说:“新到一个环境,再过几天就好了。”
  “昨天晚上,那位穿黑大衣的干部叫我写项迺光的材料,我对他的下落实在不知道。今天早上叫我写自传,我倒写得比较完全。关于我应该做的,我一定自觉去做。因为我是自己来的,又不是你们抓来的,我何不争取主动呢?敬酒不喝,喝罚酒?那样的人,说句上海话,叫不识相。”
  “你能这样做,我们欢迎。这样做对你自己有利,对人民有好处。你的问题,我们是了解的,你自己来了,那是最好的表现。”
  “你们的工作我也了解,你们现在需要什么我也知道。我先坦白在特务机关长春督察处当督察长时,由我指挥杀死的地工人员及进步人士40多人,这是一个极大的罪恶!”
  “这是一个很大的罪恶,应该坦白。不过这些人已经死了,以后再写材料不迟,当前……”
  “关于军统在长春潜伏的组织,埋在地下的电台,布置在哈尔滨的潜伏组,藏在督察处楼梯下的黄色炸药,以及从长春到吉林的许多特务……这是当务之急。是不是?”
  “对!应当马上检举。这些潜伏组织不挖出来,会出事情。你在这马上写!”
  他叫人给我拿来几张纸,我检举如下:
  一、长春站哈尔滨潜伏组,自1946年建立以来,直到长春解放的早上还通报。这个组组长姓蔡,是哈尔滨报话局的一个报务员,特务电台设在他朋友处,他朋友住在道外一个破烂市;
  二、军统局北满电务支台,两部大型电台及几部十五瓦手摇机,埋在督察处院内东南角墙下;
  三、长春站潜伏组长吴殷强,以粮米加工厂做掩护,该工厂设在长春市七马路路北,离韩国侨民会很近;
  四、东北剿总第二处设在长春的潜伏组组长徐克成,该组设在长春市长江路水楼子隔壁;
  五、督察处办公大楼的楼梯下,藏有一箱黄色炸药;
  六、随新7军到吉林的特务有:安震东(长春警备司令部参谋长),以及张致温、孙国、王士廷、李雄飞等人,均在尉官解放团。
  这个检举写完之后,按上指印,交给了那个战士。不一会儿朱副处长又来了,他说:“你们的人,有不少在这里,你大概还没见到,你回去就能见到了。”
  “报告副处长,他们吃什么灶?”
  “他们可能吃大灶。”
  “他们既然吃大灶,我也不应该特殊,我请求吃大灶!”
  “这是对你的照顾,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可以找曹同志。”
  从公安处回我住的地方,我留意街的名字。我看见了牌子,我住的是通天街平安胡同,楼房是原来的新新旅馆。我对这些名字感到愉快,象征着我这个案子是通天的,上边知道;平安胡同预示我会平安无事,没有危险。我这是迷信吗?是迷信,但是有许多事应了验。
  1946年2月14日在北平招考北平特警班学生。考完试出来,我走到一个死胡同,这个胡同叫“鬼门关”,我心里很不痛快。没有几天,特务头子戴笠下了个条子,因为我贪污,把我关起来,过了一次鬼门关,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最容易迷信,并以此来安慰自己。
  我回到住处,昨天那位穿大衣的干部,见了我说:“你上楼住吧,你们的人也知道你来了。”他引我上了楼,在门外他就喊:“陈哲,你看看谁来了?”
  呵,陈哲、杨绍林、邱明瑞、翟丕、杨钧都来了!
  “督察处来了几个科长了?”曹科长问。
  “我是总务科科长,杨绍林是情报科科长,这回又来了督察长,越来人越多。”
  “早晚都跑不了,早来好。”曹科长接着又说,“你们谈谈吧,看看吉林市还有谁?找找他们。”
  曹科长走了,我们扯起来。自从突围失败便各自分散了,只十天的工夫,经过了各自不同的奔波又在这会面了。他们说陈哲是自己到吉林警备司令部报到的,别的人都是一个找一个找来的,这叫连环套。
  大家谈了一下项迺光的下落,谁也说不清楚。吃完晚饭,陈哲自己拉胡琴,唱青衣,大家还买了一些花生米、茶叶,等于开了一个小型茶会。十来天的改名换姓的生活结束了。这么一唱,精神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早晨起床,陈哲到我这个屋子与我谈了多时,他说:“这里是公安处的招待所,这里住的人,有公安处的干部和他们内部犯
  了错误的同志;还有捕来的几个可疑的人;剩下的十多个人都是军统,这里顶数你的官大。”
  我问他曹科长在什么科?他说:“公安处处长叫陈波,副处长姓朱,治安科科长吕浩,是陈处长的爱人,曹科长是治安科副科长,在招待所负责。陈处长一定要找你谈话的。”
  这一天7点钟刚过,曹科长叫我们几个人跟他到公安处去。还是我来那天的院子,不过进的屋子是西式的,屋子里有沙发,写字台,一个穿着古铜色旧呢上衣,背头,戴着近视镜,一只胳膊的干部站了起来,他笑着与我们打招呼,陈哲对我说:“这是陈处长!”
  我给陈处长鞠了一躬,他叫坐下。我们八个人都坐在大沙发上,我坐的位置与陈处长的写字台很近。在陈处长旁边坐着一个女人,穿黑制服,可能他就是吕科长。桌上放着纸烟,战士给每人倒上茶,曹科长把烟递给大家吸,陈处长先对我说:“过去没到过吉林吗?”
  “没有到过。”
  “吉林不如长春热闹。”
  “长春是伪满的首都,人口多一些。”
  陈处长转而对大家说:“你们来了不少天了,早就想和你们谈谈,一直没有工夫,今天咱们好好谈几个问题。我说话,大家能听懂吧?”
  他的广东话接近北方话。我们回答:“能听懂!”
  桌上放着一个本子,陈处长把本子打开,说:“今天我们讲四个问题,第一,是中国革命问题;第二,现在的形势;第三,宽大政策;第四,义气问题与你们的出路。”从7点半讲到11点,问题讲得很透彻,关于宽大政策讲得更清楚,这个问题,我听得非常仔细,对宽大政策有了初步了解。谈到义气问题,他说:“义气是反动派很讲究的东西,对蒋介石应当讲义气吗?不论是朋友或同事,只要他反人民就与他一刀两断,不要因为义气而不肯与他划清界线。对人民要有义气,对反动派不应有义气……”
  “关于你们的出路问题,应该靠拢人民,与反动派一刀两断。这个决心要下,要用行动表现出来,要老老实实地向人民低头认罪,诚诚恳恳地为人民服务,就有你们的出路。在我们队伍里也有从反动派来的人,60军军长曾泽生的起义,就受到了人民的欢迎。你们应当选择自己的出路,那就是靠拢人民……”
  讲到十一点,讲完了。我对宽大政策与出路这两项很注意,我心里明白,现在要检举特务立功赎罪。没有这个行动,不足以表达向人民靠拢。
  晚上,我们这几个人在一起研究如何检举,他们说:“北满支台在督察处埋了两部大电台,埋在什么地方了?”
  我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告诉他们我已经交代了。
  关于检举,这些人都是很积极的,谁也不会不关心。我为前天检举了一些潜伏组织,内心感到很踏实。
  长春解放那天早上,督察处把在押人犯都处理了。我只是在电话中听督察处处长张国卿说过此事,详细情况,我不了解。翟丕翕是当时的侦审室主任(即司法科长),我问他是怎么处理的?翟说:“10月17日那天,天刚亮,就知道60军起义了。张国卿从家来到督察处,把陈牧(当时督察长)找来,命令先把文卷档案焚毁。侦审室与秘书室的电文档案多得很,烧得满院子是烟。烧完了这些东西,张国卿把陈牧、印匡时(主任秘书)、陈寿岚(督察主任)、我,一齐找到他的办公室,研究如何处理在押人犯?
  “‘一不做,二不休,杀呀!’陈牧抢先说。
  “‘杀就杀,杀完了,看守所的秘密不会泄漏。’
  “‘都是些什么案件?’印时明知故问,他的意思不同意把这些刑事犯都杀了。
  “‘都是些刑事犯,内中还有三名同志。一个是绥靖大队谍报17组的组长张政,还有两个长春站的同志,因为工作情绪不好,临时送到咱们这禁闭的。’我这样说明,也不同意乱杀。
  “‘一律杀!’张国卿火了,喊了起来。
  “‘两个斗殴的,昨天叫他们打保,没有打好,这两个人也处理?’我又补充了这么几句。
  “‘都杀,只把张政一个人释放,其余四十八个人全部杀掉,一个不留,开始行动!’
  “于是由陈牧、陈寿岚集合督察室的人,开始从看守所提人。我在看守所门口,拿着人犯名册,喊一个提一个,由我过目,当时也不验明正身,不问三七二十一,反正都杀。人犯到了看守所门口,由督察室的督察把人犯架到后院土山下,一枪一个,不一会儿,把48个人都枪毙了。完结之后,用土掩埋在山下。这就是解放那天早上的大屠杀。当时,张国卿与陈牧杀人都红了眼,自己的那两个小同志年纪不大,因为请假到沈阳,他们组长呈报上来说他们情绪不安,就把他们送到督察处禁闭起来,以为押几天就可以释放,想不到把他们二人也一齐杀死了。真是不分青红皂白呀!我也是杀人者之一,从良心上说,如果杀共产党的人,我还没有意见,可是这些是刑事案件,不是打架斗殴,就是买卖银元的,根本不应当押,更不该处死。”
  翟丕翁把上边这段话说完,我又问他:“张国卿怎么跑的?”
  “他把人杀完了之后,在督察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就回到西四马路他的住处。他把呢子制服穿好,把少将领章肩章戴上,在家等着解放军进城,等了两个小时解放军没有来。他一想当俘虏不是好办法,于是又换上便衣,出了大门往对面的小胡同溜了。”
  我又问陈牧、陈寿岚、印匡时他们都到哪去了?翟翕说:“有路条,都换上便衣逃走了。”
  10月30日夜里陈处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今晚找你来,研究项迺光的下落问题,如何能把项迺光找着,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这么些天没有一点线索。你们那晚上突围的情况,你写了两页,从那上面也找不到什么线索。”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项迺光是共产党的叛徒,这就决定他不会自首投案。有一件事可以顺便谈一下,1947年保密局局长毛人凤派袁晓轩为东北特技组少将组长,袁晓轩也是叛徒,曾给朱德总司令当过洛阳的办事处处长。派袁晓轩到吉林的目的是策反张学思、吕正操、万毅等人。解放区知道这件事,就由周保中将军给袁晓轩写了一封信,劝说他回到人民方面来,并且可以保证袁晓轩的生命安全并予以适当工作。这封信送到了袁晓轩手里,他找项迺光研究,结果两人把这个情况呈报给了南京保密局,并以袁晓轩个人名义给周保中将军回了一封信,大意是:你很关心我,我很感激。但是我不能到你那里去,你如果能过来,我可以向中央保举,仍任吉林省主席并兼兵团司令等职。这件事可以证明,他们俩不会回心转意的。因此项迺光不会到吉林,他一定在长春,这是一;另,我要从长春到沈阳,化装通过解放区,项迺光不同意,他说中途有许多共军的卡哨在打听我。同时项迺光说:‘你与我不一样,认识我的人少。’那就是说他可以通过解放区了。所以我判断他必从长春经过公主岭和四平到沈阳;再有,解放前几天我给搞的路条,是从长春到沈阳的,如果拿这样的路条拐到吉林,就不合适了。因此现在叫四平卡哨特别注意项迺光还来得及。不过距长春解放已经有十多天。”
  “听说于浩在九台,这可靠吗?”
  我说:“据翟丕翁说于浩是他的总务组组长,从不离项迺光的身旁,如果于浩真的在九台,那也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接着陈处长站起来,拿了一张地图铺在写字台上仔细地看着。
  这时吕科长问我:“项迺光在长春都有什么亲友?”
  “他有一个表姐,表姐夫在督察处充上尉人事科员,叫刘继皋。住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别的关系我不清楚。”
  陈处长又坐下,问了一些项迺光的化装情况,就叫我回来了。我心想突围那天早上在兴安桥卡哨分手,项迺光不先进城,就是防备别人检举他的。他这一手现在说是做对了,如果我真的知道他的下落,今天为了自己的前途,我一定检举他。
  我的心情很焦躁,家中也不通信。造谣社说:郑洞国带领三百官兵,在长春殉国。北平家中知道这个消息,一定担心我也在长春牺牲了。造谣社无中生有,造这谣将来如何自圆其说?送来的报纸说,沈阳蒋军也惊慌失措。如果国民党能占领许多地盘,还有许多军队,我就可以像被俘的长春市长赵君迈那样,用一个共产党干部换一个国民党的干部,赵君迈就是用人民作家金人换回来的,回来之后仍任长春市长。如果国民党节节失败,就换不成了。
  这里还有长春兴安中学校校长胡松岳一家。两口子都是大学毕业,北平人,在这反省不错。曹科长叫他管招待所帐目。他认出我是督察处的督察长。
  我来到这的头一晚上,楼上发生的女人叫唤始终困扰着我。这天我上了楼进了胡松岳的屋子,朝他对门一看,那屋坐着一个女人。那屋正是那晚我的楼上。于是我问胡松岳:“那个女人是谁?”
  “我老婆的娘家嫂子。”
  “我来的那天晚上,楼上有女人叫唤,还有脚跺地板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嫂子头痛,躺在床上叫唤,两个孩子在地板上乱蹦。”胡松岳的老婆这样解释。我笑了笑,看来我的神经太过敏了。
  楼里那两个反省的干部举动很稳重,非常有修养。我们上街有人跟着,他们出去随便。我问胡松岳这两个干部犯了什么错误?他说:“大概是不服从领导。”
  这两个干部有一个姓邹的三十七八岁。有一天我到邹同志那屋,他正在整理一张表,我一眼便看出是长春督察处的人事系统表。他还整理这个?我特别想看这张表,我掏出纸烟,给他一支,他不要,我强给他,他接过去,没有火柴,他便下楼去找火。我赶紧挨近桌子,一看真是督察处的人事表,有我的名字,旁边还有“又名关锡九”。别人的人名,职务有一些不对的地方,我的姓名职务都对。另一页是长春站的人事表,只看见“项迺光”,邹同志就上楼了。我问他:“你还办公?”
  “他们忙不过来,求我帮忙,给他们整理一下。”
  “关锡九”这个名字是我在中学用的,以后到社会干事我发现“锡九”有许多人用,我就不用了,用我的号“关梦龄”代名,名、号一致。在反动派里凡是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叫关梦龄,不知道叫关锡九。能知道我叫关锡九的,只有中学的同学。忽然我想起今年3月,一个叫陈尔立的中学同学,从哈尔滨到长春,由在骑2旅当副团长.的同学杨崇侠陪同到督察处去看我。可能他是共产党的地工人员,不然别人不会知道。这张表可以证明公安处知道我的情况不少。我回到房子里又生了疑问,这张表难道故意给我看的?表示公安处对于关梦龄什么都知道,连你的学名都知道,你要好好的交待问题!是这个意思吗?
  11月2日的早晨,起床后在院中散步,朱副处长满面笑容地走到我的跟前,说:“老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沈阳解放了!”
  “啊,沈阳解放了!”我重复着朱副处长的话,这与我有什么好处?沈阳解放能把我释放了吗?不见得。同时心里也很宽慰,幸亏我没往沈阳跑,否则还得往北平跑,万一跑不了被抓着更麻烦。沈阳解放,东北解放,华北早晚也得解放,这是兵败如山倒哇!卫立煌守不住东北,傅作义也难守得住华北。这样一来,东北、华北和西北完全解放,蒋家天下丢了一半,再从共产党手里拿回来不容易了。在目前情况下争取活命就是我最大的幸运,蒋介石是指望不上了。我忙说:“好极了,早解放一天,沈阳老百姓少受一些痛苦。”马上我又对朱副处长说,“不是说‘找人’吗?怎么找?时间太长了,恐怕找不到,越快越好。”
  “好,这件事,马上就办!”

  第二天吃完早饭,曹科长对我们说:“今天都出去找人!”
  我问:“怎么个找法?”
  曹科长说:“这种工作,你还不明白?”
  我说:“当场逮捕是一种方法;另一种方法是把他的地点记下来以后再去捕;再一种是把他领到一个地方去捕;还有第四种方法……”
  “咱们采用第二种方法,先把他的地点记下来再说。”
  我们出去四个组。我一个人一组,由曹科长,还有一个郝同志跟着;杨绍林、翟丕翕、陈哲、邱明瑞、杨钧分了三个组。他们也由公安处的干部跟着。
  我们徒步走在街上,往人多的地方去,表面上看我是一个人走路,曹科长走在我的前面,后面跟着郝同志。一到大马路就见到了国防部新闻局长春通讯处的杜主任,他问我在哪儿住?我说在一个朋友家,他说:“少在大街上走啊,有人问你哪!”
  “没关系,敢在大街上走的人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人不敢在街上走,我这是利用这种心理兜兜风。你在哪儿住?”
  “我在××胡同一个朋友家,预备三两天就走,此非久居之地。”
  我把地点告诉了郝同志,他记了下来。拐一个弯又遇见一个穿灰呢大衣的人,见面就拉手,我不认识他,他小声说:“督察长,你还在这悠哉游哉呢,有人说你被抓到公安处去了。”
  “我怎么把您的台甫忘了?”
  “我叫宋至诚,吉林铁路党部主任秘书,在长春,马绍周结婚时,咱们不是见过吗?”
  “对,我想起来了!宋主任,您什么时候到了吉林?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消息。沈阳一解放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您住的地方方便吗?”
  “那个地方不可靠,一两天我要迁移一下。”
  “我在××胡同××号住,到我那住几天也可以,那是我的至好朋友。”
  “看吧,如果实在没办法再去麻烦您。”
  分手之后,郝同志又把地址记下,郝同志看着我发笑。
  忽然迎头遇见柏经纬,他穿着一套黑棉袄裤,他是军统局北平特警班毕业学生。我在那个班当过总务科长,给他们讲过课,在长春一向叫我关老师。他是长春警察局保警大队长。他一看就我一个人,便马上走过来,又往前后看了一下笑着对我说:“我以为您化装逃走了呢,怎么还没有走?”
  “我逛逛吉林,吉林的白肉血肠挺好吃,吃完了再走。这回不逛逛吉林,以后不一定有机会了。”
  “老师,您的胆子真不小呀。”
  “你一个人来的吗?你太太来了没有?”
  “我的岳母也来了,三个人都来了,我岳母在那呢。”他往后一指,有一个不到40岁的中年妇女在路旁等着他。
  “你想怎么办呢?”
  “我想到王家善的部队,我与他还有一点关系。”
  “什么时候去呀?”
  “今晚上就去。”他很小声的说了这句话。
  我说:“我住在一个朋友家中,你若是愿意去,住几天没关系,日子多了,当然不行,你们在哪住呢?”
  “一个小买卖的后院,××街××号,找一个姓王,啊,不姓王,姓梁的。找到他就能找到我。”
  我一看,他这个地点不对,也没说清是姓梁还是姓王,说出来又改嘴。在老师面前卖弄特务技术,这个小子挺狡猾。他未入特务训练班之前在伪满当情报参谋,对于日本特务那一套手段他不外行。今天看出来他对我有戒心。需马上逮捕!不然找不着了。于是我对他说:“我要走了,在北平见吧,到我家过新年。”
  “谢谢老师!”
  他一转身,我回头告诉郝同志马上抓,他要跑。郝同志马上撵上他,我与曹科长跟在后面,我对曹科长说:“警察局大特务立刻抓!不然,飞了。”郝同志身体有劲,强拉硬扯把他逮住了,一边走一边说:“找你谈一谈就回来。”
  他的岳母上来了,很不满意郝同志:“你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拉拉扯扯的。他不走,你强迫他走,一点也不讲理!”
  这时候,柏经纬明白过来了。一个特务这点事还能不明白吗?他说:“好,我跟你们去,不要这样,不好看。”
  郝同志与柏经纬并肩走,我对曹科长说:“给他们俩雇一辆马车。”曹科长马上叫了一辆马车。回到了招待所,一进院,柏经纬便对我笑:“老师,您对我费那么多话干什么?您叫我来,我不会不来。”
  我没理他,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公安处曹科长。”接着我把柏经纬的反动职务说了一遍。
  “是关梦龄的官大呀?还是你的官大呀?”曹科长问柏经纬。
  “当然是他的官大,在长春工作时我还听他调遣呢。”
  “既然关梦龄的官大,他在这都不害怕,你怕什么?官大的没事,官小的倒有事?你不要恐惧,不要胡思乱想,他没事,你来也没事,他能立功,你不也一样能立功。”
  柏经纬两眼一转,想出来个办法:“科长,他能立功,我也能立功,长春警察局的职员,没有不认识我的,各分局长、各科长,听说到吉林的不少,我一定能找出来几个。现在咱们就找去!听说二分局局长张宝田在解放团,先把他找来。”
  “能找来吗?”曹科长问他。
  “能找来,去晚了可不保险。”
  这时我出屋,站在院子里,用眼睛把郝同志调了出来,我告诉他:“可不能听他的,真的要去找人,一两个人跟不住他,可别闹个鸡飞蛋打。”
  “没关系,跑不了。”
  吃完饭大家都回来了,还从街上带回来一些吃的。这一天很有收获。陈哲说:“‘找人’立功,谁也赛不过老关。”
  “听说老关‘找人’的办法好,行呵,这就是立功赎罪呀!”石同志在旁边这样鼓励我。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他。
  “听郝同志回来讲的。”
  翟丕翕等人也找来了两个人,是谍报队的,地位低。
  第二天起床后,曹科长对我说:“柏经纬那个小子跑了,真是鸡飞蛋打了!”
  我没有说什么,心里话,抓到手的特务又叫跑了,这么办案子浪费人力与物力。
  11月4日又出去“找人”,我与郝同志到大街上转,遇见的军统特务都留下了地点。
  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我对郝同志说:“咱们回去吃饭已来不及了,在街上吃吧,我也馋了,咱们今天改善生活。”
  “回去吃吧,家里会给留饭的。”
  “不,不,不用回去吃!”我感到郝同志有些为难,又问,“郝同志,在外边吃一顿饭,是不是犯错误?如果犯错误,那就算了。”
  “倒是不犯错误,不过……”
  边说边到一个小饭馆子,我把郝同志拉进去。我从来不会喝酒,我问郝同志喝酒不?他摇头,问他吃什么?他也摇头,我告诉饭馆的茶房:“来40个蒸饺,一个糖醋鱼,个木须肉,一个随便什么汤都可以。”
  郝同志说吃不了,我说能吃了。吃完饭给完钱,又给了一些小费。出了饭馆到街上我对郝同志说:“咱们这是吃便饭,也不是吃席,算不了什么,回去你不用向曹科长说。”
  他没有吱声,我又买了几盒纸烟,就回来了。
  回到招待所,胡松岳对我说:“沈阳解放社会上展开劳军,我们是不是也要响应一下?”
  “好啊!我们应该响应。”
  晚上,大家都谈论劳军的事,胡松岳先捐二百片沙发代津(贵重的美国药),还有20块银元,他老婆捐了5万元东北流通券。我们这些军统特务也开始捐,都是几万元钱,杨成荣对我说:“我捐不捐?”
  “你算了,我捐一块怀表。”
  “那块表太好了!”
  “一块表算什么?生命都不保了!这些身外之物留它何用。现在只要能表示出我们对人民热爱,捐什么都可以。”
  这块怀表是我二老婆的父亲在第一次见面时给我的,一块银色瑞士怀表,带一条白色细钢链。价钱相当贵,我很爱惜它。这一次我捐出来了,我在捐献簿上写道:捐给解放沈阳的第一个战斗英雄。
  这块表捐出后,胡松岳在背后说:“他捐怀表,还不是贪污来的?”听这句话我非常难过,心想,贪污来的也是我的,我不捐也没有人强迫,说这种怪话,不应该。过了几天,《吉林日报》刊登出来,公安处劳军名单,第一个是关梦龄先生,捐瑞士怀表一块,捐献给解放沈阳的第一个战斗英雄。其他人列在其后。

  有一天,曹科长与我闲谈,谈到生活,他说:“如果要改善生活,可以买点肉回来吃,不要到饭馆了,太浪费。”
  我的脸红了。
  他又说:“我们的同志有什么事都要向组织汇报的,你叫他不说,他也要说。这一点与你们阳奉阴违那一套不一样,我顺便对你提一下。”
  “好,好,科长这样批评我对我有好处。”
  看来郝同志把下馆子的事儿报告给曹科长了。
  11月5日,吉林全市举行庆祝沈阳解放大会,曹科长也叫我们参加,并且在会上“找人”。晚饭后,小王同志和郝同志来了。小王同志今天没有背枪,一见面就笑,他说话是关内冀东的口音,不过20岁,非常纯洁。我们三个人一出大门,就找了辆马车。上车之前小王买了一斤榛子,他说:“关同志爱吃榛子,吃吧!”
  我边吃榛子边想,共产党的人都像王同志这样,要我的心我也不会犹豫。他这是领我到会场,今天就是领我到法场,我也不会跑。
  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大会场。我们下了车,在会场人多的地方乱钻。不一会儿遇到了中统局长春区的一个特务,叫李之龙。接着又遇见了五六个从长春到吉林的军统和中统的特务。如法炮制,都将地址套出来告诉给郝同志。会场里有不少穿美国服装的投降军官,有的认识,与我说了话;有的不认识,互相看看,彼此知道都是长春来的。还有秧歌队,不是东北原来的老式秧歌,是新秧歌,前走两步,后退一步,不好看。有一个人化装成蒋介石,另一个化装成宋美龄,样子很难看。心想,这是恶作剧,没有意思。
  回来的路上,碰上老高家一家人。除了高心鲁到长春去了,全家都来开大会。
  高心鲁的父亲高铁峰是我的义父,在长春时我经常上他家吃饭。六月份他们全家迁到吉林,合股开了一个杂货铺。高老太太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把我手拉过去说:“你们那是什么地方?好不好?不吸烟行吗?(指吸食鸦片)手中有钱吗?每天都吃什么……”
  一系列的问话,我都作了回答。
  小王与郝同志在很远的地方谈天。
  他们马上就要全家回长春,我说:“我没有行李,想法给我送套旧铺盖,不要好的,送到通天街平安胡同一号,交给曹科长。”
  谈了有20分钟才分手,现在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替我担心。
  11月6日,郝同志领我到尉官解放团、士兵解放团等处去“找人”。北大营有铁丝网,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们到吉林第一天夜里住的地方。我们挨着屋走,各屋子都是一铺一铺的大土炕,炕上有席子,有的炕上睡着人。看样子都是士兵。我遇见了几个宪兵,穿着整齐的制服,比较起来宪兵倒是挺精神,被俘或投降仍然这样整齐,不容易。他们见我,都站起来给我敬礼,我问道:“你们王队长来吉林没有?”
  “不知道,没有看见。”
  “你们的那些‘自来得’都缴了吗?”
  “都缴给了人民政府了。”
  “你们就来了这么几个吗?”
  “来了十多个,其他的都不知跑到哪去了?”
  离开北大营又到我住过的解放团。只见院子里扔着乱纸、垃圾、烟头、榛子皮、花生壳,很不像样子。怎么不扫一扫呢?我先进到我原来住过的屋子,想看看苗可成、李继先、陈震寰等人,但是一个人也没有见着。各屋子有赌牌九的,有掷骰子的,有唱戏的,有睡觉的。从解放团的各宿舍可以看出国民党的这些军官,不但做军官不够格,就是做一个国家的普通人民也不够格,没有一点公共道德,这样的军官训练出来的士兵怎么能打仗呢?早在我离开的时候就有人把窗户框拆下来当柴来炖肉,今天再一看,有的屋子连门都没有了,这等于破坏了一个小学校,将来怎么复课?中央军走到哪破坏到哪。我们自己都看不下去,又何况解放区的人民呢?
  “这些人不好改造。”我对郝同志说。
  “好改造,将来一学习,订下制度就好了。”
  “他们把自己多余的东西卖光,钱花完就老实了。腰中有钱他们睡不着觉。”
  在街上逛了逛就回到了招待所。曹科长叫我把在解放团看见的那些特务姓名和职务写一写。写完我交给了他。
  一个晚上我与大家聊天,曹科长告诉我:“有一个姓周的老太太给你送来一床被子,一个褥子和一个枕头,另外还有20万元钱,东西放下就走了。”
  曹科长问我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他是我义父家的佣人。我心想,她害怕这个地方,不敢久留,放下东西就走,连一个收条都没要。老高家对我还不坏。
  我感到一个人说一些不是自己要说的话最苦恼。解放前我在特务机关——陕西缉私处当视察。到各县去视察,遇到一些地方绅士请吃饭,在宴会上说的那些应酬的辞令至今想起还令人生厌,现在呢?虽然共产党解放区的许多事没看见,不知道,但在说话中也得歌功颂德,说共产党好,比国民党好得不可比拟,解放区的人民丰衣足食,人民政府工作人员廉洁自持,八路军的战士纪律严明……每天都有人这样说,我也这样说。好像不这样说不拥护共产党似的,可是所接触的就是曹科长和几个干部。事实上都是应酬辞令。有一天和朱副处长谈话,他问我:“解放区有什么好的地方?”
  “我看哪样都好,尤其是老百姓能够吃饱穿暖。”
  我具体说不上什么好,只能说哪样都好。可是吉林有妓馆这也好吗?也有小偷、盗贼、乞丐……到解放区有半个多月,到街上也走了几次,开大会我也参加了,没有看出解放区特别优越的地方。只是解放军作战好我承认,不然不能把国民党军队打垮,这一点我没有怀疑。
  11月9日,发下一种表格叫我们填,这是登记表,姓名、年龄、职务、原籍、何时报到、何时被捕、你将来要干什么工作?政府对你应当怎样处理?你对政府有什么要求与意见?另外还有九个问题,叫我们按个人实际情况填写,不要虚假,这九个问题是:
  1.长春解放以前你是怎样的想法?
  2.长春解放的早上又是怎样的想法?
  3.突围没有突出去是怎样想的?
  4.没到吉林是怎样想的?
  5.到了吉林之后又是怎样想的?
  6.没到这之前是怎样想的?
  7.到这之后又是怎样想的?
  8.对自己的将来是怎样考虑的?
  9.现在你又是怎样考虑的?
  我一看这个表是印制的,是所有在这反省的人填的,不是专为我们几个人单印的,但是这九道问题是用钢笔写在纸上的,是特别为我们几个人拟的。上面的突围问题只适用我们几个人,连陈哲都不适合。这张表引起了我许多猜疑,我们的问题要处理了吗?看这个情形还不是处死,如果要处死还用写这些吗?
  我开始填表,在“你将来要干什么工作”这一栏,我填“以特反特”;在“政府对你应当怎样处理”栏,我填“我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政府对我应依法严惩”;在“你对政府有什么要求与意见”这一栏,我填“希望迅速处理”……
  这九道题,我认为是陈处长要研究我们这些特务的心理而拟的。
  我想探听探听处理我们的消息。我和翟丕翕研究了一下,我说:“不经过司法手续能处理吗?”翟丕翕认为不经过司法机关开斗争大会照样可以杀人。他这一说增加了我的思想负担。这几天朱副处长也不找谈话了,陈处长更不理了,于是我又去找在这反省的邹同志谈天,我问他:“你看我们的问题是不是要处理了?最近叫我们填表,还要回答九个问题。”
  “我不大清楚,不过我看你们还应当学习一个阶段。”我问他怎样才能改造好?从哪儿下手?他说:“依我自己参加革命这么久的经验来看,你本身最重要的就是老实做人。在旧社会老实吃亏,受欺负,在新社会老实是受欢迎的。一切问题,一切思想都要老老实实的交待,不要一丝一毫的埋伏。这是我个人的体会。”
  邹同志诚恳的态度很感人,我看这个共产党人很好,他怎么也会犯错误呢?可能在共产党里工作也是不容易的事。
  11月11日下午,曹科长到楼上宣布:“你们不是要求回长春立功赎罪吗?明天就回去,今晚你们准备一下!”
  我问曹科长都是哪几个人回长春?他说有陈哲、杨绍林、杨成荣、杨钧、邱明瑞、翟丕翕、长春站一个司书和我。
  曹科长对我说:“回长春不要有顾虑,本来想不叫杨成荣跟你去,在这给他找工作,可是怕你有另外的想法,所以还是叫他跟你去。”
  吃完晚饭曹科长把我叫到院中,那儿还有一个服装整齐的军人,有二十六七岁。曹科长对我说:“老关,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朱同志,就由他送你们回长春。”
  朱同志给我敬了个礼,伸手与我握手,笑着说:“关同志,今夜我来接你们,咱们坐天亮三点钟那班火车回长春。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关同志多提意见。”
  “不用客气,请朱同志多多关照。”我这样说。
  又说了几句话,曹科长与朱同志便走了。
  我上楼之后,石同志听说我们回长春,说:“长春公安局局长于方初那个人很好,我们是老搭档。到长春你们争取有条件,要好好争取,革命这方面也需要人哪。”
  我一听说他认识于局长,我赶紧说:“石同志,您给我写一封介绍信好不好?把我的情况介绍一下,求他对我关照关照,不然他不了解我。”
  “不用写信,你的情况这里会介绍去的。到那儿也和在这儿一样,争取在自己。”
  共产党人不讲人情,一封介绍信都不肯写,一般应酬,有什么重要?真固执。
  回到屋子,八个人都聚拢来了。他们的脸显出紧张的表情。我说:“咱们买点东西吃,买点烧饼、酱肉、花生。”翟丕翕抢着说:“再买半斤酒。”不一会儿都买来了,大家吃了起来。我心中犯嘀咕,他们心中也不安。我对杨成荣说:“曹科长要把你留下,在这给你找工作,我看你今夜就没有必要再跟我去长春了。回头我对曹科长说一说。”
  “我留在这干什么?我还是跟你一块走。”
  空气很严肃,每个人都认为今天晚上要发生什么不幸事件。邱明瑞先说:“我看今天夜里是凶多吉少。”
  “也没有三点钟到长春的火车呀?”
  “唉,知道是假话你还能怎样?在人家的势力范围之中,你不服?”
  “过去咱们在长春都是晚上杀人家,现在人家就不能晚上杀咱们?”翟丕翕这样一说,我也害怕了。可是我还故作镇静地说:“没有关系,不要庸人自扰。曹科长方才对我说,叫咱们不要有顾虑。”
  “曹科长那样说,你就相信?他不那样说又怎样说?我看今天晚上就是一关,不好过。”“我看不动手也是死,动手也是死,我到时候要动手。动手还能撞个侥幸,不动手就干等死”邱明瑞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一件事。
  1948年6月3日,督察处决定秘密杀害14个“政治犯”。晚上八点半钟,由我率领十多人,把这些“政治犯”从看守所提出来,问明姓名、年龄、职业、住址之后,便两手后绑,用黑布蒙上眼睛,嘴里塞进棉花,然后装上汽车,拉到南岭。到了南岭把这14个人一块架
  下汽车,带到事先挖好的大坑边上,开始用枪杀害。枪声一响,那些未被射中的人知道不好,可能认为等着也是死,如果往外跑一下,侥幸冲出去,还可能活命,于是有一个人猛然间抬腿就跑,他虽然未戴脚镣,但是两手后绑,眼睛又被蒙上天又黑,路又不平,没跑多远就被撵上抓了回来,当即“砰”地一枪把他击毙了。跑与不跑都是死。
  于是我说:“老邱这种做法我不赞成,要处死你,人家就没有相应的准备吗?还能叫你动手?”
  “准备也不一定准备得那么好,有机会就干,人急跳墙!”翟丕翕气愤地说。
  “我在吉林呆了好几年,从这里到车站这条路我熟悉。如果不是往车站开,那就是糟了。”杨钧从旁说。
  “不管怎样,一看情形不对就得动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杨绍林的决心很大。
  “我认为绝不会有意外,咱们不要这样胡搞。如果真正无事,我们搞出事来,作了无谓的牺牲,那可是冤哉枉也。”我知道干特务的人行动野蛮,性情粗鲁,很容易滋生事端。
  “不会无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是邱明瑞与翟丕翕二人的一致看法。看来他们二人是今天晚上的危险分子。
  陈哲、杨成荣和长春站那个司书都没说话,在那吃花生,但很注意我的态度。我想,今晚共产党是不是杀我们,我的心里也没有底。也可能杀我们,不过杨成荣不应该杀呵,他不是军统特务。可我又一想,过去我们杀人的时候,不管是不是共产党,抓着与八路有关系的人都杀。杨成荣当过谍报队组长,又是我的勤务兵,还不该杀吗?我又一想不会杀我们,因为我们还能主动赎罪,况且在招待所住这么些天,也看不出来要杀我们的迹象——我的思想是:如果真要杀我们,我们也不要动手,命该如此,动手也无济于事。我们今夜有八个人,如果要杀我们就不能来八个人,而要来30人或20人。这些常识谁不知道,又何况我们是些军统特务呢?而这八个人中我是头,将来闹出事来,人家还不找我算帐?一定说是我指使的,绝不能说杨成荣指使的。这一点我心中犯嘀咕,所以我惟恐出事。我很后悔,不该给他们买酒喝。于是我装着到门外吐痰,看一看门外有没有人,幸好没有人。我们就各自回屋休息了。
  在迷迷糊糊的梦中,杨成荣把我叫醒。
  我们几个人跟朱同志走到门外,一看不是汽车,是一个胶轮大车。车旁边有六个带枪的武装战士。朱同志叫我们上车,我叫他们七个人先上,而后我才上去。我坐在车后边。战士前边坐三个,后边坐三个,朱同志挨着我坐。我没有看见邱明瑞和翟丕翕的表情。车一动,朱同志拿出一盒烟给大家吸,因为才两点钟,还很冷,我把脑袋缩到大衣领子里,心里希望赶快到车站,可别到另外的地方。千万不要出事呀。我吸完了一支烟接着又吸另一支,我对翟丕翕说:“翟丕翕你冷不冷?你若冷,我把大衣给你穿?”
  “不冷,我的棉袄挺厚。”
  “穿我的这件皮大衣吧!”朱同志从身上把一件皮大衣脱下来,交给了翟丕翕。翟丕翕坚决不要。朱同志一定要他穿,我说:“朱同志叫你穿你就穿吧,不用客气。”
  我对翟丕翕说话的意思是试探一下他的情绪,听一听他的话声是不是很紧张。想法子打破这紧张的局面,故而利用了大衣的题目。想不到朱同志真的把大衣脱下来给了翟丕翕。这样一来我心中安定了,这是上车站,绝不是枪毙我们。真的要枪毙,还怕冻着?由这一点,我问杨钧:“杨钧,咱们上车站的路对不对?”
  “对,对,就是这条路。”
  朱同志问:“你们谁在吉林住过?”由这就开始聊起天来,不但不紧张,也不感到寂寞了。胶轮大车走了一个小时到了火车站。我心想:“谢天谢地,平安到达。”

  本文选自《黑皮自白》,关梦龄/遗稿,李占恒/整理,解放军出版社,199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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