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丨刘诗予:《恶棍列传》戏仿——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恶棍列传》戏仿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文 / 刘诗予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
在古往今来的所有恶棍中,他是所有讲述者都绕不开的一个。他的罪行或许不是他们之中最严重的,但他狡黠而隐秘的犯罪方式却是所有恶棍们效仿的榜样。
豪尔赫·博尔赫斯不喜张扬,总是静静地坐在图书馆里。很难说他是否在看书,传言说他早已双目失明,只是为了维持体面才打开书页。也有人声称他入行前曾是图书馆馆长,假装维持这一身份使他得以避开警方的怀疑。
时常在世界各地文学刊物上出现的博尔赫斯的照片并不是他本人。博尔赫斯不愿摄影留念,主要是不想落下无用的痕迹,同时又可以在传言中增加一份神秘色彩。后来他请人做了一个蜡像以应付摄影记者们无穷无尽的敲门声(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在他的众多住宅中找到那一个的)。按照他的要求,蜡像的脸颊两侧加深了法令纹和松垂的肌肉以证实他的衰老,一只眼睛被刻成睁不开的样子,耷拉的眼皮微妙地掩盖了瞳孔里那种上了年纪的恶棍特有的神色。
记者们扛着相机拍摄下的就是这具蜡像的样子。照片见报后他们都曾收到一个不知名户头打来的神秘汇款,作为保守这一秘密的封口费。当然,不久之后他们不约而同的离奇消失是否出自那个臭名昭著的恶棍头子之手,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博尔赫斯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一直以为他是一位温和而才华横溢的末代知识分子,他表现出的衰老和残疾助长了这种同情性的评价。事实上在他常去的图书馆的一间暗门里,博尔赫斯常常一个人坐在藤木椅子上背对着来访者听取世界各地探子的线报。他眼神清明,一只手(而不是在照片中伪装出的用双手)撑着那根结实的拐杖,空出来的那只时不时抚摸着身旁卧着的老虎脊背上的毛。拐杖的顶端藏着一颗银色的按钮,大多数时候被他的手指掩盖着不得示人,而当它被周围人看到,就是藏在木制拐杖里冰冷的武器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博尔赫斯很少直接参与犯罪活动。早年他曾打着文学访问的幌子游历了欧洲、美洲、亚洲的诸多国家,其真实目的是结实当地的恶棍并将他们招致麾下。虽然文学创作上耀眼的光芒掩盖了他身为恶棍的行迹,但博尔赫斯在世界范围内布下的犯罪网直到今天仍然有迹可循。最直接的证据是博尔赫斯本人写作的小说《恶棍列传》。警方指出,这本饱受赞誉的作品实际上是博尔赫斯为其数量庞大、素质参差不齐的手下们撰写的教学读物,让他们通过阅读几个世纪以来传奇恶棍们的经历,来提高恶棍的自我修养。
1935年,事业如日中天的恶棍头子选取了他最喜欢的几个前辈进行创作:拥有一千二百名亡命徒的蒙克·伊斯曼,他巡视他的亡命徒帝国时肩头栖息着一只蓝色羽毛的鸽子;靠盗窃黑人又贩卖黑人为生的“解放者”莫雷尔;一枪干掉奇瓦瓦来的贝利萨里奥·维利亚格兰,并在他的身体旁睡到天亮的“英雄小子”比来;活跃在亚洲水域,让中华帝国伤透脑筋的女海盗郑寡妇;玫瑰角的汉子;日本那个杀死朝廷命官的上野介;还有蒙面染工、来自梅尔夫的哈基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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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掠中的郑一嫂
载于柯定利(David Cordingly)《海盗》
相传博尔赫斯笔下的女海盗郑寡妇以郑一嫂为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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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川国芳《甲越勇將傳武田家廾四將·鉄上野介英武》
木刻浮世绘,江户时代,37.3 cm x 25.1 cm
现藏于波士顿美术馆
只有极少数人见过头儿,大多数人仅仅是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得瑟瑟发抖。他恶名远扬,传言说世界上每一个角落发生的每一桩案件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从索马里的海盗到五角大楼的间谍,都是头儿精心策划的大局。得不到恶棍头子接见的小贼们竞相传阅组织指导手册《恶棍列传》,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恶行能得到头儿的赏识,被写入他的下一部作品中。
博尔赫斯本人只是静静地坐在图书馆里。没人知道的是,书籍就是他暗网上的蛛丝,他坐在这张网的中央,每一个字都是外界传到总部的信息,再通过他的书写秘密地将指令传达回去。“诗人,和盲人一样,能暗中视物。”许多人认为这是博尔赫斯对诗人身份的辩白,殊不知诗人身份只是他在暗中向世界伸出魔爪的障眼法。在博尔赫斯已出版的诗集、小说和散文中,至少传递出了300个杀人指令。警方没有透露它们的全部内容,但今天我们仍能够通过阅读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他在《另一次死亡》第22段第13行所写的“他死了,像水消失在水里”,无疑应当为1922年13月1日在索马里海域发生的令人发指的谋杀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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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德玛奇埃尔《巴别塔图书馆》
(Érik Desmazières,Borges' Library of Babel)
埃里克·德玛奇埃尔按照博尔赫斯描述所作
“我一直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步入中年的恶棍头子曾一度对犯罪游戏感到厌倦。他试图引起警察和侦探们的注意,隐晦地暗示了自己的罪行,却被愚钝的读者们错失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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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卢梭《耍蛇者》
(Henri Theodore Rousseau,“The Snake Charmer”)
1907年,169 cm × 190 cm
现藏于巴黎奥赛博物馆
四十五岁时,博尔赫斯写作了《小径分叉的花园》,书中的主人公余准通过杀死一个叫艾伯特的人,向远在柏林的长官传递出进攻一座叫艾伯特的城市的情报。博尔赫斯在这个故事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向警方提供了找到自己的思路,甚至在书籍的封面上醒目地印刷上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名字。唯一的修饰和改变就是为了增强小说可读性而进行的一点人物置换,毕竟,让余准通过自杀来传递一个叫余准的城市的名字,显得有点说不过去。显而易见,博尔赫斯认为自己正站在小径分叉的花园里,只不过在同一时空里也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于是在这个时空里,既有恶棍博尔赫斯,也有作家博尔赫斯。
然而他高估了警方的能力。博尔赫斯依然每天坐在空空荡荡的图书馆里看书和摸老虎,警察和侦探们仍然为每天发生的莫名其妙的谋杀案焦头烂额。于是博尔赫斯又写了《死亡与指南针》,结果同样是惨淡的。不用说像伦罗特一样找上门来,就是连产生一丝怀疑的人都没有。中年恶棍博尔赫斯第一次有了挫败感,老鼠主动找起了猫。
没人知道恶棍头子博尔赫斯最后是怎样被警察找到的,据说他曾去自首,但没人相信(无论是恶棍们还是警察们)。无论如何,这位传奇恶棍的肉身在1986年去世了。他不曾躲避警察和侦探,也同样不躲避死亡。但是在他死亡的三年前,他早已为自己找好了最后的藏身之处。
1983年,恶棍头子博尔赫斯不再关心他的犯罪网了。他完成了《莎士比亚的记忆》,几乎在他写下最后一个句号的一瞬间,他脑海中故事和记忆的迷宫真正形成了。现在,他缺少的只是一个继承莎士比亚记忆的士兵。博尔赫斯去到警察局,开始复述恶棍头子狡黠而隐秘的一生。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念出了那个咒语,毕竟大多数人甚至不能明白这个瞎眼的老人在说什么。但总而言之,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警察局。三年后,恶棍头子博尔赫斯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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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内瓦的博尔赫斯墓
但我知道,他依然隐秘地藏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无愧于他响当当的的名号,将自己的记忆永远地(如果人类能够使用永远这个词的话)储存在宇宙迷宫的深处,就像他当年坐在警局里,对我讲述这一切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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