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无知』前传
前言
2018年3月3日,长安城中这间特立独行的文化小站乔迁迎新。
“知无知”诞生于2015年8月,此后16年、17年的周年志,包括这18年3月3的乔迁仪式,鄙人小半个朋友圈中人,自蹄都、霾都、脚都、花都、魔都啸聚废都,把盏言欢。
这几场欢聚,虽都未能忝陪末座,然神往之。
13年底14年初,鄙人曾专往西安,见证了“终身副教授”谌红果先生走出官办大学的过程。
这篇报道所述人物故事,与当下颇有关联,算得“知无知”的前传吧。
记者 文涛 西安 报道
2013年圣诞节前两天,基督徒谌洪果在网上发表了《辞职公开声明》,宣布辞去他在西北政法大学的教职,公开信当天就被转发了近2万次,虽旋即被删,但该事件的影响,已大大溢出了学界,西法大这个偏居西部的高校,亦很尴尬地成了舆论焦点。
12月25日,礼拜三,是谌洪果该学期教学计划中倒数第二堂课。
学生们送来了鲜花,各种告别留言扑面而来,令谌洪果目不暇接。比如“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谌老师一路走好”,26号那天还有学生很应景儿地赠言——“您就是我心中的红太阳。”
“我最大的荣耀就是现在就知道死后大家会怎么悼念我。”几天过后,在历届研究生的送别会上,似乎已从刚辞职的沮丧中走了出来的谌洪果如是调侃,引来弟子们的一片大笑。
痛苦的抉择
对于时年39岁的谌洪果来说,出走西北政法还真有点死过一回的感觉。他的本科,硕士以及从教都在这所学校,夫人是研究生的同学,亦是西法大的老师,他在这里生活了近20年。
谌对学术自由的追求导致了他与校方的摩擦,近几年来尤为频繁。主要的原因是他邀请过一些带有“敏感”标签的学者进入课堂,还坚持指导学生开展“读书会”活动,一些书目和话题颇令校方以及有关部门皱眉头,虽屡屡妥协,但亦坚持原则底线,以致最后还是被刻上了“屡教不改”的烙印。
导火索是他最近不顾校方阻拦,坚持去香港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他坚持认为这是自己的基本权利,但却激怒了校方,后者以他在办理证件时出现的一些由单位盖章的瑕疵,配合有关方面吊销了他的港澳通行证。
用谌的话讲,他跟一个访民一样,到校方的各级部门申诉,搞得身心疲惫,几十天下来,不但港澳通行证无法恢复,他因私护照的申请也搁了浅。
高校是个熟人小社会,谌与所在学院,包括校方的不少领导都是多年的老同事,甚至是好哥们,但谌无法容忍这些行政干部对学术自由的麻木甚至打压,而对方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执着,听不进劝。屡屡谈崩,双方或相对无言,甚至默默流泪。
公开信上网后,情势似乎无可逆转。
谌洪果告诉我,其实在这之后,他还妥协过一次。
谌来自四川凉山,西法大四川校友会里一些“德高望重”的乡党,一直把他视为川籍校友之翘楚,同时把母校的荣誉看得很重,得知此事后,极力斡旋,希望他能留下。
他听了劝。
“我本来就是个委曲求全,优柔寡断的人。”
他又找到了校长,想商量一个双方都能下台阶的办法。学院领导则希望他把辞职信收回,“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而谌的想法是让院方在辞职信上批示,类似他还有教学任务没完成,辞职时机不当等。这样双方各让一步,都留了面子。但院方和校方均不同意。这让谌洪果非常失望,他觉得已经公开的辞职的意向又主动收回,是愚弄公众,“我的人格会彻底破产。”
谈判破裂后,谌洪果希望把善后工作做好,比如安排好自己的学生,上好最后一堂课。
他原定在12月27日的最后一堂课被校方叫停了。更甚者,那些选修了他本学期课的同学,其学分很有可能作废,这让素来把教育事业视为生命,把学生利益看得神圣的谌洪果彻底绝望。
各地赶回来的弟子
“刚得知老师辞职的消息时非常震惊,但后来看到校方的应对,我非常理解果果(弟子们对谌洪果的称呼)的选择,”申文说。
申文是众多从外地赶回西安看望老师的弟子中的一员。她现在是深圳某律所的刑事律师,还些学生是从西宁,昆明,成都,北京,厦门等地归来的,有些人甚至直接拖着行李就冲到了导师面前。
申文在大二时选修了谌洪果的法律与文学课,与很多同门一样,从此与老师不离不弃。
“记得果果在第一堂课上说:大学是什么地方,是传播人类文明和精神的地方,是培养人类高贵心灵的地方,”申文回忆,她本来低头在干别的事儿,一听这话,感觉有点意思了。“像政法大学这样的专业院校,课程就跟流行线一样标准化,突然有一个老师说出这样的话,感觉很新奇。”
另一位同学说,当初吸引他原因是,谌洪果的课从来不点名,“没碰到过如此民主,如此自信的老师。”
谌老师开的书单也让学生们大开眼界,比如卡夫卡的《审判》,加缪的《局外人》,也有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等。
申文回忆,有一次书单上一本书在图书馆被借光了,“我打电话给老师,他叫我去办公室,半个小时后,他拿出一沓刚打印好的书稿,笑眯眯地递给我,我记得很清楚,是卡夫卡的《审判》。”
谌老师的阅读量之大,一直为弟子,甚至同事们叹服。
他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各种书籍,学生于鹏曾借宿在老师的办公室,书太多了,“想打个地铺都很难。”
谌的一位同事告诉我,别的教授爱藏书不奇怪,但洪果绝不是装门面,“他是一本本地读下来的。”
作为法学副教授,谌洪果曾在此前两年公开宣称,他永远不会申请成为教授,原因是他受不了评选过程中的弄虚作假,以及学术教职的行政化等。
他也因此有了“终身副教授”的江湖头衔。
关于他的学术能力,至少在笔者走访的师生里,绝大部分认为他是杰出的。
曾就职于西法大的一位资深教师,该校学术刊物《法律科学》的前编辑认为,谌的学术、教学能力其实在大多数教授之上。
谌老师对学术的痴迷影响了很多学生。包括申文。
她本科毕业就可以去做律师了,但她选择了考谌洪果的研究生,“跟老师一样,那时候我感觉学术就是自己生命的全部。”
谌的硕士弟子肖慧娜已经工作了,用她的话讲,目前自己的工资很高,福利也好,刚好家里也不宽裕,这份工作似乎不可或缺。但她承认受了导师那种理想主义的影响,“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被选择,这次想自己选择。”
她已准备放弃这份待遇优厚的工作,申请就读香港某大学的博士。
谌老师还有一个特点让弟子们津津乐道。他每堂课后都要请学生吃饭。
“没有一个老师像他一样。十几个学生跟着他去学校外面的苍蝇小馆。从来都是他付钱。”申文说。
同学们有时会表示异议,他就说,自己的博士生导师贺卫方以前就这个习惯,算是师门传承,“你们以后也可以请你们的学生啊。”谌坚持一个原则,不能花在校生的钱。
但不少师生都见证了谌老师的清贫。除了偶尔为报刊撰稿,耽于书斋的他没有在外兼职。但这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散财郎”,除了请学生吃饭,还爱赠书。
于鹏记得去老师家里,偶然听到师母感叹,谌老师的工资大部分都随学生而去,留给家里的不足十一。
谌洪果在那份公开信的最后一段让不少师友弟子唏嘘不已:实在对不起,芳宁,让你无端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重负。实在对不起,园园(他10岁的孩子),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彻底的自由主义者?
西南政法大学教授高一飞用“公知”这个如今充满贬损意味的标签形容同侪谌洪果。他在认证微博上评论谌在毫无逻辑的向脑残网友撒娇。贪名,表演型人格(与贪财贪色本质一样)。“绑架单纯无辜学生。要辞职悄悄走就行了,何必动不动就发什么公开信。”
谌的大弟子黄兴超告诉我,谌老师的公开信,有人认为太矫情,就为这么点破事辞职。
“我倒认为这不是小事,有些人学问很高,但他们的精神气质是感受不到个体权益受侵害是多么大的一件事。”
已经是执业律师的黄兴超在老师赴港后带过课,这给老师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校方在一份公开声明里提到了这违法了校规。
多位师生证明,这次代课是谌执教10年来唯一的一次。
他们为“果果”抱不平。
而谌洪果试图去化解这些愤懑,颇有点“唾面自干”的修行。
这次事件后,他在网络上遭到了类似五毛的系统性的攻击。“很多人一辈子都不能见面,但恨我恨得咬牙切齿,似乎彻夜难眠。”
他坚持的一个理念是:大学最重要的精神就是多元,不是所谓观点正确与否。
有人诟病他老请一些右派学者到课堂。谌告诉我,其实他一直想邀请司马南等左派人士到课堂与学生交流,“课堂或讲座上不讲什么派别,重要的是对话展开的这个过程。”
他请过茅于轼,郭宇宽等学者,讲座上由于对毛泽东贬损,就有学生想冲上台去辩论。“只要不动粗,我觉得这都很正常。我自己的课堂也经常和学生辩论。有同学骂过我浅薄,在谈民族问题时,有说我无耻的,课堂上辩得面红耳赤,但之后觉得很愉快。”
他不赞同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定义,“教师更应该是助产士,能刺激催生出学生自己的思想,而不是灌输式的教育。”
申文其实在谌洪果提出辞职前两天就知道导师的想法了。她很着急,晚上11点给“师爷”贺卫方打电话,老贺一开始说有事儿,但得知辞职的消息,很惊讶,马上给谌打电话了解情况。老贺后来甚至找到西法大的校长,希望能博得一点转机。
包括贺卫方老师,崔卫平老师等都劝他慎重,要他保住讲台这块“阵地”。
而谌洪果对阵地的说法存异议,“至少这样坚持,出发点是不纯粹的。”
他告诉自己的学生,凭什么要听老贺的?“他是他,我是我,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
谌是基督徒,但他的学生里没有一个基督徒,“这恰恰证明了我的教育理念的成功。”说出这番话时,又引起了弟子们一片笑声。
彼时的谌处境颇为艰难,他清楚没有高校能接纳他,虽然还有周泽,李金星(伍雷)这样知名的律师朋友力邀加盟,但他自视为“宅男型的屌丝”,读读书还可以,不适合当律师。
他初步决定用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做整理,准备写一本关于自己教育理念的书。
虽然有舆论有把他政治化的倾向,但他反复表示自己对政治毫无兴趣。只对教育感兴趣,“我最大的理想是当 president,不是总统,而是大学校长。”
大弟子听到这番话,嘟囔了一句:还校长呢,终身副教授还得加个“前”。
结语
“我最大的理想是当 president,不是总统,而是大学校长。”
谌红果说这句话时,还是在2013年的圣诞节。
在两周年的演讲中,他说:知无知自从创立以来,就自觉定位于要传承古希腊的雅典学院传统和中国的私学书院传统。
想方设法拓展知无知的空间,大概就是为了接近他心中的那个“大学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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