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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肉眼所见,皆为虚妄

好文拾遗 2021-07-28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蒋勋 Author 蒋勋

来源:蒋勋 (ID:jiangxunfm)作者:蒋勋

01 肉眼


《金刚经》里,佛陀问须菩提:“如来有肉眼吗?”须菩提说:“是,如来有肉眼。”


我听到峡谷水声,水声当然就是水声了。肉眼所见的种种形色,肉身的耳朵所听到的声音,肉身的鼻腔所嗅的气味,肉身的舌根所尝之味觉,肉身的肤触感觉到的痛或痒,如来与众生也都一样吧。


那么,如来听到的水声也一样吗?


佛陀又问须菩提:“如来有天眼吗?”须菩提说:“是,如来有天眼。



窗外谷川岳山巅犹有年前残雪,邻近居民说,水上冬季雪大,整个峡谷都被冰雪覆盖。我在旅邸厅堂也看到几张雪景的水上摄影,的确是白茫茫一片,与夏季绿色的蓊郁不同。冰雪凝结,不知那时是否还有水声?


人的肉眼所见是有局限的,如果有机会从天地自然的高度去看,如果有机会以天眼看世界种种,或许会是很不一样的形色吧?


民间瞎子摸象的寓言来自印度,摸到尾巴说绳子,摸到肚子说墙,都是瞎子执着一隅的限制。他们肉身所见所触是真实的,却蔽障了天眼观照的全面,他们看不见完整的“象”。



《金刚经》法会上佛陀与须菩提关于肉眼、天眼的对话使我想了很久。那些盈耳的水声,凝结成冰雪,听觉就不再是此时我肉耳听闻的状况了吧。


大暑前后晴日清晨,有机会看到峡谷几座山峦间一丝一丝山岚升起。云舒雾卷,那像是水的另外一种声音。


川流之水若不奔流在陡峻峡谷崖石间,不翻腾成激溅的湍濑,而是升在空中,成雾成云,成霜雪雨露,也有各种肉眼所见的不同形色,那也会是如来天眼所见吗?


肉眼常有所蔽障,认定是水,就不能认识云、雾、霜、雪。定义也常就是执着,画家画风景,要先取视角,用手指比划,找坐标焦点。



视角一旦固定,当然就是局限。肉眼见一树,无法见林。肉眼俯瞰山下,就无法仰观山巅,都是执着视角的局限。执着于单一视角,往往就看不到宏观全局。


但因为执着,无法检查觉悟到自己的狭隘限制。瞎子就要骂别人错,彼此争吵起来。除非可以从肉眼扩大到天眼。


十一世纪的郭煕在《林泉高致集》里提出了平远、高远、深远的多透视点绘画观点,启发了宋代山水画从肉眼升高到天眼的视野。


视角受限于点,从视角的执着扩大,视野才有全面观照,宋元最精彩的长卷山水也才因此产生,从单一视点变成全局的浏览。

 

 

02 慧眼


佛陀继续问须菩提:“如来有慧眼吗?”须菩提说:“是,如来有慧眼。”



峡谷水声仍然潺湲不断。如果水凝结成冰、漂浮如雪,如果水升华成空中云岚变灭,我们肉眼所见、我们天眼所观,是不是也一样都受了限制?慧眼可能是更深一层对色、受的透视吗?


静坐诵经,觉得潺潺水声像佛说法,有千二百五十人俱,可以是如此一次因缘道场。


周末水上来了一些都市游客,也是来避静消暑的吧。想到这两天东京居民多出外度假,应该人少,就又乘车沿利根川向关东去。

同一条川,几天前沿江上溯,今日顺水而下,沿路所见,风景不同,心境不同,老夫妇不在菜田工作,墓地也空无一人,有点怅然,但当然是自己执着。


在东京有竹久梦二画展,作品不多,有几幅是他为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赈灾画的条幅,穿着紫灰条纹和服的女子坐在树下,眼神有迷惘怅然。梦二当时大概也无心想画,只是惦记废墟上受灾的众生吧。



画展场地就在东京大学对面,顺路就去看了记忆里特别喜爱的几株老银杏,秋天来过,一片金黄,此时扇形叶片也还是葱绿。


一位老长辈二战时在东京帝大读书,战后回到台湾。他晚年常跟我说起帝大正门对街有一叫Rouault的小餐厅, 只卖咖啡和咖喱饭, 学生常窝在店中一天, 读书、记事、聊天或听音乐。


我意外这餐厅还在。小小门面,进去吃一盘咖喱饭,喝一杯咖啡,好像对面还坐着二战时青春却忧愁的一个台湾青年没有回去的魂魄。



03 佛眼


佛陀关于肉眼、天眼、慧眼的问题还没有结束,他继续问须菩提:“如来有法眼吗?”须菩提回答说:“如来有法眼。”



我沿利根川最陡狭的诹访峡谷漫步,如此靠近,水声与岩石都在眼前。生命里有一次这样对话的因果,是因为水上,还是因为《金刚经》?


从肉身的眼睛看到的一切色,从肉身的耳朵听到的一切声,从肉身的鼻腔嗅到的一切香,从肉身的舌根尝到的一切味,从肉身的触觉承受到的一切痛痒爱恨,本质上只是自己心中虚拟的一场场幻象吗?


幻象里有这么真实的亲人的拥抱,有这么真实的骨肉身体断裂破损的痛,有这么真实的无助的呼叫,有这么真实的欢悦狂喜激动,贪恋的父母爱人、妻女儿孙,嗔怒的仇恨,紧紧抓住不肯放手的人或物质,不肯放手的荣誉或耻辱,赞美或诋毁……



如果有一双眼睛可以透视到更深的本质,就可以放手了吗?


譬如,看着在庭院玩耍的五岁女儿,天真烂漫,爱到不能放手,但是,如果有一双眼睛,可以看到她的下场与遭遇,那会是一种法眼吗?我竟然想到的是《红楼梦》一开始关于甄士隐与女儿英莲的画面。


夜晚熟睡,水声不断,水声里听到一块顽石,陷在巨岩孔穴中,被岁月磋磨。顽石日夜旋转,在水流里磨转成圆球。长久以来,石球继续旋磨着壶穴窟窿,水声里就有着圆石与窟窿旋转摩擦碰撞的轰轰声。



我嗅到尸骨腐烂间有一种气味,只是肉身化解,离散成不可见、不可触摸、不可听闻的更细小的微尘,比沙更小,比微尘更小。


佛陀追问须菩提:“如来有佛眼吗?”须菩提说:“如来有佛眼。”


我想泪水,无论多么安静,其实也是一种水吧!也可以在仿佛峡谷巨石的坎坷阻难间奔腾倾泻或潺湲婉转,找它应该找到的归宿。


然而佛陀问须菩提:“如来看到的恒河之沙也是沙吗?


须菩提说:“是沙。”



如此简明,一目了然。佛陀从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一直修行到了佛眼,他眼中看到的沙,恒河之沙,也还是众生看到的沙。


恒河中有多少沙数?可以一一细数吗?数字计算可以穷及虚空间无数更多河流,更多河流里多如细沙的众生之心吗"?


清晨静坐诵经,只是听一次水上水声,把佛陀与须菩提的对话复习一遍。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本文选自《舍得 舍不得》

-END-

作者介绍:蒋勋,华人文化教父,代表作品《蒋勋细说红楼梦》《孤独六讲》。致力于美学和文化传播,用声音治愈数千万人。好文拾遗经授权发布,开白请联系原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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