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品|缪哲:风靡三百年的垂钓者圣经
风靡三百年的垂钓者圣经
《钓客清话》译者序
文 / 缪哲
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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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客清话》第一版插画
亚瑟·拉克姆 绘
下面的文字,说阔气点,是应称之为“跋”的,本该放在全书的最后。但人人都有的小虚荣,我也有,故不想让别人抢去这书的头彩;本书的作者沃尔顿不行,本书最著名的导言之作者安德鲁•朗也不行。
沃尔顿的生平和作品的介绍,已见于安德鲁•朗——即鲁迅、周作人称为“安特路阑”的——为上世纪初欧陆版《钓客清话》撰写的导言里。“写沃尔顿,真是手拿蜡烛照太阳。”他说完这丧气的话,却不吹灭自己的蜡烛,一直照到了太阳落山。可见他依稀有月亮的感觉,不全以为自己是蜡烛的。我想他的主要意思,是吓退像我这样的学与识只有爝火微光的人。他得逞了。急于了解作者的人,可抛开此序,先读这篇序后的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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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萨克·沃尔顿,一个英国老钓客》
20.8 cm x 26.9 cm,1850年
现藏于英国国家肖像馆
公平地说,这导言写得实在好,作者有学问,有性情,对钓鱼的甘苦,也有切身的体验。传世已久的经典,莫不有经典的导言,如约翰逊博士“序”莎士比亚、“序”托玛斯•布朗,萧伯纳“序”巴特勒的《众生之路》等。安德鲁•朗为沃尔顿写的这一篇导言,足可以进入经典导言之列。
英语中关于垂钓的书汗牛充栋,最著名的,则推这一本《钓客清话》。它是垂钓者的“圣经”,风行三百年不衰,互联网上亚马逊书店的书目中,仍有此书的多种新版本,并有现代人的拟作、续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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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客清话》书影
一部讲渔钓的书,被人作文学的经典读,是一定有我们所称的“风格”的。它风格的妩媚,部分来自于作者的单纯,他行文有柔静的光,将我们引向它,流连而不忍去之。它清新、闲淡,有超然自得的气息。对疲于现代生活之混乱、繁杂的人,这样的书,是避难所。我有感于自己的生活,每以此书做我精神的备忘;又见许多人和我遭同样的罪,故不避辞拙,将它翻译成文,公诸和我有同苦的人。
记得当初我打算翻译这本书时,曾有朋友对我说,哪有那么多钓鱼的人,谁会看这样的书?我一想,也是。退而又想,不对。我不杀人,可爱看《麦克白》。这朋友不乱伦,但爱读《俄狄浦斯》。张志和的《渔歌子》,在人们嘴里传了一千多年,也没听说他们都是打鱼的,至少我不是。写什么是一回事,怎么写是另一回事。《钓客清话》写的是垂钓,但不是钓鱼人的技术指南,而是垂钓的哲学、垂钓中体现的做人的理想、生活的理想,即简单、忍耐、厚道、知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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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塞斯劳斯·霍拉尔《垂钓》
17世纪,17cm x 23cm
现藏于托马斯·费舍善本图书馆
品行的砥砺,好比磨刀子,不能没有依着,它需要磨具。垂钓是品行的磨具之一,而且是不错的磨具,因为垂钓本身是快乐而有趣的。囚首丧面,克欲苦修,作为磨具是太粗粝了,我们普通人,难免不被它磨卷了刃。若想励志修身,垂钓自是平易而妩媚的入门功夫之一。借助于垂钓,德行变和蔼了,格物变可意了,独处则是有趣味的。
当然,简单、厚道、忍耐、知足,不是我们当今风行的做人理想。沃尔顿生活在英国大变动的时期,人人都仰着脖子,看宫阙,看财神,看主教的宝座,像他那样低头看草地和清流的人,并不很多。和那时的人比,我们的头仰得还高,脑袋里风车的轮子,也转得更响,而今天河水,却落得更低,鱼跃出水的声音,又更小了。
想到这里,我总是停下翻译的笔,心想,算了吧。转念品行的大忌,是自以为这品行唯独自己有。想一想老沃尔顿,他四周虽是“风行的野调”,却不因自己的品行而自满,而膨胀,故他的心是虚的,能感受出他的同调那微弱的声音,虽然少,可他是知足的人,所以能快乐地为他们、为自己唱出这一首恬静的小牧歌。由古而推今,单纯、厚道、知足的人,即使现在,也还是有的吧,多固然不会多了,而沃尔顿当年不因其少而辍笔。我愿效法他。因此,我继续了此书的翻译。
再说,沃尔顿的化身、《钓客清话》中的“劈”,不也使原本为猎人的“温”拋弃了旧生活,而拜于“劈”的门下吗?怎见得今天没有猎财猎势的人,会因沃尔顿的开导而改变?想到这里,我有点兴奋,仿佛已看见有人怀揣着《钓客清话》的汉文本,漫步在河边上。而麇集在养鱼池的边上,或室内钓鱼场的人,我可以根据此书的趣味,用一首英国的老歌谣说他们:
费尔博士我不喜欢你
原因我也说不清
但这一点我心里知肚里明
费尔博士我不喜欢你
这“费尔博士”,正是沃尔顿的好友、兼他儿子的老师。(这一点我本不想说,因这不利于沃尔顿,可沃尔顿教我们要诚实。)我不曾查过卜辞,不知其中有没有与垂钓相关的字眼。即使如此,钓鱼在中国也是很古的,《诗经》里即多有提及,但主要是小民的娱乐。传说中的姜太公钓鱼,不讲钩,不讲饵,鱼愿上则上,不愿也随它,他钓的本不是鱼,是名与权。这风气开得很成功,到清末,仍有人学他的样子,如那袁世凯,失位后,也一身蓑衣,在老家做了萧散的渔人。古代是官天下,故那时的文明人,惯于在宦海里钓鱼,出了宦海(有几个是情愿的?),见了清流,也往往将之作为复习宦海钓术的训练场,所以古人关于垂钓的诗文有千万,可若想知道他们钓术的细节,如钩、饵、竿子等,不能说无所得,即以我所知,他们多用“矫情饵”“韬晦钩”,竿子的材料,则取“酸葡萄”的藤,然终不是沃尔顿意义上的钓术之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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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疴中之袁慰廷尚书》
左侧执篙者为袁世凯,垂钓者为其三哥袁世廉
载于《东方杂志》第8卷第4号
光武皇帝的同学严子陵,自称“烟波钓徒”的张志和,用的倒可能是真钩真饵,竿子的材料,也许取自红尘之外的山上,但他们都是“不器”的君子,自不像沃尔顿那样,究鱼性,穿蛤蟆,为办饵而弄脏自己的手指。一叶扁舟漂在水上,裁的木枝依稀有鱼竿的样子可显出他们的高洁,就够了。他们是得意而忘渔的人。万流归宦海,不朝宗于海的独立湖塘,也是为表明它们与宦海的对立而存在的,当宦海出了视野,它们的水也就干了。所以渔钓的主题,袁世凯的时代之后,就退出了中国的文学。
不好不提的是,我并不是“行之也笃”的钓鱼人,垂钓的乐趣,我得之于想象的,多于得之于实践的。沃尔顿说:“因为垂钓是近于作诗的,得生来有禀赋……”同样,就钓艺来说,有人是天生的废物,也有人因不肯吃苦而成了废物,还有的人,则天赋既差,又不肯吃苦,我就是这样的人。大自然给了我爱垂钓的心,也给了我笨拙的手,近视的眼,懒惰、事事不用心的坏性子。
再说,清亮的河,芳草的岸,也快绝迹于人间了。我活得还远不够久,却已料见记忆中的河流,记忆里的花香,会清于、浓于我未来所见到的、闻到的,去一趟乡下,也远不如回忆中的乡下更让我的眼睛一亮,更唤醒我的每一个感官。落日不再是原来的落日,它照亮我的脸,不如记忆里的落日照亮我的心。去浑浊的养鱼池钓鱼,倒不如躺家里,捧一册沃尔顿,想象那垂钓的乐趣。
最后是关于翻译的几句话。
当初翻译这一本书,是在十一年前,我手边只有欧陆版的白文本,我的同学黄亦兵博士从北大图书馆为我借了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注释本,对我的助益颇大。我在此感谢他。
这本书中的两篇文字里(《钓客清话》,安德鲁•朗的《导言》),有许多拉丁文和希腊文引语。我的同学耶鲁大学的刘皓明先生不辞烦劳,为我一一译成英文,复由我译成汉文。书中有一些难解之处,也蒙他为我做了浅白的解释。我感谢他的帮助,也感谢毕业十几年来他对我的不断鼓励。但书中的所有错误,均由我负责。
书的名字,也需做一点说明。书的原题是《完美的钓鱼人——沉思者的娱乐》,已故杨周翰教授在他的《十七世纪英国文学》中,译之为《垂钓全书》。这也切合原义,可我担心有的人望文生义,以为这是一本垂钓的技术指南,所以未采用。至于由《完美的钓鱼人——沉思者的娱乐》到《钓客清话》,我则没有什么道理好说,因书而起意罢了。倘有人说这名字的改换,只见我的趣味之伪,我也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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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萨克·沃尔顿肖像画》
雅各布·惠曼斯(Jacob Huysmans),约1672年
现藏于英国国家肖像馆
还有几句话,是关于译文的文风的。沃尔顿生活在十七世纪,当时的英文颇有古风,与现代英文的曲折烦琐,是大相异趣的;沃尔顿也不像弥尔顿那样精通拉丁文和希腊文,故他的文字古朴而简洁,没有拉丁语风的华丽与繁沓,可谓当时英文的“正声”。
我在翻译时,也试图体现他行文的调子,结果便是“文”了,不大合当今翻译界的规矩。其中过“文”的部分,已做过修改,但通体看起来,仍不是译文的时样妆。我所以出这一点小格,是我自信读者都是宽容的人。如果他们认为不好,他们会原谅我;如果他们说好,我则把这当作他们的鼓励,而不是对我译本的评价。
再有就是本书的注释。安德鲁·朗的《导言》的注释,是我自己加的;《钓客清话》的注释,则是参考了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注释本;该本的注释,因是供英美人使用的,不太适宜中国的读者,为此我对它做了较大的增损;因我的注文已非原注,故其出处,无法一一标明,这一点是需要读者知道的。
最后的一句,虽是每本书都不可少,在我却绝不是虚应故套的话:译本中的错误,望读者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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