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推荐|王月婷:“降”的音义考释与上古汉语变读规则
“降”的音义考释与上古汉语变读规则*
王月婷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提要 三条变读及句法规则:(1)自主不及物的动作动词的使动从不变读,(2)“V+非受事”动词变读去声,(3)同一动词若同时进入“于”字结构、双宾A式,则后者变读去声。现有材料:(1)“降”原本是自主不及物的动作动词,其常见及物结构(例如“降祸”)其实是使动用法,(2)同时兼有“于”字结构(例如“降祸于周”)、双宾A式(例如“降之百福”)。综上得出:双宾A式“降之百福”的“降”读见母去声其实是去声变读,由此反推则“降祸于周”的“降”及其原始词皆读见母平声。《诗经》《楚辞》押韵、《篆隶万象名义》等可为证。进一步观察得出:“邯郸降匣平”即“邯郸人(不情愿地)从城中降下”(后世释为“投降”),这是事件的弱势方充当主语,属“客方”句式、“降”变读匣母平声;若事件的强势方充当主语则为“晋降彭城”(即“晋使彭城人从城中降下”),是为“主方”句式、“降”应该读见母平声。
关键词 上古汉语 异读 降 “于”字结构 双宾式 主方-客方
1理论背景:相关变读规则及句法规则
考察古汉语音义,必牵涉异读。本文所谓“异读”(为行文方便亦称“变读”),前贤或以四声别义、变调构词等称之,其特点是:原始词通过改变读音以改变其原有的意义或用法。异读的大量收录最早见于唐代陆德明的《经典释文》,不过读音上的区别却远自上古(周祖谟1945,孙玉文2000,王月婷2014a)。从现存材料来看,这种异读是成系统的、有规则的,而且跟上古汉语的句法密切相关。本文主要涉及两条变读规则、一条跟异读相关的句法规则。
规则一:自主的不及物的动作动词的使动,从不变读(王月婷2013)。[1]综合原始词的语义特征、异读表现,可以发现古汉语中的“使动”其实应该三分,如下表所示[2]:
“走精上芒卯”即“使芒卯走”(不同于下文以目的地为宾语的“走精去固宫”),其原始词是自主的、不及物的、动作动词。这类用例,其使动用法跟原始词读同一个音。下文(2.1)将会提到,“降”亦属这种情况。
规则二:“V+非受事”动词变读去声(王月婷2014b,2017,2020)。古汉语异读系统中,动词后跟受事从不变读,即使这个受事在句法层面或隐或现,如“食不语”“食肉”等。但其后如果紧跟非受事,[3]则变读去声,细分有如下几个小类:
(1)“不及物—及物”变读:①增带目的地,如“奔走精上-走精去固宫”“疾趋清平-趋清去隅”等,②增带对象,如“呼号匣平-号匣去申叔展”“豺狼所嗥匣平-来瞽…皋(嗥匣去)舞”“下匣上而飲-(将求于人)则先下匣去之”等,③增带情感的指向物,如“田畯至喜晓上-赵文王喜晓去剑”等。也有名词变读及物动词的用例,如“取妻清平-齐侯请妻清去之”“父子精上-子精去庶民”等。
(2)“及物—双及物”变读:①增带与事,如“赏善不遗以平匹夫[4]-宁王遗以去我大宝龟” “子不语疑上怪力乱神-吾语疑去女礼”“君分非平国以禄之-分非去之都城”等。②“内向动词—外向动词”变读(字形或已分化),此术语取自梅祖麟(1980):“内向动词所代表的动作由外向内,如‘买’,外向动词所代表的动作由内向外,如‘卖’”。[5]同类用例又如“东土受禅上年-帝授禅去我佑”“贷透入米-贷透去子三百金”以及“假见上-见去”“借精入-精去”“乞溪入-溪去”“学匣入-匣去[6]”等。③“自动—使动”变读(字形或已分化),如“群臣饮影上酒-晋侯饮影去赵盾酒”“七月食船入瓜-食邪去我农夫[7]”“视禅上其所以-示船去之璧[8]”等。
概而言之,即“V+非受事”动词变读去声,这是由“去声”的“指向”功能所决定的。上古汉语的去声,很可能由*-s尾演变而来(Haudricourt 1954,Forrest 1960,Pulleyblank 1962)。据沃尔芬登(Wolfenden 1929)研究,跟汉语同源的藏语里的s缀最初应与动词的方向有关,属于方向范畴。就动词而言,仅少数趋向动词有语义蕴含的固定方向,大多数动词在语义上是不蕴含固定方向的,那么当它需要指向一个方向的时候,就加上这个指明方向的s,同时涉及一个其语义原本不蕴含的论元。后来又从“方向”进一步扩展到目的地、对象、与事等。这个s附着在动词上,沃尔芬登(Wolfenden 1929:38)认为它标记动词的“指向”功能(directive/direction)。在古汉语异读系统中,则表现为“V+非受事”变读去声。
规则三:同一动词若同时进入“于”字结构、双宾A式,则后者变读去声。这其实是规则二的延伸,单独列出是为了强调。“于”字结构,即以“于”为标记的与格句式,例如“献豜于公”“降祸于周”等;双宾A式,即“V+与事+受事”,例如“宁王赐我大宝龟”“晋侯饮赵盾酒”等。上二者皆属双及物结构,跟英语有两种“与格”句式相类,但句法表现却明显不同。
英语中存在与格交替现象,譬如:既可以说give you a book,也可以说give a book to you。但是,从传世文献来看上古汉语却不可以(潘秋平2010,2015)。举例来说:“赐”只能用双宾A式(如“宁王赐我大宝龟”),不能用“于”字结构;而“献”只能用“于”字结构[9](如“献豜于公”),不能用双宾A式。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赐”是上对下的封赏、不容拒绝,而“献”是下对上的供奉、可以不接受;也就是说,“赐”对与事的支配力强、而“献”对与事的支配力弱。类似的句法对立现象亦见于“语-言”(吾语女礼-言之于君)、“夺-取”(夺之牛-取之于民)等。这说明上古汉语中这两种句式意义不同、不可互换;换言之,即上古汉语中同一动词不能同时进入这两种句法结构。
那么,倘若某个动词既可以进入“于”字结构、又可以进入双宾A式,则有两种可能:(1)历时现象,即同一动词的这两种句式并非出现于同一时代。例如“问”,《左传》用“于”字结构“问礼于皇武子”,《史记》则用双宾A式“问相国何为”(车淑娅2000,2004);(2)若同时出现,则跟异读相关。以梅祖麟(1980)提出的“内向动词-外向动词”为例(例如“受禅上-授禅去、贷透入-贷透去、学匣入-敩匣去、乞溪入-乞溪去、假见上-假见去”等),其特点是:内向动词-外向动词原本是同一词的不同形式;内向动词用“于”字结构、读非去声,如“受命于天”“往贷粟于河监侯”“学讴于秦青”“乞籴于秦”“假羽毛于齐而弗归”等;外向动词采用双宾A式、读去声,如“子犯授公子载璧”“贷子三百金”“乞其夫钱”“天假之年”等。
接下来,即依据上述三条规则,结合既有材料,推导“降”原本有见母平声一读,并提供相关证据;然后在考释出新音的基础上,全面阐释“降”的音义匹配关系。
2 上古汉语中“降”的音义
2.1 “降”有见母平声与见母去声配对
“降”,最常见的是见母去声、匣母平声两读(此外还有匣母去声一读,用于专名及假借,本文不作讨论),前者是降落义、后者是投降义。但本文认为,“降”还有见母平声一读,这可以根据变读规则、句法规则推导出来,《诗经》《离骚》押韵、《篆隶万象名义》等亦可为证。试析如下:
(1)“降”,原本是自主的、不及物的、动作动词,义为“从高处走下来”。甲金文中,“降”与“陟”正相对,作两脚沿阜下行之形——
(2)该动词有使动用法,根据规则二可知,其使动不变读,例如《尚书·伊训》“皇天降灾”即皇天使灾降落,《诗经·小雅·节南山》“(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即(昊天)使此大戾降落。
(3)二价使动词用“于”介引目标对象(即“与事”),形成“于”字结构,例如《尚书·君奭》“天降丧于殷”,《左传·昭32》“降祸于周”。以上诸例一脉相承,读音亦相同。
(4)同时“降”还用于双宾A式(即“降+与事+受事”),如《合集》10171正“帝其降我艰”,《英》1141“(帝)降兹邑𡆥”,《诗经·鲁颂·閟宫》“降之百福”,《左传·成16》“神降之福”。
根据规则三,(3)(4)两组用例若同时出现只有一个可能,即(4)“降+与事+受事”中“降”变读去声。“与事”也是非受事,所以这也符合规则二“V+非受事”动词变读去声。第(4)组用例变读去声,即常见的见母去声;由此倒推回去,则第(3)组用例读见母非去声,(2)(1)与之相同。
见母非去声究竟指哪个音?应该是见母平声,诗韵可以为证。《诗经·大雅·旱麓》:“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生民之什·凫鹥》:“凫鹥在潀,公尸来燕来宗。既燕于宗,福禄攸降。”据王力《诗经韵读》,前者以“中”“降”为韵脚字、后者以“潀”“宗”“宗”“降”为韵脚字。“中”与“潀”“宗”皆读平声,唐作藩(2006)指出这里的“降”也读平声。已知:“降”有匣母平声一读、记录投降义,与此处“福禄攸降”(即福禄降下来)语义不合,因此更合理的解释是此“降”读见母平声。类似押韵现象亦见于《离骚》:“帝髙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这里“降”“庸”相押,皆读平声,而又不可能是匣母平声——因为语义不合(读匣母平声的“投降”是不情愿的,而人的“降生”是情愿的[11]),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见母平声了。
“降”的见母平声一读,亦见于《篆隶万象名义》:“降,皷恭反,落也、归也。”“皷恭反”即见母平声,“落也、归也”是原始词的引申义。综上,语音有记载、音义相吻合,则此音可信。需要注意,“降,落也”“降,犹下也”“降,和同也”皆是传统义训,不可理解为声训,理由是:(1)“落”“下”“和”跟“降”韵部相差太远(“落”是来母铎部g·raag,“下”是匣母鱼部graas;“和”是匣母歌部gool;而“降”是见母/匣母冬部kruuŋs/gruuŋs);(2)“降”跟“下”“落”“和”的核心语义不同,论元结构也不同(简单来说,“下”原本指方位,变读去声时有方位比较义,例如“下王后一等”;而“落”本指草木凋零,是不自主的动作,“水落(石出)”“落井(下石)”仍可见主语的不自主性)。
综上所言,“降”的相关音义关系可作如下梳理:“降”原本是自主的、不及物的、动作动词,如“(陟则在巘)复降在原”“甘雨时降”等;由此发展出使动用法,如“皇天降灾”(即皇天使灾降下),这个二价使动词用“于”介引目标对象,如“天降丧于殷”。以上诸例一脉相承,皆读见母平声(符合规则一)。与之相对的则是“帝其降我艰”“(帝)降兹邑𡆥”“降之百福”诸例:这些用例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动词后紧跟与事,因此变读见母去声(符合规则二)。如下表所示:
2.2 “降”的见母平声亦跟匣母平声形成异读配对
上文(2.1)论证了“降”的见母平声一读记录原始词及其使动用法——“皇天降灾”“(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天降丧于殷”“降祸于周”等。[12]除此之外,“降”还有另一类使动用法,且看用例《春秋·庄30》:“(秋七月)齐人降鄣。”《左传·襄26》:“晋降彭城而归诸宋。”上两类“使动”有同有异:
(1)相同之处:它们都是原始词的使动用法(因此皆读见母平声)。第一类用例上文已论及,这里重点分析第二类,以“齐人降鄣”为例。如果从“降”的本义“降下”着眼,“齐人降鄣”即“齐人使鄣人降下”,这跟事实相吻合:古代城高,攻伐者在城下,如果对方战败、必从城中下来,就攻伐者视角而言即“使对方降下”,《谷梁传》即云:“降,犹下也。”也即,“齐人降鄣”同样是“降”这个自主、不及物、动作动词的使动用法,所以也读见母平声。
(2)不同之处:第一类使动用例中动词的役事宾语“灾”“大戾”“丧”“祸”的所指都是不自主的,第二类使动用例中动词的役事宾语“鄣”“彭城”的所指具有一定自主性。如下表所示:
正因为第二类使动用例的役事具有一定自主性,所以它也可以充当句子的主语,例如《左传·哀4》:“(九月,赵鞅围邯郸。)冬,十一月,邯郸降。”“邯郸”指邯郸人。《左传·昭15》:“(围鼓三月,)鼓人或请降。”战败者从城中下来,该“降”为不及物动词;或用“于”介引投降的目标对象,例如《春秋·庄8》:“(夏,师及齐师围郕。)郕降于齐师。”亦或不用“于”介引,[13]例如《左传·僖25》:“乃降秦师。”《左传·宣15》:“使解扬如宋,使无降楚。”《左传·襄1》:“彭城降晋。”以上诸例即后世所说的“投降”,读匣母平声,至此则形成见母平声与匣母平声的异读配对。
接下来把这一组异读所关联的用例予以对比,从而进入本小节的主体部分。相关对比如下表所示:
如果把第二组用例中的“郕”替换为“鄣”,可以更清晰地看出上下两组用例其实处于同一事件当中(姑且称其为“投降”事件),该事件拥有力量强弱不同的双方:(1)力量强者(本文称其为“主方”),是整个事件的主导者、控制方,由它充当主语形成的是第一组用例;(2)力量弱者(本文称其为“客方”),也能自主发出动作,但其自主性受限,因为它处于强势一方的控制范围,由它充当主语形成的是第二组用例。也即,这两组用例其实是同一事件分别从主方、客方称说,它们使用同一动词但读音有别。
类似现象亦见于其它用例,譬如“教学”事件:教学过程中既有教者、又有学者,其中教者占主导(是为“主方”),学者虽受控于教者但仍有一定自主性(是为“客方”)。同一“教学”事件,可以分别从主方、客方称说:就主方教者来说是“教见平宵/见去宵”,就客方学者来说是“效匣去宵”、是“学匣入觉”。[14]“教”与“效”“学”同出一源(王力1982:300),读音有别、字形分化。或认为“教”是“学”的使动,此说未安之处在于:(1)古汉语异读系统中及物的动作动词的使动变读去声(详上文表1),“教-学”与此不合;(2)“学”有变读去声的使动词“敩匣去”,不可能再以“教”表使动;(3)如果以“教”为“学”的使动,则无法解释“教”与“效”的关系。这也可以反证,“晋降彭城”也并非“彭城降晋”的使动(下文3会进一步提到,把前者理解为后者的使动跟事件本身不合),它们皆属“主方-客方”变读模式。
这种模式的本质即同一事件分别从主方、客方称说(亦即主方、客方分别充当句子的主语);它们使用同一来源的动词但读音有别。这种现象可以用“有标记组配”理论来解释。陈平(1994)曾列出从典型施事到典型受事的连续统:“施事>感事>工具>系事>地点>对象>受事”。按照这个连续统,越靠近左端的越倾向于充当主语,越靠近右端的越倾向于充当宾语。沈家煊(1999:201)指出:“主语和施事有一种自然的关联,宾语和受事也有一种自然的关联,而主语和受事、宾语和施事缺乏自然的关联,都是有标记的组配。”
就“投降”事件而言,主方句式是强势方(致事)使弱势方(役事)从城中降下,“致事”比“施事”更倾向于充当主语,因此属无标记组配(读见母平声);客方句式着眼于弱势方(役事)不情愿、半自主地从城中降下,“役事”(或称“对象”)充当主语,属有标记组配,这个标记体现于动词读音的改变(变读匣母平声)。由此形成“见母平声-匣母平声”的“主方-客方”异读模式,详上文表4。可是后来,“降”的见母平声一读消失了,下文继续该问题的探讨。
3 从“降”在《经典释文》中的音注观其见母平声的失落
唐代陆德明的《经典释文》(以下简称《释文》),是一部集大成的音义书,“降”的见母去声(如字)、匣母平声两读皆有收录,但未有见母平声。经由上文分析已知,(1)去声具有指向功能,“降”的见母去声一读用于“降+对象目标(+受事)”结构,(2)匣母平声一读用于客方动词,通常释为投降,与此二者相应的则是(3)见母平声一读,用于原始词“降下”(自主的、不及物的、动作动词)及其使动用法“使……降下”。见母平声一读的失落,势必会带来注音上的一些问题,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投降”相关义皆注匣母平声,客方句式、主方句式不作区分。客方句式如《左传·昭15》:“围鼓三月,鼓人或请降。”《释文》:“降,户江反。”《左传·庄8》:“郕降于齐师。”《释文》:“降,户江反。”《左传·襄元》:“彭城降晋。”注:“彭城降。”《释文》:“降,户江反,注同。”主方句式如《左传·襄26》:“晋降彭城而归诸宋。”《释文》:“降,户江反。”《春秋经·庄30》:“齐将降鄣。”《释文》:“降,户江反,下文注同。”《周礼·夏官·环人》:“(环人)降围邑。”《释文》:“降,户江反,注同。”
为主方句式注匣母平声,大概是把它当作“投降”的使动用法了,《左传·庄30》“秋七月齐人降鄣”晋代杜预注即云:“盖齐遥以兵威胁使降附。”如此解释语义亦可通,但问题在于:就事件来说,肯定先有外界施压、后有“投降”,而不是像杜预那样以“投降”为原始词、由它滋生出“使降附”。如果解作“齐人使鄣降下”,一切豁然可通:(1)古代城高,攻伐者在城下,若是打败了对方,必是使对方降下;(2)主方行为“使……降下”,由原始词“降下”发展而来,不变读;倒是客方(亦即使动用法中的役事)因受主方威压,不情愿但自主地发出“降下”这一动作,由于是客方充当主语、属有标记组配,所以变读匣母平声——后世释为“投降”。因此,把“齐人降鄣”解作“使投降”是后人的重新分析,匣母平声很可能是根据这种重新分析作出的音注。
(2)应该读见母平声的“降下”和役事不自主的“使降下”(即表3的使动Ⅰ),或注见母去声,或兼注匣母平声。注见母去声者如《尔雅·释诂》:“陨、磒、湮、下、降、坠、摽、蘦,落也。”《释文》:“降,古巷反。”兼注匣母平声者如《左传·昭元》:“迟速本末以相及,中声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弹矣。”《释文》:“音绛,下及注同,罢退也,或音户江反。”《尚书·盘庚下》:“用降我凶德,嘉绩于朕邦。”此例中“我”是领有者,“降我凶德”即使我凶德降下,《释文》:“降,工巷反,徐下江反。”
注见母去声,概因它跟见母平声一读语义相近;注匣母平声,概因它跟见母平声声调相同——尤其在涉及押韵时,甚至有单注匣母平声者(但语义不合),如《诗经·大雅·凫鹥》:“凫鹥在潀,公尸来燕来宗。既燕于宗,福禄攸降。”此“降”义为降下,《释文》:“降,户江反。”《诗经·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这里“我心则降”跟“忧心忡忡”对言,反映了由提心吊胆到心“放下来”这一过程,依义应该读见母平声,《释文》:“降,户江反(匣母平声),下也。”
综合上述,可以发现大致有如下倾向——原本应该读见母平声的“使动”分化明显:(1)使动Ⅱ类(详上表3),即役事有一定自主性、跟“投降”义相关的那类,读成匣母平声;(2)使动Ⅰ类(详上表3),即役事不自主的那类,或读成见母去声(语义相近)、或读成匣母平声(为求押韵)。注音不稳定,恰可以说明见母平声一读的失落。为什么失落?滥觞很可能是“主方-客方”变读模式衰落、主方句式被重新分析为“使投降”(详参王月婷2020以及上文2.2),当然“去声”功能的衰落也在推波助澜。
言而总之,《释文》音注未必能反映上古汉语原貌。异读不断衰落、也时有混淆,所以我们只敢说“具有(或不具有)某特征的用例从不变读”,但不敢说“具有(或不具有)某特征的用例必定如何变读”,否则保不齐就有哪个用例因异读丢失而成为反例。
4 余论
以上,笔者根据三条变读及句法规则,结合既有材料,推导出“降”原本有见母平声一读,该读音得到了《诗经》《离骚》押韵、《篆隶万象名义》等的支持;又借由见母平声一读的发掘,进一步观察到“降”除了“见母平声-见母去声”这组异读配对,还有“见母平声-匣母平声”的异读配对。
这具有以下意义,(1)证明:三条变读及句法规则是正确的;(2)警示:遇到不那么合规则的音义不可硬拗,很可能有失落的异读音或是尚未发掘的音义模式;(3)借鉴:发掘新音的方法可以推广,即以句法结构为线索,以变读理论、变读规则为依据,并参以押韵、字书或方言材料,总有蛛丝马迹可寻。接下来再以“训”“贿”“投”为例,说明如何根据变读规则、句法规则挖掘其去声一读,以期抛砖引玉。
(1)“训”,《尚书》中有“训+于+对象”“训+对象”两种句式,如《伊训》“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训于王”、《旅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训于王”,《无逸》则有“此厥不听,人乃训之”。它们分属不及物、及物句式,按照规则二、规则三,“训之”的“训”后跟对象宾语应该读去声、“训于王”的“训”则应该读非去声。但《广韵》仅收其“许运切”一读(训,诫也,男曰教、女曰训);所幸《集韵》收“松伦切”(训,道也,《周礼·士训》郑司农读)、“吁运切”(训,《说文》说教也,亦姓)两读,恰与《尚书》中的两种句法结构相应。
(2)“贿”,从贝、有声,原本指财物,名词,《诗经·卫风·氓》“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又用于“V+与事”结构,是为二价动词,义为给予对方财物,《左传·文12》“厚贿之”。依据规则二,这个动词“贿”应该读去声;名词则读习见的上声。《广韵》仅收“呼罪切”一读,却兼释二义“贿,财也,又赠送也”;《集韵》则收上声“虎猥切”、去声“呼内切”两读,分别跟上述名词、动词相应。
(3)“投”,原本是及物动词,义为抛掷,如“投袂”“投衡”“子夏投其杖而拜”等,或用“于”介引目标对象形成“于”字结构,如《尚书·大诰》“遗大投艰于朕身”、《左传·僖24》“投其璧于河”。与此同时“投”又有“V+对象”结构,如《诗经·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诗经·小雅·巷伯》“取彼谮人,投畀豺虎”。结合句法结构、变读规则可推知,“投”除了常见的定母平声,应该还有定母去声一读。诗韵可为证。《诗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押句首韵:“投”是侯部字、“报”是幽部字,幽、侯合韵(王力2004:28);“报”读去声,“投”亦读去声。《集韵》亦可为证,该书收“投”的“徒侯切”(定母平声)一读,又将“投”作为读“大透切”(定母去声)的“逗”的异体字,可证“投”亦曾有定母去声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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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月婷,女,1976年1月生,山东莒县人,博士,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古汉语异读-句法-语义。
*本文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8BYY162资助。感谢匿审专家的修改意见。文中如有错讹,概由笔者负责。
[1] 或认为“来”有使动异读,实属误解,这点黄坤尧(1997:103-104,156-158)已说得非常清楚:其去声一读,全为“劳来”作音,对使动用例(如“来百工”、“修文德以来之”等)反而并不作音,这说明“来”的使动义仍读如字平声,去声一读大概由“劳”字类推而来。
[2]指精母上声,下仿此。
[3] 仅限于跟动作指向相关的非受事(譬如位移的目的地、动作的对象、情感的指向、双及物动词的与事等),简称非受事只是为了行文方便。
[4] 此“遗”义为遗漏,“匹夫”是受事宾语。
[5] 黄坤尧(1997:78)称之为“区别关系方向类”,道理实一。
[6] 后起分化字作“敩”,其后紧跟与事,受事非定指则不呈现,如《礼记·檀弓下》:“叔仲皮学子柳。”
[7] 据金理新(2006:398),两个“食”的拟音分别是*sgjeg和*sejeg-s,*-s后来发展为去声。
[8] 据金理新(2006:398),“视”的拟音是*s-dir-ɦ,“示”的拟音是*s-dir-s,*-s后来发展为去声。
[9] 或脱落“于”形成双宾B式(即“V+受事+与事”),如《韩非子·喻老》“得璞玉而献之子罕”。另外,《仪礼》有“献宾”,不过其写定年代可疑,很可能是历时演变所致。
[10] 即“夅”作“降”的声符,而“降”又作“隆”的声符,形成不同的谐声层级。
[11] 古人认为,人的降生其实是某个灵魂的投胎转世。
[12] 同类用例还有《书·尧典》:“厘降二女于妫汭”以及《书·祭仲之命》“降霍叔于庶人”等。
[13] 用“于”者表明“降”这一动作已完成,不用“于”者则强调“降”的动作性。
[14] “学”与“效”的关系笔者另有专文《“教”“学敩”“效”之音义关系》详细讨论(《语言学论丛》即将刊出)。
原文刊发于《语言科学》2023年第2期,因排版格式等略有改动,引用请参考原文,感谢作者提供电子文稿。
编辑:杨 城
审核:李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