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荣兰祥打下的江山

文 | 吴帆

编辑 | 伍矛

出品 | 盖饭特写工作室

2014年，蓝翔技校副校长王继中带领学校老师、学生，共计90余人，坐上学校大巴，摇晃6小时，气势汹汹从山东杀赴河南。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一下车，他们就直奔此次行动的目的地——商丘市天伦花园小区。

这支队伍，遵照校长荣兰祥的指示，特来此地教训其岳父孔令荣。

老丈人万万没想到，到了本该含饴弄孙年纪，自己却被身为「全球百家中华儒商」的女婿派近百人给跨省了。他的心灵和身体，都伤痕累累。

此事发酵后，荣兰祥不承认派人去打岳父。媒体面前，这位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显然对时尚有独特的理解——西装搭配鸡心领毛线衫。他坚持说：

我是派他们去打扫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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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比二百五多一个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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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服套装配鸡心领毛线衫，是荣兰祥对时尚的独特理解

山东济南火车站，每天都有几拨人马埋伏在此、伺机而动。几个提编织袋、皮肤黝黑、说着方言的年轻人刚走出火车站，就被这群人围住。

他们是各大职业专修学院的老师。在火车站、汽车站等人流密集处，用眼神捕捉前来求学的城乡青年，拉到学生入伙，是他们的首要任务。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开始在农村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效率指数级提升，粮食丰产有余，同时也让劳动力被大量解放。一批批农村居民到城里打工赚钱，除了务农，他们并无一技之长，如果不想出苦力，那么「学一门手艺」就成了当务之急。大批技校以其为目标人群，开始崛起。盖因专业相似，教学水平也无从比较，口舌之争时常上升到武力冲突，暴力抢夺生源，遂成一景。

荣兰祥派去的招生老师打输了，还被群殴，模样凄惨。荣校长暗自琢磨一番，打架这事还得自己规划，不能没组织没纪律。随即他就出台奖励机制，参与打架的每个人都有补贴，50、100不等，按打架规模和次数计算。

打完架，荣兰祥还一定会请客吃饭，鼓励老师们：经常打，使劲儿打，打出水平，打出风格。工资只有区区几百元的老师们，如饿虎扑食，从此「蓝翔代表队」战绩斐然，全济南300多家培训学校，几乎全都交过手。一位已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退役老兵」说：

当时，我们为了钱，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混。

多的时候，一年要打上百次，这群老师兼职打手，副业要比正职更来钱。荣兰祥看着学校欣欣向荣，非常满意。只不过，费了不小力气带回蓝翔的这些学生，有些也不是善茬。他们入校后，不满意教学质量，嚷嚷着要退学，退学费。

这还得了，拳头180度转了个方向，朝自己的学生挥去。

荣兰祥冷着脸，目光扫过这些叫嚣退钱的学生，觉得他们个个都是其他学校派来校外的敌对势力，居心不轨。雷锋同志说：对待敌人，要像寒冬一样残酷无情。

显然，荣校长对这段语录有深刻理解，他选择群殴。如果有几个人同时退学，就把带头的那个学生关起来殴打，严刑逼供是否是敌校潜伏在蓝翔的「特务」，无论学生承不承认，打完就直接把他送到黄河边，强调：「将来敢对外说蓝翔（不好），就把你扔黄河里。」

学生瑟瑟发抖，求助无门，只能带着伤返回老家。家中坐定，屁股都还没捂热，扭头一看，目光中透出惊恐——身后还跟着老师。

寒冬，感受到了。

如此完善的「售后服务」充分展示出了荣兰祥的有勇有谋，他不无得意地给了自己一个座右铭——二五一。

我就像「二百五」一样勇猛，但又比「二百五」 多一个心眼。

不过，就像如同「跨省打岳父」一样，以上消息，荣兰祥概不承认。他说：「这是造谣，这是诬陷，是被学校开除的老师瞎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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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境外势力搞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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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摆拍照片的的场景选择，荣兰祥殊为挑剔

荣兰祥因负面新闻而声名远播之时，很多人仍旧不知道，他就是蓝翔技校的主人。

学校座落在这个城市的西北角，位置偏僻，但本地的出租车司机都熟门熟路。他们甚至会一路上反复向你确认，「有好几个校区呢，你去哪？」、「你去学什么专业啊？」……末了，也喜欢咂着嘴巴感叹：「我一周能拉好几个去蓝翔学习的小孩儿。」

车轮渐渐卷起尘土，等车辆驶过就能扬尘漫天时，蓝翔所在的蓝翔路到了。主校区50米门外，一座过街天桥横跨东西，连接道路左右两个校区，主楼小广场上放置着四座高射炮。当地的出租车师傅说：「我们当地人从不把孩子送到这来。」

对于在「跨省打岳父」事件前登门采访的媒体记者，荣兰祥一直都很热情。他也喜欢指着门口的天桥，语调微扬，一口浓重的中原方言腔，让人无法分清他说的是河南话还是山东话。说起这座天桥，还是不免有些得意：「这个天桥是我们电气焊班学生和老师们一起焊的。」

荣兰祥喜欢带人参观学校，那种感觉，大概就和「这是朕给你打下的江山」差不多。走过因为1135人同时操作电脑，从而诞生了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的机房——虽然那些电脑上已经积了不少灰尘。而对于摄影，荣兰祥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如果有媒体来采访，那么他一定要翻阅照片并给予指导：「这个不行，太暗」、「这张景太乱，得找个地方重拍」……

「我做广告30年了。」荣兰祥抬眼，微扬下巴，介绍那座天桥时的表情，会频繁出现。

张艺谋式的人海战术，远景大航拍；唐国强词句铿锵，一句「挖掘机技术哪家强？中国山东找蓝翔！」——洗脑式的广告宣传让这所学校无人不知。荣兰祥慧眼独具，挑选当时正处于不育不孕代言风波中的唐国强来出镜，「他演过毛泽东、诸葛亮，都是正面人物，没有硬伤。」他说：「学校找代言人不能找那些讲相声说笑的，比如赵本山这样的，他也跟我们联系过。」

然而，公众最感兴趣的却始终是「跨省打岳父」后发酵的一系列丑闻。对于此，荣兰祥的看法是，此次「倒蓝翔」的势力中，显然有境外势力参与：

国家正在尝试职业教育改革,国外势力害怕我们改革成功。

嗯，估计境外势力是觊觎蓝翔藏经阁里的《挖掘机秘籍》和《烹饪美发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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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她是邪教组织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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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素英提起荣兰祥，总是泪眼朦胧，十分恐惧

荣兰祥的说法，妻子孔素英显然不太认同。父亲被打后，她挥舞着举报信，要告发荣兰祥这个人大代表超生、家暴。

当年，在河南虞城县老家，荣兰祥和孔素英经人介绍，相识不到一年就领证结婚。婚房是借三哥荣兰强的房子，办结婚酒席还欠款3000元。荣兰祥几乎身无分文，但是孔素英觉得他「有头脑，会做事」，还是选择嫁给他。

荣兰祥是家中幼弟，年幼丧父，上面三兄一姐，脾气不好，若不如他意，就「容易暴躁」。当时，孔素英还未在意，「在腊月十几号结婚，正月初六就到济南讨生活」。岳父孔令荣还挺看好这个女婿，当面给了小两口500元路费，暗中又瞒着女儿，借给荣兰祥1500元创业基金。

他们在济南市五十七中，用租来的几间教室成立「天桥职业技术培训学校」，这是蓝翔的前身，专业只有3 个：油漆、沙发制作技术、裁缝。

孔素英凭借一手绣活，在村里的时候，就小有名气。手艺好，学生多，她连轴教课。而荣兰祥却不太受待见，门庭冷落。为了谋生，两人还承包了学校的食堂。孔素英又要上课又要做饭，忙里忙外，肚子又在同期不合时宜地高高鼓起。连续六年，她每年生一个孩子。因为前四个生的都是女孩，荣兰祥想要男孩。

孔家看好荣兰祥，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位中等身材的年轻人确有过人之处：1988年，部队搞「三产」，荣兰祥搭上岳父孔令荣是退伍军人这条线，发展合作，在一群职校中脱颖而出。毕竟，你跟刚从农村出来的孩子说，「我这是部队办的公司」，总比那些不明来路的技工老板来得有身份。

步入21世纪后，济南大规模打黑，荣兰祥不再敢打架抢生源；一句「军队一律不得经商」，部队也不办「三产」了。不过，上个世纪末资产的原始积累还算富足，「高级技工哪里强，山东济南找蓝翔」——荣兰祥把原来贴在电线杆上的膏药招贴改成电视广告，各方助力下，学校名扬四海。

不再任教的孔素英回归家庭，照顾孩子。事业成功的丈夫回到家里，拿起棍棒，往自家女人身上挥去。

2007年，荣兰祥把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武器升级为菜刀，他下手毫不含糊，当着孩子和保姆的面追砍，孔素英躲藏不急，用手护着头，背部和胳膊都被砍伤。保姆也不敢拦着——因为此前，拦着的人也被一起打了。

被打了多年的孔素英看着刀刃，想要离婚。

还未付诸行动，婆婆给她跪下了。此后，孔素英躲回娘家，荣兰祥就带着情人住在家里。

2014年，两人的矛盾彻底公开，岳父孔令荣住进荣兰祥夫妇名下的天伦花园小区。想要以身体维护这份财产，女婿的手下让他赶紧走，孔令荣誓死不从：「这是我闺女的房子，夫妻两人还在打离婚官司。」但没想这手下随即将他所有行李、被褥扔了出去。

警察赶到，闹剧这才终止。父亲年老体弱，遭此对待，孔素英也不再谈四年都未能批下的离婚案，直接向全国人大、全国政协、民建中央递交举报信。超生、多个身份证、家暴、情妇……她一样没漏，全告诉给赶来调查的记者。

早已坐拥亿万家产的荣兰祥十分激动，音调骤然上升，振臂高呼：

她捐建过一个寺庙，是邪教组织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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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艺不好，就留校任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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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影星唐国强为蓝翔代言，他的妆发造型，由蓝翔师生共同打造

孔素英反映，荣兰祥长期与多名女子有染。加上私生子，荣兰祥的孩子比葫芦娃还多，不少被他送进蓝翔上班，但是他不让私生子叫「爸爸」，只让他们喊「四叔」。

虽然不知道「妻儿众多」的荣兰祥为何能扛过国家相关部门的检查，出任人大代表。反正他在被妻子举报后，主动请辞，先行离开「人大代表」的政治岗位，就超生和多张身份证问题公开道歉。

被他称为「邪教成员」的妻子，其实信佛，捐建的是寺庙。信仰被迎头泼了黑水，荣兰祥却避重就轻。她顺势一告，法院判决荣兰祥赔款道歉。

吃大亏的荣兰祥不愿意再开口，也不接受媒体采访。各路媒体，比如华商报的老师们显然就有些扫兴——「在他看来，他不必对媒体回答类似『有多少孩子」『离婚风波』『家产分配』等问题，这都是他的『私事』」。

又一次奔赴蓝翔技校的记者们，和门房大爷交手好几次，才借口「看老乡」溜了进去。400平米的招生大厅空荡冷清，隔壁监控室密布墙面的显示屏，如同无数睁大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传说中的「蓝翔挖掘机课」实操场地上，孤零零地摆放着着一辆挖掘机，只有厨师班圈养的牛羊在旁为伴。如果有人靠近学生想要打探消息，他们会摇着头飞速跑远。

曾在蓝翔学习的学生们，在网上分享出不少故事。

早上六点起床，将被子叠成豆腐块后，几分钟之内必须出宿舍。不管你学什么专业，早上第一课，都是围着操场跑三圈。上课要交手机，每周休息一天，蓝翔技校外一条3米宽的「护城河」，就是为防学生翻墙溜走，特意修建的。

有蓝翔的毕业生说，以前的老师，大都是荣兰祥的农民老乡，初中文凭都算高学历。而且在蓝翔学习的花费通常要比其他民办技校高50%左右，其中还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费用，比如转学毕业费等。而这些额外费用往往跟老师的收入挂钩，这都是公开的秘密，所以老师光明正大要收费，学生只能乖乖奉上。

费用之外，传说中的蓝翔挖掘机，也不经常使用。「设备都老了，怕碰坏了赔钱，老师很少让我们用」，有个学生们抱怨说没掌握到技术，如何就业。他和老师关系还算不错，老师良心建议：「手艺不好，就留校任教吧。」

有记者前去调查，满学校转悠，想找个学生核实这些问题，但是还没拿到毕业证的学生们不敢接受采访。

荣兰祥喜欢编顺口溜，有句话不仅在大会上经常提起，还会被老人用作教训新人：

不管你是东北虎，还是西北狼，到了蓝翔都是小绵羊。

小绵羊们不敢开口说话，但是有两只不听话。

2016年8月，有两人在蓝翔学习烹饪，3个月的培训收费是7000元每人。但没想到刚来学校就发现，学校实际情况与宣传不符，「之前说是学校四人间，能练300道菜。来之后发现只能练150道，而且是25个人两口锅，一节课连5分钟都练不到」。

气愤至极的学生，要求老师退学费。老师却说：

想要退学费，你先脱裤子。

傻孩子脱了裤子，又被老师要求去操场跑两圈，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是在羞辱自己，转而向校领导反应问题。领导比老师更直接，找来二十多个人，将他们逼到监控盲区，连打带踹。

事后，老师看着他们格式化手机，消除证据，并要求两人在开除通知单上填写姓名和地址，那张开除通知单上的「原因」一栏，明晃晃四个大字——打架斗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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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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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美国《纽约时报》称「蓝翔技校参与攻击Google」。校内咨询电话响个不停，招生大厅人满为患——如此盛况已是昨日黄花。

那时，荣兰祥在大会上发表演讲，句句掷地有声：

咱们蓝翔如果不踏踏实实学本事，那跟清华、北大还有什么区别呢？

参考资料：

【1】《草莽蓝翔》中国经营报

【2】《蓝翔的红与黑》企业观察家

【3】《对话荣兰祥：我家庭的事情给学校带来一场灾难》中国青年报

【4】《蓝翔遭遇网民“扒光”并“群殴”》小康（期刊）

【5】《蓝翔何以化为“荣家军”》长江日报

【6】《蓝翔技校：爆炒“神秘感”实为保生源》 中华工商时报

【7】《一位蓝翔前学员讲述的蓝翔》 中国经营报

【8】《山东蓝翔技校校长之妻：我不是邪教成员要告他诽谤》华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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