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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是最没有力量的东西

2017-12-04 无力的 浮游动物FoolAround

在此之前,我自以为比同龄人经历过更多生死攸关的挫折,更多迁徙漂泊的痛苦,所以一直觉得自己更接近生活的真相 。但最近我才发现,我心底其实一直有一个深信的核心:付出就会有回报。我曾经相信,但凡我热爱的,就可以去争取;但凡我觉得需要有所行动的,只要我够勇敢,我就可以采取行动,并且始终能找到与我同行的人。

 

如果不是我生活在此刻的北京,从小衣食无忧、相信个人奋斗的我,可能永远都无法体会什么叫“无力感”。面对每天吸入的空气,面对被剥夺的权利,面对被驱赶的普通人,我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我加入了朋友圈这一批狂热的转发中,甚至以我臆想中麻木的人为敌。我屏蔽了那些在他人的痛苦面前,还沉浸在自己小资的世界中的人, 我用可笑的姿态号召大家行动,却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行动。我像一个可笑的无头苍蝇,却飞不出自己的朋友圈。



 

皮村公寓里的最后一位母亲


终于在周五(12月1日),在皮村清退截至的最后一天,我跟几个艺术家朋友来到皮村。

 

同行的艺术家Z最近总往皮村跑。他常常都是一个人,过去走走、吃碗面、跟当地人聊聊天。没有拍摄、没有记录,只是单纯觉得,要到那里去,要和那些人在一起。他甚至还开始询问当地租房的情况,打算搬过去住一阵。同行的另外一个女生跟我很像,在自己生活的泥沼中爬不出来,不知所措所以决定去皮村看看,虽然也许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们中午到达皮村南边的早冠公寓,防盗门都半掩着,一推开就发现里面都空了。听见我们来,一只猫惊恐地穿过阳光,躲进了幽暗的走廊深处。走到公寓最南边,我们听见了声响,半掩着门的一户人家传出一个警惕的女声:“你们谁啊”?她语气坚决,声音却有些微微发抖。我们见到了公寓里最后一位母亲。

 

她来自湖南,来北京十年了,和丈夫在村里经营一家小门面,有两个上小学的孩子。她放下警惕之后,迎我们进屋,有几个人一起说说话,也许让她没有那么害怕。

 

即使已经打包了半壁墙的行李,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留在房间里。饮水机上一个巨大的布娃娃还在原地、两株已经种了两年的绿萝已经垂到了地面,两张床上的彩色珊瑚绒被子还摊着,她打算等会老公回家,“卷着被子就走”。她自己的首饰架、化妆品都散落在桌上,她说:“大人的东西能扔就扔了,小孩的东西都要带走”。那些还没打包的“小孩的东西”包括两个并排的桌子、上面摆满了教科书。桌子上的墙壁上,贴满了儿子们的“一百分”。

 

本来想发表的视频截图


儿子班里已经有很多人转学转走了,儿子敏感,回来反复问她:“妈妈我们会搬走吗,我们会离开北京吗?”她的孩子们从出生起就在北京长大,花了很大力气才进入北京的公立学校学习,为此他们夫妻需要支付高额的社保。

 

她说她一直拖到周五才搬家的原因,是因为这样不会影响孩子们学习。她怕周中搬家,孩子心神不宁,上不好课。周五搬家,这样可以给自己争取一个周末去宽慰孩子们。

 

原本租住这个一室一厅的公寓,每年她只需要支付一万二千元的房租,她现在被迫搬到附近的小区,每个月房租涨到了五千元。这样算下来,他们全家的收入一年可能只够支付房租。找房的过程极其艰难,很多房东知道她带两个孩子都不肯租给她,怕孩子太吵。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撑多久,新搬的房子,只租了三个月,准备三个月后撑不住就回家。

 

”没孩子的都回家了,只有我们这些有孩子的还死撑着,”即使处境如此,她还在努力给孩子们一个完整的生活,不想给他们一丁点心理阴影。

 

我们在她的允许下拍摄了她的家。临走之前,我留下了她的微信,希望她若有困难可以联系到我。

 

逃离皮村


在皮村的街上,你一眼就可以轻易辨认出那些因为这次事件聚集在这里的人。他们要么成群结对,要么带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器材,他们随时停下来拍照,我恍然觉得自己是来到了一个旅游景点。我为他们的游客模样感到羞愧,因为其实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后来同行的几个艺术家顺着网上的信息,找到了“工友之家”门口,想要关心村子的情况。还没见到“工友之家”的人,突然一个戴口罩的年轻人态度恶劣地前来询问:“你们是谁,你们在干什么”?俨然一副警察审问的气势。我们问:“那你是谁啊?”他们回答:“我们是这个村的村民。”这个人被旁边同样戴着口罩的同伴拉开,后来他们就一直聚集在“工友之家”门口,用手机拍摄院子里的“外来人”。     

                                                              

发现他们在拍摄我们之后,有一个艺术家也拿出手机拍摄,后来他们便要求该艺术家必须交出手机,删除拍摄的内容(具体起争执的过程我没有看见,当时我在里面),于是我走出去,拿相机拍下他们争执的画面。

 

于是他们的攻击目标转向了我,要求查看我的相机、必须看我相机里面的内容。为了避免冲突,我躲回了“工友之家”的办公室里,那几个人就涌了进来,那个戴迷彩口罩的女性和一个子很高的男性,态度非常恶劣地要求查看我的相机,说不然要报警。当我们说:“你们没有权利查看我们相机”时,他们就说:“我怀疑你偷拍我”;后来我们提出,如果怀疑,你们可以报警但没有权利看我的相机。后来冲突升级,高个子的男性还骂我是“人妖”。“工友之家”的志愿者一直在试图平息冲突,调解事端,后来他们就一直在门口围堵我们。

 

情急之下,我把卡交给了同行的艺术家,然后我们分开行动。因为我是他们主要攻击的“目标”,我躲在了陌生朋友的车后座,爬在车座下面,才得以安全逃离皮村。据车上带我出去的朋友说,当时路上围满了同样的穿便衣、戴口罩的人,后来还有警车也开了进来。

 

生活继续


我一直趴在车后座,直到车开进北京市区,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狼狈的一个时刻。回到住处,恍惚中我拿起拍摄的素材,开始剪辑那个叫做《皮村公寓里最后的一位母亲》的视频,剪辑结束之际、想要发布之前,我决定再征求下那位被拍摄母亲的同意。

 


跟白天迫切的倾诉不同,这位母亲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威胁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我把视频发出来。她顾及两个孩子还在皮村上学,顾及自己还有一个门面。在微信里她我说:“没有什么好无奈的,现实生活本来就是残酷的”。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坐在朋友聚会的饭局里。我因为去皮村的这次行动,给自己带来了一种“伟大的幻觉”,仿佛觉得自己是个勇敢的行动者,觉得自己是个训练有素的记者,而且内心深处竟然因为这份自我陶醉而获得了些许解脱。其实,我除了打扰了一位生活变动中母亲以外我也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想到几年前,我从“波士顿爆炸案”中逃生之后,媒体疯狂的轰炸让本来就难以入眠的我彻底失眠,而在那之后我必须自己面对所有实际困难。我如今也在对他人做着同样的事。


在这一场浩劫中,几十万人几天之内被清出北京,他们安稳的生活被迫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分崩离析并且无力还击。记者的报道、救助站的信息,像我现在写的这样一篇文章,最大的作用不过是让这些“感同身受”但其实永远无法真正感知其中痛苦的人找到一丝慰籍。

 

这几天我遭到了很多人的“嘲笑”,他们叫我“愤青”。其实愤怒是最没有力量的东西,而“无力感”,可能才是目前以为自己高端的人,认识到自己低端的真正开始。




不知道怎么结尾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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