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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回顾 | 郝蕾谈戈达尔:政治无法代表他,他代表艺术

VCD影促會 2021-09-05

随着天气有了凉意,四季影展2019夏“水边的纳西索斯”也已经结束。本季倒数第二场的讨论中,我们不仅希望分享现场的两部作品,也想对整个季度涉及到的与女性有关的议题作出回应。出于这个意图,我们分别邀请了电影演员郝蕾与艺术史方法论研究的高萌萌博士,作为现场嘉宾参与了本次讨论。两位嘉宾由个人感受开始,从性别和社会两个视角,就戈达尔的电影《我略知她一二》以及《眠花》中的女性形象、电影语言等做了精彩的对谈,也由这两部作品出发,对于电影行业、表演,以及当下的社会问题提出了自己的反思。


▲VCD《我略知她一二》、《眠花》映后谈现场


主持:今天两部作品里面,日本女导演小口诗子的实验短片《眠花》是以非常个人的视角来表现女性,相较而言,戈达尔在《我略知她一二》中似乎更像是把女性作为一个标本,一个社会的切片? 


郝蕾我倒不觉得他把女性当作标本,而是把男性角色当成了木乃伊,不需要有内心的活动。我有大量跟女导演合作的经验,当然也有很多男导演。通常女导演的角度都比较细腻,她们会通过很小、很细节的一些事情看待生活,再展望整个世界;而男导演的创作方式往往架构感强一些,是从结构出发再逐渐去追寻人类深处的的情感和本质是什么。但也不乏很多男导演架构了半天,最后变成了烂尾楼。


▲《我略知她一二》截帧 ©️ Tamasa Distribution


在表演当中,我一直在强调状态,技术都差不多,状态却是十分不一样的。我认为戈达尔准确抓到了60年代巴黎社会状况下,女性保持的一种特别无奈的生存状态。


高萌萌:戈达尔并不是专门符号化女性,而是把女性作为一个象征。他利用女性角色的纤细、天真、直觉来象征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无力感。《我略知一二》反映了资本主义的消费机器对女性的物化,电影中的女性角色从事卖春工作,购买时装,来交换享乐的生活。但这同样可以视为知识分子在当时社会中的精神危机的象征,她们多少显示了革命思考的积极性,自省的积极性,还有一定的盲目性。60年代的巴黎是否真的身处资本主义的环境中,是否真的有解决资本主义影响(造成的问题)的一条出路,戈达尔自己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瓦尔特·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中,从波德莱尔的诗作中得出“现代性的震颤”,这一点在《我略知她一二》中同样适用。知识分子面对庞杂的外界信息的巨大冲击,他们生存其中,有一些思考,也有一些退却。电影中的男性和女性,作为知识分子心理状态的象征,多少体现了戈达尔对庞大资本主义发展过程的忧虑,以及这当中体现出的虚无状态。


主持:或许是没注意到,但《我略知她一二》这部电影中似乎只有女性有直视镜头的部分,而且几乎是每个女性都有像新闻一样的镜头,但男性没有。此外,看到有报道说,表演时戈达尔有通过女演员头发下的耳机,让她复述台词或是向她提问。你们如何看他的这种处理?


▲《我略知她一二》截帧 ©️ Tamasa Distribution


郝蕾: 我应该有三次“打破第四堵墙”的这种类似经验。第一次是在话剧《柔软》中,话剧中打破第四堵墙,使用布莱希特的“离间”是很常见的。当时只有三个演员,我一会儿要饰演角色,一会儿要替作者廖一梅讲话,一会儿要代表其他很多符号。第二次是在电影《黄金时代》,最近一次,是在电影《春潮》中一段12分钟长的独白。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个客观的OS,或者是主观的内心独白,或者就是她在说话。那个时候,内心状态、外表状态,包括平行空间里40年前的那个你,其实都是同时存在的。


这要求演员有强烈的对导演想表达什么的理解。我们是角色,但突然转向镜头,可能瞬间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不知道其他演员怎么面对处理这样的拍摄,这样其实很冒犯观众,很危险,但这次看戈达尔的《我略知她一二》其实验证了我在《黄金时代》里选择的方式是对的。我看着你,跟你说角色的语言。马上转向镜头的时候,实际上也是我的语言,是内心的语言,只不过是双重表达。所以我觉得戈达尔在60年代就拍出这样的电影真是大师。电影技术在进步,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是用怎样的哲学的方式去对待它,而不是简单地用外部的技术去涵盖故事。


其实,除非要用文字写一篇影评,基本上我不会想太多技术或者是哲学上的问题,而是你感受到什么,这是我最基本的看电影的状态。片子穿插着大量城市的噪音,工地、吊车、小孩的哭闹等,其实也对应了角色内心浮躁的状态。

 

▲《我略知她一二》截帧 ©️ Tamasa Distribution


主持:谈到电影中无处不在的噪音,影片穿插着大量60年代巴黎城市建设工地的场景,现代的咖啡馆,各种商业广告和杂志。这种不断扩张和建设中的城市状态实际上跟我们现在的状态很相似。但其实很突兀,也干扰本来的剧情,所以你们怎么看这种符号的插入? 


郝蕾:我觉得这是60年代的商业做法,挺先锋的,虽然从来没人这么说这位大师。但肯定不是植入广告了,要是广告应该挺反讽的,就更直接了。其实艺术片把人绕晕也是有方法的,这是一个视觉效应,直接故意地给观众造成视觉的中断。只要你不是个失明的人,视觉都是先行的。所以我认为那些东西挺棒的。其中一些内容让人讨厌,但这大概就是戈达尔想要的。包括戈达尔的画外音,你在理智,他在生活和抒情,你抒情,他在哲学。所以,永远是反着的,戈达尔造就了一个情境,让观影者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氛围。


其实北京还好一些,更像现在的三线城市,永远在修路,也有特好的西餐厅,也有特文艺的人。这种进程是不断重复,还是平行的?我认为都不太重要,国家的发展进程不一样,重要的是人的状态会不断的有“这样”的时候。可能我们一生中有十年或者五年就会“这样”一下。可能这个族群就会“这样”一下,国家就会“这样”一下。电影的魅力就是不管什么时候看,你总能找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一份。


▲《眠花》截帧 ©️ Image Forum


这里我想回到我们先看的那个短片《眠花》,我对这个作品挺有感觉的。中间有一段老太太张着嘴,好像是死了。我曾经非常近的距离见过一个死去的老人,很干瘪,张着嘴,你不知道他有没有死,那是一种没有灵魂的状态。但我们都会走到这一天,然后你会回望过去,谁也不能阻止一个人的一生。虽然这个影像没有故事,也没有确切的内容,但或许是到了年纪,我还是挺触动。对生命突然有了很多珍惜,触动了一些过去没有感受到的东西。


高萌萌:戈达尔这部影片始终是在强调政治。政治的,也是审美的,政治也是浪漫的,然后通过女性的语言来强调。电影包含了许多的矛盾,思考了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巴黎城市中心人口过度膨胀,以及郊区发展建设的问题。一方面,通过现代城市建设的影像,另一方面,又通过男性角色给这种红色式的自嘲背书,呈现了女性在消费社会中被逐渐地异化。展现了关于政治和以及电影艺术所有这些里面的矛盾和思考,但这部影片并没有想要给出一个统一的答案,只是陈列出来。


包括电影中孩子的形象,也像是某种象征。尽管60年代席卷了全球的红色革命存在着不足,但不谈论知识和事实本身,存留至今,它显示了某种浪漫主义的革命热情。孩子的形象,基本上反映了那个时候相对单纯地接受信息的情况。


郝蕾:关于孩子,有一场戏很有意思。女孩疯了一样地嚎叫,几个男孩在安静的玩,就没有人问过这个女孩“你怎么了”。多么形象,大部分男性对女性就是这样处理的好吗?我认为孩子是大人世界的一个缩影。


▲《眠花》截帧 ©️ Image Forum


观众:有没有可能电影中的女性是正视了自己内心的欲望,不是为了钱,而是通过卖春的方式强烈感受到身体的存在?想请问郝蕾,“余虹”和这些女性角色是否存在着这种共鸣?


郝蕾:你问问题的时候,我在想余虹的画外音。她大概是这样说的:“我很爱你们,我的男孩子们,你们都很善良,但是你们从来不这样认为我。我只有跟你们上床的时候,你们才知道我是善良的。”这应该能解释你所有刚才问的一切。还有一句可以补充:“战争中我流尽鲜血,和平中我寸步难行。”实际上,没有人想在灿烂的一生中有那么多的纠结和荆棘,但很多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可能和平中你真的没有得到任何,所以只能去流尽鲜血。所以我不太认为,在戈达尔这个片子里这些女性一定要满足自己的身体。可能会有这样的女性,因为人太复杂了。每个人内心真正的诉求是什么我们都不得而知,不管是来自于身体的,来自于情感的,来自于价值观的认可,都万千地不同。


▲《我略知她一二》截帧 ©️ Tamasa Distribution


观众:想问问各位嘉宾认为影片里的女孩一边文艺着,一边工作,一边卖春挣更多钱来消费。这是对消费主义的妥协,还是反抗?


郝蕾:是妥协和反抗吧,它很复杂,因为我们不在那样的时代很难说。但其实我们这个时代有很多这样的女孩。我听过一个故事。大概七八年前,有一个朋友跟我说,有一些女孩,她们晚上穿得很漂亮去工体跳舞,跳到早上才离开,因为那个时候才有地铁,然后她就在地铁里卸妆,换上便服,去上班。我当时就有点想不通了,你是想找一个男朋友吗?还是说想找一个有钱的男朋友?总归有点什么目的,她的目的就是找关注。可能她在白天的生活里是很普通的,不敢释放自己,也没有得到太多关注,而在这样一个昏暗的灯光,闪烁的场合中她能获取关注。这个故事为什么我一直都记得,因为她与我的人生实在相悖,也很遥远。但我愿意理解她,每个人都有一个特殊的人生。


片子里的这些姑娘,为什么宁愿出卖自己的肉体甚至灵魂,去赚钱,再去买好看的衣服做指甲,其实是不得而知的。可以理解的是,当物质特别爆棚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慌张的,每一个人也是凌乱的。我们不能说某个姑娘不坚贞,某个姑娘特虚荣,我不认为是这样。所以,她可能有50% 是报复,对整个世界经济状态的一种报复。因为所有的人越是这样,越是沉迷。大概到底精神世界就会反弹了。这是我的希望。


高萌萌:就像100年前,波德莱尔看着拱廊街那么繁荣,他认为这里有道德的堕落,或者是社会整体的堕落。在消费时代,享乐主义提升之后,我们是否还有统一的公民道德来要求别人?好像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VCD《我略知她一二》、眠花》映后谈现场


观众:戈达尔显示出强烈的疏离感、抽离感,对世界的怀疑,尽管他用共产主义的话语否定、批判、抨击资本主义,但对共产主义也存在质疑。比方说最后的小男孩,谈到同志情谊的时候,他只是把这些人物当作一个批判的武器,这种抽离感和疏离感在很大程度上是知识分子的一个共性,对于世界的一种态度。我们有什么办法,或者有必要去克服这种态度吗?


郝蕾:首先我认为知识分子是最没有共性的一类人群,他是一个导演,一个做艺术的人,不是一个专门的政客。就像我非常喜欢的艺术家莫迪里阿尼,他离开祖国的行为可能带有政治倾向,但这不代表他就想参与政治。所以不论戈达尔用什么方式表达,或者说有怎样的政治意愿和倾向都无法代表他,他代表艺术。


观众:戈达尔用了大量的语言来做社会批判,但因为语言太多了,不管是台词还是画外音都让语言变得很单薄,想问问高萌萌怎么理解这种矛盾?


高萌萌:我觉得他多少在消解语言的能量。这部电影应该是拍摄于五月风暴之前,跟我们现在已经看过历史,回去再看当时的社会是不一样的。戈达尔厉害在,当时虽然全球的消费爆炸还未出现,他已经敏锐地感知到社会现实,看到信息的传播,美国的霸权,商品经济的高度发展,所有资本主义大型的扩张。他把那些东西全部成列出来了。他不停强调每句话都有意思,所以,每句话都让人疲惫,于是每句话的意义都消解了。我们面对现代性的时候,有一句很流行的话: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大概这个感觉能解释。


▲VCD《我略知她一二》、《眠花》映后谈现场


观众:我想谈三个方面,戈达尔是众所周知的马克思主义者,在电影中阐述存在主义,他通过女主角的话语似乎是表达“我思故我在”的主张。这更像是笛卡尔的唯心主义,与他拥护的马克思主义观点难道不是矛盾的吗?


法国新浪潮电影最初思考的命题就是“电影是什么”,他们想通过电影塑造一门全新的语言。人类合力建造了巴比塔,因挑战上帝而被剥夺了共同的语言。语言障碍让不同的语言体系无法互相理解,就比如片子里,女主人公说裙子是蓝色的,就不能说它是绿色的。在我看来,电影语言凌驾于其他实际的语言之上,因为它破除了不同母语的人理解上的障碍,完成了语言上的“大一统”。问题是戈达尔采取了极具主观自我意识的表达形式,有明显的说教感,反而使人抗拒。


电影中最有意思的一段,是查电费的工人闯进了女孩正在洗澡的浴室。洗澡这样私密的行为被暴露,有一种反讽的意味。电影中的女性出卖身体,法国政府则是在赤裸裸地强奸其人民。


高萌萌:我觉得你刚才提出那个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并不矛盾,这些都是他的思考,他把这些话放在角色身上来说,就像你说大一统,你好像一直在用这个词。电影它也不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来拍的,所以为什么我觉得还是一个阶段性的电影,是一个有感而发的东西,不一定是为了要给观众展现一个我思考的成果。


郝蕾:我特别想回答你一个问题,关于语言的问题。就是你说电影里面为什么是蓝色,为什么不是绿色那个部分。我小的时候就是一个这样的小孩,我妈妈跟我说这是你的袜子,赶快穿上你的袜子。我说它为什么不能叫手套,凭什么不能。我愿意接受你的那句话,他是要接受一个逻辑和共性。如果你非得把跟袜子叫手套,放心,你这辈子也买不着袜子。


但是我们想说的是形而上的问题,或者潜意识的问题,而不是真正的说话。这个语言不是声音,关键是我们是否在一个语境里,我们是否能够互相理解。语言很多时候是最没有用的沟通工具。甭管我听不听得懂你说什么话,你说的很有逻辑,也很有道理,但是我完全没有感受到,也没有任何意义,对吧?


▲VCD《我略知她一二》、《眠花》映后谈现场


观众:回到最前面谈到过戈达尔在片中对于女演员的控制,郝蕾怎么看待这种方式?会讨厌吗?


郝蕾:这不是讨厌的导演,最讨厌的导演是要给你演很多遍,然后让你演得一模一样。中国这种导演一大把,而且无法调解,因为你是演员,最后只能适应和服从导演。戈达尔的方法是突击式的,他会突然说“你现在往右看”,这是新鲜的刺激,不是控制。我认为这反倒是好的,至少比模式化的一遍又一遍要好很多。


观众:想问问你喜欢跟什么导演合作,以及有没有可能你合作顺利的导演,结果出来戏不好,反而合作不顺利的出来戏被好评?另外请您顺便说三个您喜欢且还在世的外国导演?


郝蕾:首先,25年来,从来没有我认为不好的戏它好过。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尽管观众不是职业的,但观众是带着一个愿意喜爱,或者热爱的心去尊重我们的工作的,所以没有过这个现象。至于我喜欢的导演,其实就是懂表演的导演。我们这儿大多数导演们都没有学过表演课,他们也不知道表演的源头是什么,所以希望年轻的导演们能够去接触一下真正的表演课。


我最喜欢的三位是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蒂姆·波顿(Tim Burton)。最近喜欢的是拍《方形》的瑞典导演鲁本·奥斯特伦德(Ruben Östlund),目前最喜欢的是哈内克。



四季影展 2019夏“水边的纳西索斯”
影片信息
*所有影片皆为官方授权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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