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蒙曼老师解读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一年有四季，中国传统四大节日，清明、端午、中秋、春节，各占了一个季节。中国是一个诗国，每个节日都有属于自己的诗。在这四大节日之中，我们已经讲过清明节的“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讲过端午节的“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这一篇要讲的，是中秋节的名篇，中唐诗人王建的七绝，《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王建
中庭地白树栖鸦，
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
不知秋思落谁家。

中庭：即庭中，庭院中。
地白：指月光照在庭院的样子。
冷露：秋天的露水。
秋思：秋天的情思，这里指怀人的思绪。
先说题目。“十五夜”，当然是指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是写诗的时间，也是写诗的由头。“望月”，是动作，也是中秋节的经典情境，经典意象。“寄杜郎中”，一般认为是写给诗人的好友杜元颖，这是这首诗的投赠对象，也是这首诗的情感凝聚点。在中秋节这样一个象征着团圆的节日，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给远方的好朋友杜郎中写一首诗，该怎么写呢？
看第一句：“”，这是景物描写。什么景物呢？中秋月色。可能有人会不理解，这句诗，哪里有月？当然有。“地白”就是月色呀。李白《静夜思》讲：“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地白”不就是“地上霜”吗？已经是晚上了，为什么地上会这么白，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霜？不就是因为天上一轮圆月，洒下万里清辉吗？“地白”两个字一出来，一种既素洁，又清冷的感觉已经扑面而来了吧？这就是月光给人的感觉。
其实，不光地白是讲月色，树栖鸦还是讲月色。地白是看到的，树栖鸦却有听觉的成分。本来，到了晚上，倦鸟归巢，人不大容易看见树上的乌鸦。但是，如果月亮特别亮，乌鸦也好，其他的鸟类也好，就会误把月明当作天亮，叫起来，或者飞起来，让人感知到它的存在。王维《鸟鸣涧》中所说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不就是这个道理吗？还有北宋词人周邦彦那首著名的《蝶恋花》：“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讲的也是明月东升，乌鸦惊飞的场景。这样看来，一句“中庭地白树栖鸦”，虽然不曾明说月亮，却通过庭院中的地白鸦栖，把月出的效果写到了十分，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背面敷粉。
再看第二句：“冷露无声湿桂花”。如果说第一句写的是中秋月夜的颜色和声音，那么，这一句是在写味道了。什么味道呢？桂花香。在中国古人的心中，每个季节，都有特定的花朵。比如春天的代表是桃花，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是春天的颜色。夏天的代表是荷花，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那是夏天的风姿。秋天的代表是桂花，是“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那是秋天的气韵。
桂花花型小、花色淡，本来不引人注目。但是，它也有一个最大的特点，花香浓郁，沁人心脾。桂花最盛在八月，正是属于中秋节的花。本来，乌鸦既然在树上栖息，自然而然也会把人的视线引到树上，何况桂花还散发着那么甜美的芬芳！举头望去，一树桂花被露水打湿，显得那么润泽。露水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天上的桂树。在那月亮之上，广寒宫前的桂树，此刻是否也沾染了轻盈的露珠，散发出缕缕寒香呢？再推而广之，那广寒宫里的嫦娥，此刻是否也正“揽衣起徘徊”，感受到了秋夜的凄清呢？这样一来，所谓“冷露无声湿桂花”到底是人 间还是天上，就显得恍惚起来，亦真亦幻，却又如此唯美，如此动人。
前两句写月下之景，好像并没有人在，可是“中庭地白树栖鸦”也罢，“冷露无声湿桂花”也罢，不都是人在看，人在听，人在感受吗？可以想象，诗人当时，就徘徊在月亮之下，中庭之中。他举头低头，他思接千里。他在想什么呢？“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这两句诗，说得多好！诗人终于正面点题了，而且，不仅点出望月的主题，更从自己一个人的望月生发开去，联想到普天下人的望月了。
今夜月圆，举头仰望的岂止是我一个人？天涯海角，所有人不都在望着同一轮圆月吗？可是，望月虽同，苦乐各异。有的人合家团聚，也有的人望月怀远。既然如此，那绵绵的秋思，又会落在谁人那里呢？这句“不知秋思落谁家”，写得何等蕴藉，又是何等巧妙啊！所谓秋思，其实就是秋日的情思，也是中秋月圆之夜最常见的心情；所谓“谁家”，并不是哪一家，而是谁人的意思。
诗人是真的不知道秋思落在了谁人心上吗？当然不是。他真正的意思其实是说，“月明人尽望，秋思落我家”。我在思念着我的朋友杜郎中啊！可是，这样正面抒情太直白了，太没有诗意了，怎么办呢？诗人干脆把自己藏起来，用了一个疑问句：“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不说自己，但自己就在其中，这不正是古诗的含蓄蕴藉之美吗？
那为什么又说这句诗巧妙呢？巧在“落”字上。本来，秋思是人的心里生出来的情感吧？可是诗人偏不说“不知秋思生谁家”，而是说“不知秋思落谁家”，仿佛这秋思是一个外在的东西，就像冷露，像月光一样，从天上洒落下来，落到了某个人的头上，让他不由得生出秋思。这个“落”字，用得是何等不讲理啊！可是，你仔细想，为什么诗人要用这个字？因为这秋思生发得如此自然，如此不可思议，让人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往思念的方向去想，可是，这思念怎么就这么飘然而至，一下子砸中了自己的内心呢？其实，这不就相当于苏轼所说的“不思量，自难忘”吗？可诗人偏不承认是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而是说“秋思落谁家”，一下子，就把这秋思点染得无比生动，无比空灵。我们之前说炼字，总爱举贾岛的“推敲”，或者举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其实，这“不知秋思落谁家”不也是炼字的经典吗？它让这首诗结得深情婉转，而又余韵悠长。
写中秋的诗词有很多，最著名，也最旷达的，当然是苏东坡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最野心勃勃的，却数《红楼梦》中，贾雨村吟出的“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但是，若论空灵婉转，如诗如画，王建这首《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却是个中翘楚，不遑多让。
如果对西方人来说，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对于中国人而言，一千个人心中，更有一千个月亮。但是，无论如何，对于中秋节而言，团圆和相思才是具有最大公约数的主题，而真正的相思，其实正如“冷露无声湿桂花”，透着丝丝凉意，却又散发着醉人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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