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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卑民尊的日本

2018-03-01 谭古议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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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人说,日本有世界上最出色的官僚制度与行政官员。在世人的一般观念中,日本的公务员被认为是出类拔萃。这个说法可能源于两本关于日本的著作:一本是大约三十余年前出版的《日本第一》,作者是一位美国的学者,名叫VOGEL(傅高义)。在这部名噪一时的著作中,作者系统地总结了战后日本经济的奇迹与日本精神的关系。另外一本是《通产省与日本奇迹》,作者是查莫斯·约翰逊,他细致地分析了日本“通商产业省”官僚制度及其运作。

进入一九九〇年代,日本经济泡沫崩溃,进入了经济低增长乃至零增长的时代。这十年被日本的一些忧国之士称为“失去的十年”。成亦萧何,败亦萧何。日本的官僚制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在日本国内,主流的看法是僵化的官僚制度要为经济的低迷状况负责,人们开始批评日本的行政制度。

要理解这种批评声音,还要回到日本社会的现场。日本学者决不会论述说自己的政府是如何好,更不会对自己的政府取得的一些成果夸夸其谈。这是民主社会的本性使然,因为民主社会的首要特征是国民监督政府及其人员。包括学者在内的国民为政府唱颂歌,那是专制社会的性格。因此,我们要在这一背景下理解日本学者对自己的官僚制度、对自己的官员的批评。

在众多的批评中,主流看法认为官僚——主要指由高级公务员构成的官员群体——权力过大,形成了独特的利益集团,并且与执政党的中央政府形成了权力上不分伯仲的关系,因而不符合民主主义的精神要义。结果,最近数年,日本朝野上下出现了一片“敲打官僚”的声音。

我曾经对国民与政治家展开的这场“敲打官僚”运动不是很理解,有一次就向研究室的一位叫松本的老师请教:“日本的公务员廉洁,工作效率高,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批评他们?”时隔多年,我已记不得当时松本老师做了怎样的回答。不过,他一定没有对我解释说,在日本没有比批评政府、批评体制更常见的话题了。或许,松本老师认为那是人们常识中的常识,并不需要特别指出吧。

其实,日本的公务员制度有长达一个世纪以上的历史与实践。在明治时期,有报效国家之志的青年,大学毕业后通常会选择做公务员。在当时的观念中,公务员是与政治家对立的概念;与后者通常陷入党派私利而不能自拔不同,公务员被认为是国民的公仆,不追求自己的私利。在这种情况下,日本各级政府迅速网罗了大批精英——真正的服务于国家与国民利益的精英。上面提到的《通产省与日本奇迹》所描述的战后负责制定通商产业的官员形象,正是日本官僚制传统的一个侧影。

日本公务员留给人们的印象,并非仅仅是他在日本民主政治、经济发展中的卓越的角色。生活中的日本公务员,首先给人以一种极为朴素的形象。那种形象简单地说,也就是上面提到的“公仆”。那是一种名至实归的作为“公众的仆人”“国民的仆人”的形象。


由于留学生活的局限,我与日本地方政府公务员的交往,几乎仅限于负责“国民健康保险”部门的人员。日本在20世纪60年代初实现了医疗保险的全民覆盖,制度比较成熟。长期居住在日本的外国人,一般也都选择加入这一保险。参加保险人员,可以享受医疗费用70%的减免,即实际上只需支付医疗费用的30%。因看病不再成为经济负担,日本国民只要健康上出现问题,都会首先选择去医院或医疗诊所寻求治疗。

回国工作后,有一次谈到这一现象时,我对友人说:“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日本人都是病人,而中国人都是医生。

那时我正染感冒,从药房买回了几种药片、口服液,其中一部分是自己拿定主意选购的,另外一部分则源于药房售货员的推荐。这几乎是新奇的体验。日本国民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感到不安时,事无巨细,都会去医院咨询、寻求帮助,因而国民动辄成了病人。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与自己诊疗相比,日本国民的做法显然是最佳选择。

由此我回忆起自己在日本初次去医院就诊时的经历。

留学日本的第一年夏天不意感冒后,我连吃了两日的药物,因未见好转,就外出寻找药店买药。出乎意料,大半天时间我竟然未找到药房。不得已,我决定去医院寻求医生的帮助。

主治的医生询问过病状后,问我有没有在吃什么药。我取出从国内带来的一种常见的感冒药,对医生说:“正在吃这一种,但不见起色……”

那位医生取出附在药盒里面的说明书,看过之后,说:“今后不要吃这种药了,药剂量太大。我给你开一点药。记住要多喝水,好好休息。”有了第一次看病的经历后,自己对去日本医院就医也就没有了抵触。也正是在那时,我才知道,感冒基本上是“不治之症”,并没有特效药。

日本国民个体的生活样式与行为方式,其实与社会制度息息相关。卓有成效的医疗保障制度,保证了国民可以放心地去医院求医问药,而不是盲目地自我诊治。

享受医疗保险的保障,要付出必要的代价。在日本,参加保险的人员自然要缴纳保险费。保险费有减额与减免制度——对于一般的低收入者,只需交纳一定比例的保险费即可;具体减额程度与减免条件,则因地方政府的不同而不同。留学期间,由于我没有正式收入,每年都要到政府部门申请利用这项制度。

记忆中,负责该制度的人员会询问自己上一个年度的收入情况,并取出一份“税收申告表”,告诉我即使没有收入,也要填写这张表。按照要求,每年需要提前填写好。实际上,每年年末,我都会收到政府寄来的表格以及回信用的信封。由于信封邮资已付,自己只要填好表格,装入信封寄出即可。虽然便利,但出于惰性,我从来没有提前填写这类的表格。于是,每年自己申请保险费减额时,都会发生类似的一幕:现场填写。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政府的工作人员从未问过我为什么当时没有及时申告,更无半点责怪之意,尽管申告乃是一项义务。

我曾经对此做过一种解释:虽然当事者应该承担不及时申告所带来的相应后果,诸如保险费无法减额,等等;然而,如果当事者因无能力全额缴纳,进而导致保险资格丧失,那么一旦发生意外,该当事者就无法享受医疗保险,他的生活也就无法得到国家的保障了。一个具体的个体生活无法获得保障,尽管他自己要承担一部分责任,但从实质的意义上说,那意味着这个制度也就出现了问题。这是日本社会政策的逻辑,是一种以国民个体的利益为至上的政策逻辑。不管原因如何,若特定个体的利益没有得到善待,那么政策甚至政府自身的正当性就要受到质疑。

或者从政府的角度来说,政府提供的这项公共服务,就是要涵盖每一个具体的个体,无论最终责任应该由谁承担。如若说日本政府的目标是“以人为本”,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具体的、单个的国民,而非任何意义上的集合概念。

认识到这一点,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每一次申告收入情况时,政府工作人员对申告内容从不提出异议。换句话说,他们相信我的申告属实。当然我也知道,若申告内容有虚假,自己可就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了。当时我曾经想过,政府对国民的信任,是因为国民有法律意识,还是国民具有诚实的人格?当然,这是一个虚拟的问题,没有实际意义。其实,一个好制度可能同时造就这两者。



记忆中,最后一次与日本公务员打交道发生在妻子怀孕期间。当时来到我们所居住的文京区区政府负责的部门,想申请出产费用减免的“助产士制度”。到那里后,看到前面的人在排队,就坐到后面的沙发上。

刚坐下不久,只见一位男性工作人员从敞开式的办公大厅里走了过来,询问我们的目的,我站起来简要地说明了情况。他听后,走回了办公室大厅里。日本的政府机构采用大办公室,相近的科室集中在一个类似大厅的大房间里办公。前来办事的国民对整个办公室的情况,可一览无遗。

正在我们再次开始等候时,从里面又走出来一位公务员,是一位三十岁前后的女性,手里拿着许多资料。看到她走过来,我就要起身站起来。就在这时,她急忙对我说:“请坐下来。”紧接着,她就屈身蹲到了我和妻子的面前,把手中的资料一份一份地翻阅给我们,帮我们解释涉及生育补助的各项制度,并告诉我们如何填写申请表格。

让政府的工作人员蹲着给自己介绍情况,虽然我知道这是因为妻子有身孕的缘故,但还是有些不适应。不适应的原因也仅仅在于,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我还没有受到如此的待遇。当然,我还是有些大惊小怪了。其实,想到日本的各级官员与国民处于正常的、而非颠倒的“主仆”秩序当中,他们的行为很容易理解。国民是主人,官员是仆人。现代政治文明的基本原理,就如此简单。

有了这些生活经验后,再阅读日本学者对日本政府行政体制及公务员的批评,自己就有了鉴别的依据。有一次我读到一位日本学者说,日本历史上也有过“官尊民卑”的现象。我非常敏感地注意到了他的用词,并试图从其文中找到依据。

令人失望的是,那位作者是在泛泛指陈,并没有实际的事例佐证。不过,转念一想,我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借助国民对“官尊民卑”这个字眼可能产生的嫌恶感,日本学者似乎时刻不忘对官员进行职业教育,进行官员的“公仆”意识教育。当然,这同时也是国民的政治教育。

这种教育有意义吗?回想一下自己的生活经历,我突然发现,接受启蒙教育的并非是日本的官员,而是我自己。知道了什么是正常的主仆秩序,其实也就知道了什么是有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没有这个基本的秩序,国民真正的“尊严”无从谈起。

谭古议新
笑谈古今中外多少事,纵论桑海沧田许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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