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张百年:闽北农场纪事.上篇

张百年 私人史 2022-01-21

Personal History

闽北农场纪事
上篇

© 张百年/文

  在1262号大门口,工人积极分子毛国庆,叫了两辆三轮车,各坐其一,他紧盯着我,将我往横浜路劳教收容所押解。当然,由于有太多的劳教分子要报到,所以收容所工作兴旺发达、繁荣昌盛,好像有多个接收口。
  进门后,毛国庆熟练地处理此事。对方对我验明正身后,表示收到。因为,姓毛的已送过不少人了,比如工人陈寿明、技术员杨慎昌及其女友、电工陆某……他交了材料交了人之后,骄傲地、光荣地、胜利地回生物所了。
  对不起,是没有凳子坐的,而且不许乱说乱动,我被命令蹲在一边。这就进入状态,坠入地狱,沉入苦海了,二十二年的苦难,由此拉开帷幕。后来知道,我一进此门,就有了两种身份——劳教分子和四类分子。
  接收工作忙碌,来者盈门。又有几个倒霉蛋被押来,一样被令蹲在一边,一样不许乱说乱动。又有两个劳教分子被押进,领头的是一位民警,白色大盖帽,白上装,蓝裤子、黑皮鞋,身材高大,面容也还善良。一样装束的接待民警连忙起身,热情地和到来的同行握手,互道辛苦。来警递上材料,该警看罢,向来人看了一眼,再看了一回材料,而后问:“同志,你送来几个?”来警向身后一指:“两个呀。”该警慢慢摇头慢慢说:“不对不对,是三个。”来警含笑摇头:“就是两个嘛,所长就交给我这两个嘛。”该警说:“明明是三个,怎么少了一个,跑啦?”来警说:“怎么会呢!”该员幽默地说:“那就是有一个漏网了。不用急,我点一下名,看是少了谁?”于是,他开始点名,跟着来的两个应了,接下去,他点:“韩东祥!”来警一惊:“哎,是我呀。”该警看着来警再问:“你就是韩东祥?”来警点头:“是我呀。”该警先愣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道:“就是你,还有一个就是你。”他也觉得挺有趣,很好玩,就闪烁地将材料给来警看了一下,说:“你自己看。”韩东祥脸色顿变,说:“我是派出所的人民警察,所长只是叫我送人来……”该警说:“什么人民警察,人民不要你了。少噜嗦,快把制服脱了,你的警察也干到头了。”韩东祥说:“不行,我得回所问一下。”该警猛一击案,说:“给我老实点!到了这里了,还不认罪!”韩东祥只好将头低了,该员再次命他将帽子摘了,制服脱了。韩东祥为难了,说:“我,我没有衣服换呀。”该员说:“就是要你现原形嘛!脱,快脱!”韩东祥一边苦笑一边摘帽、脱衣。他脱了上装,现出了假领头,该警看着他,颇有讽喻地笑道:“啥个警察呀?原来是假的。”韩东祥没衬衫,只有一件汗背心。这背心实在也太旧了,背部有几个洞,露出了铜钱大小深褐色的皮肤,他站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贫穷,使他相当尴尬,而该警却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接着说:“裤子,裤子,这也是制服嘛,脱,继续脱,我命令你继续脱!”韩东祥万般无奈,也只得脱了。剩下的只是一条三角形的红色游泳裤,两条长长的腿,柱子一般竖在那里。该员满意地看着他微笑点头,说:“比较彻底,比较彻底。”韩东祥一样过来蹲了。
  至于韩东祥此人,原是派出所一名片警。在他辖下,有一名60岁的单身女人,丈夫是国民党的副团长,1949年随军去台,她当然就是反革命家属了。据韩东祥精准掌握,这女人原是小学语文教师,如今退休了,吃斋念佛,说是要为丈夫赎罪。她为人好善,偶尔还资助穷人,平时不敢多说话,老老实实,没有乱说乱动。而所长说她是伪装,说她以封建迷信腐蚀群众,以金钱拉拢群众。她不多说话是对社会主义怀着刻骨仇恨。所长非但要韩东祥加强对她的专政,还几次要求韩东祥将她作为典型的反动分子,揪出来在里弄批斗。韩东祥一直解释她基本守法,没有理由批斗。所长向他严肃指出,说“你已经和这个女人穿一条裤子了。”前不久,所长亲自下里弄,组织群众,亲自主持对那个女人的批斗会。韩东祥没有到场,因为他一是不忍心看现场,二是有抵触情绪。
  韩东祥家有七旬老母;善良的共产党员的妻子,在里弄加工厂工作,工资少得可怜;儿子在读初中三年级,成绩优秀。这时,他想到这三个人,尤其是想到劳累一世,作为农民的老母刚到上海没几天,就分别了。这个硬汉子,蹲在一旁热泪涌流,泣不成声。而对面,曾经是他的同行、同志的该警,眼一翻,不认得小张三,看着他嘲笑道:“窝囊废,还不如一个小偷有骨气呢!”
  这时,外面又进来一人,一边擦汗,一边说他是某街道办事处的干部,他递上材料,嘻嘻哈哈地说:“扫垃圾集体处理,我们是集体处理。”他的手向外一指。原来,外面停着一部小客车,里面人头攒动。该警看罢材料,说:“弄进来,弄进来。”车门开处,那位干部吆喝着,训斥着,一串儿下来11人,8男3女。有垂头丧气的,有若无其事的,有神情麻木的,有气宇轩昂的。不过,全是青年是风华正茂的青年!让人深感可惜,可怜,沉痛!甚至叫人落泪……
  该警点名,一一验明正身,而后向里喊:“老刘,满了,满了。”应声过来干警老刘,该警递过一份材料,交待道:“一共20个,15个男的交三大队五中队李金山,5个女的交女队林三宝。”老刘接过材料,回身对面前的20个劳教分子大声说:“起立,站好,全他妈的给我站好,别死样怪气的!”女的在前,男的在后,各自拎着行装。老刘大声发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起步走!”走,这一走,那就苦了……
  老刘领着,不,押着我们20个劳教分子,进入劳教集中营,入了几乎万劫不复的地狱,其中又有三分之一或一半,将很快客死他乡。
  第一夜,我焦急、痛苦不已,欲说还休,欲哭无泪。原因之一,就是我的情人巧云,这时,她穿着旗袍,正站在弯弯的平阴桥上,微风吹着她的头发,她静静地苦苦地望眼欲穿地等着我……
  于是,巧云就成了我的梦中情人,她存在我脑中,许多年,许多年……
  如鱼在水,冷暖自知。这里不是招待所,而是一个名实两副的集中营。大约有二十余幢形状相似的长长的平房,原来是干什么的不清楚。但改建过了,每幢被隔成了几间,每间十五个平米吧,住十二人,是一个小组。十二个小组为一个中队。很荣幸的,我被指定为召集人。韩东祥也在这个中队,是另一组召集人。有命令称对干部的称呼,不准叫老王、老李,更不得叫同志;一律称队长,王队长、李队长。一叫就是几十年。
  韩东祥穿着那条三角裤,羞得他窝在墙角不敢动,我借给他两件衣服,虽不合身,总比没有好。我说:“听口音,是盐城人吧?”他说,他是上冈人。我说,我也是上冈人,同乡呀,可我怎么没见过你呀?他说:“年龄不同,我1947年就参加革命了。上冈人也不少,就是年龄相同,也是见不着的。”两人相看着,一时无语,是呀,此时此地,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人都哭了……
  最初的两三天,被命令每人在小组会上,交待各自的罪错。虽说全是当事人的自白,但我听下来,多数人根本不承认自己有问题;少数人是鸡毛蒜皮;有的是硬装斧头柄,胡乱给自己戴帽子,辩证法、生活和常识告诉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是有缺点的,都是有小错误的,按此次上海抓人的随意性推论,则任何一人,都可以被抓来当劳教。我看着一个个愁容满面的脸,听着一声声长吁短叹,我的哀伤和痛苦,又增加了几分。我呀我也冤枉,你呀你也冤枉。天爷这算怎么一回事?谁来告诉我?
  芸芸众生哪里知道,稍前,伟大领袖毛泽东尊为柯老的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有令:“立即组织一万名劳教人员去外省砍运毛竹,以支援工业建设。”语据《军天湖农场志》第39页。就是说,要组织10000人劳教,而不是有10000人须要劳教。再说时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长的黄赤波得令后,“立即”深入现场。万家灯火时分,他到外滩转了转,见有的青年男女在那里恋爱,有的还亲热,比如抱,甚至亲吻。这不就是流氓、阿飞活动嘛。他当即下达任务,各方立即行动。
  因为“立即”,而且时间紧、数字大,由此衍生的是——抓人随意,处理程序不合理、不合法,无书面文书,也不口头宣布案由,就那样不明不白,一大批人,被抓进来了。有一法律用语,“有罪推定”,这回警方根本就不推定,而是拉到篮里就是菜。抓你进去以后,要当事人自己认定、猜测或选择是何案由?符合哪一条或哪几条?否则,就是不认错,不认罪。
  这批倒霉蛋、可怜虫、无辜者的来到,不是请,又不是逮捕,只能说是抓。而其实,上海市公安局,执行柯大书记指示不力,该当何罪!因为该书记指示抓“一万”,公安局应当抓一万千,才是道理;而他们打八折,紧抓猛抓,才抓了8114人。所以,接着才反右倾嘛。
  此次劳教不定期,搞你三年四年,五年六年,权力在他。关的样子虽不是牢房,其实就是牢房,无产阶级专政而非所谓的“行政处分”。天罗地网,莫说你只有两条腿,四条腿也是“法网难逃”,插翅难飞。公民权被剥夺,执行前,执行期,执行后,一律无文字依据,不说任何理由。被执行人无话语权,申诉是“右倾翻案”,越搞事越多,越搞越不干净,越搞越倒霉。纵然你被解除劳教,那也得留场继续改造,转为劳改。一改就是二十多年……不是后来救命的“拨乱反正”,那将是终生改造,冤沉海底,终生无工龄,不仅现在不给工龄,连此前的工龄也给撸了,干得特彻底、很干净、够漂亮。
  此举不但沉重打击了几万无辜的直系亲属——尤其是子女;还在政治上,旁及亲友。
  而且,这也给社会一种惊慌、一种恐怖、一种扰乱。反面文章正面做,其外衣、舆论,却说是为了社会稳定,是行政处分是教育人,三到六个月回家。
  7月时分,天热得紧,十几个人关在一个号子里,只有门,没有窗。没凳子,所以都坐地上。是呀,本来就是“坐牢”嘛,又不是“做客”,不过,这倒也“接地气”。闷热,冤屈,烦躁,苦恼,无聊……那个日子是够你熬的就是了。不过,这也刚开始,毛毛雨,前奏曲,苦日子在后头。
  1958年7月10日下午,收容站于站长做报告,广场上,大片劳教分子,被命令盘腿席地而坐,状如当下坐瑜伽般。烈日灸人,地面滚烫,烤白薯、烤羊肉,空气沉闷,氛围肃杀。报告时间一百分钟,讲了全国大跃进的大好形势;讲了每个劳教分子必须认罪认错,彻底改造,政府是不会冤枉人的。站长最后说:“你们很快就要去闽北劳动了。政府照顾你们,家属可以作一次接见,散会后,你们马上写信给家属。各中队领导会给你们信封、白纸。你们只写送简单的衣物,不超过20元的现金;禁止写任何食物,严禁写其他内容,如果写了,你的信我们就不给寄了。接见家属的时间是三十分钟,内容是向你们的家属说明你犯了什么罪错,也就是说明政府为什么要收容你?为什么要改造你?”就是说,你犯了何事,你自己说,我们政府不说的。
  1958年7月14日,骄阳之下,家属来了。多数劳教分子是突然失踪的,现在家属见面,真是千言万语,又几乎无话可说。有的劳教分子,为了维护政府的名声和让家人放心,就为自己造了一个罪名。当然,也有人说:“我是无罪的。要相信党和政府,问题总会搞清楚的。”也有的说:“不要紧,劳动教养是行政处分,我很快就会回家的。也有的只是流泪人对泪流人,既是满腹心思,又无话可说。比如,突然失踪的韩东祥,是共产党员的妻子来探监的,当时是何情状,可想而知。来看我的是叔叔。
  接待后,各中队分别召集召集人开会,说你们当召集人,是政府对你们的信任,在去闽北的旅途中,不但你们要严守纪律,服从命令听指挥,还要管好你那个小组,出了问题,首先你们召集人跑不了,立功要受奖的。小组里,个别坏家伙,有什么动态,及时报告。我举手:“报告,我们小组有几个人想不通,接见回来就一直哭,说不知道自己犯了哪一条?”中队副李金山怒道:“就你话多,他想不通也得通,没听说吗——通不通三分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己犯罪自己不知道?哭?笑话,蒋介石八百万大军都被我们打垮了,今天的无产阶级专政,还怕他哭!”
  1958年7月16日晚8时,收容所门外停着五辆大客车。这时,从收容所里头,走出一队一队的劳教分子,我们拎着行装,一个紧挨一个。步履维艰,心头沉重,默默无言。
  劳教分子在干警的指挥下,上车,入座。半小时后,鸣号,第一辆汽车启动,后面,也就一辆跟着一辆了。
  最前面有三辆摩托开道,接着的是一辆吉普,那是指挥车,后面就是五辆劳教车,紧接着的,是一辆敞篷大卡车车上装满了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殿后的,又有一辆坐着干警的警车。浩浩荡荡,声势怕人。
  车队在前行,有的路段、十字路口,也有干警。可见,警卫工作,无懈可击、相当漂亮!
  车队刚启动时,沿途还有市民好奇地驻足观看,过了一会,驻足的人就少了。
  我们进入火车站——搞不清,好像不是车站。我们有序地走下汽车便上火车。每人都有座位,这倒不是要让我们舒服,而是因为在车上要待很长很长时间,上车之前,车窗早已关闭,干警又郑重宣布:不准开窗,谁开找谁,而且首先找召集人。可这时是炎炎夏日7月天呀!没有电扇,又谈何空调,厉害!
  再说那五辆大客车将人送达后,火车里的劳教分子以为可以开车了,其实是做梦,车门全部关严,好生等待。是呀,这不也是一种监狱嘛,至少这是囚车,无产阶级专政的囚车。
  在指挥车率领下,车队再回收容所接第二批。或问何以不多雇几辆车,一次完成?可能不是为了省钱,大约有一个战略或曰安全考虑。因为劳教分子太多,而且浩浩荡荡,声势太大,邪气太盛,岂不丢了人民警察的脸面。再者,车一多,劳教分子一多,集中,只怕他们造反、暴动。所以,要零打碎敲,各个击破。对敌斗争,这方面的战略,警方运用娴熟。
  四十分钟左右,第二批也到了。但车子还是要再回去,就这样,五部车子,各跑了几个来回,终于胜利完成任务。各中队领导进车厢检查人数,点名。总数1000多吧。
  输送完毕,并不启程。干警们喘了一口气,在车外挥纸扇,乘风凉。而后叹息,而后诉苦,有的还流泪。咦!干警怎么会叹息、诉苦、流泪?——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他们也是人,也有感情,他们也要告别家人,而去闽北深山老林。生离死别,可以使任何人伤感。其中有位叫刘忠康的青年干警,新婚才两天,你看看,你看看!一位叫王志伦的老年干警,54了,告别老妻,你看看,你看看!李金山也快50大寿了,身有疾患,你看看,你看看!干警中也有受排挤的,被误会的,受冤枉的。这部分同志去闽北,组织的出发点,有的是考验,有的是小小惩罚。所以说,他们真的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和劳教分子,几乎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要命的是,这些干警先生,有时就将这种不快、愤懑发泄到劳教分子身上了。至于刘忠康的新婚,这是许多年后,我拜访于明才、曹征爱等农场干部而得知的,我在后面慢慢说。
  再说我们这批劳教分子,在列车上被关了四个小时左右,车箱里别的气味没有,全是浓烈得让你窒息的臭臭的男人味,这也就是活受罪了!快点开车吧,车子跑起来,总会好些吧。
  急煞人的列车,又熬过了一段时间,这才慢吞吞地伸伸懒腰,喘喘气,开始爬行,天色微明,才开出上海。但因为这是“野鸡车”,一路上,不时要给其他列车让道,所以是开开停停,停停开开,蹒跚不已,裹足不前。而开起来有时又慢过自行车,停起来一停就是十几分钟,几十分钟。
  车厢内,真是闷死人了,劳教分子几乎全是短裤、汗衫或者打赤膊,那股臭味,令人作呕。有时列车停在旷野之处,这时,才被允许打开车窗透透气,其实那是很不够的,当然不准下车。是呀,劳教分子闷出病来或者闷死,那也麻烦。不是说有病或死了可惜,而是处理起来费劲。吃的是坚硬的黑面包和白开水。面包是出发前发给个人的,长约半米,再长些,就是孙猴子的金箍棒了。列车进站加水加煤时,车外必有武装人员侍候,刺刀闪闪亮,子弹要出膛。
  好像是第三天吧,列车进入江西鹰潭站,加水后继续向前,上了鹰厦铁路。有熟悉的人说,这条铁路就是劳改犯修的。我也依稀记得,这条新闻,在报纸上读到过,说这条有战略意义的铁路,曾有劳改犯参加建造。
  列车艰难地爬行着,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好像是第三天下半夜吧,车到福建顺昌,总算是终点了吧,火车不鸣不叫,闷声不响,我们下车了,谢谢老天爷,我们总算是可以呼吸一下新鲜得让人陶醉的夜的空气了。我们在低低的又是凶狠的呵斥声中,急速步行半小时,前面是一个寂静的、灯火通明的空地。所谓灯火通明,不是电灯,而是在熊熊燃烧着的一堆一堆的油松,这是事先准备了的,“热烈欢迎”我们的。
  千余劳教分子,被集中到空地上,许多手电筒,萤火虫似的亮来亮去。干警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四围战士的刺刀寒光闪闪。不过,真是要感谢政府的!这里准备了一桶一桶的稀饭,每人可以喝两碗,这真是太需要了,功德无量。彼时,饭也不要,肉也不要,鱼翅、海参也不要,满汉全席也不要,甚至可以命也不要,要的就是粥。不闻人语声,只听喝粥声,在这无声的夜晚,这也是一种音乐,其意境是感激和悲伤。这两种情感的碰撞,必然会产生乐章,而且还会激荡人的灵魂。当然,干警也和我们一样喝粥。毫不例外,他们也很辛苦,我希望他们多喝一点。
  这不唯上面进口,下面出口也急需,屎和尿,总还是有一点的,报告、出列后,排泄一空。干罢这些,画地为牢不许走动,无声静坐,在黑夜中等待黎明。
  “莫道君行早”,天蒙蒙亮,人可以看清人的脸了,我们又列队赶路。所行不久,举目四顾,“环滁皆山也”。东方日出,天空是美丽的,横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宽阔的山溪,水倒不深,几十公分吧,但流速很快,清澈无比,河床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少见的,很好玩的。溪中有一块一块面盆大小的的石头,等距离地相连,因而形成一种点状的石桥,这是人工的,是为人民服务的,并非为劳教人而建,我们“踏着石头过河”。举目看时,前方高处,不但有端着刀的战士,山头更有两挺机枪对着我们,随时开火的样子。这时,我的心瓦凉瓦凉的,我的精神又何止百感交接。我的心头,忽然闪过一个死字,就是说,死了算了,活到这种地步,莫丢人现眼了,纵然能回到社会,历史上却有一段可耻的记录,是为不孝子孙、人中垃圾,又何以面对世人!
  翻过两座并不算高的山,走近一条大河,河边同样有士兵,河里停靠着许多条不大不小的无篷船,每船约可载三十人。待人全部上船后,一声哨响,一船起航,各船随后,鱼贯向前,样子倒也好看、有趣。每船有两名船工,他二人说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那声音有点像鸟叫,当然是雄鸟。
  船在水中行,水深何止一丈,想自杀,此其时也。我纵身一跃,一死拉倒。可是,我忽又想到,这么许多船,这么许多人,我一人跳河,扰乱了许多船,惊动了许多人,那就要落下骂名了;再者,我又想到,我是会游泳的,跳下去,可能死不了,再爬上岸,岂不是笑话?算了,再找机会吧,别的机会没有,苦日子会有的,自杀的机会也会有的。
  现在人讲旅游,而这批50年代的劳教分子,换个想法,也算公费旅游一回。
  船行大河中,低头看时,河水清澈得可以看到深深的河底,还可以看到游鱼。四周有形形色色的山峰,山的底座相连,样子像是笔架。不是大山,全是小山。山顶是尖尖的,剑一样的。披着葱郁的深灰色的山体,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山不在高,样子很美。山与山之间,有一条一条、一团一团的像轻纱一样的云雾连接、缠绕,有一蓬一蓬的树木簇拥,真仙境也。甲天下的桂林山水,也是这样的吧。“有山皆图画,无水不文章”,原来,祖国竟有如此美好之处,本来曾经在脑海中闪过死的念头的我,这回,又不太想死了,因为死了,美丽的祖国,我就看不到了,美丽的祖国,也就不属于我了。再者,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那就再找机会吧。其他劳教分子,也都呆若木鸡似的坐着,他们在想什么?不得而知,总不会心花怒放、喜气洋洋吧。
  船行两三小时,到一小镇,那里停了十几辆解放牌大卡车,车上有帆布篷。无言的劳教分子,在干警呵斥、吆喝声中,木偶似的,有序上车。喇叭一声响过,一辆一辆的车开动。
  坐这种车,真能吓死人的。汽车总是在山腰里转,不时急转弯,而且弯子很陡,转得很急,呼一声向左,呼一声向右。车上的我们,一会儿左倒,一会儿右倒,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因而不时发出惊叫声。下面就是深潭,每一秒钟都有出事的可能,摔下去肯定完蛋,也就不用自杀了,无期劳教,也就期满了,而且大大提前。问题在于,倘是伤而不死,那才叫惨呢。
  就这样,每一个劳教分子,心都吊到喉咙口。但反正就这样了,听天由命了,有的就闭上眼等死。但是,你不得不佩服驾驶员高超、过硬的驾驶本领。上海开公交车的师傅,慢腾腾,笃悠悠,哪里比得上。时下,比如2015年前后,常闻得有什么旅行团的车子摔下悬崖绝壁了,死了多少多少人了,唉!那也算是乐极生悲吧,怎么我们这批倒霉蛋,就一个也没摔死呢!而且,五十多年前的那时,路况怎能和现时相比,车子的性能更是差劲。嗨!就是平安无事。是不是老天爷对这些劳教分子,怀着几分可怜见?
  这一行人要去的所在,为闽北将乐县。将乐为三国吴景帝永安三年即公元260年置县,是福建省最早建县的七个古县之一,也是红军时期,中国二十六个中央苏区县之一。此县位于福建省三明市西北部,处武夷山脉东南麓,扼闽江支流金溪中下游,东临顺昌,西接泰宁,南连明溪,北毗邵武,境内山峰林立,溪流密布,有大山一座,名龙栖山,系武夷山脉东南延伸支脉,以古传曾有龙栖于此而得名。最高峰海拔1640米,侧峰五座,海拔也均在1500米以上,山上有长得密密麻麻的毛竹及各类树木,当然有城里人羡慕不已的樟木和楠木。将乐全县森林覆盖率为全省之最,达百分之八十五以上。全县面积2246平方千米,时户籍人口不足八万,可见人迹罕有。
  一行人就要进入预设的农场了。《军天湖农场志》称:这家农场,对外叫上海市地方国营闽北农场,对内叫上海市闽北劳动教养农场。总场在泰宁县弋口。下属单位相当分散:距大坑分场4公里,金坑分场12公里,坑塘分场43公里,东风分场150公里,下沙分场400公里,顺昌办事处120公里。
  劳教分子到此,主要任务就是伐竹、运竹。有少量梯田可生产粮食。看来,上海在此办劳教农场,既有经济价值,又有政治意义,两全其美,好不得意!
  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半是真话,一半是瞎说,因为有时是“车到山前没有路”的。我们一行人按规定,森严地乘车来到闽北将乐县西北50华里,黄潭区小镇将溪。千人先后下车,分赴龙栖山下的几个预定点。有的渐至山下,却没路了,就在深深的草窝里摸索。
  人生何处不相逢,就在我下车时,我看到了一个人,他就是我前年考上海戏剧学院的初试主考老师田恺。一想到我当劳教了,我真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我又想自杀了。我慌忙避开老师的目光。可是,他也垂头丧气,手上提着什么,可怜地厕身于劳教分子行列之中啊!老师,您……
  田老师一支往另一方向而去。我们这一支,100多名劳教分子下车后,前有导引领路,后有干警押解,向龙栖山逶迤进发。行行10余里,到了一个叫岩际下的地方。其实,那里无任何标志物,岩际下只不过是当地山民随便叫叫罢了。此处为上海市闽北劳动教养农场坑塘分场第九中队。已经倚山而建,出现了基本完工、一高一低、大小相连的两个四合院,剩下的工作就是在墙上糊泥巴了。当然,床也搭好,毛竹为之。乖乖隆的咚!一进门,竹的清香扑鼻,或可醒脑提神,这倒不错,是大有利于生存的。
  人员到位,点名后,一个不少,干部休整。中队领导,考虑到劳教分子也是人,日日夜夜,旅途劳顿,传令休整两天。可以睡觉,可以洗衣,可以聊天。但不可以越中队范围一步。不可以乱说乱动。
  先一步的1958年6月25日,上海161名干警押解首批1014名劳教人员抵将乐县将溪镇,建临时指挥部,并进山伐竹,为后来者建简易房。前后401名干警,押解8114名劳教人员,分八批入闽。至9月29日,悉数到达。
  建屋、造床用毛竹,是就地取材。说就地取材,那也不易,得到山上砍伐,再运现场。屋的骨架,全用鲜嫩的毛竹,一色的青筋暴露,生机盎然;墙也用竹,就是将竹劈成片,编成篱笆墙,再糊上泥巴。山下有茅草,“以竹为墙茅盖顶”,屋子就拔地而起了,而且如雕似画,简朴实用,倒也赏心悦目,空旷宜人,只可惜是牢房。所以,整个建筑物,就三件宝:竹、茅、泥。有的毛竹很粗,一锯开,就一个小面盆,可以洗脸。做饭也用竹,就是将毛竹锯成保暖杯状放米,加水,在笼屉里蒸,蒸出来的饭,有一种清香,味道不错,上海人是享受不到的,除非您当劳教分子,也除非来闽北。
  劳教队不是建筑队,盖房这样的活儿,有一定技术性,但你不得不感叹,劳教分子里头,各种各样人才皆备,而且,天生我才必有用。就建筑方面而言:木工、篾工、工程师、建筑师齐全。当然,这些人还可以带徒弟,个个手艺见长。从这点上说,必须承认,劳教就是上学,就是上大学,至少是职校,就是学艺。而从政治、从管理上说,却是专政,这就不愉快了。因为,从未听得人言——我在愉快地被改造、被专政。
  中队正式任命,我为第一组组长。可见政府对本人是有点信任的。是呀,我年纪轻,身体棒,出身好,不信任我信任谁?原单位不信任,劳教单位信任也不错。该队的任务是运竹,是这条运竹线的龙头队。我队还接收地方水旱田16亩。就近还有黄坑、三坑垄、岩际上等点。这坑那坑,坑来坑去,这不就是“坑人”吗!当然,被坑者非我一人也。
  因为这里是无形的监狱,所以要注意管理,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比如:要认罪服管,通信必须受检;除规定的集体性劳动,不得擅自离队;所有现金,全部交中队部统管;及时汇报思想动态,每年要写改造小结;劳动工具集中在工具间,出工时,组长统一领取,收工时,组长统一归还。管工具的、干炊事的,监狱里叫事务犯。这里也一样。九队的事务犯,有为干部做饭的小伙房炊事员陈小品,原是上海广东路某饭馆厨师,说他和一个暗娼勾搭,捉奸在床,可他说是在谈朋友。管工具的是身高1.8米以上、瘦弱而修长、摇摇欲坠的孙昌华,他是上海某中学教师,思想反动,是定了案、签了字的右派分子,可他现在转身不认账,说那是无中生有,欲加之罪,完成指标。大伙房炊事班班长殷宝山,原为某棉纺厂食堂炊事员,说他是盗窃犯,他说他只拿了一条二斤重的青鱼回家,没来得及算账,其他没啥,盗窃犯,不够格。这些都是个人在小组会上所说。反正都不是好东西,罪证确凿,不容抵赖。认罪服管,前途光明;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九队除了糊好墙壁,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又着手另外搭建一个食堂和有地板的干部办公、住宿两用房。只怕是要在这里安家落户了,移民了,回不去了!
  坑塘分场设一个分场部;设一个副业小分队,任务是种菜、养猪、养兔和养鸡,为分场部干部服务。十个毛竹生产中队——以七个中队为伐竹队,这七个队,成一排弧形,依龙栖山脚而居,是一种围攻的态势,任务是进山大量伐竹、小量伐木,并运至山下设两条线运竹,东线第八中队,西线第九中队。两个中队将毛竹运至堆栈,即第十中队。十中队有240名劳教分子,又分为两个分队:扎排分队将毛竹扎成三或五根的小小竹排,运到山溪边;水运分队则在山溪中,将竹排输送到将溪河边,由其他单位做成大排,由金溪放顺昌,汽车,再上火车,运上海。
  再说我所在坑塘九队,又分为两个分队,一分队队长李金山,二分队队长陆庆余,中队长凌义龙,中队副王建伦,管教队长李锡涛,事务长闫启宇。全队劳教分子151人,除几个事务犯外,再分为十二个小组:一个小组种地;一个小组搞建筑,该组含原木工出身的张鹏程和原来爱做模型的高中生徐海潮,一张大锯,二人整天剖板备用;一个小组种菜;其余九个小组集中力量修路。修路是为了运竹,就是修一条从山脚下,经中队部到堆栈的大路。工程全长近2000米,路幅3米。路形也不是很直,有的弯度还很大,虽然整个路段是坡度向下,但也有路段是向上的,全路波浪起伏。
  九队第二组组长是韩东祥,就是那位倒霉的民警。这次,我俩都奉命率组参加筑路。也算是“沆瀣一气”、“臭味相投”吧,一个原来是公安局的,一个原来是保卫科的,公安保卫,原来是一家,而且同日同时进收容站,又是同乡,难兄难弟,时有交谈。我也曾说,他们所长让他自己送自己去收容所的方法不合法。他苦笑道:“兄弟,只要完成任务,就是合法的。”他叹息一声,唱了一段京剧。这使我想起我在滨海劳改农场,原国民党军官唱京剧的事儿,唉!原来人真是一样的!一天韩东祥向我翘了一下大拇指,说:“你没去十队放排,好!那也太危险了!”我说:“瞎讲,危险不危险,你在上海,怎么知道?”韩东祥一边比画一边说:“我当初南下,曾在湘西和这一带山区剿匪。你不知道我知道,放排,那真是相当紧张。你可以想象呀,溪床有深有浅,弯度有大有小,落差有高有低,溪里怪石嶙峋,放排人就站在小小竹排前部下行,手执一根拐仗似的木棒,左挡挡,右推推,一直向前冲,那还不危险?”我想象了一下,摇头说:“危险也得有人干嘛。”韩东祥摇摇头,不作深谈,而是在鼻腔里“哼”了一声。两人都在使劲干活,稍待,韩东祥才又凑过低声说:“小张,咱俩虽已失去了对生命的主宰,也不能听天由命,自己保重!”我伸过手去,两人紧握了一下,而后,他就讲他一次剿匪的事。深入工地的管教队长李锡涛看了我俩一眼,有话没说。
  原来,这条线上的十队是新建的,人员从各队抽调,前几天,曾调我去水运分队放排,正巧我感冒高烧,调去又退回“原单位”了。
  一天晚上八时许,李锡涛到三幢宿舍里转了转。见有的劳教坐在床上想心事,有的呼呼大睡,有的说梦话叫冤枉,有的轻声哭泣。第二天,他对韩东祥说:“那天你在工地上,给他们讲你在湘西剿匪的事。”韩东祥一愣,不知对方是何意思。李锡涛一摆手,说:“交你一个任务。这里没有文化生活,我想搞个‘故事会’,你给大家讲讲你剿匪的故事,你在派出所有什么事也可以讲,那不就是你的革命史嘛。每周一次,晚七点开始,四五十分钟,调剂调剂大家的生活,我让大伙房给你搞一客夜点心。你看行不行?”韩东祥听罢,高兴地笑了,一口答应,又问:“所讲内容,你要不要审查一下?”李锡涛说:“这个我放心。只是你要有所准备,要有故事性,尽量搞得精彩些。”
  第一场开讲时,李锡涛将所有劳教集中到一幢屋子里,他讲了话,之后,又和大家一起听故事。散场时,他带头鼓掌,又亲手将一客夜点心递给韩东祥。
  李锡涛让韩东祥讲故事,一是为了调剂劳教的生活;二是让韩东祥讲他的革命史;三是从根本上,说明韩东祥就是个好同志。不过,第二点,尤其是第三点,他是不说的。这位的所思所想,值得注意。
  劳教分子可以寄信,人在千里外,家书抵万金。信件的发出,第一步是集中到中队部,经审查后,干部去小镇将溪办事时带去,那里有邮局;或者中队送分场场部,那里每天邮局有人过去。但你的信交队部后,并不一定就给你发,有的要退回重写,有的要没收。当然,不准寄港澳台和国外。
  第一批信件发出后,二十天吧,回信陆续到来,经检查后,发给当事人。韩东祥收信后放声大哭。当然,也有人哭是哭,却是不放声的。考究一下,不放声的状态,用文字表述,谓之泣。就是说,伤心是相同的,表现是不同的。“一个有福,带上一屋;一个有祸,连累一窝。”8000多个灾祸从天而降,落在上海闽北农场8000劳教分子头上,而殃及的,有几万人,谁能说这不是一大悲剧!
  在韩东祥,首先是他共产党员的妻子,在信上痛陈因他的事,致儿子考进重点中学又被取消,妻子还要向组织交待丈夫的事,而且必须承认他有罪,还要自圆其说,“像煞有介事”,真是难坏人了。政治压力,社会歧视,向她扑来。她要做人,万般无奈,严正声明和韩东祥划清界限,打离婚。而其实,这个可怜女人可能没想到,离婚后,她作为党员,一样要向组织交待前夫如何如何,一样要说得像模像样,有鼻子有眼,这对她的政治影响,永远挥之不去;更令硬汉韩东祥伤心的,是他敬爱的老母,说他不忠不孝,气得一头撞死,家破人亡。人非草木,焉得不哭?所以,接到这样的信,韩东祥放声大哭,而且痛不欲生。分队长李金山过来问何事?韩东祥边哭边说。李队长尚未听完,就勃然大怒,道:“哇哩哇啦,你想趁机闹事?你要造反?”韩东祥边哭边说:“我18岁参军,立过二等功,随军南下,23岁当人民警察,光荣入党,我十几年干下来,真的没做过半点坏事。”李金山痛斥道:“胡说!你不犯法,怎么会进来?”韩东祥说:“我思来想去,真的没有错,更没犯法。顶多是工作方法有问题,那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我学过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我也学过《劳教条例》,我不符合任何一条。”李金山怪眼圆瞪,说:“不要讲你的理论了!进来快三个月了,还是这个态度,你有得改造了,我奉陪到底!蒋介石800万大军都被我们打垮了,还怕你一个小小劳教分子?笑话!”他说罢,悻悻然转身而去,差点和站在一旁的我撞个满怀。
  韩东祥止住哭,默然地坐在床边伤心,当他抬头时,和我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但二人百感交接,万箭穿心。管教队长李锡涛到来,他在韩东祥面前站定,静静地看着他,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李锡涛对他说:“信我看过了。是的,你是很伤心的。”韩东祥说:“李队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做的是啥个梦呀?”李锡涛点头说:“不着急,慢慢过,慢慢熬吧。”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不说什么了,苦笑了一下,走了。韩东祥细想着他的话,觉得和李金山不太一样。他沉默有顷,忽地想起一段京剧,遂泪洒胸怀,鼓盆而歌,苍凉悲凄,有麒派味道:

  三姐你不必泪双流,
  且听为夫说从头,
  守得住来——你就将我守,
  守不住来——你就将我丢……

  对于大多没有从事过体力劳动的这班上海人来说,修这条路当然困难,但远不是非常困难,学学就会了,干干就行了。原来就有一条时隐时显的小路,那也是几天几月也难得见到的寥寥山民,去将溪镇走出来的,而且,也只是零乱的足迹罢了。还好,这一路段,为一般性黏土或僵土,少有石头。说“少有石头”,不是说没有石头。修着修着,前面就有大石拦路,那就很要命了,简单的、原始的工具,对石头是奈何不得的。切莫信那“愚公移山”的天方夜谭,锄头动不了石头,更是搬不动大山的。何况,劳教分子不能用炸药,但是他们的脑子都挺好使,那就是早早地发现它,事先将路慢慢向一边偏离,“算你狠”,让你三分,也就过去了。当然,干部也不时来指挥,引领,哇啦哇啦,数李金山队长的声音最响,最顶真,很负责。
  我们干活很卖力,不论他原是工人,还是知识分子,或是其他什么分子,干这种活儿,三五天适应,六七天上手,十来天就是内行了。当然是要流大汗的,手上是要打出血泡来的。为的是早日“改造”好,能够回家和亲人团聚;借以为国出力,能为大跃进增光添彩,吾所愿也。
  预定四十天的修路工程,按标准三十天胜利竣工,一条有直有弯、起高落低的大路,彩带一般在山间飘舞了。说“路是人走出来的”,这话顶多对了一半,应当说“路是人开出来的”,这才完全正确,也才唯物。任务提前完成,中队领导欢喜,一兴奋,一挥手:“修路组,放假两天。”“但不许离队,谁离队,作逃跑论处。可以洗洗衣服;给家里写写信,就说你们在这里蛮好。”
  其实,“不准离队”,是不用多说的。因为劳教分子都明白自己是什么东西的。而且,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边是山,右边是山,抬头是高天,低头是厚土,四野无行人,十里无炊烟,插翅难飞,入地无门,你往哪里而逃?走出去,让野猪吃了,你怨谁?再说了,野猪吃你,也不是一口咬死,而是几头野猪冲过来,将你的肉撕成一片一片又一片,那可比上刑难过多了。队长说,其他队已发生几起。所以说,也还是让他“劳”而“教”之好些。
  劳动就是伟大,因为劳动可以创造一切。你就看那条从劳教分子手中诞生的新路吧,它就好像是从龙栖山飞出的一条巨龙。啊!可得小心了,莫惊了它,小心它乘风飞去。须晴日,站在这条修好的大路上,回首龙栖山,朦朦胧胧,莽莽苍苍,迷迷青色浓浓雾霭,山连天,天连山,山即天,天即山。天的神秘在山上,山的生机在天上。龙栖山就是北闽,就是中华,就是世界的擎天柱。山的本身,就是一种神。

  大路修好,运竹开始。坑塘九队投入的劳力保持九或八个组。
  1米长的竹扁担,两头以麻绳拴了,再扎住毛竹的大头,人的两手,紧握着两边的绳子,身体作十五到三十度前倾,脖子伸得像跳舞的黑天鹅,而后起步走。人的形状,恰似被绑在十字架上。看人挑担不吃力,种田人的汗珠打在脚面上,劳教分子的汗珠撒在大路上,自己没感觉,旁人也不觉,但真是很辛苦的。在龙栖山的山脚下,用这样方式,从事这样劳动的中队,上海闽北劳教农场有多个。
  这样的劳动,既是挑竹,也是拖竹。上面的重量压下来,后面的重量拽着你。这是一种罕见的、特殊的劳动。一根不行,三根也不行,每次只能挑两根。新毛竹,水分足,一般说,两根竹子的重量当在50公斤以上,再加后拽的力量,那就够受了。指标是每人每天16根,到栈有人据根数和直径记账。运一趟,来回大约是六十分钟,因是下坡多,所以比较顺势,有时还直往下冲。上坡那可就更费劲了,人的脖子往上伸,是“引颈就刎”的样子,一步一步往上爬。一路上,不能停,越停越重。干这种活儿,开始如上刀山,脚打血泡,肩头肉绽,牙根咬断,心如刀割。有的闷声不响,有的连呼“结棍结棍!”或者“苦啊苦啊!”也有一些人,开始无法适应,取不出工或怠工的办法。中队研究决定,对于一些体弱者、50岁以上者,有的调农业班;有的减少挑竹指标。
  “存在决定意识。”在这挑竹的30几分钟里,少数人麻木、呆滞、死气沉沉往前拽;也有的无所谓,劳教便劳教,改造便改造,运竹便运竹;最是一种,他们思绪活跃,感到劳动的沉重,体力的不支,他们想到自己的未来,想到苦难的父母、可怜的妻儿,岂只是双方的思念,还要受到社会的歧视,他们想到自己的冤情,想到不公和无奈。这样的感觉,如此的神情,在他们的眼里、脸上,有千姿百态的显示。这样的劳教分子,不但流汗,还在流泪,一行一行泪,一串一串泪。这样的泪,其实是写出了一个字——冤!又有一种,他们的泪,不是流在脸上,而是流到心里去了,所以旁人是看不到的,但这种泪,自然更伤心,恰似一刀一刀地割肉,而且肝肠寸断……
  其实,辩证地说,这样的劳动,并非绝对有害,“劳其筋骨”,好事一桩,问题是被劳者的精神状态不是那么回事,作用也就适得其反了。
  冤屈永远是有的,百分之一或者百分之五能够理解、可以认同,如果冤屈是百分之十或者百分之二十,甚至百分之三十或更多,那就是问题了,就是大问题了,也就是养你的、你尊崇的人民,你的同志受到伤害了。《劳教条例》本来就有其不严谨处,以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如“反右派”,运动起来了,毛泽东说,这次反右,可能要搞五千人。后来,积极分子兴风作浪、争权夺利,排除异己,超额超额大超额,跃进跃进大跃进,搞了几十万,连累上千万。这是数学,更是哲学,也是活生生的现实。
  从政治经济学的理论上来说,挑竹是简单劳动。或问,何以不使用运输工具,比如拖车之类,一次可以运竹几十上百,既省力,又省时。回答这个问题,至少有三大理由——第一,相关领导根本就没想到这回事,因为,他不挑竹,他脚上不打泡,肩头不绽肉,他没这个体会,所以,他没这个需要;第二,不是说要艰苦奋斗吗?要节约吗?一用运输工具,不就要用人民的币了吗?不就浪费了吗?第三,本来就是劳动教养,是你们来受苦,又不是请你们到闽北度假,中队不是度假村。再者,作为干警,为劳教分子想那么多,你立场何在?按毛泽东同志的说法,那你离右倾分子,再进一步说,你离劳教分子,也就只有50步了。
  不过,事物有两重性。这种挑竹劳动,有时还很有趣,而且有文化品位。毛竹,那可真是个好东西哩,其他不说,就说毛竹与音乐,与艺术,那也是紧密相连,源运流长。因为毛竹是空心,可做音箱,那个世间少有的二胡演奏家华彦钧,那个闵惠芬,还有谁谁谁二胡演奏家,她们和他们的二胡,那个音箱,不就是竹做的嘛。还有京剧大师梅兰芳和什么什么芳的琴师,他们拉的京胡,不也是竹做的嘛。没有竹,就没有华彦钧、闵惠芬,也没有梅兰芳了。竹还可以做出很多其他的艺术品来,云南少数民族,更是将竹使用到了极致。几千年来,中国人用的筷子,不也是竹做的嘛,木头虽也可以做筷子,但木刮刮,而竹筷在手,倍儿爽!想到这里,我们挑着毛竹,也就别有一种兴奋和愉快了,那边的上海人,是享受不到的。
  我们挑的毛竹,长约10米,挑着的时候,前六七米腾空,后三四米着地,人向前走,毛竹着地,磨擦发出了声响,那就是演奏了。随着地面的高低不平,一根毛竹,由粗到细,由细到粗,每节容量有大小,发出的声响有不同,这就有了轻重高低的不同音节,大山又发出回声,一个声音就变成了两个声音,这也就成了一种美妙的音乐。还因为前面有人,后面也有人,于是,就有了多声部,就有了混声,这就成了交响乐,声闻数里。所谓天籁之音,此之谓也。所以,毛竹虽未经雕琢,劳教分子,也可以奏出音乐来。就是说,交响乐的创作者,并不全是职业音乐家,劳教分子也行,业余的。是呀,艺术本身就来源于生活,劳动教养也是生活。但他们的作品,绝然不是《欢乐颂》;而是一种呼号,一种怨尤,一种迷茫,一种悲怆,那就名之为《呼天录》吧。反正,内容就是这个内容,人的灵魂就是这样的灵魂。这样的神情这样的事,除了当事人、在场者,是无人得见的,无法想象的。不过,你或许看过纤夫背纤的影视或图片,劳教分子挑竹的姿态,从外观看,大抵相当。只是,你千万别想到尹相杰和于文华的《纤夫的爱》,二位那是调情,而且最终还有“亲个够”的好事。劳教分子可没那样的心思和福分。
  接着,劳教分子有了津贴,分3元、2元、1元三种。与此相应的,是中队设了一个所谓的小卖部,出售信纸、信封、牙膏、牙刷、肥皂之类,由管理工具的长长瘦瘦的孙昌华负责。大家称为“百货公司”,而其实,规模不及一个货郎担。当然,伙食是不付钱的,这也算是一种供给制吧——劳教供给制。
  劳教分子劳动热情见长,毛竹哗哗外运,其兴也勃。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浓浓闲情逸致,洋洋诗情画意。于劳教分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最紧张、最危险的,就是小排在山间的流放,因为溪水落差大,水流急,乱石林立,近10米长的毛竹穿行其间,它不能像蛇一样因势利导,弯曲前行,而是直挺挺冲撞,而撑排人又是站在竹排最前面的,重心前倾。所以,有时尾大不掉,撑排人摔入水中,甚至撞在石上,那是常事,受伤,头破血流不稀罕,致残的也有多位,致死者,最终大约是从业者的三分之一。这不但因为行程的艰险,还由于此后的饥饿,致体力的不支。再说了,上海人谁也不会撑竹排,也只是火线入行,匆匆上岗,自学成才,赤膊上阵。所以,发生意外的概率,也就高于当地山民、老手许多倍。电影《闪闪的红星》潘冬子坐在竹排的椅子上,宋爷爷掌舵,李双江唱“小小竹排江中游……”,优哉游哉,浪漫雅致!那是几十上百根毛竹扎成的大排,又漂流于大河之上,稳稳当当,与这里几根毛竹扎成的小小竹排,横冲直撞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些撑排的劳教分子,条件是身体好,还要会游泳,相对较老实,因要独立劳动,否则跑了,又要派人去抓,岂不麻烦,“赔了夫人又折兵”。由此可见,竹子成本不低,不但有经济的消耗,而且还有人的生命为代价。当然,客观地说,这种生命是没有价值的。这里所谓的“没有”,就是一文不值。难道不是吗?因为劳教分子的死亡,是死了死了,一死拉倒,根本不算工伤,更无分文赔偿,更不会开什么追悼会的。
  这批劳教人的死法有不同,放排之死,也只是一种死法罢了,还有在山上伐竹摔死的,被毛竹砸死的,被野猪咬死的,不堪重负累死的,想不通自杀死的,因饥饿吃野果中毒而死的,工伤、生病得不到及时有效治疗而病死的——比如我队有个叫蔡步升的小青年,就死于急性阑尾炎痛死了。而大量的、无法抗拒的、狂飙一样扫来的,是1960年前后的大饥饿,大死亡……
  眼下是1959年中期,许多人的生存期,只有几个月、十几个月了。而可叹又可怜的是,他们根本就没想到死亡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猛,像海啸一样、像山崩一样不可阻挡。而且,因为既非无期徒刑,更非死刑,他们还盼着回家呢,盼着团圆呢,家人还等着呢,古人陈陶有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此情此景,大抵相当……
  每一个生命都是非常宝贵的。但人生在世谁无死?所以,死人也不打紧,打紧的是毕竟死得早了些——十几岁的,二十几岁的,三十几岁的,四十几岁的。而且,不是死得其所。因而阎王也是不收的,于是便有了野鬼……这是后话,下面慢慢说。
  因为多数劳教分子知道,劳教少则三月,则半年,就出去了。当然,来也来了,再多一两个月,也不计较。到了这个时候了,有的劳教就怯怯地来问干警了。当然,劳教一场,案由也该搞搞清楚,大胡子吹喇叭——糊里糊涂进来,糊里糊涂出去,不行。有一劳教分子,他去问分队长李金山:“报告领导,我想请问一下,到底犯了哪一条?”队长愤怒了,说:“怪事!事到如今,进也进来了,你还不认罪,有得改造了!”该劳教分子急急巴巴地说:“不是呀,我是……”队长瞪着怕人的眼睛,说:“什么是呀不是的!不是你,老子在上海有什么不快活?陪着你们这批坏蛋,来到这深山老林。你再敢胡思乱想轻举妄动,小心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该劳教分子自讨没趣,准备了几个月的理由,竟哑口无言,可怜兮兮退下。
  再一劳教分子,怯怯地问陆庆余:“报告队长,阿拉改造还是蛮认真咯,就是阿拉不清爽,到底为了啥事体抓我?”队长的回答倒也心平气和,说:“怎么,共产党搞错啦?”就这一句,就将这个劳教分子吓得缩头夹颈,屁滚尿流,慌忙摆手,言不由衷地连声说:“没错没错。”
  又一劳教分子,快60了,笑容可掬地问中队副王建伦:“报告队长,我想了很久,真不知我犯下什么事?”王建伦队长的回答是启发式的,他说:“你想呀,为什么别人都在那里大跃进,而非得将你请进来?我们的政策,从来就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的。对不对?”老头强笑着答:“对的对的。”队长又谆谆教诲:“想通啦?想通了就好。我们允许有人想不通,今天想不通明天再想,明天想不通,后天再想,总是会想通的。”善哉!善哉!是呀,日方长,你就慢慢想吧。
  不过,你有你的难处,人家有人家的难处。你叫干警如何是好?上列三位的相问,也不是就发生在九队,而是一种普遍现象,起因是他们真是不知为了什么。那怕他真的犯了事,他也不清楚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还是另有隐情。只不过是有人想问敢问,有人不想问、不敢问罢了。只是这样的询问,是越来越少了,三五年后,再问的人就少之又少了,就稀里糊涂了,就麻木不仁了,就得过且过了。
  我心情沉重,郁郁寡欢,也是不问的,因为我知道,问也无用。农场是执行部门,他们并不了解详情,顶多知个大概。但是生活中有的事就是那样有趣,就是你不问他,他倒要来问你了。
  一天,李锡涛将我叫到室外,说:“我想跟你聊聊。”我一听,嗨!找上门了,那当然是很好的。好就好在本来有话无处说,闷死人了,现在领导主动,可以说说了。
  李锡涛先在屋后一块大石上坐了,示意我也在另一块石上就坐。我一边谢了,一边坐了。40岁的李锡涛,看着24岁的我,平等地说:“讲一下你的问题吧。”他不是说你犯了什么错?或者问是何罪行?而是以一个中性的“问题”二字开篇。我略一沉默,而后就从1953年12月1日到上海生物所保卫科说起,一直说到1958年6月28日被开除公职。我腕上有一块旧表,英纳格,那是我1954年,以80元,从上海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买来。时针告诉我,讲了30分钟。其间,李锡涛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或低头倾听。我说完后,李锡涛一无表示,一扬手,走了。我稍稍愣了一下,因为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又转念一想,领导找你谈话,也不过就是了解了解情况罢了,你又何必自作多情。再说了,李锡涛找劳教分子谈话,也不限于我一人,公事公办,家常便饭,有什么了不得的!
  第二次,李锡涛又找我了。还是老地方,是的,那个地方不错,树荫下,两块大石的形状很有意思,一块像一头老牛,一块像一面鼓,脚下是叫不出名字的生机勃勃的野草,还有一株出挑的红枫,如诗如画。李锡涛说:“你再说说你到生物所之前的事吧。”
  我一一如实以告,又讲了30分钟。
  李锡涛听罢,轻轻吁了一口气,微微摇头,说:“写一个人字,一撇一捺就可以了;要做一个人,有时就由不得你了。所以,你很可惜。但又可以这么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一切都是为了明天。这话,在这里,我是对两个人说的。”我环顾左右,不觉请问:“一个当然是我,还有一个……”李锡涛微笑道:“还有一个——当然是我。”我不无讶然地看着他,他说:“就这一点而言,人与人,都是一样的。”我不觉点头。李锡涛问:“你知道开除你公职和送你劳动教养的具体案由吗?”我说:“没有给我任何书面文字,我真的不清楚。但我却又很清楚,我是遭人陷害了,罪名可能是反革命分子,比如胡风反革命分子。”李锡涛颇有深意地说:“听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他人是适逢其时,你是不逢其时。”说得可对了!我多少明白了他的心,所以很是感激,但我也只能说:“谢谢李队长!”李锡涛说:“按照《劳教条例》,按照你的所说,这样处理你,有点过了。”我听罢,只是点头,不便多说。李锡涛又说:“实不相瞒,像你这样的情形,在我们中队非止一人。至于《通知书》《决定书》,或者《判决书》之类,全场说不准,我们全队劳教,无一持有,这应当是一种缺失。我不能说假话,而只能说,这是不规范的,不合法的,至少也是不合理的。”我说:“这种缺失是很不应该的,因为这样的草率更易发生冤假错案。”李锡涛不能再说下去了,而是问:“怎么的?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要申诉。”李锡涛先是平静而后狠狠地盯着我,半天才说:“你想翻案?”我说:“是的。”李锡涛说:“老鸡不上灶,小鸡不乱跳。你是组长,你不能带这个头。”我说:“花生是果,山芋是瓜。不一样的。”李锡涛怒发冲冠地大声说:“现在队里要翻案者,非止一人,你要是乱说乱动,我拿你祭旗!”我呆呆地看着他,他说:“你是不是想不通?是不是很痛苦?”我低下头去,他说:“中医真伟大呀!”我不知此话何意,就抬头看着他,他说:“中医说,通则不痛,不通则痛,虽然是指筋络,这话对你的精神,一样适用,因为你不通,所以才痛。”我说不出任何一句话,他更严厉地说:“你必须改造,你要加强改造!”我直愣愣地看着他。他一扬手,咬牙道:“你滚!”我抱头鼠窜而去……
  在坑塘九队的一次中队队务会上,李锡涛说:“我了解到,许多劳教人员,案情不清,有的肯定是错案、冤案,而且比例很大。至于收容的手续不规范,不合法,全队如此。教育人的规律、方法,是因人施教,你要改造人家,人我双方都应当目标明确。比如你说他是流氓,那么,我们和当事人就该明确,如何改掉他的流氓恶习。可他不是流氓,你定了他流氓罪,甚至他根本就无罪,也无错,你要他改造什么?你要人家脱胎换骨,脱什么胎?换什么骨?这不就是无稽之谈吗?作为管教队长,我如何指导或日帮助他们?你处理的手续不合法;而你倒叫人家守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这个管教队长怎么当?我怎么跟劳教人员说话?而且,非止我一个,就近二队、五队同志,也有同感。分场开管教会议,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场长王懋宗只挠头,不表态。”
  短暂的沉静,李金山说:“你管他呢,拉到篮里就是菜,改造改造,提高提高,总不是坏事。张公吃酒李公醉,几千劳教分子不着急,你李同志急的是哪一门?”李锡涛痛陈:“搞来是稀里糊涂,教育是马马虎虎。我们能这样工作吗?这是人呀,是人与人呀!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我们面对的,可是人民,是同志呀!”王建伦说:“是呀是呀,我看也是有点乱。我已经有了岁数了,你们也是四十上下了,这种事,会给后人留下许多麻烦。随着法制意识的提高,这些人将来是要说话的。”李锡涛略略地举了一下右手,说:“报告,我请求调动工作,让李金山同志来搞管教好了,我下工地,干事务长也行。”一旁的事务长闫启宇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说:“哎哎,同志,想抢我财政大臣的饭碗?不干不干,我不干。”陆庆余说:“老李,管教队长还是你,我们积极配合。你掼纱帽就不必了。”没人说话了,李金山点起一支烟,连吸三口,而后吐出一口渺渺茫茫、飘飘荡荡的烟雾,几位都看着那缕烟雾出神,中队长凌义龙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严肃地说:“有问题呀,不对头呀!但是,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与锡涛有同感,而且比他强烈,但是,人微言轻,回天乏术。我们现在能做的,就十个字——跟着上面走,凭着良心干。”他又说:“锡涛,撂挑子不行,管教队长还是你。我在部队干营长,那多爽呀!而现在,你看这摊子事伤脑筋!”王建伦说:“老凌,这种情形,有机会,你还是要反映一下的。”凌义龙说:“反映,怎么不反映?木已成舟呀,面对现实,下一步怎么办?我们几个部队下来的同志,正在商量,准备联名向场党委或者是向上海市公安局党组,反映情况。”王建伦胆小,不无惊讶地说:“老凌,这个,行吗?”凌义龙以手击案,说:“要共产党员干什么?坚持真理,实事求是。我们党有一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照此办理就是了。”
  庄重的氛围,久久地挥之不去。凌义龙嘻嘻哈哈地对闫启宇说:“伙计,我嘴馋了,搞只老母鸡嘬一顿如何?我请客。”阎启宇说:“小事一桩,要搞就搞两只。”凌义龙又说:“咋的啦?吃归吃。有一条,我再重复一下:治大国若烹小鲜,我们管这一百多号人也一样。所有劳教人员,他们有他们的人格,他们有他们的苦恼,有的又是冤案。同志们必须以人道主义精神对待他们,就像我们部队对待俘虏那样,不打骂,不虐待。这是纪律。行不行?”大家一致点头。他又转对李金山说:“老李,咋的啦?咱俩是一起从部队转业,一起到公安局的。你的为人我清楚,你的心是好的,就是脾气火爆,要注意,好不好?”李金山说:“怎么不好?我这不是天天都在改正嘛。”
  关于他们开会,还有其他方面的事,许多年后,李锡涛与我有深谈,我才清楚。
  劳动教养、劳动改造的“劳动”,均有惩罚的意思;而从道理上说,“教养”和“改造”,则应接触思想,就是要联系个人的错误、罪行,进而谈认识。可如此这般,你让当事人如何联系?
  又有一天,李锡涛轻声对我说:“像现在这样的日子,你还得过下去。应当明白,事物总是两方面的,一直坐办公室,那也不好,公费到闽北来一趟,干点体力劳动,也不坏。你想过没有?在上海,劳教是要关在笼子里的,现在你是自由活动,多好!再者,你又不是什么无产阶级革命家,也不是百炼成钢,锻炼锻炼,也不为过。”我看着他,不说话。他又说:“我觉得,没有绝望的人生,只有绝望的心灵。”我看得出,他的眼中既有一种忠诚,也有一种无奈。他又能如何呢?
  李锡涛忽然露出微笑,说:“问你一个人,你肯定知道。”我被他感染了,也微笑着问:“谁呀?”李锡涛一个字个字地说:“徐作德。”我先是一愣,而后看着他,问:“徐作德?怎么写?”李锡涛说了写法,我豁然开朗地说:“徐作德呀?认识,怎么不认识?他是和我一起,从苏北农场调上海工作的。不过,我不认识他。”李锡涛笑道:“又说认识,又说不认识,到底认识不认识?从实招来!”我说:“在苏北农场的时候,我在场部,他在我们农场的陈家港办事处。一百人调上海时,我们五十人是第一批,他们五十人是第二批。后来,虽然同到华东公安学院和上海公安学校,但到底有一百人了,虽说见过面,但未讲过话。最终,我到上海生物所保卫科工作,他到长宁分局工作,也就一直没见过面了。人样子,我还是记得的,高个子,很威武的,篮球打得漂亮。我们生物所几个农场来的同志,常在星期日,说:‘找徐作德打篮球去’,可能他们分局有球场,那就是他了。你认识他?”李锡涛说:“怎么不认识?”我略显紧张地问:“怎么?他也出事啦?也开除公职啦?也劳动教养啦?”李锡涛笑着摆手,说:“神经过敏。他可不像你。”我追问:“那……?”李锡涛说:“他是我的镜子。”我说:“啊!他怎么成了你的镜子?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李锡涛说:“你怎么还是那么紧张?我说他是我的镜子,是因为我的写字台和他的写字台拼在一起,面对面办公,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说,他是我的镜子,又当然,我也是他的镜子。”我呵呵笑道:“啊!是这样的镜子呀,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他是你的‘反面教员’呢。”李锡涛笑道:“反面教员,有你一位足矣,要那么多,那也太浪费了,而且,又要毁掉一批同志。”我笑道:“这倒也是。”李锡涛再问:“知道徐作德现在何处吗?”见我摇头,他便说:“他也在这里,也在农场。”我惊得瞪大了眼,李锡涛接着说:“他在泰宁,就是我们农场场部。”我又“啊!”了一声,李锡涛说:“唉!多少、大小,还是让你说到了,他在长宁分局,原来是正科,后来说他右倾,降为副科,让他参加闽北农场工作,说是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至于问题,他不是没问题,而是有问题,但也不是大问题,又好像真的没问题。”搞得我半天合不拢嘴,而后才说:“挺绕的。”李锡涛说:“不是我说得绕,而是如今的事,就是这样地绕。我一看你也是苏北劳改农场来的,所以,就让我想到他了。”我长叹一声,说:“可别让我见到他。”李锡涛说:“他在泰宁县总场场部,一百里路了,全场几十个中队,你碰不到他的。不过,我要问你了,老同志了,老同事了,你为什么不愿意见他?”我低头说:“惭愧呀,丢人呀,我都混成这样了!”李锡涛半天才说:“天也错,地也错,所以造成你的错。”我默默点头。李锡涛又问:“知道人的脑袋为什么是圆的吗?”我说:“因为人要面对不同方位的事物。”李锡涛一笑,说:“答对了。你真有两下子。”我说:“可是我没能看到从背后伸来的黑手。”李锡涛强硬、严肃地说:“我要对你说的是,你现在必须看到你所面临的严酷事实。”我点头,李锡涛又说:“所以,我要送你一个字。”我说:“请讲。”李锡涛说:“熬!咬紧牙关熬!”我有些激动,伸过手去,想和他拉一下,却见李锡涛横了我一眼,嚯地起身,大步而去。我呆呆地看着他……
  一阵风儿刮,山间林木,发出隐隐的深沉的海啸般的声音。仔细听吧,天怒人怨,那就是一种呼喊,下一步,怕就是天崩地裂了……
  这时坑塘九队劳教分子的吃饭,早就分等级了。据竹筒的大小,分甲乙丙三种,相对应的,就是据最近一个时期的劳动成绩,即据工分评定,每月调整一次。先由小组评出,交中队部批准。劳动是繁重的,十六根指标,多数人八小时内完不成,而要十小时以上,那就只能是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了。因为中午必须休息一下,下午才有劲,不然,有的下午就要瘫了。所以,有的人,劳作时间只能向两头延伸。因为,这才是“大跃进”呢。外面的工人、农民,不也在没日没夜地干活吗?能让你劳教分子快活?笑话!当然,有的劳教因为体力不支,完不成任务或其他事由,李金山就会握紧双拳,来点小小的“扑克辛”,但凭心而论,真的是不痛的。坑塘二中队有位姓扭的扭队长,有人奇怪有这个姓?后来搞明白了,此人大名邢家骥,是一名分队长,你要是不听话或小有违犯纪律什么的,他就用三只手指捏着你的皮肤转一下,不伤筋不伤骨,最多皮肤有点红,拍片也是拍不出的,但倒是蛮痛的。“扭队长”这点事,小意思、小动作,倒也说得过去,你不能说他是虐囚的,就连分场场长王懋宗也知道,一笑而已,不支持,不反对,“两不方针”。

  本文选自《静静的军天湖:亲历七千三百天》,张百年/著,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8月。


静静的军天湖
张百年 著
识码购买

延伸阅读 点击打开

〇 张百年:逃亡军天湖

〇 陈哲夫:黑帮大院

〇 陈祥其:回城以后

〇 严祖佑:咸鱼跳农门

〇 张若雪:红色子弟

〇 劳教岁月:劳教岁月.下篇

〇 劳教岁月:劳教岁月.上篇

〇 徐剑铭:与牛鬼蛇神为伍

〇 陈力丹:北大工农兵学员流水账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收稿邮箱
chings@aliyun.com

识码关注本号

 点击阅读原文查看最新阅读排行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