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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录:那个小混混,曾用生命爱过我

一直努力码字的 钱某某 2019-08-29

作者:奴妮



 


我认识路楠那年,他二十二岁,我十七岁。

 

他在县发电厂上班,几乎每天来校门口接我放学,有时一个人,有时和他的哥们儿小柏。

 

小柏开着一辆半新不旧的三人摩托车。它那么沉重,跑起来整个路面都在震动,威风凛凛,让我联想起二战电影里的德国纳粹。

 

这不是我胡思乱想。小柏右臂上部真有个卍字形纹身,常年被袖口挡着,路楠没有。他比小柏斯文得多,也沉稳得多。

 

我们一起吃饭,吃完饭打打台球,公园里走走,或者去电影院看通宵电影。

 

那时,电影院放映电影的方式是循环场,任何时间进去都有得看。

 

从某个情节捡起,看到结尾,然后再续开头。

 

这导致一场电影看完经常感觉莫名其妙:男女主跟神经病似的突然就爆发了;汽车在嚣攘的街头横冲直撞,一片狼藉,可就是撞不上人。

 

人们踩着片尾曲纷纷往外走,我和路楠坐在原地,等着将脑子里的断片重新续上。

 

那种感觉像青春,经历过却说不清。有时觉得挺美好,有时却十分糟糕。

 

那天,我正盯着银幕,忽然感觉腰被紧紧搂住,随后整个人倒在路楠怀里。

 

他眼眸又黑又亮,目光炽热得几欲令人融化。

 

他温柔地吻我,期间手从T恤衫腰间伸进来,渐渐向上游移。我抗拒着,过了没一会儿就放弃了。

 

看通宵电影的人不多。电影院前三排都是沙发卡座,我们前后左右都没人。

 

黑暗中,我听见银幕上男女主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那声音覆盖了路楠和我的。

 


 


路楠父亲早逝,母亲是县政府办公大楼的清洁工。

 

或许是家境的原因,他超乎寻常的敏感,自尊心很强。

 

路楠的哥儿们不少,有段时间,他们经常在小柏家聚会。

 

小柏家在郊区,一个宽敞的院落,前面三间房住人,后面两间是仓库和偏房。

 

那天,小柏也带了个女伴儿。她时不时瞟我一眼,又瞧瞧路楠,神情怪怪的。

 

后来,路楠拉着我去了后院偏房。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一无所知。等我听到警笛声由远而近,在院门口戛然停住,杂乱的脚步声和厉声呵斥不断传入耳际时,才知道出事了。

 

那女孩说小柏企图强奸她,所以报了警。

 

审讯时,警察问了我一系列问题:第一次与路楠发生关系时多大,有无强迫;路楠有无其它女友等等,我如实说了。至于路楠的其它女友,当然没有。

 

开庭时我才知道,那女孩曾追求路楠。

 

证词中她说,路楠以谈恋爱为名和她发生过关系,然后把她甩了。

 

那天她以为是路楠约她,后来才知道不是。再后来小柏喝多了,对她动手动脚,她就报了警。

 

我知道她在瞎说,却无法反驳,路楠的解释当然也没人信。

 

路楠最终以流氓罪被法院判刑三年,小柏因强奸未遂,被判了两年。

 

一年后,新刑法颁布,流氓罪被废除。

 

路楠的人生却没有得到逆转。

 


 


我受到了学校的处分。

 

父亲每天阴沉着脸,母亲动辄唉声叹气,于是那天,我悄悄上了开往省城的大客车,离开了家。

 

我找了几份工作,干的时间都不长,最后在一家美容院落脚,培训后,成了一名美容师。

 

没多久,街上有个男孩约我出去,被我拒绝了。我告诉他,我有男友。

 

我在等路楠。来省城前,我特意坐车去监狱看他,告诉他,我会等他。

 

听了我的话,路楠眼圈红红的。

 

他说:


你照顾好自己,用不上三年,我就会出去找你。

 

我说好。

 

那天,我刚走出商场,胳膊就被人拉住了。

 

我回头一看,是路楠。

 

他又黑又瘦,唯有眼睛依旧如从前一样明亮。

 

你出来啦!


我高兴得又跳又嚷。

 

他点点头,紧紧抱住我,头埋在我肩上。

 

我们在临近郊区的一个四合院租了间厢房。三个月后是我二十周岁生日,第二天,我们就领了结婚证。

 

渐渐地我发现,路楠有了很大的变化。

 

曾经的他安静平和,人生的最大梦想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落,养两只狗一只猫,赚不用太多的钱,守着我安心地过日子。

 

现在的他对这些只字不提。

 

他说他要成功,活得比别人强,再不做砧板上的肉。

 

说这些话时,他眼里闪烁着奇异可怕的光,令我胆战心惊。

 

他拒不提起那三年的牢狱生活。对他而言,那是命运开给他的一个最残酷的玩笑。

 

这个玩笑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我的。

 


 


路楠给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当司机。因为工作用心,他很快得到老板的信任,成为经理助理。

 

他在那家公司工作了两年,然后辞职,运筹了一些资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公司初始注册资金五十万,全是借的,验资结束就抽逃了。

 

他每天泡在应酬场上,请政府机构的一些人吃饭,以各种方式迎合他们的喜好。

 

在交际方面,他花钱从不手软,哪怕是借,只要他认准这个人将来对他有用,他就会不惜血本地砸钱。

 

两年后,他的努力初见成效,陆续拿到一些内部工程承包项目。

 

那年开春,他签了一个造价上千万的工程,转手包给一个施工队,全部垫资施工。年末,房地产价格陡然爆涨,他转手卖出,轻轻松松地赚了第一桶金。

 

只那一年,我们就搬离了出租屋,买了别墅和豪车,摇身一变,成了这座城市有钱人中的一员。

 

我劝路楠,生活已经很好了,接下来稳扎稳打,别再那么心急。

 

他说:


你太容易满足了,这才哪儿到哪儿,我会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

 

路楠不断膨胀的欲望令我担忧,却又无可奈何。

 

结婚第十年时,他的公司规模扩大了一倍,注册资本上升到一个亿。

 

他稍加运作,就吞并了当年他打工的那家公司,建立了企业集团。

 

当他的老板如今像小绵羊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各种虚名浮利像通了静电的羽毛一样粘了他一身时,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对我说:


宓宓,现在你知道金钱的伟大了么?如果当年我们拥有这些,别说我根本没碰过那个婊子,就算我碰了,也不过是几张钞票就能摆平的事儿,何来的三年牢狱之灾!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但直觉上,我明白路楠错了。他电话里谈的那些隐秘的事,那些交易,单是听着就让我害怕。

 

我想,唯一能让他收心的办法是我们有个孩子,让他换个角度重新审视自己,反省自己,给我们母子一个安定的生活。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孩子,始终没有光顾我们这个家庭。

 


 


有一阵子,路楠每天回到家,看起来特别烦躁。

 

他常常一个人待在书房,不许人打扰。

 

总是有电话找他,他听着,简短地说句什么,有时愤然挂掉,气得脸通红。

 

有一次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忿忿地说,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背信弃义,简直不配为人。

 

再问他就摆摆手,不说了。

 

当他开始彻夜不归时,我明白,即将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天是我们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路楠夜里十二点多才回来。

 

我听到大门的响声,却不见人,便下楼找他。

 

他站在窗前,默默凝视着夜空。

 

我笑着说: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走到沙发前,把烟掐灭,招呼我过去坐下。

 

我在外面有个情人,她怀孕五个月了,不能再等。

 

我的心沉了沉。这么说来,倒是我猜错了。

 

想离婚,是么?


我静静地问他。

 

他点点头。

 

我了解你,


他说,


对你来说,这是唯一的结果。

 

我笑笑,的确如此。

 

你放心,


他继续说,


你的生活我安排好了,后半生的一切。

 

我说:


谢谢,不过这一次,我想自己安排。

 

他注视着我,问我想要什么。

 

我说:


还记得刚结婚时的那个院子么,我喜欢那个地方。你帮我把它买下来,一来算帮我投资,二来也算送我回到原地,我们就此两清,好么?

 

他眼圈红了,低下头。

 

过了半晌,他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我说:


好。

 


 


和路楠办完离婚手续,我搬去那个四合院,去一家美容院找了份工作。

 

我不在乎这种身份的转换,在我看来,我还是我自己,什么都没改变。

 

那天深夜,我忽然醒来,感觉有些不对头。

 

我抓起枕边的一个小型电棍握在手里,侧耳听了听院子里的动静,然后悄悄出了屋。

 

黑暗中,一个身影倏地窜了过来,挡在我身前,手里的枪对准我。

 

进去。


他低声命令。

 

我站着没动。

 

快!


他催促道,将枪口摆了一下,向前逼近一步。

 

我按下电棍开关,一阵噼啪作响,闪烁的电光照亮了他黑瘦的脸。

 

他后退半步,枪依旧端着。

 

两分钟,


我冷静地盯着他,


要么你开枪,要么我喊人。你应该知道,这到处都是人。

 

不是我吓唬他。隔壁院落的大姐和我说过,有什么事只要喊一声,她就让她男人过来。两个院子只隔了一道一米多高的墙。

 

他没说话,似乎在对我做出某种判断。

 

我抑制着怦怦的心跳,感觉掌心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电棍几乎从手里滑脱。

 

大约过了十几秒,或者更长,他无所谓地摆了下头,后退两步,噌地攀上墙,消失了。

 

我长舒一口气。

 

我觉得自己还是挺强大的。

 

或许女人们骨子里都很强大,只是未到伤心绝望时,仅此而已。

 

 

 


半年过去了。那天夜里,我忽然听到有人敲院门。

 

宓宓!

 

我一听就是路楠。

 

我问他什么事。

 

他说他最近有点麻烦事,想在我这躲几天。

 

我说:


有些事,怕不是躲就能过得去的。

 

他说:


我知道,看在多年夫妻份上,你让我在这待几天,几天就好。

 

在他不断的哀求下,我心软了。

 

我将一间偏屋收拾出来,准备给他住。

 

他站在门口,一脸落寞。

 

至于么?


他望着我,柔声问。

 

我没吭声。

 

其实,


他迟疑片刻,


我只是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我依旧不说话,心里却想哭。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顽固地横在我们中间,让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

 

路楠很少出去。他越来越沉默,脸色也越来越黯淡。

 

有时我想和他聊点什么,排解一下情绪,他理都不理,仿佛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那天他深夜才回来,偏房的灯始终亮着。

 

我悄悄过去,推门看了眼。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歪着头,人仿佛睡着了。

 

地上扔着一个针管,里面残留着些许白色液体。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知道一切都完了。




 

凌晨,我和他吵了一架,让他立即滚。

 

他无力地笑着,说他会滚的,让我再等等,别心急。

 

我忍不住哭了。他拉过我的手,将我搂在怀里,闭着眼睛,久久不说话。

 

我说:


我陪你去检察院,把一切说清楚,等待时间,重新开始。

 

他黯然摇头。

 

你不懂,没有重新了。

 

那是他第一次以毒品麻醉自己。

 

因为掌握不好量,毒瘾发作时间不规律,他手里的冰毒很快就用完了。

 

毒瘾再度发作时,他像触电了似的,浑身强烈地打着摆子,眼神直勾勾的,我对他大喊大叫他也听不见。

 

那天,我反锁院门,大着胆子去找美容院老板娘的情人,一个背景复杂的社会人。

 

在我信誓旦旦的保证下,他终于相信了我,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我按照他说的地址,来到一个偏僻破旧的小区,在一个贴着密密麻麻小广告的单元门前,拨打了那个手机号码。

 

五分钟后,一个中年男匆匆下楼。我将事先说好两千块钱递给他,他将一个纸包塞给我,二话不说就走了。

 

那天,路楠第一次打了我。

 

他盯着桌子上那个纸包里的白色粉末,一脸绝望。

 

深夜,他从偏房过来找我。

 

黑暗中,他的眼眸又黑又亮。

 

我们粗重的呼吸声覆盖了窗外的风声,就像十八年前的循环电影院。

 

早晨醒来,我发现路楠不在身边。

 

他坐在偏房地上,手里拿着那个残留着白色液体的针管,人已经僵硬了。

 


 


秋天刚到,看守所里已经十分阴冷。

 

那种冷与温度无关,而是源于一种与世隔绝的沉寂,心灵的扭曲,人性的挣扎。

 

我会被判死刑么?


我问律师。

 

律师摇摇头,同情地望着我:


不会。你是买毒,从数量和情节上看,刑期应该不会太长。

 

我问路楠的死因,他说死于心跳猝停。

 

过量毒品所致。

 

通知他老婆了么?

 

律师一脸惊讶。

 

老婆?你不就是——

 

我告诉他路楠应该有个刚生孩子不久的老婆,或许是情人,她有权知道这一切。

 

律师说他回去问问。

 

一周后,律师告诉我根本没有情人或孩子这码事。他说路楠这段时间将不少财产转至我名下。当然,眼下那些文件等于废纸,因为他牵扯进几件经济大案,财产必须没收。

 

好在你们离了婚,此前你个人名下的房产不受影响。


律师安慰我。

 

那一刻,我明白了。

 

路楠所谓的“情人”“孩子”,都是骗我。他预感到可能会出事。他知道只有这样说,我才肯离婚,他才能保住我不受到牵连。

 


 


一年后,我出狱了。

 

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我看到沿街墙上划着不少蓝色标记,有一处贴着拆迁公告。

 

再有三个月,这里的一切将消失,代之以一片新的面貌。

 

而眼下,就算颓墙断壁,处处狼藉,气氛与以往也截然不同,透出满怀期待的生机。

 

是的,生活将继续,而且是大踏步地继续。

 

时光将无情地碾压一切,唯一留存的,是心底永不褪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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