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玉:虎口余生
┃Personal History
虎口余生
© 刘道玉/文
7月25日,我从校广播台播发的勒令中知道,要我8时到校农场报道,去后发现有四五十人,均是被造反派列入要打倒的人,其中有“走资派”、现行反革命分子和“坏头头”。一个造反派的头头对我们训斥说:“你们都知道犯了什么罪吗?你们支持‘反革命暴乱’,支持陈再道‘兵变’,你们犯下了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罪,罪责非常严重。现在,你们的后台陈再道已经完蛋了,不要再有任何幻想,只有老实交待问题,接受革命造反派的批斗,才是惟一的出路。”接着他恶狠狠地宣布了纪律:每天必须准时到这里接受劳动改造;白天劳动,晚上写交待罪行材料;必须接受革命造反派的批斗,随叫随到最后,他扬了扬手中的钢丝鞭叫道:“有违抗者,后果自负!”从这一天起,我就成了“劳改队”的一员,在造反派钢丝鞭的挥舞下接受“改造”。
那时,正是早稻收割的季节,我们的任务是收割和挑谷坨子。割谷还算好,虽然也弄得腰疼背酸,但是还能挺得过去。最难忍受的是挑谷,一般人每次只挑两捆,不知为何原因,造反派强令我们少数几个人,每趟必须挑4捆,也许是对我们几个“顽固分子”的惩罚。湿谷坨子很沉,4捆谷坨足有200斤,用钎担根本不可能甩起来,于是造反派就喝令两个人,抬着谷坨子强行架在我的肩上。尽管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但走不了几步就压趴下了,为此,我不知挨了多少次钢丝鞭的抽打,身上伤痕累累。我出身农村,不怕劳动,但是把劳动作为惩罚和折磨人的手段,这是对劳动本身神圣意义的亵渎,也是一种犯罪的行为。
8月10日,这是我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我把它称为“黑色的星期四”。因为就是在这一天,造反派差一点要了我的命,我之所以没有被造反派用枪崩掉,大概是命不该死吧!
事情是这样的:在“七二〇”以前,武汉大学有一个13级的老干部,他钻进了造反派组织,并成了他们的高级参谋。“七二〇”以后,他认为武汉大学的造反派思想右倾了,对走资派和反对中央文革的人斗争不坚决,因此他要求在造反派内部反右倾。在此基础上,他们策划了8月10日的批斗会和会后的武装游斗。他们提出的口号是:“实行红色的恐怖,强化对走资派的专政,大灭敌人的威风,大长革命造反派的志气。”
8月10日的批斗会,是在理学院103教室进行的,是以化学系造反派为主召开的,虽然规模不大,但是火药味十足,而且是他们在“七二〇”以后,召开的第一个批斗会,妄图开成一个样板会,肯定有一场好戏。批斗会开始,党委书记庄果、副书记蒋蒲和我一串“走资派”被带进了批斗会场,我们被押站在讲台的前面,我未敢抬头看那批斗会的横幅是怎样写的,但教室的圆柱上的标语是:打倒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庄果!打倒资产阶级的孝子孝孙蒋蒲!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刘道玉!那时,开批斗会有主斗和陪斗之分,也就是说召开学校批斗走资派的大会,系里的小走资派也要被揪去陪斗。由于被批斗的次数多了,我们也就总结出了经验,就是要判明自己处于什么地位,如果是主斗,那就要全神贯注,揣摩如何回答追问;要是陪斗,就可以稍稍松口气。种种迹象表明,那天的批斗会我是主斗,其他人都是“陪斗”的,决不可以掉以轻心。
在一片“打倒”的呼喊口号声中,批斗会开始了,有一个“为人民服务”战斗队的代表首先发言,历数了我的所谓罪行。接着,一个叫做黎进军的造反派头头,怒气冲冲、骂骂咧咧地冲到我的面前吼道:“刘道玉,你他妈的为什么要反对中央文革?你该当何罪?”我不语,心想既不能说是又不能说不是,还是恪守着“沉默是金”那句箴言。他看我没回答他的问题,更是恼羞成怒,冷不防掏出手枪对准我的左胸捅了下去,由于用力太猛,把我打倒在地,并踏上了一只脚,当他准备再次举枪时,被眼尖手快的站在一旁的一个造反派教师头头把枪夺了过去,并立即退出已上了膛的子弹,在场的人也吓了一跳。真是生死一瞬间,要是黎进军捅下去时扣动了手枪的扳机或第二次举枪射击,正好不偏不倚地打中我心脏,那我早就不在人世了。当我被扶起来的时候,我的左胸部的衬衫和汗衫被手枪捅破了,胸部伤口的鲜血也把衬衫染红了一片。
批斗会结束后,是武装游斗,这是过去没有过的,也算是“七二〇”以后造反派的又一发明创造吧。所谓武装游斗,就是模拟对犯人假毙的样子,其目的是从心理上打破我们的防线,从精神上把我们摧毁,以便使我们受到威慑,老老实实交待自己和揭发他人的罪行。在武装游斗时,我们这些挂着黑牌子被批斗的人,成三路纵队走在最前面,我们的身后是荷枪实弹的“红卫兵”,再后是呼口号助威的群众。在游斗过程中,数十支步枪齐鸣,虽然是朝天射击的,但是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枪声,犹如进入了战场。虽说我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一丝惧怕的感觉。在那瞬间,我立即想到了我的一个解放军朋友对我讲述的打仗的感受。他说,战士在未上战场之前是有些怕,但是到了战场上听到枪声以后,他就什么也不怕了,因为他知道怕是没有用的,只有不怕才有生的希望。此时此刻,我不也是置身于战场之上吗,绝不能被对方的气焰所压倒,一定要坚持到底。
“8·10”武装批斗以后,我从农场劳改队移交到造反派的专案组,我知道这个转移意味着斗争的深化,一场对我审查的攻坚战已经开始了。造反派们也知道,要给我定罪,没有过硬的材料是不行的。为此,他们既要拿到我的交待材料,同时还必须广泛收集对我的揭发材料,为了达到陷害我的目的,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大搞逼、供、信。
一天下午,我被带到设在“工农楼”的专案组审讯室,由“革干团”的一名干部负责审讯。此人是校团委的一名干部,本来我们是很熟悉的,但现在他视我为仇人,怒目而视。审讯开始,那位主审我的人坐在一把藤椅上,我当然只能在他的对面站立着,我的四周站着戴袖章的红卫兵。我们面面相觑,相互打量着对方,他也许在观察我的表情,而我倒是要看一看这第一回过堂将怎样开始。相持局面终于打破了,那个干部神气十足地学着审判官的样子,把手上类似于惊堂木的一块木头往桌子上用力一拍,大声吼道:
“刘道玉,你知道犯了何罪吗?”
“不知道。”
“百万雄师’‘5·16’渡江是不是你指挥的?”
“绝对不是的。”
“你不老实,人证物证俱在,杀害我革命战士的罪责你是逃脱不掉的。”
“根本不存在的事,你们也不可能有人证物证。”
我的回答,遭致了红卫兵的一阵拳打脚踢,接下来,他们反复让我交待与“百万雄师”的关系,参加了哪些活动,联系人是谁。我心中最清楚,这些都是莫须有的,他们实际上什么材料也没有,只不过是讹诈而已,对此我以沉默拒绝回答。审讯直到晚饭时,仍没获得他们所需要的只言片语。于是,那个干部对红卫兵说:“刘道玉是个顽固不化分子,你们带回去再审问吧,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
于是,我被带到四区学生11舍109室,这本是一间住人的宿舍,但现在已把床架搬走了,里面放了几把椅子,有一条长凳,桌上放了几根皮鞭,墙角里堆了一些棍棒,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我环视了一下,心里明白了一大半,这是一个地下审讯室,弄到这里受审,肯定是有苦头吃的。不一会,黎进军带着几个红卫兵进来了,他看见我就破口大骂:“刘道玉,你他妈的不老实,今晚你不交待清楚与‘百万雄师’的关系,老子决不会饶你。”另一个红卫兵说:“你说呀,早说早解脱。”我说:“下午我已说了,没有补充的。”我的话音刚落,黎进军的皮鞭已抽在我身上了,其他红卫兵也围上来一顿拳打,我被打倒在地,他们又用脚踢。我疼痛难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他们一直把我折腾到晚上10点钟,也许他们也打累了,于是让我滚蛋。
我也不知是怎样艰难地摸回家的。高伟也许期盼着很久了,当看到我安全地回来了,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但她看到我身上累累的伤痕时,她痛心地哭了。她为我清洗伤口,敷药包扎,用松节油擦搓关节,促进血液流通,以减少疼痛。她还买来补品,调理生活,从物质上和精神上支持我坚持下去。我们都坚信:天越是黑暗,就说明黎明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我正在遭受煎熬时,一张要命的揭发我的大字报贴了出来,写大字报者在大字报中揭发说:“1966年6月底,刘道玉让我从北京带回一包材料给蒋蒲。他送我上火车时说,这份材料很重要,千万不能丢失,你要做到人在材料在。”她在最后还警告说“刘道玉,你是什么黑材料那么机密,要我人在材料在。现在快把黑材料交出来,刘道玉不投降,就叫你灭亡!”又是一颗炸弹,弄得一些好心人又为我捏着一把汗。造反派又如获至宝,又把我拉到审讯室追问,幸好我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所谓黑材料,就是我在北京保刘、罗时,向学校写的一封汇报信,还摘抄了有关刘仰峤的大字报的材料。事情很快查清楚了,蒋蒲也证实了我说的是真实的,所以这份揭发材料对我没有造成多大的威胁。
下一次过堂的内容是什么呢?我不断地猜想,以便有所准备,但是的我无论如何也没有猜着。一天下午快到下班的时候,我被带到“工农楼”的那间审讯室,还是那位“审判员”在等待我,这一次他倒是开门见山地问道:“刘道玉,你老实交待是怎样受苏修派遣充当他们特务的?”听后,我如堕五里雾中,这是从何说起呢?我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在苏联的表现人所皆知,我明明是被苏联当局驱逐的,怎么成了苏联特务呢?”他又说:“怎么不可能!你知道什么是苦肉计吗?你就是钻进铁扇公主肚皮里的孙猴子。”我心想,这完全是乱扯,不必去理会他。看我没有说话,他又说:“今天时间不早了,不再继续审问,不过提醒你,上海有人揭发你,不久前有人来调查,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写成书面材料交来。”
经过那位干部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前不久,上海某研究所的外调人员找过我,调查该所一位我熟识的教授,他曾被当做特务审查,最后屈打成招。他们在其笔记上,曾发现记有苏联留学生会主席刘道玉,他们感到很疑惑,他与我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记我的名字干什么?听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从苏联回来后,当年12月在上海衡山饭店召开全国有机氟化学学术讨论会,这位先生是国内搞有机氟化学研究的元老,并安排我在会上作了一个反修的报告,其中我讲到了我是留苏学生会的主席,这位先生就是在这次会上作的这记录。据此,我写了外调材料,由于我的证词,使上海那个研究所解除了对这位教授的怀疑,但又未想到,武大的造反派竟怀疑我是苏修特务,这简直太离谱了,对此我只是一笑置之。
在接受审查和批斗期间,经常会有意想不到的问题发生。本来是热天,但每次去参加批斗会或是受审,我都要穿上长衫长裤,以尽可能减少皮肉之苦。在那无法无天的年代,说实在的,早上被揪出去,谁知道晚上还能不能回来呢。所以,在那个凄楚的日子里,为防不测事件的发生,我甚至向高伟说出了类似遗嘱的话:“我被揪走以后,万一回不来,那一定是出事了。如果真是遇难了,你不要难过,要坚强一些,不必去寻尸收尸,化悲痛为力量,把儿子抚育成材。我遗憾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我死不瞑目,希望你有朝一日为我昭雪。”说完后,我们伤心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连日以来,我的心神一直不太安宁,总是担心造反派会对我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一天晚饭后,化学系“9·12”先锋队的几个红卫兵到我家,说是要带我去接受批斗。我心想已经这么晚了,揪去肯定没有好事,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呀。我又被带到那间“地下审讯室”,我进去后,看到屋内沿着墙壁已经跪了一圈人。我人尚未站定,一个人高马大的红卫兵对着我踹了几脚,吼道:“还不快跪下,等什么,是不是等死呀!”看那阵势,不难看出今晚又是一场“武斗”。这时一个造反派头头冲了进来,他站在屋子中间,一只手插腰,一只脚踩在一条长凳上,他训斥道:“你们这些坏蛋,没有一个老实的,要你们交待罪行,你们不是抵赖就是避重就轻,今天晚上来给你们‘端正态度’,让你们尝尝它(指着脚下的老虎凳)的滋味!谁不老实,今晚就别想走出这个房门。”说完后,我的一个同学已被他们拉到老虎凳上。可怜哪,我的同学什么官衔也没有,只因为他出身地主家庭,对文革持强硬的保守观点,所以造反派每每都是拿他开刀,他有严重的腰伤和腿伤,怎么经得起这般折磨啊。大约十几分钟,我的同学大汗淋漓,只听“扑通”一声,他从老虎凳上摔了下来,再未听到他呻吟的声音。红卫兵端来了一盆凉水,对着他的头泼了下去正在这时,楼道里的高音喇叭响了,很清楚地听到:“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请我革命造反派战士全副武装,马上到‘工农楼’前集合,执行紧急任务。”这时,黎进军又骂了起来:“他妈的,算你们走狗屎运,你们统统滚蛋,老子改日再收拾你们。”红卫兵都走了,我的同学开始苏醒了,我扶起了他,解开捆绑在他膝盖上的绳子,说:“造反派紧急集合走了,可能又去搞打、砸、抢,我们虽又躲过了一劫,但这股祸水不知流向哪里,灾难又将会落在谁的身上!”
自此以后,我就是在这种斗斗停停的忐忑不安中度过的。但是,从1968年春节以后,由于造反派忙于夺权放松了对我的审查,只是安排我们每天上午去学生宿舍打扫厕所,下午让我们在家里写交待材料或学习毛主席著作。3月份,北京社会上掀起了打倒“变色龙”、“小爬虫”式的王力、关锋、戚本禹的广泛宣传,很快他们被关进了监狱。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块石头落下了地,从此没有人再敢追究我所谓“黑炮手”的责任了。但是,我并不感到多少轻松,文化大革命已进行整整两年了,人民群众包括绝大多数的红卫兵在内,对派性已感到十分反感,渴望尽快整治文化大革命所造成的混乱局面,人心思治啊!
本文选自《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刘道玉/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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