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专栏 | 洪堡特与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思想

【编者按】在《句法理论的若干问题》（Aspects of the Theory of Syntax)一书中，乔姆斯基曾宣言，在关于语言创造性本质的认识上，我们要回到洪堡特“有限手段的无限使用”这一观点上去。有学者认为，正是乔姆斯基将洪堡特语言哲学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本期人物专栏因此聚焦于乔姆斯基与洪堡特之间语言学思想方面可能存在的联系，材料摘选自北京外国语大学姚小平教授所著《洪堡特——人文研究和语言研究》一书中“乔姆斯基”一节的相关内容，下文标题为本公众号编者所加。

洪堡特与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思想

在60年代的美国，乔姆斯基语言学的兴起把洪堡特从幕后推到了前台。所以人们常说，是乔姆斯基重新发现了洪堡特。由于乔姆斯基声称自己在理论上主要得益于两位前人——笛卡尔和洪堡特，人们在评价乔姆斯基学说、分析其学说的渊源时就有必要认真地研讨这两位思想家的观点。自那时起，在“回到洪堡特”（Zurück zu Humboldt）的口号的呼唤下，越来越多的语言学家、哲学家、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对洪堡特产生了兴趣。但是，人们马上发现，他们原来对洪堡特庞博而深刻的思想认识得如此不够，他的那些具有黑格尔式文体的著作如此难懂。于是，《导论》英译本（1971）、法译本（1974），和新俄译本（1984）相继出现，它们为更多的人了解洪堡特创造了条件。

在出版于1957年的《句法结构》里，乔姆斯基还没有提到洪堡特。但他很快看到了自己的理论与洪堡特语言哲学的联系。在他的成熟之作《句法理论诸方面》（1965）、特别是《笛卡尔语言学》（1966）中，乔姆斯基反复引用和阐述了洪堡特的一些基本概念。对这些概念的含义语言学家们本来就难以统一看法，乔姆斯基提出自己独异的解释后，便立即成为众矢之的。

乔姆斯基所说的“笛卡尔语言学”的中心思想，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语法结构的一般特征是所有语言共有的，反映了心智（the mind）的某些属性”。（Chomsky 1966:59）这当然只是一个假定，或者说是一个信念，它推动着历代哲学语法家孜孜不倦地探索普遍语法。洪堡特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他深信，存在着一种普遍的“语言形式”，所有的语言和个人言语无不以其为形式构造的基础。

笛卡尔语言学的另一个重要思想是强调语言运用的创造性，认为这种创造性是人类语言的本质所在，也是人类的种属特征。这个思想在洪堡特的理论中得到最有力的表达。他称语言是Energeia而不是Ergon，是一种创造而不是无生命的制品，实际上是“阐述并扩展了笛卡尔语言学、烂漫主义语言哲学和美学理论〔关于语言〕的特有定义”。

笛卡尔语言学的又一特点是区分“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 这当然是乔姆斯基的用语。在波尔—罗瓦雅尔语法里，这种区分的意识就已经非常清晰。洪堡特的相应提法是（句子的）“内在形式”和“外在形式”。（Chomsky 1965: 198-9)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1889—1951) 关于“深层语法”（Tiefengrammatik)和“表层语法”（Oberflachengrammatik)的区分，波斯塔尔（P. M. Postal)关于“潜藏结构”（underlying structure)和“表面结构”（superficial structure)的区分，都是同一思想在现代的发展。

但洪堡特的真正贡献并不在于提出了语言形式的概念，也不在于阐发了语言创造性的概念，而是在于他把语言形式与内在的创造性联系了起来。乔姆斯基（1966：22，28）认为，洪堡特将语言形式视为一种生成原则，是对语言理论作出了意义重大的特殊贡献，遗憾的是他的这一贡献始终没有被人们意识到：“现代意义的生成语法正是对洪堡特的语言形式观的发展”。所以，对于了解乔姆斯基与洪堡特的联系，“生成”（to generate)乃是一个关键的概念。那么，乔姆斯基所谓“生成”是什么意思呢？他解释说，一种语言的生成原则或生成语法也即这种语言所具有的固定不变的、有限和确定的形式，这种形式是无限的个人语言运用行为的必要手段，因此也就决定着个人语用的构造范围；简言之，“语言只提供有限的手段，但却造就了无限的表达可能”。（同上，22，29）用洪堡特的话来说，就是：“无限地运用有限的手段”。

乔姆斯基对洪堡特语言理论的解释与洪堡特的原意是有出入的。他所谓“生成”或创造跟洪堡特所说的“创造”（erzeugen, 按其本意也可译为“生成”，“生殖”）含义不同，生成原则或生成语法与“语言形式”，深层结构与“内在形式”之间也不能划等号。

乔姆斯基所理解的语言创造性，指的是有限的继承规则被无限次的重复利用的特性，或称“循环性”（recursive property）。这个理解与它给语言所下的定义和给语法规定的任务相一致：“语言就是语法所描写的一套句子。用术语说，即语法‘生成’它，描写的句子及其结构描写。语法，弱生成语言的句子，强生成这些句子的结构描写。”这种规则的、规律的创造，洪堡特确实讲到过，但他也讲到了另一种非规律的、与精神个性的作用有关的创造。乔姆斯基（1966:27-8，88）批评说，洪堡特没有澄清一些基本的概念，特别是没有分清两种不同性质的创造性——一种是由规则操纵的，不会使语言形式发生任何变化的创造，另一种是会导致语法结构发生变化的创新，这也就意味着，洪堡特未能区分共时态和历时态。罗宾斯（1987）就此反驳到，也许洪堡特并不认为有必要（像后来索绪尔主张的那样和乔姆斯基认为应该的那样）严格区分共时和历时。罗宾斯指出，洪堡特和乔姆斯基关于语言创造性的认识有两点明显不同。第一，乔姆斯基说的创造性基本上只限于语法领域，洪堡特则不仅在语法中，而且也在词汇中看到了创造性；新词的不断产生是语言创造的一个重要方面。第二，乔姆斯基的创造性和语言能力是共时概念，而洪堡特的Energeia或Erzeugung既是共时的，也是历时的概念；自由地重复运用规则和要素固然是人类天赋的能力，但改变、创新语言规则和要素也同样是人类天赋能力的表现。罗宾斯的评价是言之成理的。洪堡特绝不会想到将语言狭窄地定义为“语法描写的一套句子”，事实上，乔姆斯基自己（1966:26）也注意到，洪堡特是从更一般的“人性”概念出发，强调语言运用的创造性，按照洪堡特的理解，正如人性是人类通性与个人特性的统一，语言的创造性也是规律的普遍创造与不受规律约束的个人创造的统一；正如人性是一个历史的、经验的、逐渐丰富充实的范畴，语言及其创造性特征也是历史的、经验的概念，通过每一代人、每一个人的运用，语言不仅持续地进行着构造和改造，而且不断地创造和更新着自身。

乔姆斯基（1966:21）又不无遗憾地说，洪堡特尽管认识到了语言的普遍性，但又主张每一种语言都构成一种独特的世界观，因此明显偏离了笛卡尔语言学的轨道，而采取了一种更为浪漫的观点。然而，这正是洪堡特值得称颂的一个特点。一方面他始终把握着语言的普遍性质，另一方面他也从不忽略每一种语言的特殊性质。对“语言形式”、“内在形式”的概念，也应该从这两个方面来解释。乔姆斯基（1966:35）认为，表达意义的深层结构是所有语言共有的，只有把深层结构变换为表层结构的转换规则才因语言而异，而洪堡特的“内在形式”常常是指一种语言独有的形式。若从其他角度着眼，还能找出乔姆斯基和洪堡特之间更多的认识差异。所以科塞留说，乔姆斯基把自己的生成语法等同于洪堡特的语言形式，显然是没有能够体会到洪堡特的概念根源于不同的“思考方式”，它的深层结构与洪堡特的“内在形式”毫不相干。（见Manchester 1985:10）

不论乔姆斯基的解释是对是错，对于洪堡特研究本身来说乔姆斯基毕竟是一位功臣。由于生成语法理论的提出，洪堡特语言哲学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高潮。乔姆斯基理解上的偏误又一次提醒我们，对洪堡特需要采取全面的态度。乔姆斯基在洪堡特身上看到了两个相互冲突的立场，一个是主张普遍性的笛卡尔主义立场，另一个是主张个别性的浪漫主义立场。与此相仿，本世纪初克罗齐（1984）也在洪堡特的学说中看到了一新一旧两个互相斗争着的洪堡特。但是也许我们应该改变一下思路，像伯尔舍（1981）建议的那样，把洪堡特的学说看作一个有机的思想整体而不是各种观点的简单堆积，这样我们就会发现，洪堡特的那些矛盾的立场和对立的观点，原来是相互联系、相互补充的。

编辑：吴伟韬 张晴 李蔷薇

校对：康兴

排版：李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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