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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润和:1976年的流水

刘润和 私人史 2022-01-21

Personal History

时光的碎影

1976年的流水

© 刘润和/文

  这一年是在乱哄哄中开场的。高音喇叭轮番播放《元旦社论》,说“当前国际形势大好,天下大乱”。学校老师解读为:大好,是亚非拉人民在毛泽东思想指引下反帝反修;大乱,是苏修美帝在世界各地捣乱,亡我之心不死。
  寒风吹卷着大街小巷的红色纸屑,男播音员嗓音洪亮,底气十足地朗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自称“风雷动,旌旗奋”,怒斥苏修“不须放屁”。广播一响,我就被莫名的快感包围,和同学交头接耳:苏联人吃了土豆加牛肉,毛主席不让放屁,他们一定会憋死!
  形势大好,乱象层出不穷,故乡县城也难以跳出三界外。春节期间,一桩盗窃案惊动了城乡:大年初三夜,窃贼从县百货公司的天窗悬绳坠入营业室,盗走了手表之类的贵重物品。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光天化日之下,阶级敌人和“地富反坏右”应该胆战心惊、俯首帖耳才对,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传说中的小偷如江洋大盗,有飞檐走壁、神出鬼没的超一流本领。我站在百货公司玩具柜台前,目光粘连在那些能打出火花的玩具枪上,做出了非常可笑的推测:那个偷东西的人,一定会偷走一把或两把玩具枪。
  县上召开公审大会,主角叫韩荣,农民。去年夏收,他在打麦场上用大铁杈打死了同队的一男社员。陪杀场的配角有流窜犯、现行反革命分子、破坏上山下乡的流氓犯等,他们被反剪双臂,五花大绑,胸前吊着白色罪名牌,名字上画了红叉,垂头分立在几辆解放卡车的货厢护栏前。过年时盗窃百货公司的小偷也在队列中,低着头,腰弯得像雪地里的猫,看不出传说中的机灵或特异之处。
  审判长挨个宣布对罪犯的判决,当念完将杀人犯“验明正身,押赴刑场,立即执行”,几辆拉犯人的大卡车齐声轰鸣,缓缓启动,一上路就加速奔向刑场——县医院佛塔西侧的荒地。看热闹的人跟着汽车疯跑,背插死标的韩荣被公安推下卡车,拖拽着撂到地上。三声枪响,韩荣脑壳开花,血和脑浆一片模糊……

  寒假作业是积肥,说白了是拾粪,交给生产队,为农业学大寨做贡献。临近开学,猛然想起这份烦人的作业还没着落,便和同学商量怎么交差。他们道出了唯一法宝——偷。偷邻居家的大粪,往往会碰上起夜的人,遭到白眼和呵斥;偷生产队的驴粪和猪粪,则属瞒天过海,没人较真。连续几个晚上,我们结伴出动,披着冰冷的月光,挽着芨芨草编的筐子,提一张小铁锨,鬼鬼祟祟溜进驴棚和猪圈,把冻成铁石般的粪块运回家院的空地上。交粪时,记工员把粪筐过了秤,撕下一绺白纸,写上“×××同学寒假积肥六十斤”的字样,盖了红色漫漶的公章,作业就算完成了。
  开学后,原来的女马老师不再带我们班了,代之而来的是男马老师,复员军人,大个子,细长眼,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绿军装,篮球打得极好。
  男马老师教语文和体育。《语文》课本里的《歌唱社会主义祖国》是《歌唱祖国》的文革版歌词。马老师说,我教你们唱吧,唱会了就记住了。语文课变成唱歌课,马老师领着一群傻娃摇头晃脑地乱吼: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革命歌声多么响亮……
  接下来的课文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的唱段《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同学们又嚷嚷着要老师教唱。马老师反复解释:京剧、戏,这些东西不好学,要学,得专门的老师教,唱不好,就成了驴叫唤。
  体育课上,马老师当兵学到的本领有了用武之地。学生跟着他的口令稍息立正,左转右转,正步跑步,做完了相当于现在学生的军训课。学校集体活动,我们班走得端,行得正,很像回事。马老师眯着小眼睛,在边上乐滋滋地笑。
  我和几个男生把小说、电影里看到的人物绰号,张冠李戴给班里的同学。开班会时,马老师问这些名字是谁起的,有人举发了我。老师说,你给别人起外号,你有没有?我说有,他们叫我“刘仙”。马老师笑得合不上嘴:“以后谁也不能叫绰号!”
  我买了一只皮球,为避免和其他同学的同款皮球混淆,就在球面上用蓝色圆珠笔写了“刘仙”,上课时将皮球踩在脚下滚动,被马老师没收了。讨要了几次,不给。马老师正在恋爱中,女方是大队的刘赤脚医生,名字有“仙”字。我的皮球放在他办公室,有老师拿“刘仙”开玩笑,说是刘医生送给马老师的信物。马老师经不起老师们起哄,把皮球还给我,指令我擦去球面的名字。马老师和刘医生终成眷属,因计划生育丢掉了民办教师和赤脚医生的工作,回家种地。这几十年,和马老师通过几次电话,我问当年是不是皮球起了作用,他在话筒那边笑着,不置可否。

  4月5日,四五“反革命事件”爆发。我看了官方的通讯,给同学讲广场上煽动闹事的“小平头”,讲英勇的工人民兵和嚣张的“反革命分子”。记住了那首后来被列入“四五”名篇的五言诗:“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血祭雄杰,扬眉剑出鞘。”还有“秦皇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等“反革命”语言。
  “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浪潮淹没了学校。教室土墙上的标语换上了主席语录:“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也有江青的名言“宁长社会主义草,不长资本主义苗”。班会学报纸,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在党内”的攻击性腔调,云里雾里地揭出了“两条路线”在交火。
  县城西南的三雷公社闻风而动,在其辖地的瑞安堡、当地人称“王团堡子”的地主庄院搞起了阶级教育展览。县文教局知道了此事,大加褒扬,通知附近的中小学组织学生到瑞安堡接受“洗礼”。
  是个晴天的下午,阳光不太炽烈,西湖小学的四百多学生列队向瑞安堡出发了。沿途的杨树已由青转绿,麦田新鲜光亮,像被绿油漆刷过。一些社员在地里拔草,几头干瘦的毛驴在机井边东张西望。间或遇上自行车和毛驴车,车主脸上挂着重重心事。马老师说,唱个歌吧。大伙唱起了刚学会的《工人民兵之歌》:东风扫残云,战歌震长空……
  歌声惊飞了树丛里的麻雀,干活的社员直起腰身,投来倦怠的目光。我们班歌声未落,另一班歌声已起:向阳的花,春天的苗,社会主义新生事物好。“文化大革命”洒春雨,马列主义阳光照……
  大约五公里路,一个小时就到了。高厚的土墙围着褪色的门楼,门前几棵大树在微风中摇曳枝叶。我们鱼贯而入,在女解说员引导下走进了万恶的旧社会。几间展室内墙贴了连串的水粉画,画中堡主活跃在遥远的年代,骑在贫下中农头上作威作福。展室霉气弥漫,闷得喘不过气来。穿堂过室听完讲解,看完图画,如同读了一本蹩脚的小人书。接下来的游览活动,倒是满足了学生的好奇心。孩子们上堡墙,下地道,玩了个痛快。直到后晌,老师再三催促,才把大家集中起来打道回校。
  一路上,学生们嘀嘀咕咕交流感想,老师在一旁默不作声。说着说着,我们班的吕骡子猛地揪住一个男同学骂道:“你这个保长的杂种,还想欺压我们!”吕骡子情绪激动,声音颤抖,显然是刚才的教育发挥了效力。保长的后代毫不示弱,几拳将吕骡子打得哇哇大哭,队伍阵形大乱。
  回到学校,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参展感想。吕骡子写他爹当长工的辛酸,满篇错别字。保长的儿子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两眼通红,玩着半截铅笔。我写了参观时听到的堡主“罪恶”,联系形势,以儿歌作结:走资派,坏坏坏,翻案的事儿他们爱干……

  姐夫祖上出过秀才,家里有读书的传统。他父亲、姐妹都在外地工作,时常带回流行的《较量》《朝霞》和“批林批孔”的书。我在他家草房角落的书堆里,翻出了文革油印的歌本、防治血吸虫的普及读物,准备度过一个有书可读的夏天。
  暑假依旧是参加生产队的读报学习和集体劳动。阴雨天或大中午,会计拿着报纸,抖抖索索地传达着毛主席、党中央的话。《红旗》杂志封面上,老人家坐在藤椅里,手指夹着烟卷笑呵呵地发布最高指示:“从历史上看,我们这个党是有希望的。”
  烈日当头,十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在麦地里俯身拾穗,或是牵着步履快急的毛驴打场。驴子大汗淋漓,蜇驴蚊在驴脊背和屁股周围翻飞,叮得毛驴血迹斑斑。歇工了,疲乏的孩子站在树荫里乘凉,盼着共产主义早些到来——到那时候,想吃啥有啥,吃饱了就睡觉。队长听了我们的美好想象,说,苦难受,屎难吃,转世成人,就别想天堂里的日子了。
  村里有一活泛人,夏天总是披着日本尿素包装袋改制的衬衣,前胸是重量数字和株式会社名称,后背是“尿素”二字。他家孩子多,日子不好过,就倒腾些旧货赚点外快,夏秋时用架子车从县城拉来瓜果低价出售。有人说这是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我也应声附和。没过几天,活泛人找上门来,嘴角溢着白沫,说我在人前传他的坏话。母亲把他挡在门外,说十岁的娃娃连人和鬼都分不清,怎么能认出你就是挖墙脚的贼?

  日子愈来愈乱。朱德委员长去世了,唐山地震了,暑假也结束了。
  9月初开了学,一个假期没见过面的同学打闹成一团。9日下午,星期四,男孩子们又玩疯了。外号骟驼的男孩骑在我身上,两手在我腋下和腰间乱抓痒痒肉,我笑出了眼泪。乐极生悲,班长陡然破门而入,大喝:“出大事了!”教室里的人愣住了,骟驼住了手,我们从地上爬了起来。就在那一刻,高音喇叭传出了骇人的消息:毛主席逝世了!我们蹑手蹑脚凑向校长办公室,看见十几个老师围着收音机,都在抹眼泪。慢慢有了哭声,先是呜咽,后是号啕。吕骡子也受了感染,跟着老师哭:“毛主席啊,您走了我们怎活啊!”
  秋风如诉,哀乐轰鸣,天阴沉沉的,像锅扣在头顶。人人戴上了黑纱,如丧考妣。女生买了黑绸带,扎了小白花发给同学。学校阅报栏每天更换纪念主席的报纸,礼堂花圈如林,追悼会从大队开到公社、从公社开到县城,全国人民同时在赶赴一场世界上最大的葬礼。每次追悼会上,总有人大哭或抽泣。我也装模作样跟着哭,后来就哭不出来了,低头用眼睛余光偷觑同学哭相。吕骡子是真哭,骟驼却把唾沫抹到眼下,呜呜咽咽,好似半睡半醒的老狗。追悼会一结束,他们的红领巾必定要湿一片,实质却不相同。
  很快,“四人帮”被粉碎,悲痛到地狱的国家立时飞上欣喜的天空。老师连夜刻蜡板,印传单,安排学生挨家挨户地送。我发现传单上把王洪文写成了“王宏文”,给老师说出错了。老师说:“就是那个杂怂,叫对音就行!”学生们分成小组,晚上到农民家宣传党中央一举挖掉“四害”的特大喜讯。一老贫农低声问带队老师:“江青天天和主席睡在一间屋里,怎么会篡党夺权?”老师嚼着红萝卜,牙齿沾着红渣,支支吾吾说不上原由。
  批判“四人帮”的漫画中,王张江姚面目可憎,奇丑无比:王洪文喝茅台酒摔“上海”手表、张春桥早年以“狄克”化名挨过鲁迅的投枪和匕首,江青和国民党特务崔万秋关系暧昧,姚文元的爹是叛徒文人姚蓬子……这些铁板钉钉的罪证使人纳闷:这几个野心家、阴谋家根底里就不是好人,怎么进了中央政治局?他们能把其他人骗了——伟大领袖也真的那么好骗吗?
  10月底,首都各界召开庆祝粉碎“四人帮”大会,华主席一身戎装,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县里也搞庆祝,全城人倾巢出动,摇旗呐喊,从县城到城郊,游行队伍连起长达十公里的人流。我举着绿色三角小纸旗,混在人群里呼喊口号:“坚决拥护华国锋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华主席是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当之无愧的英明领袖!”“打烂‘四人帮’,人民喜洋洋!”
  县里掀起了揭批“四人帮”的运动,县委和政府大院前墙糊满了各色大字报。粗看起来是批判“四人帮”在当地的代理人,实际上是文革中结怨的两派互相挖揭对手的痛处,揭发某某人的历史问题、作风问题,像捕风捉影,又像是铁证如山。
  我模仿郭沫若《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写了一首长短句,拿给马老师看,想得到几句表扬。马老师眯着眼睛笑了:这种东西学问太深,我说不来,但你写的肯定不好。你想想,郭老都写了,你还能写出个啥!
  学校高音喇叭的火气依旧,批“四人帮”带着“反击右倾翻案风”,夹杂了常宝华叔侄合说的相声《帽子工厂》、郭兰英唱华主席的歌曲。学校宣传队排了小舞蹈《交城的山》《坚决拥护华主席》,参加公社的汇演。在新修的朝阳舞台上,我们双手抖着纸花,流着鼻涕,忘乎所以地跳着——半年前,跳的是“批邓批修”,现在换成了对新领袖的歌颂。我们边唱边扭秧歌:哎——春雷一声惊天地,五湖四海歌声起,八亿人民庆胜利,欢呼领袖华主席……

2011年12月9日

  本文由刘润和先生赐稿,选自《风吹来的沙》,刘润和/著,漓江出版社,2021年6月。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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