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身体被掏空》，城市白领们的集体白日梦

由新京报书评周刊 授权转载

作者│王贺新     编辑│走走

最近，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的最新作品《感觉身体被掏空》刷屏了我们的朋友圈。这首“神曲”用自嘲、戏谑的口吻唱出了城市白领们压抑已久的心声：不要再做“加班狗”。

在歌曲中，吟唱心声的“加班狗”们的心声并不是狂吠，它更像一种撒娇式的哼哼唧唧。它的风靡，就像深夜中一声狗吠，引得城市中一整群处境相同的白领“加班狗们”的嚎叫，成为一个群体自我意识的共鸣。

而在共鸣的大合唱之后，我们心有戚戚焉地发现，“加班狗”的命运并不会改变，即使逃到“云南”，我们也要在“云南”加班。白领们想象中的另一种生活可能，如果只是限定在选择逃离资本链条的自由，而不是改变现实规则和秩序的自由，终究还是一场白日梦。

“加班狗”的哼唧和白日梦

文｜王贺新

近日，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在官微发布最新作品《感觉身体被掏空》，金承志作词作曲，天王黎明配音。一时间，真是凡有WIFI处，皆闻合唱声。

如果说2016年初的《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是一位男士遭遇忘带钥匙而陷入窘境，被抛弃感爆棚、妒火中烧的责问和赌气，那么，《感觉身体被掏空》则是身处职场、始有职业疲劳的office lady，洞悉老板洋洋得意、你奈我何的加班“诡计”，又无力反抗，被剥夺感暗生，混合失落、自怜、谄媚、暗讽与白日梦的群体呓语。

《感身空》虽然是合唱团出品，但传播形式不仅仅是声乐，而是集合了声乐、形象、表演、弹幕等多种形式的多媒体影像作品。从观感上它更像是一部歌剧，塑造形象、设置情节，通过一种更加具象的声情并茂来与受众分享一种体验，一种自我认知。叙事上，它是第一人称的口吻，加上团员们“狗”的装扮，有种自嘲意味，让人会心苦笑，又让人心生爱怜。这只“加班狗”的自言自语并不是狂吠，它更像一种撒娇式的哼哼唧唧。它的风靡，就像深夜中一声狗吠，引得整群狗的嚎叫，一个群体自我意识的共鸣。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d0316t6ad1b&width=500&height=375&auto=0《感觉身体被掏空》视频

“加班狗”

专业分工中卑微的一环

《感身空》的片头是一组时下流行的“葛优瘫”照。在《我爱我家》中，对这位“二混子”纪春生同志，傅明老人有个中肯的评价：“你今天这幅样子，社会是没有责任的，全赖你自己。”可反讽的是，就算是放弃自己、“让我尽情虚度人生”的“颓废”，在今天也成了一种奢侈的文艺范儿。你有的选吗？

歌曲开头听起来很像王心凌《睫毛弯弯》的前奏，虽然金承志说那来源于一个功夫游戏的音乐，可还是让我想到《睫毛弯弯》的旋律，那太像下班前夕的激动心情了，“心动的世界变得好好玩”。

可是心还没有动起来，旋律就急转直下了，像泄了气的皮球，尽是失落。看看窗外夜幕笼罩的朝阳公园，广场舞者都开始休闲生活了，可“加班狗”还在公司，“枯藤老树昏鸦”，“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悲凉油然而生，落魄流浪感阵阵袭来。难道这就是自己的青春吗？答案是：“当花瓣离开花朵”。

《暗香》是电视剧《金粉世家》的主题歌，演绎的忧郁、徘徊又唯美到窒息的情感正像“加班狗”的身心矛盾。《金粉世家》讲述的是北洋军阀内阁总理之子金燕西和清贫女子冷清秋之间的爱情悲剧。冷清秋嫁入豪门，对各种礼节却一概不知，更受金公馆内矛盾牵连，但忌惮金家的权势，无力反抗，只能委曲求全。面对金燕西的冷落，冷清秋的选择，要么是把自己软禁空房，与世隔绝，要么就逃离，投入新生活。最终冷清秋选择了逃离，而家道中落、醒悟过来的金燕西再寻冷清秋已不可得，远渡重洋告别了伤感之地。

这境况与“加班狗”又何其相似，身处朝阳公园CBD的都是国际化大公司，可这满眼繁华似乎都与自己无关，还要面对专业规则的调适与激烈的内部竞争，自己只是偌大公司专业分工中卑微的一环。同样，要么是限制在工作环节中与世隔绝，要么是逃离。

“无力公开反抗”

使用弱者的武器，假装顺从

《感身空》的第二部分是“加班狗”用“弱者的武器”与老板加班“诡计”斗智斗勇的重现。

老板是什么样的老板？名字叫大卫，眼神儿像黑背，下午六点正是下班的时间，他却准时出现，手里还端着热腾腾的咖啡，问大家要不要开个会？

大卫这个名字在《圣经》中是以色列联合王国的第二代国王，有“被爱的”、“蒙爱者”的意思，是个牧羊人，是上帝选中的王，曾建立了统一的以色列王国。这正如国际公司“老板”的身份特征，他们是职业经理人，被公司选中，在公司内部也有着至高的权力。

黑背则类比“老板”的职业特征。黑背出身德国牧羊犬家族，聪明、敏感、精力旺盛，对工作充满渴望和热情，而且感情丰富，不敌对，是世界公认的最优秀的工作犬，能跟训练者有很好的配合。

“加班狗”是什么样的状态？工作上不但是没有空闲，忙到“十八天没有卸妆，月抛带了两年半”，而且时间不规律，“作息紊乱”、“越来越胖”。生活上，家住在北京北五环的“回龙观”。这是亚洲最大的社区，常驻人口30万，每天起来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人山人海的“早高峰”。就算回到家中，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只能找柔软的沙发来寻求安慰。回龙观的房子在北京的房子中是性价比相对高的，这暗示了这个人群经济基础薄弱，却又对生活质量有要求的矛盾。就算如此，内心还是有“精英意识”的“匠人情怀”。

老板又是怎么控制员工的？除了刚性的KPI这种考核方式之外，还有时间上的控制，下午六点准时拿着热腾腾的咖啡前来，这明明是精确计算好时间的嘛，再有就是软性的职业意识形态层面的控制，“热爱工作”、“喜欢学习”，甚至不吃饭、不睡觉，永远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正如马尔库塞批判发达工业社会指出的一样，在这里，老板就是通过这些刚性、柔性的方式来压制员工内心的否定性、批判性、超越性，压制想象和追求与现实生活不同的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加班狗”对老板的控制也是心知肚明，但无力公开反抗，只能使用“弱者的武器”——假装顺从、放下匠人情怀、卖萌。

“宝贝，加班吧”这句话，老板一说出口，就万念俱灰，感觉身体被掏空，正在于对于这种日常生活中的控制和反抗，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我们不敢公开反抗，又无力挣脱，“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在最后的总是老板。

正如索尔尼琴科所言，“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我们也知道其实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他们也知道我们是假装他们没在撒谎……这是现状。大家彼此靠谎言，而且互相都确知这是谎言来度日。” 

“另一种可能”

去“云南”就自由了吗？

挽救崩溃的方式是想象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去云南，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回龙观，离开这种拥挤、孤独、焦虑的生活方式，寻求一种快乐至上的生活方式。

“欧嘿呀欧嘿呀”的旋律来源于林志颖的《快乐至上》，这是林志颖主演的首部电视剧《绝代双骄》的主题曲，同时这首歌也是专辑《稻草人》中的歌曲。这三者几乎涵盖了“加班狗”的内心世界。

能到CBD国际公司工作的人，大都也是“天之骄子”的高知人群，也是现实社会的精英。这是他们内心的自我身份认同，可国际化公司的工作分工明确，流程清晰，监督有力，强调工具理性。个人感受压抑到就像没有感觉的“稻草人”，可我不是个“稻草人”——“不能爱不能说”，“没人爱没人懂”，“不做梦不还手”。这正如《绝代双骄》中两个主角的命运交汇在一个人的身上，一面是外表光鲜的“花无缺”，却受人支配，一面是在“恶人谷”长大的“小鱼儿”，调皮捣蛋却快乐自在，二人本是同胞兄弟，却上演一出亦敌亦友的悲喜剧。

“我不想被困在里面”，我要去云南，要过“只要开心就好”、“快乐至上”的生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一个人悠哉的很哪，管不住的心，想到哪就去哪，感觉乱有自尊”，而且，“经过的城都有温暖我冰冷的人”，没有那么多心机，没有那么多顾虑，干脆做个“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挣脱束缚，“快意飞马”的自由感。

还要带上我爸爸，体会家的温暖。不过这也曝露了“加班狗”的情感状态，这样快乐的私人旅行，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还是只“单身狗”。

整个第三部分，伴随着拍手、跺脚打出的节拍，个人在这种整齐划一中融入集体，获得一种力量感，心中不断重复“不要加班”这个诉求。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似乎是获得了一种自由，可这种自由是想象逃离现实城市和生活环境的自由，却不是改变现实劳动制度和生活秩序的自由。看似有了一种自主权，可逃离这个环境，去云南真的就能获得“快乐至上”的生活方式吗？正如网友的回答，“在云南，我们也是要加班的！”

“白领中产的白日梦”

从自言自语到集体意识

整部作品都充满反讽和自嘲的意味。采用合唱这种严肃音乐的形式，如洪钟大吕，歌颂的却是充满剥削和压抑的工作和日常生活方式；即使是老板、员工彼此对日常工作中的剥削和抗争都心知肚明，却依然遵循着老板设定的游戏规则，就算用最私人的亲情理由，也不能对抗公务加班要求；即使是狗的装扮，也是毛茸茸的可爱卖萌狗，不同于威严的黑背；即使是想象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也只是选择逃离的自由，而不是改变现实的自由。

与阿多诺批判的具有社会粘合剂效果的美国流行音乐不同——“感伤音乐的实际效用在于，它使人认识到自己理想的破灭并从中获得一时的精神宣泄。”“所谓音乐的宣泄作用只是它给听众提供了感知情感的契机，而这种情感只局限于灰心失望的情绪。情感音乐成为念叨‘来，哭吧，我的孩子！’的母亲的翻版，它是大众宣泄的工具，正是这种宣泄保证了人们思想的整齐划一。流泪的人们不会比坚持前进的人反抗得更持久。让听众承认自己不幸的音乐使人们通过‘宣泄’甘心依附于固有的社会秩序。”

《感身空》在网络的风靡，把白领中产人群的自言自语汇流成了一种集体意识的公开表达。它让私人的感伤共鸣成了一种集体的哀怨，形成一种控诉，但又不止于完全把自主权交给他人的哀怨，而是以想象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的集体狂欢来宣示自主，完成一种情感宣泄。如作者金承志所言，“我觉得这更像是一首应援歌，而不是吐槽歌。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说第一遍听会笑，第二遍听会哭。我相信如果第三遍听，他会有勇气的。”

但这种勇气限定在选择逃离的自由，而不是改变现实规则和秩序的自由，终究还是一场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