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鲁迅01丨唐弢:与鲁迅先生的第一面和最后一面
与鲁迅先生的
第一面和最后一面
文 / 唐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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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活的中国》一书出版而摄
1933年5月26日于上海
我第一次见到鲁迅先生,是十几年前,在上海三马路(汉口路)古益轩菜馆里,这菜馆的闭歇恐怕将近十年了吧,然而说来奇怪,我却至今还记得这店名。其中自然是有些原因的。那时候我还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想到将要会见新文化运动的主将,碰巧在名称起得这么“古色古香”——甚而至于还有点“古怪”的菜馆里。在接到请柬的时候,不免想了一想。也许就因为这一想,我才把菜馆的名称记住,直到现在还不曾忘掉了。
否则决不会有这样好的记性。
请柬的具名人是黎烈文,其时他正编着《申报》副刊《自由谈》。《自由谈》并不是同人刊物,我不过偶尔写些短稿,每月四五篇,就这么作为彼此之间的成例。旧的一年过去了,要让投稿者有机会欢叙一下,编辑先生就自掏腰包,请起客来。但一面似乎也是为郁达夫先生夫妇饯行,因为当天下午,他们要回到杭州场官弄寓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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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1月30日《申报·自由谈》发表的鲁迅杂文
后以《逃的辩护》为题收录在《鲁迅全集》中
那一天我到得不算迟,然而先我而至的已经有好几位,除了主人黎烈文外,还有鲁迅先生,钱杏邨先生,郁达夫先生夫妇。随后来的是胡风先生,接着是曹聚仁、徐懋庸、陈子展诸先生,到得最迟的是林语堂、廖翠凤两位,当他们夫唱妇随地走进来时,我们入席已经好一会儿了。
鲁迅先生很健谈。经过介绍之后,他笑着说:“唐先生做文章,我替你挨骂。”
“周先生知道陈代是谁吗?”我有点局促不安地说。
“大概是邵洵美吧。”黎烈文在一旁插嘴。
“我看他还做不到这样。”鲁迅先生说,“《现代》上又有一篇在骂你,见到没有?”
我说已经见到。鲁迅先生接着便问我是不是姓唐,我告诉他用的是真姓真名,他哈哈地笑着说:“我也姓过一回唐的。”
这指的是他曾用唐俟这笔名。据说周、唐、何源出一系,所以他间或还署“何干”或者“何家幹”。“干”和“家”似乎和光复会的代号有关系,因为鲁迅先生曾经加入过光复会。那天他穿的是蓝灰色华达呢皮袍子,黑色橡胶底跑鞋,上半截是老人,下半截是青年,从服装看,是很不调和的,然而我必须修正自己的话,在他身上,这一切实在太过调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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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光华大学讲演
1927年11月16日摄于上海
他是一个永远年轻的老人。
我开始觉得这老人的可亲。他慈祥,然而果断;说话有分量,却无时不引人发笑。大家围坐一桌,七嘴八舌的谈起来:从骂人谈到批评,从检查谈到翻译,从暴露文学谈到人肉馒头,……鲁迅先生后来在文章里说的:有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查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鲁迅先生说,“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1]就是吃饭前围坐闲谈中讲到的。他的意思是,作者倘不先将犯忌的内容避开一些,文章根本就无法发表,那是连“剩下来”的也不剩了,凡是那时投过稿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接着谈到《水浒》,谈到新近将这部书译成英文的赛珍珠[2],林语堂连声吹捧,赞不绝口,他说《水浒》里切口土话太多,很难翻译。他校读了赛珍珠译本的第一回,除了有一处将朝廷的“朝”误译成朝见的“朝”(Precence)外,找不出什么错误,不像过去,有人竟将武松打虎时称老虎为大虫,直接译成Great Worm,弄得狗屁不通。郁达夫先生笑着说:
“这样说来,李逵嘴里的‘鸟官’,就该译作Bird Officer了。”
大家听了都哄笑起来。林语堂接着又夸奖赛珍珠,说多亏她的译本,使这部名著全球闻名,出版后国外评价很高,哄动一时,甚至有人比施耐庵为荷马[3],想不到中国也有《伊利亚特》《奥德赛》那样的作品;不过赛珍珠本人很担心,因为书里写了开黑店,吃人肉,正当“小猪八戒”[4]、“闲话扬州”[5]案连续发生的时候,也许有人会说她有意暴露中国人的野蛮。
达夫先生说:
“那算什么!外国人一样吃人肉!”
林语堂又说《水浒》书名译得好,《四海之内皆兄弟也》(All Men Are Brothers),设想极妙,符合全书的精神。鲁迅先生表示不同意。他说:
“便是山寨里,也有主仆,有上司下属,哪里都称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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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珍珠翻译的《水浒》书影
席间,说话最多的是林语堂、陈子展、郁达夫三位,而每次谈到一个问题,鲁迅先生终有他精辟的意见。我不明白他头脑里怎么装得了那么多逗人发笑、引人深思的资料和见解!
席半,大家抽起烟来,这就又触动了《论语》派名士林语堂的话匣,不劝人不吸烟是他的信条,曾皇皇地公布在杂志上。这回碰到了烟不离嘴的鲁迅先生,他问:
“你一天吸几枝烟?”
“大概很多吧,我没有统计过。”鲁迅先生回答,“你是不是替《论语》找材料?”
“我准备广播一下。”
“这多无聊!”鲁迅先生直率地说,“每个月要挤出两本幽默来,本身便是件很不幽默的事,刊物又哪里办得好!”
这位名士不则声。据我后来知道,从这时候起,鲁迅先生对林语堂是很尽了一点诤友的责任的,有几次还吵得面红耳赤。他推崇他写《剪拂集》、被指为“学匪派”当时的战绩,却很不以他谈闲适、讲自我、提倡幽默为然。他以为林语堂应该做一些于文化真正有益的工作。他的英语根基好,可以翻译西洋的古典名著,这在中国是十分需要的。但林语堂却回信说,翻译是老年人的事情,自己现在还不至于要做这样的工作。他不但拒绝鲁迅先生善意的规劝,还暗暗地讥嘲鲁迅先生,讽刺他做翻译工作没出息。这样,鲁迅先生就只好保持缄默。直到他后来大骂左派,反对革命,完全暴露了资产阶级的反动面目,鲁迅先生才和他反目,并且从文字上公开给予回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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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莫里哀路宋庆龄住宅门口的合影
从左至右依次为史沫特莱、萧伯纳、宋庆龄、
蔡元培、伊罗生、林语堂、鲁迅
当时他不答腔,说明已经不愿回头。主人看到这光景,便把话扯开去,一面站起身来,殷勤地替郁达夫先生斟酒,映霞女士竭力阻止,说达夫近来身体不好,遵从医生嘱咐,不能喝酒。子展先生问:
“到底是医生的命令,还是太太的命令呢?”
达夫先生望着王映霞笑了笑。
于是两位太太就比起管家的本领来。自然,丈夫也在被管之列的。郁太太的是放任政策;林太太的是“科学”方法——在太太管教之下,吃饭、散步、写稿,都有一定的时间。
大家不约而同地朝着林语堂看。
林语堂还是扯开去。他谈女人,谈贞操锁,谈雍正帝,谈旗人婚礼,一直谈不完。
最后,主人说出主意来:要大家经常为《自由谈》写稿。
“你要是能登骂人的稿子,”鲁迅先生打趣说,“我可以天天写。”
“骂谁呀?”子展先生问。
“该骂的多着呢。”
“怎么骂?”
“骂法也多着。”
林语堂接上说:“鲁迅骂的,终不坏。”
于是谈风又转到骂和批评上。鲁迅先生的所谓骂,除了揭发时弊,抨击反动,对国民党进行政治斗争外,对于个人,其实倒是思想批评和思想交锋的典范,和粪帚式的随意糟蹋别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郁太太王映霞插嘴说:
“尽管周先生会骂人,却骂不过他的儿子!”[6]
大家便哄笑起来。
“鲁迅的公子终不会忠厚的!”林语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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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海婴
鲁迅先生也笑着,一面又自己解释:“是的,我的孩子也骂我。有一次,他(指海婴)严厉地责问道:‘爸爸!你为什么晚上不睡,白天困觉!’又有一次,他跑来问我:‘爸爸,你几时死?’意思是我死了之后,所有的书都可以归他;到了最不满意的时候,他就批评我:‘这种爸爸,什么爸爸!’这个小捣乱,我倒真的没有方法对付他。”
大家又哄然大笑起来。
在述说着这样的故事的时候,鲁迅先生总带着和善的笑容,使人感到蕴藏在老人心头的爱。这爱是博大的。一直到后来,我听他讲“义子”的故事,讲顽皮学生的故事,以及讲抱着单纯想法的革命青年的故事的时候,也仍然领会到同样的爱,反激起我曾经有过的同样的感觉。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初稿
十九日下午两点钟,我在办公的地方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问我鲁迅先生逝世的情形,我愕然了一会,因为那天为了一点私事出门,中午并未回家,也没有碰到文艺界的朋友,实在毫无消息。据我所知,最近鲁迅先生是渐就康复了,虽然有时候还有一点热度,他自己并不当作一回事,因此别人也以为已经没有事。他会死吗?我不相信。
说实在话,我当时还疑心这是某些人的捣鬼。鲁迅先生是一个战斗者,是非之分,善恶之辨,在他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他虽受爱戴,也常招咒骂,这咒骂不但没有损及鲁迅先生的伟大,反而使他的人格更其光辉了。——在这壁垒对峙的社会里,如果竟有一个受各方面的爱戴,而不招一点咒骂的人,那才真是奇怪,真是不可思议呢。
然而这个“无损于他的伟大”,从咒骂者那一面说,当然是不能满意的。于是造几条离奇的谣言,如鲁迅患脑膜炎之类,借以泄忿,也是常有的事。
我想,鲁迅先生是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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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延年《鲁迅》版画
那一天直到我回到家里,得到另一个朋友的通知,才知道鲁迅先生真的已经在早晨五点二十五分,停止了他的最后的呼吸了。是的,他不过停止了他的呼吸。——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我仍旧相信,鲁迅先生是不会死的!
我赶到万国殡仪馆,已经过了下午六点钟了。馆前的灯光放射出幽蓝的线条。跑上二楼,看见五六张哀蹙的脸孔,在无言的沉默里,散布着低低的叹息。我们都认为这是个太大的损失:一个人类的正直者悄悄地离开这世界了。值班守灵的胡风先生领我到隔壁一个房间里,那里躺着鲁迅先生,瘦削的脸孔,隆准的鼻子,浓浓的眉毛、胡须,完全和活着一样。我默默地站在他面前,我看见一幅图画,那上面画着一个战士在休息。一幅多么庄严而又动人的图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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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的遗容
是治丧委员会决定各界瞻仰遗容的第一天。
我一个人走在胶州路上,关怀着这人类最大的损失之一。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从后面赶上前来,碰了一下我的袖角,问:
“请问,到万国殡仪馆向哪面走?”
我没有开口,只指了指前面,仍旧低着头走自己的路,关怀着这人类最大的损失之一。但因为孩子或前或后地和我并着肩,使我不得不注意起来。——那是一个脸孔黑胖、个子坚实的孩子,一头乌发,穿着蓝布长衫,蓝布鞋,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面。为着好奇,我斜过头去看着他说:
“上万国殡仪馆干什么?”
“看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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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万国殡仪馆的队伍
我没有再问下去,仍旧默默地走着。将近殡仪馆的时候,远远就望见门前聚着不少人,孩子叫起来了:
“哦!那么多人,都是学生!”
“你也是学生吗?”我问。
“我已经离开学校,在商店里当学徒。”他看了我一眼,接着问:“你也到殡仪馆去吗?”
我点了点头。
“是不是去瞻仰鲁迅先生的遗容?”
“是的。”我停了一下,问,“你呢?”
“我也是。”
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钻进我脑里,我站定了,朝着孩子说:
“你认识鲁迅先生吗?”
“不认识。”
“那为什么要去看他呢?”
孩子的眉毛动了一下,圆圆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说道:“为什么?我读过他的小说,多么好呵,你说我不该去看他吗?这是最后的一面了呀!”
我笑了,我感到无限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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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厦门的坟中间”
1927年1月摄于厦门
之后,在灵前,除了中年的、老年的、异国的人们外,我看到更多的是一批一批年轻的学生,一批一批工人的子弟,一批一批商店的学徒,我的眼前突然光明起来。我分明地感到:鲁迅先生并没有死,鲁迅先生是不会死的!
屋子里还剩下三十几个人,都是治丧委员会的办事人和鲁迅先生的亲属,大家屏息着,目光停在静静地躲在许多花圈中间的鲁迅先生的身上。看殡仪馆里的人替他换上衣服,裹好了被褥,缓缓地,他被放在那早已预备着的棺材里了。这时候,屋子的四周起了抽泣,起了哽咽,谁能吝惜自己的眼泪呢,对于这个巨人的消逝?我低低地叹息着:我们的正义的明灯熄灭了。
然而,从玻璃盖上露出来的鲁迅先生的面目,是和平的,安详的,好像一点痛苦也没有。他勇敢地战斗了一生,而现在,就这么安详而又和平地死去了。“杀了无泪的人,一定连血也不见”[1]。是的,他的血是为着孩子,为着弱者,为着正义和公道而流尽了,即使是最后的一滴,也都喂哺了我们。他喂大了许多青年——许多愿意继承他的斗争事业和反抗精神的青年。因此即使是到了现在,“仇人也终于得不到杀他之乐”[2]的。
鲁迅先生死了,被放进棺材里了。我忽然记起他说过的话来:“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3]又说:“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一般……能打这墙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胜利者。”[4]鲁迅先生一生就在进攻着这墙,进攻着这城壁,他不但不感到痛苦,而且勇敢进攻着,有好几堵墙,好几座城壁,就在他的手里塌下去了。这塌下去的,有新砖,有旧砖,有国货,有舶来品。凡所打塌的,也一定是应该打塌的东西。
城墙还没有塌完,鲁迅先生却离我们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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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云里寓所
1928年3月16日摄于上海
我挥一挥泪,我要问:我们几时能够摆脱这许多城墙,看一看自由的天空,照一照光明的太阳,生活在丰足的社会里,毫无阻碍地犹如鲁迅先生所期望的呢?我的可敬的先驱者啊!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死了,不再来挥去它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5]
在鲁迅先生出殡以及出殡以前的几天里,有一张小报上,就出现了和这类似的苍蝇。但也并不是真的发见了战士本身的缺点和伤痕,它大抵只找到衣服上的一个油渍,鞋底里的一撮污泥,营营不已。鲁丧怎样呀!鲁死怎样呀!甚而至于还有送殡者的动机怎样呀!然而,归根结底,仍不过是苍蝇们的营营而已。
实际的情况是清楚的:鲁迅先生生前不曾开过商店,办过工厂,做过什么企业的董事,他只凭着卓越的人格,伟大的思想,爱护青年和弱者的热情,为劳苦大众坚强斗争的精神,感动了这些工人、店员和学生,他们自动地请了假,来这里参加送殡。倘使只为看看“热闹”,他们肯走这许多路,流这许多汗吗?倘使只为见见“要人”,他们也早已点缀花絮,涂搽白粉,到小报上画自己的嘴脸去了。
然而他们都不曾,因此也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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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国殡仪馆
当丧仪的行列走出了殡仪馆大门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半了。群众的队伍缓缓地前进着,唱着挽歌,喊着口号。在便衣特务和披“老虎皮”的“巡捕”的监视下,队伍高声地叫:“争取民族解放来纪念鲁迅先生!”我们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我的心,联系着六千多颗奔跳的心,完全浸润在伟大的感情里了。
街道两边,自然也有看“热闹”的旁观者。然而他们也终于被感动了。我听到这样的对话,一个瘦长个子说:
“嚯!工人也来送丧,学生也来送丧,结合了这么多的人,这死人倒真有点了不起!”
“听说不是做官的,这可真算得有面子!”一个年轻女人搭腔。
也许这仍旧不免是旁观的议论。但是,却又不是每个人都能从旁观者口里得到这样朴素而合理的议论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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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国际劳动节所摄
1933年5月1日摄于上海
输送着歌声,传递着激昂的感情,丧仪的行列沿着西区宽阔的柏油路进行着。这些地方,本来是上海有名的“公馆区”,人行道旁边,就大抵是高高的围墙,冷落是比较冷落的。我猛地想到:从某个意义上说,这高墙头也正是压着鲁迅先生,压着我们这一群,使大家透不过气来的。现在,这六千多个人,已经追随着鲁迅先生,向这高墙头在示威了。他们也一定会学习鲁迅先生的思想,继承鲁迅先生的精神,向一切有形和无形的高墙头宣战的!
鲁迅先生永生在人们的心坎里了!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五日
朋友们,把我们的痛苦,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尊敬,集中在一块吧!不论人们用怎样的荣誉来表彰这位伟人,……但最美丽、最神圣的坟墓,却在我们的心头。
——罗曼·罗兰:《和高尔基告别》
俄罗斯曾经被称作是善于做梦的民族,高尔基就是一个伟大的做梦的人。这种梦想正是支持斗争和鼓励向前的力量,使他们从沙皇的专制下挣扎出来,走入了幸福生活的现实。
俄罗斯人的梦是并不缥缈的。
我在年轻时也耽于做梦。看惯了卑污、欺诈、威胁、残杀,知道自己是生活在怎样丑恶的社会里,就不免常常有愤世的想头,然而我毕竟并非佛陀,还不能“超凡脱俗”,又不是庄生,也无法躲进“唯无是非观”的境界,我分明的感到这眼前的现实的丑恶,为了暂时摆脱心底的苦闷,于是乎就做梦。
不过我的梦实在做得很低能。我觉得:倘使要中国好起来,使人民有比较像样的生活可过,短时期是难以办到的,所以我的梦常常拖到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一个悠长的时间里。这样就不免缥缈起来了,虽然我仍旧相信:有一天,愉快的日子总会到来的。
至于怎样才能使生活愉快,由谁来使生活愉快呢?我却一向没有细想过。直等读了鲁迅先生的文章,得到和先生通信的机缘,以至面领先生的教诲以后,这才渐渐地使内心充实起来,从他那里,我领略到对生活的真挚的感情,忠实于自己的希望的努力。到底由谁来使生活愉快的问题,于此获得一点体会,自己认为接近解决了。从那时起,我也知道随时尽力于梦想的实现,不再感到前途的缥缈。
这以后,我的匕首和投枪,就有了较为明确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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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小铭《永不休战》
布面油画,1972年,108 × 140cm
现藏于中国美术馆
我和鲁迅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在给《自由谈》投稿以后的事情。从一九三三年夏天起,我随时写些短文,投到那时候的《申报》副刊《自由谈》去。文章的性质是并不一律的,大抵以抒情和记事为多数,起初似乎很太平,然而孽由自作,后来竟也写些感想,发点议论,由此闹出乱子来。因为那时候,鲁迅先生用笔名在《自由谈》上写稿,大家都知道了,但终于不知道他化的是什么名。我的名字,《自由谈》以外是不常见的,因为写得并不多。于是那些“看文字不用视觉,专靠嗅觉”[1]的文豪们,就疑神疑鬼,妄加猜测起来。他们在我的文章里嗅到一点异端气。却向鲁迅先生“呜呜不已”,在《时事新报》[2]的《青光》和《晨报》[3]的《晨曦》上,大排叭儿阵,表面上是围剿我的,骨子里却暗暗地指着鲁迅先生,大有刀口两面磨之势。纠纷由我而起,想起来,常常不免于歉然。
但我并不认识鲁迅先生,只得由他去。
这时候,小报上可就热闹起来了,有的说我不是鲁迅,有的说我终于还是鲁迅,真是议论纷纷。为了避免使人蒙无妄之灾,我就用了一个比较固定的笔名,但有人说:这也是鲁迅。直到如今,还有人不肯相信天地间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这对于我,真有点“和尚在此,我却何往”[4]的感觉。
但我其实并没有跑掉,可疑的倒是那些文豪们的嗅觉。
大概是因为《自由谈》不是同人刊物,投稿者缺少碰面的机会吧,到得第二年的年初,编辑先生愿意掏腰包,请大家叙一叙,除去两位太太外,其余的都是经常的写稿者,坐下来,恰好满满的一桌。
那一天,我到得不算迟,但先我而去的,连主人已经有五位了,鲁迅先生也是其中的一个。互通姓名以后,他笑着说:
“唐先生做文章,我替你挨骂。”
接着就谈到叭儿们的阵容。怎样谈法呢?现在已经记不十分清楚了。但即使记得清,我想,也还是不说的好。这并非因为“叭儿今已化腾蛇”[5],应该省事;倒是为了记忆已经零落,长此掇拾,不免把思绪搅乱,我将只有沉痛,写不出文章了。
然而无论如何,鲁迅先生的亲切的笑容,简短有力的语气,即使到了现在,也还时时在我的耳边浮动,不易于忘却。早些时候的革命文学家,喜欢把他画成冷酷,今之“隐士”,又怪他多疑而易怒,好像一辈子不容易亲近。这其实是不确的。和鲁迅先生在一起,我没有一点局促的心情,便是在后来多次的交谈里,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正相反,同他不但可以请教学术上的问题,也不妨谈谈私事,我觉得:长者的教导和侪辈的热情,是汇集于他的一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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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回木刻流动展览会上
1936年10月8日沙飞摄于上海八仙桥青年会
那次宴会,虽然有几个是初次见面,但也有他的老朋友在座,所以他谈得很多。到了现在,这一桌里的人,有的提倡过幽默,到西洋去著书了;有的做过官,上东洋去讲学了;有的在翻译;有的在弄古书;有的并无争执,却默默地疏远起来;有的虽经论争,却仍在同一目标下努力。而最可哀痛的是:我们竟失去了鲁迅先生,回想起来,又岂仅一点感慨而已。
凡是接近过鲁迅先生的人,一定会神往于他的对工作的认真,和那种伟大的忘我的精神的吧。他总是那样地积极的:梦着将来,而致力于达到这一将来的现在,抱了非常坚决的自信。他不但自信,而且也相信着中国的人民。他说: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则可,倘若加于全体,那简直是诬蔑。[6]
在这样坚强的自信下,中国人民正在实现自己的梦想,创造自己的前途。
日本的报纸上,有好几次,登着鲁迅先生的谈话,一谈到中国的前途,他好像总是悲观的,这给了周作人以很深的印象,终于把鲁迅先生判定为“最近又有点转到虚无主义上去了”[7]。据我看来,这一转,是莫须有的。鲁迅先生相信自己,也相信中国的人民,那信心,永不动摇。只有对于另一群人,对于在这另一群人手里的中国的前途,他才是一个绝对的悲观论者。他看清楚了:“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8]
对“荒淫与无耻”抱悲观,是一种自信。
鲁迅先生的伟大,就建立在这种自信力上面。他一生为中国民族革命努力,不妥协,不退让,一枝“金不换”[9],扫荡了黑暗的一切。直到临死之前,面临民族存亡的关头,还给我们留下了坚强的战斗的提示。
应该说,他是一点也没有虚无主义的倾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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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周作人、爱罗先珂等8人的合影
1923年4月
不过在文学上,周作人说他长于整理,却还不算是“立异”,“异”的是只提这一点。
鲁迅先生长于创作,有《呐喊》《彷徨》等书为证,是事实;长于翻译,有《死魂灵》和他的对于翻译的意见为证,是事实;长于整理,有《中国小说史略》《小说旧闻钞》,以及写成了大纲的《汉文学史纲要》和尚未付印的《古小说钩沉》[10]等书为证,也是事实。凡事实,虽有不同的看法,却决非爱憎所能掩。
《古小说钩沉》尚未出版,我们看不见,也且不提吧。即就已经出版的几种而论,有见解,有系统,有虚心的探求,十分谨严。他从来不肯把古书当烂膏药,像那些文学上的“贩卖商”一样,在自己的文章里胡贴一阵,他有的是锐利的眼光,认真的精神。
谁说他不长于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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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编印《死魂灵一百图》
三闲书屋,19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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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小说钩沉》手稿
然而鲁迅先生整理古书,却不曾被古书所整理。有一次,他对我说:“弄古书,要没有道学气,以免迂阔的拘泥;但他绝对不宜有才子气。”
过了一会,又微微叹息着说:
“要这样,即使求之今人,也是很难得的。”
对于他的话,我虽然倾听着,却没有进一步仔细询问,因为我正神往于他的谈话的姿势,那种严肃而又诚挚的态度。我想:倘使他有闲,又高兴谈,即使接连谈上几个通宵,也不会令人厌倦的吧。
“费点工夫,你可以整理一部文网史出来吧?”
我吃了一惊。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在等待着回答。我只能嗫嚅着说:“这,我的能力怕够不上!环境是一种阻碍,何况对于古书,我不过随便翻翻,没有准备在这上面用力气。”
“随便翻翻是可以的,但必须不随便乱写。”
他想着,把手里的烟头抛掉了,严肃地接下去:“是的,还是多看一点外国书,对于你,这是更为有益的!”
叫我多看一点外国书,也并非不经思索的敷衍。
前年秋天,我在一封写给他的信里,说自己很愿意学习日语。借此可以多看一点书,并作翻译时候的参照,请他给我介绍几本日语的学习书。回信来了,他劝我划出三四年工夫来,先学日语,其间也带学一点俄语,并且不要间断。他又告诉我日本翻译界的情形,和学日语必须注意的几点,那时候,他正在生病,还发烧。
过了几天,内山书店关于日语学习书目寄来了,书名上加着箭头的,是书店老板的推荐,鲁迅先生就在推荐的书里挑了五本,我当时因为一次买不起,包括日语学习班的教科书在内,只选买了两本书,至于后来用来自修的,却并不就是这两本。
学习班支持了一个很短的时期,不得不宣告结束。
我的学习日语的计划也随着失败了,原因很多,一时说不清,我也没有全部告诉他。但鲁迅先生仍旧给我鼓励,劝我自修,不要间断。我又终于间断了,而且还索性完全放弃它,所以放弃的原因也很多,一时说不清。但我得承认一点:艰难犹如钢铁,只有奋斗的火力可以熔化它,然而我没有,我因此更加想念鲁迅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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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初愈后在大陆新村寓所门前
1936年3月23日摄于上海
这以后,有许多日子不曾碰到鲁迅先生,也没有通信。
直到今年春天,因为往江湾路去找一个朋友,回来的时候,才又在一个地方碰到他。他的脸色很憔悴,有咳嗽,但说话还是那么风趣,有力,使人失笑,又促人深思。
我们坐下来,谈着闲天。自然,这闲天总离不了文坛和在这“坛”上活动的角色,正如有一位先生所说,鲁迅先生在私下谈话里,也常用有趣的比喻,来臧否人物的;但只要是自己人,即使是“否”吧,他也总留着余地,寄托着希望,他是决不肯对同一阵营里的人“格杀勿论”的;被鲁迅先生所“格杀勿论”,必然是无可救药的昏蛋。
“叫他屈服,要不然,就消灭他!”[11]
当我问起他的健康的时候,他叹息说:
“我想做的事情多得很,但现在,也要为体力所限了。”
沉默了片刻,他问我道:
“前回说的那一段事[12],有没有单独把它写成文章的意思?”
“有是有的,但我现在还不能写。”我说着,又反问:“先生以为很可以写下来吗?”
“可以写。但其实也平常,在中国,这一类事情太多了。”
他的脸色有点凄苦,像是在回忆。
“写了出来,是讽刺。也就因此,检査‘老爷’要把我的名字从中国驱除。但是,这却是一件颇为费力的工作。”说到末一句,他笑了。
这半年来,我因为囿于人事,没有去访问过鲁迅先生,对于他的病,也只能写几封信去问候,今年六月三日,是他病势转剧的时候,他在来信里说:“我病加重,连字也不会写了。但也许就会好起来。”
是的,谁不希望他好起来呢?
而他也终于好起来了。不料噩耗就跟在这“好起来”的后面,他终于渡不过一九三六——这可诅咒的一年!大战正待爆发,而我们已经失去了两位最正直的、最爱和平的巨人[13]。
这悲痛是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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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回木刻流动展览会上与青年交流
1936年10月8日沙飞摄于上海八仙桥青年会
鲁迅先生一生反封建,反道学,反开倒车,进攻改良主义,进攻一切旧堡垒;近十年来,他的旗帜更鲜明了;反帝,反法西斯,反买办资产阶级,扫荡了帮闲艺术家,“民族主义”文学家,给新文学开辟了一条阔大的道路;给中国革命披荆斩棘,培育了坚强的力量。他是新中国文化事业的伟大的奠基者。
对于他的死,人民的损失,远远地超过于个人的哀痛。
然而鲁迅先生的精神并没有死,死亡的对于战士,是空漠;对于活着的同伴,却是一种激励。从此以后,爱先生的人,将会更爱先生之所爱,而更恶先生之所恶的吧。后死者的肩上,重起来了。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初稿
一九五三年八月改正
本文选自《唐弢文集(第六卷):鲁迅研究卷(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标题为编辑所加。
注释:
《第一次会见鲁迅先生》
[1]《花边文学·序言》,《鲁迅全集》第五卷《花边文学》。
[2]赛珍珠(Pearl S.BucK),美国女作家,出生于中国,著有以中国为背景的小说《大地》《爱国者》等书。
[3]荷马(Homeros,约公元前九世纪在世),古希腊诗人,生于小亚细亚,是一个到处行吟的盲歌人,采用传说编成史诗,相传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欧洲文学史上对于荷马是否确有其人,曾有争论。
[4]“小猪八戒”,北新书局出的一本童话《小猪八戒》,里面触犯回族禁忌,引起抗议,北新一度停业,改名青光书局,当时称“小猪八戒”案。
[5]“闲话扬州”,易君左著《闲话扬州》一书,由中华书局出版,书内描写扬州风俗习惯,为扬州人所反对,经调解后,由中华书局登报道歉。
[6]海婴当时还不满五足岁,所以把天真的孩子的意见,引为笑谈。
《鲁迅先生丧仪散记》
[1]《杂感》,《鲁迅全集》第三卷《华盖集》。
[2]《杂感》,《鲁迅全集》第三卷《华盖集》。
[3]《长城》,《鲁迅全集》第三卷《华盖集》。
[4]《“碰壁”之后》,《鲁迅全集》第三卷《华盖集》。
[5]《战士和苍蝇》,《鲁迅全集》第三卷《华盖集》。
《记鲁迅先生》
[1]《准风月谈·前记》,《鲁迅全集》第五卷《准风月谈》。
[2]《时事新报》,受国民党四大家族之一财阀孔祥熙津贴、后来由其接办的一张报纸。《青光》是它的副刊,一度曾由进步文艺界占领。
[3]《晨报》,国民党C·C系主办的报纸,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委员潘公展担任社长。《晨曦》是它的副刊,由穆时英编辑。
[4]事见明朝赵南星《笑赞》,题为《和尚》:“一和尚犯罪,一人解之,夜宿旅店,和尚沽酒劝其人烂醉,乃削其发而逃。其人酒醒,绕屋,寻和尚不得,摩其头则无发矣,乃大叫曰,和尚倒在,我却何处去了。”这里借用其意。赵南星,字梦白,又号清都散客,高邑人。著有《学庸正说》等书,又有《芳茹园乐府》一卷。
[5]这是有人步周作人《五十自寿诗》原韵所作打油诗里的一句,登在《自由谈》上,颇为鲁迅先生所称赏;他又认为沈兼士和诗“眼前一例君须记,荼苦由来即苦茶”。也是“见道之言”。
[6]《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鲁迅全集》第六卷《且介亭杂文》。
[7]这是鲁迅逝世后,周作人对往访的新闻记者发表谈话时说的话。
[8]伊·爱伦堡的话,鲁迅曾加引用,见《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且介亭杂文二集》。
[9]“金不换”,鲁迅经常使用的一种廉价毛笔的名号。
[10]本文写作时,《古小说钩沉》,尚未出版。
[11]高尔基语。
[12]我记得说的是关于检查邮电、扣留书报的许多情况。最突出的一件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们东北,美国Vanity Fair杂志上登了一幅漫画,画着日本天皇替军阀在拉炮车。当这期杂志刚刚邮寄到上海的时候,国民党卖国政府派出大批检查员,赶到邮局,把所有的Vanity Fair都扣留了。
[13]另一位是指高尔基,他是同年六月十八日逝世的,比鲁迅早离开我们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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