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山:她等著這頭怪獸撲到身上來
小椿山
1991年生於山東,東京大學文學碩士,出版有小說集『花蕊弓弦』。
关于独角兽
“把它拿开,”她头闷在枕头里说。
帕拉的床头上方有扇窗,窗帘上印满了紫色的小企鹅。窗下是分割两个村子的河流,一些欢快的幽灵正顺流而下。正是一年中最闷热的时候,村庄里最无聊的女孩帕拉感到无数苍蝇手持注射器簇拥到她身上,把浓稠的热肉浆徐徐注射进她的身体里……她感到自己臃肿,想把身体一层一层地脱下,然而不能,她想,那么厚实的愚蠢、厚实的热,只有在用冰块狠狠地砸过来,才能把这个身体捶打成女孩应有的水晶状吧。帕拉保持了二十多年对自己身体有增无减的厌恶,因此她不明白它是为什么选上她的。
它出现于帕拉在河边抽烟的时候。帕拉伸开两腿坐在空荡荡的河边——闷热的时节一旦到来,居民都挂上带着企鹅或北极熊花纹的隔热窗帘,在家中享用冬天存下的冰块,河边除了随季候渡河的幽灵再无其他。那些凉爽的窄门后面,各家的女孩儿们把床单呼啦一声铺在冰块上,而那些憨直的小伙子则把女孩一把扑倒。一到夏天,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事,冰块的嘎吱作响盖过蝉鸣,大家专注而默契,纵容冰块的融水在地板上汇成溪流。而帕拉是个无所事事的独身女孩,她等着嫁人或死,从未替自己准备度过夏季的冰块,也从没人送给她。她坐在河边,肉乎乎的脚伸进水中阻拦渡河的幽灵,并且用烟头的火星烫得它们冒出白烟,准备就这样度过下午:无聊从早上醒过来的瞬间就不可挽回地开始了,什么也不会发生,天哪,帕拉想不出还有哪种生活能比这样更悲惨了。
然后它就出现了,鬼鬼祟祟,用软软的身体蹭着帕拉的大腿。帕拉觉得又痒又热,就把它推开了。而它仍旧往帕拉怀里钻,帕拉几乎生气起来。传说中独角兽会接近美丽的处女,帕拉虽是处女,但她一点也不美丽,所以接近她的这只山羊大小、头顶长包的动物也就不是什么独角兽。那么它为什么来蹭她呢,在这样粘稠的夏季。
帕拉失去了独处的空间,烦躁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土走回她的阁楼。而那只发情的动物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趁帕拉不注意就脑瓜一低、跳上前一步去撩她的裙摆。帕拉转身掰住了它的独角,它便动弹不得,一脸温柔的猥琐痴痴盯着她。帕拉陡然觉得厌倦起来,松开手,任由它跟着自己进了闷热的房间。握过它独角的手留着黏黏腻腻的温度,那角并不像牛羊的一般坚硬,而是小孩胳膊一样的。真猥琐,帕拉瞅着它把头埋进自己的衣柜里一通乱嗅,不禁鄙夷起这身材漂亮的生灵。
帕拉倚在窗边吸烟,眯缝着眼睛瞧它。它的脊背光滑而棱角分明,四蹄黑亮有力,然而下垂的腮帮让它显出老态——大概相当于那些躲着老婆看黄色杂志的人的年纪吧。帕拉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愉快,她似乎已经和它很熟,刚出现在世上的一个未知滋啦一声消失,生活又回归了她谙熟的扁平无聊状态。帕拉掐了烟,翻身要睡。这时它跳上了她柔软的大床,她一脚把它扫到了床下。帕拉疲倦得没心情管这无聊的动物,眼角余光瞟到它拽着床单,又一次爬到了床上。
村里的大规模交媾让这林子深处的动物都发了疯。
它鬼鬼祟祟地凑近,用独角撩起帕拉的裙子,把独角试探着向前伸过去。帕拉简直觉得好笑,可她没有再次踢开它的力气,她感到奇怪——是这东西散发出的麻醉剂?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森林里的动物不都是这么卑鄙吗?帕拉浑身发麻,这在她幼时被蛇咬到时有过同感,而那时姐姐很快替她将毒素吸了出来,姐姐的嘴唇像蜗牛肚子一样黏黏腻腻,吸在她乱七八糟的伤口上,那让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锄头一样粗笨。
这个星球一刻不停地转动,把人们向外甩去,而人们拼命抱住石块、抓住草根、把头发与大树绑在一起,再在死时用墓碑把自己钉在泥里——他们就是这样以防被星球甩开的。而帕拉,她是一把粗笨的锄头,她长久地渴望有人拿起她,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来,她愈发粗笨了。在谁也没发现的时候,帕拉已经像片头屑一样被甩出去了,她日复一日地漂浮在宇宙里。
它的脑袋完全钻到了帕拉的裙下,帕拉把头埋在枕头里,说:“把它拿开。”
帕拉出现幻觉,她慢慢被拎起了,像帐篷积雪的一角,被簌簌拎起,一只手慢慢抚摸她,把她身上的积雪融掉,扛着她走进冬天的田野——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被插进地里了,插入泥土时的痛楚让她挣扎,但这样就不会被星球甩出去了吧,帕拉心想。她被握在某个人的手中,锄开冬天的冻土,那里将在温暖的天气长出饱满的果实,每个路过的人都对她打招呼,天空越来越明亮。帕拉啜泣起来。
第二天帕拉在银灰色的清晨出门,送它回到森林,然后穿过河流去邻村买一瓶鲜花。回家的时候发现村民中的中年妇人和男人们全都站在自家的窄门前,偷偷瞧她却欲言又止。帕拉提着裙摆涉过河流,渡河的幽灵绕着她盘旋一圈再向河的下游飘去,她的头发、面孔、肩膀、脚趾,都像洗过的玻璃瓶一样明亮。帕拉大步流星,鲜花在她汗津津的胸前摇曳。全村最有正义感的妇人终于下了决心拦住她,说:“帕拉,我们已经抓住了昨天溜进村的那个怪物。”
帕拉瞟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妇人只好跟在帕拉身后小跑。
“那怪物今早又几乎强暴了两个姑娘,幸亏她们奋力挣扎,才……”
“真吓人啊,那两个姑娘都被吓破了胆,话都说不利索了。”
“帕拉,你等一等!我们只能问你了!”
“帕拉,那东西是怎么释放麻醉剂的?告诉我们吧,否则我们没法对付它……帕拉,停一停!”
帕拉猛地停住,那妇人几乎撞到帕拉高大的脊背,而那瓶鲜花,已经被帕拉狠狠摔在了地上。
帕拉转过头,满脸涨红地盯着妇人。妇人被她吓坏了,又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帕拉嘴唇翕动,眼中渐渐盈满泪水,一扭头冲上了她的阁楼。
妇人对等着的村民摊摊手,边走边说:“她脑子也被吓坏了,可怜。就按村长说的,我们去找几个巫师把那怪物烧死吧……太热了太热了,都回家吧。”
隐匿的白象
“前进,继续前进。”
在白天将军总是这样说。
夜里将军在思考一些虚幻的问题。雨林中有白象在散步,它们踩断枯枝,把腐烂的叶子往地底再送葬一掌深。将军失眠的时候听着白象穿过雨林,在自言自语中他把自己比作白象。将军还在眼睑内部看到自己的手抚摸白象硬邦邦的皮,泥巴都干在上面了。他翻身,许久之后再翻一个身。在门外,他的传令兵开始打鼾。他想象自己站在寂静的庭院里,因为被抛弃感而扶着自己的雕像哭泣,然后祷告,然后哭泣。大叶子底下的黑暗动物会看着他。“面向神说话的时候,人是多么美丽,或许所谓的美正是诞生于此,”他想,“但神则不。”这残酷的、暴虐的、伪善的、淫秽的东西——将军在头脑里想得很大声,他确信神听到了他对“他”的咒骂,又有哪一句不是“他”听见了的呢?他把脸转向枕头,尽量把脸埋进去。
“前进,继续前进。”
在正午,太阳把将军的影子垂直投向棋盘,棋子已经进无可进。
后厨传来了女仆们聊家常的声音,嗡嗡嗡的,不时冒出笑声,让人昏昏欲睡。
失眠的将军又一次想到了死亡,他曾鞭打一个歌唱死亡的吟游诗人。那是来到雨林之前的事了。那个吟游诗人在给水井边的一群农妇唱着早夭少女的故事,有几个农妇抬着头哭了,那种悲剧情调打动了她们。将军无法忍受。无论什么东西,一旦死去就会冒出臭气,死是没有美感的,他想永远活着。“为什么我必须要面对它?为什么你要眼睁睁看我死去?”将军在青年时期就知道了,神总是让你看到花园,却只会递给你酸的果实。
“前进,继续前进。”
将军异常愤怒,他的右臂因为劈砍动作而变得格外粗壮。在他还是一个真的将军的时候,他给人们辟出大片新的坟墓用地。可一段时间之后,在人们疯狂地屈服之后,他从他们身上学会了战栗。平白无故的,就算正看着院子里的小动物在嬉闹,将军会战栗以致跌倒。人们议论他已经病重,但并非如此,是一只飞翔的大手正在追赶着他的后颈。
战栗,战栗,够了。他再也不想承受那无止境的战栗,他不想要那风湿痛一般令人烦恼的惩罚,他只想把一切推平。于是他带着一小支队伍走进雨林,向炎热的深处前进,好像那里存在着火焰。“迎接地狱,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你把地狱藏在哪里了,为什么我找不到它?”他嘲讽。
“前进。”
在漫长的行进中,他的士兵陆陆续续地逃走,他已经不能也不打算震慑任何人了,但奇怪的是仍旧有人追随他,他们在期待什么呢。他走在最前面,时常以为自己只有孤身一人,他还听到白象迟缓的脚步声,尽管他从没见过一头白象。
将军和一群白象一起寻找地狱。
“来吧,来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铠甲丢弃在路边,蚊虫环绕着他汗臭却湿冷的身体。
“不再前进了,你们来吧。”
将军在雨林深处建起连成一圈的草房子,带着零散的士兵永远住在那里面。附近的村人时不时来偷偷观察这些异邦人。他们躲得很巧妙,只会带动树枝发出声音,从来没有士兵真正地发现他们。有时候将军错觉世界上已经只有自己一个活物,士兵、村民、白象都是不存在的。
“那么我是在和什么人下棋?”他要求,他请求那个残酷的、暴虐的、美丽的、神圣的东西对他说话。“但那个东西是不存在的”,在夜里,将军对自己说,“那这一切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夜里的雨林像在滴答着冷汗。“去听听白象,”将军对自己说。他又听见了,他总是能听见——它们好像在散步,又好像在朝他行进。它们在朝他走来,它们又掉头,它们又停下来照看幼崽,它们又再次行进。
“它们在靠近。”
它们在靠近,他想,美丽的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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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及插圖來自須田一政 Issei Su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