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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真/酒後夜話・五人對談

HAKUCHI HAKUCHI 2021-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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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真/四人攝影展



2019.7.6 19:00 開幕









馮依倫  我還在意大利的時候,一天晚上,夢到一出門回到上海了。樓下有個老爺車——和『午夜巴黎』中的一樣,裏面有人對我招手。我一上車,裏面是魯迅先生。我肅然起敬,酒都醒了:「魯迅先生好!」 他說:「我知道你,你是那個馮什麽,拍照的。」

「拍照的」三個字我很受用。



李宇  在意大利的時候,你還是保持在上海時看待事物的方式來拍照嗎?



馮  完全不一樣。從視覺上,意大利的城市都是數百年可能上千年的、自然生長的結構,視覺上有消失點。上海是一個人為規劃痕跡很重的城市,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把自然生長的痕跡剪掉。不過她會一直生長,所以每次回來都有點不一樣。但她還是上海。而你去看第二次世界大戰佛羅倫薩的照片,到現在就幾乎沒變過。





季鴨  想到了依倫上次發朋友圈提到的人工環境的自然生長,然後發現自己剛回國的時候也特容易被那些吸引,當時沒明白為啥,以為就是到新環境的獵奇吧。



馮  人工環境的自然生長——確實能感受到城市的生命力。你再如何規劃,她有自己的想法來生長。中國城市有個特點,被規劃的痕跡很重。像我老家 ,以前那些土壘的房子、城堡、城墻都沒了。忽然拔地而起一個現代城市 。這不是根據人類的生活習慣自然而然成長的,是有一股力量強制性地規劃和建設。這樣的能力很偉大,但會消除人類生活的痕跡。但就算不斷地被修剪,你每天做飯,家裏的油煙機上一定有油。

六尾兒在上海常駐,你是如何感受上海的。



六尾兒  上海的地貌沒有非常強烈的南方的感覺,很多過去南方的特點都被覆蓋在全球化之下。當然目前在很多區域也有很多現代化和老上海的沖突。不過我不太在意這個,我希望在任何環境內找到自己的觀看入口。



林伯山  季鴨呢?套用李哥的問題:你在美國的觀察方式,回到上海之後有沒有產生變化?因為我知道你在這次展覽中,有很大比重的作品是在美國進行創作的。雖然大部分環境是在室內,但也許會有一些微妙的、感覺上的變化?



季  還是要回到剛才提到的人工環境的自然生長這一點。在美國的時候我挺少上街拍照的,一來是那會兒真的懶,二來是覺得自己生活的城市周圍太乾淨,太井井有條了,不是那麽吸引我,不好玩。選擇室內一方面是作品內容需要,另一方面作為一個不大受限制的、可以野蠻生長的小型人工環境,不同人的室內生活環境簡直太吸引我了,甚至高於屋主本人。還在國外的時候我有一陣子常拍人家沒拉好的窗簾後邊兒,挺不好意思的:)而在國內這種室內環境向外延伸的範圍就太廣了:開放式的陽台,各種小型違建,甚至防盜窗凸出來的那一小塊兒空間對我都有極強的吸引力。





林  其實看季鴨這次展覽的照片,我不知道照片中她面對的是某個人,或者某幾個人;是男人?是女人?這些都很模糊。某種程度上,我覺得就像看她在模擬回憶,或者在對著鏡子表演自己的回憶。她自身參與到畫面中之後,「人」在其中不再是還原某個具體的人。



季  伯山說的跟我自己感覺的差不多。最一開始是很具體的某個人/地方,那個製作過程重複多了,逐漸抽離出來的感情就沒那麽具象了。更多是這個行為裏的徒勞和無力感。



馮  之前六在朋友圈問,「到底為什麽要拍人呢?」——這個問題是問自己的,還是問別的攝影師的呢?



林  這是個有趣的話題——因為我發現這次展覽中,四位攝影師都在某種意義上抹消著「人」在作品中的存在:季鴨的拍攝對象被反覆地處理而抽象化;李哥的畫面中直接沒有人;以前就和六聊過,他在刻意地迴避人的面容;依倫雖然拍了很多他的戀人 ,但是給我直觀的感覺,那是符號化的「戀人」一詞,並不是在強調那個人的真實屬性。如果沒有出現「臉」,就會大幅削弱被攝對象作為具體個人的獨特性。HAKUCHI平日的推送,就一直在有意地削弱單個個體的強烈存在感。

六的問題其實可以連結到民俗學上。關於人以自身的形象來造神,關於自戀與自身形象的投射,甚至關於愛情。太龐雜,以後再聊。



六  我對人失去了信心,對人失去了興趣。或者說我不敢直面人的複雜,於是選擇回避人,回避人的臉。



  消除了臉,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對象作為個人的存在,而將其作為物種中的群體。像Walker Evans、Edward Sheriff Curtis,他們的人像攝影並不是以主體視覺的觀念給人下定義:這是窮人、這是印第安人⋯⋯而是「他們就是這樣」,已經被定義了。攝影是記錄的載體,不是為了定義他們是哪樣的人。



李  人的因素只能削弱,但不能完全脫離。



林  李哥的參展照片中,似乎連人的影子都沒有看見,「人的因素只能削弱,但不能完全脫離」 要如何體現呢——問題反過來變成了:「沒有人影的照片中,如何體現出人的因素呢?



李  我想這個應該是對事物間的一種回應,它以你的方式呈現出來,這就是存在被刻畫過的痕跡。所以只能说是削弱,不能完全擺脫。



by 季鴨



林  季鴨這次展覽選取的照片都是彩色的。我邀請季鴨的時候,也考慮到可以平衡一下其他三位攝影師以黑白膠片為主的視覺特色,希望能夠在色彩上平衡出一種格調之餘,也可以做一點碰撞。



六  彩色或黑白的問題,在我的繪畫中也能體現。我非常迷戀物體的形、輪廓、結構。就像塞尚畫靜物只關注物的輪廓,莫蘭迪對形態的概括和提煉。我畫畫特別喜歡描輪廓,並且喜歡把畫面撐滿,滿滿當當。加上反覆描摹的邊緣,畫面總會給人緊張的感覺。

當日常之物在日常中被不斷忽略,人被不斷提及和書寫,我反倒不願意再去探討人的問題。



林  六現在放棄繪畫了嗎?



六  暫時是的。



馮  去除了「物」從別的地方帶來的特有感情,返回到圖形本身。我覺得這一點很了不起。



李   使用黑白呈現,往往會考慮畫面的構成:我需要佈置畫面,我需要建立圖形。雖然在釋放力度方面可以選擇輕重,但在整個構建過程中,以上是不可避免或者說無法逃避的。回歸到彩色,可能我會更關注環境的由來,追溯事情的根源。這個可能就是我要做的、區分黑白和彩色的一個方式。



林  我注意到李哥這次的作品有很多是在相同的地點拍攝的,似乎是植物園?而且即便不是在這個地點拍攝的照片,也與其它照片一同構成一種類似「園」的狀態。這是某種屬於自己的領域嗎?是有意為之嗎?



李  這次的作品少部分是之前拍攝的,更多是為了延續這個主題而重新組建的。最後採用黑白膠卷拍攝這個主題,自己還是會刻意選擇特定的闡述方式,當固化了這個形態去接收事物信息後,就會避免外界的干擾。

換言之,可能我在家裏,或者在馬路上,在不同的環境下都會主動把事物演變成自己的「植物園」的一部分。





林  類似地我還注意到六喜歡用地域來歸檔作品,例如日本和泉州兩個項目。是出於某種編輯上的便捷來考慮,還是說你在不同的環境中有不同的思考和拍攝狀態?



六  嗯,出於一個沒有主體意識的創作者的焦慮吧。雖然我一直在說個人意識,但是這是我最缺乏的。所以我選擇了一種妥協。實際上這些作品的性質並不是歸檔,說白了就是旅遊照片。但是我的旅遊照片,想做到的是拋棄地域性。我在日本的拍攝中,主觀地拋棄了幾乎所有日本的符號。我要進入一個我自己眼中的日本,在任何地方,都只是一個地方。日本是個符號很多的地域,任何東西都能引起大量的聯想。



林  我蠻驚訝於這個回答的——「旅遊照片」。很酷,也非常真實。因為並不是每位攝影師都會承認這一點。如果只是直接展示你在某地點的體驗、和某地點的關係,可能需要一些勇氣。我把展覽名字定作「純真」,在不少人看來,其實也是付出了勇氣的。



六  我很純真的。



林  I know.





馮  季鴨在美國學習攝影 ,會發現自己和本土美國人在視覺上的區別嗎。



  視覺上與本土群體的比較倒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差異還是個體間比較明顯。不過在作品的中心思想上他們涉及範圍會更龐大一些,心懷天下。我其實有陣子還琢磨自己會不會太小家子氣了,但我可能就是這樣的人吧,沒轍,完犢子。



六  季鴨是學院出身,作品還是有很強的主體意識的,這是不錯的。



季  不代表學校或者任何教育體系,單單從個人選課、遇到的師生和日常交流中的感受來說是這樣的:就像六說的會有很強的主體意識的強調,成為做作品的先決條件,其次攝影得是個合適的媒介,而不是「我拍照,我要強行表達」這樣。但我經常會在開篇準備做新的作品的時候,過分去考慮這個內核、中心思想是否站得住腳,所以非常容易放棄 。



林  是不是有種前二十年左右的、以經驗來生活和創作的模式,被教育強迫改變的感覺?



季  我是覺得非常可惜的,因為浪費了——或者更嚴肅點兒說是對自己直覺性的和感情上的一些波瀾的不尊重,讓有的東西過分理性了,挺令人遺憾的。上次和伯山聊天,用到了「訓練」這個詞我就覺得很到位。在這樣的環境下,其實我對很多人的作品感受就很複雜。關於重視內核的這套系統,我覺得好的點是逼迫你去思考,去把很多腦子裏還比較抽象的東西文字化梳理;同時也是一種過濾,會濾出來很多東西讓它們更站得住腳,也可以走得更遠。但壞就壞在過度強調的話,會讓這個創作變得像是個工程項目,變得一點兒都不浪漫,甚至會變得比較本末倒置——比如會有人中心思想寫得倍兒好,但你從他的影像裏卻根本感受不到他說的這層意思,這就挺尷尬的,影像到頭來成了輔助,作品成了一個PPT。



馮  我不喜歡中心思想。我看到了這片樹葉——我喜歡它——我夾在書裏風乾 ——現在這片樹葉屬於我了——還不夠嗎。我為什麽喜歡『東瀛素材』,就是裏面的照片有樹葉標本的感覺。



六  這麽說吧,好的滑手不在於能完成多難的動作,他的言行舉止、個人氣質,都會成為他的滑板風格。再加上過硬的個人技術,就是主體意識。



林  六還會滑板!



六  我不會。



by 六尾兒



季  我其實有一陣子對先拍攝後編排這種體系不太能理解。感覺就是你把一些看得不錯的照片整合在一起,再試圖通過後期編排也好或者做成書的方式也好,似乎給了它們一個聯繫,我一度覺得這有些牽強,直到我自己整合了一段旅程中的照片做成了一本zine。談不上有什麽特別質變的感受吧,但確實想繼續試試這種思路!



馮  他們在把自己空洞的照片強制性地給予一個定義性很強的理論,或者依據。

我想到了之前所說的「物派」——回歸到收集的本質。現在這一刻,這一千分之一的鳥在世界留下的痕跡,屬於我了。這本身就夠浪漫了,不需要再加以別的定義了。不需要探討環保、生態、人類活動對自然的影響。



林  話說回來,依倫你以你常說的「狩獵」式的拍攝思維,最終傾向怎樣的呈現方式?是像你在這次展覽中做的、將來甚至會更大規模地去做的,把照片通過類敘事式的線索組織起來,然後以展覽的方式呈現?還是像『24』那樣以時間為線索出一些攝影集?又或者以單張照片作為作品的單位?



馮 丫問我軟肋,絕了。『24』是個契機,本來並不是為某種系列而特別決定的拍攝。是我每天從自己家到女友家到暗房的路上,不自覺地拍攝,莫名奇妙的拍了很多、放了很多。有一天教我暗房的老哥說這已經成系列了啊,我特別納悶兒這有什麽系列。剛好我24歲,他說就是「24」啊。我想也成⋯⋯那就「24」吧。然後今年拍的就是「25」,明年拍的是「26」。攝影滿足了我某種收集癖或者占有慾。在展覽的過程中,我希望以時間軸的方式去呈現這些對現實的收集。某年某月某某地,下怎樣的雨,開怎樣的花,飛怎樣的鳥。



by 馮依倫



林  「某年某月某某地,下怎樣的雨,開怎樣的花,飛怎樣的鳥。」——是我關注的「視野」的問題,也是HAKUCHI這個以公眾號形式存在的、不斷自我生長的項目的實驗核心之一,以後我會寫一下心得。我認為攝影讓你擴大了視野,換句話說提升了感知能力。雖然說最後的結果呈現在一個畫面的範圍內,但感覺你在「狩獵」的過程中,感知的範圍是更廣闊的,每個毛孔都成了眼睛。

而讓照片成為時間軸上的點,也是照片的魅力所在。它必然是回憶的一部分,必然屬於某一個時間點,某一個時間段,而且很有檔案的感覺。其實這是你在意的、已經沒落的「家庭攝影」的一種延續,另一種存在方式。



馮  是。攝影於我最初的概念,就是我姨媽帶我和表哥在寧夏的中山公園裏拍了36張照片,在公園門口的快印店沖洗,又到隔壁的郵局寄給在上海的媽媽。這是我姨媽對我和表哥在九歲的收集,目的是給她的妹妹看看,兒子長多高了。

你說的視野,我挺認同的。本身決定你按下快門的感受,就不光是視覺,還有溫度、嗅覺、濕度。看到『24』那些在上海拍的照片,就能聞到梅雨季節木板發黴的味兒,女朋友沐浴露的味兒,身上汗液粘粘的觸覺。



林  這究竟是吊出了回憶,還是啟動了通感?似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一定是你在時間軸上留下的陷阱。它通常能夠觸發些什麼,來擾亂時間的正常流動。



季  說得我明兒就把這次武漢之行的卷給送洗了!



馮  我喝大了,話更多了。



六  我一邊唱歌一邊聊。



『酒後夜話・五人對談』——標題就叫這個算了。



六  大家的背景不同、立場不同、意識不同,這就成為了展覽本身多樣性的前提;但正是因為大家的特質是純且真的,敢於直面自己的弱點,於是這個整體就變得破敗不堪卻密不透風。



林  我覺得最美的東西,應該是全身破綻,但又密不透風的。



六  就是你說的。




by 李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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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真

林伯山

(在蝦米音樂可以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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