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梁:和孩子们在一起,我们是彼此的“小白鼠”
“涂呀·100”:《七律》,4-6岁。白萝卜加色素,感知色彩的变化。
说起学艺术,除了音乐舞蹈,也许大多家长的脑海里只有“画画”。固然,画画是艺术的一种门类,但对于孩子的探索、认知与创造力而言,画画不过是可供选择的一种路径。
艺术家及艺术教育者杜梁,自2006年成立“无限思维·杜梁儿童工作室”以来,运用灵活多样的教学手法,以“跨界”艺术为触媒,积累了十分丰富的儿童艺术教学经验。为此,《打边鼓》邀请杜梁聊聊他在艺术教育中的实践与感悟。依照惯例,问题隐去,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
我曾经是一名小学美术教师,并且有十三年的正式教龄。当时跟人们的普遍认识一样,认为美术老师应该坚守本分,以美术本位论的观念来教书,事实上这是一种自我设限。当2001年到广东美术馆任职时,我在培训中心得到了教学实验上的自由,在那工作的五年,是我的思想由保守到开放的五年。
美术本位论的美术教育,为大众普及美术知识和深究美术专业提供了便利。然而,当下是一个生存互联的时代,我们很难不去关注自身与环境、社会、历史、文化的种种关系。因此,交往、共处和关系等几个关键词就突显出来了。
如果美术教育不是为了让每个儿童长大后都成为美术家,那么躲在美术史背后模仿大师、以作品论长短的美术教育,是不是有刻舟求剑的嫌疑?它究竟是滋养了生命还是剥夺了儿童发展的权力?鼓吹特色不是在颂扬特权吗?
“涂呀·100”:《光影画画》,4-6岁。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孩子们利用遮挡与重叠的关系,通过光线,在墙上随意“画”出了许多形象。
2006年我的大女儿上了小学,她说课间休息的时候,学校不给下楼,操场不可以随便去玩。我理解孩子的委屈,于是就在我们小区里租了两套房,并贯通,作为我们父女俩玩的地方。后来逐渐来了很多朋友的孩子,朋友们希望能持续下去,就商量着分担一些费用,直到今天。
我害怕“艺术教育”沦为某种改造的暴力工具,就像以前铁匠铺里的加工工序。有人以该工序下的那种刻板僵化、矫揉造作、冷漠自私的产品为成果沾沾自喜,还鼓吹可以解放想象力和创造力,甚至还滋养生命。我是个粗糙的人,消受不起那种滋养,所以我本能地会滚得远远的。
以前我跟艺术家三木住得不远,因此我俩常常能在工作室喝一通宵的酒,作为聊天的道具。一次我好奇地问他是怎样仅凭鼻子和舌头,就能准确判断出酒的品质和产地,他说就是多喝。我天真地感叹,怎么能喝遍呢?他呵呵一笑,淡淡地道:“急什么?那是一辈子的事!”
酒能不能滋养生命我不知道,艺术能不能滋养生命我也不敢说。但我可以猜测的是,能够滋养生命的也许无关乎酒或艺术,只有一辈子才可能滋养一辈子吧。
“大地的工作”之第2回:《走进台山南安村,与村民对话》,地点为广东台山。儿童与村民在彼此的脸上“盲画”出自己未来的形象和已经逝去形象。
画画跟画家没有太大的关系,
怎样看待世界才是影响人生的重要条件
每个孩子都爱画画,他们的“天赋”很多,都值得激励和培养,况且没有谁有权力规定该怎么画,那全是个人的心智,就像过家家游戏一样,随心所欲就好。画画跟画家没有太大的关系,而怎样看待世界才是影响人生的重要条件。“创作”也不一定仅限于一幅图画,它的含义是在已知基础上的发展和重组。儿童的世界里没有界限,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享受着创造带来的乐趣,这正是值得成人学习的地方之一。
在儿童的发展研究中,皮亚杰不认为成人直接告知结果的教育,会对认知发展起重要作用。相反,他强调儿童积极独立地去感受世界。维果斯基也赞同此观点,不同的是,他把认知发展视为一个社会调整过程,即儿童依靠成人和更成熟一些的伙伴尝试新的任务。
我在看女儿的画时,会告诉她,我对画面的总体和局部的感受,同时说明那仅是我个人的看法,可能有人和我的感受相似,也可能相反,好不好最终都是要她自己说了才算。当然,我会真诚地告诉她我的理由,比如哪里有什么对比,好在哪儿;哪里使画面失去了平衡,看起来会怎样。
另一方面,我有意地调换她熟悉的材料或工具,制造一些小小的“麻烦”,让她自己去尝试更新成见。在我俩的互动中,她教会了我许多她自创的好玩游戏,比如《秒速画人》《阻力画画》《放屁的作文》等,都具有调动身心精神和情绪的特点。总之,与其说是我辅导了她,不如说我们是彼此的“小白鼠”。
“会画”:《他迟到了》,7-9岁。一句话在“盲画”中被使用不同的材料重复地书写。最后根据每个字墨色的深浅与虚实、高低与大小的区别在心理上引起的不同感受,结合语义朗诵。
宇宙本无界,主观上无论你多么跨界,一说出来(甚至意识到)就永远都有一个“界”字堵在那里。看一个幼儿的日常行为会发现,他们的行为包含了所有传统艺术的类别,比如:涂鸦——绘画;过家家——戏剧;搭积木——建筑;手影——电影,等等。这些行为并不为社会贡献什么物质财富,对成人而言,这不过是娱乐、游戏。
然而,游戏是儿童热爱的“工作”。他们没有界限意识,从早上睁开眼到再次入睡,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闹钟,一刻都不会消停。其转场和动作的变换,过渡得那么平滑自然,从来不需要预先设计,仿佛水到渠成,轻松铸就了一个结构紧凑且具有行为美学的时间整体。这“工作”能够让他们发现和认识新的事物(包括对自我的认识),能够体验和表达感官经验,并且经由超越实现而创造。他们很高兴看到自己有能力,并想让能力变得更大、让别人都知道。
事实上,这份“工作”是身心投入的过程,是促进形成或培养品格的过程。虽然创造并不直接影响品格,但身体的直接投入,培育和提升了感性的力量,其中想象力、判断力、自省力、活力等,是感性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感性力也只有以身体投入来得最直接。
儿童游戏还原了世界的整体性特征,身体实现了认知与创造。儿童的自发游戏,不为丰富艺术的类别和形式而产生,却是教育改革和教育实践者始终不可忽略的依据。
教孩子学艺术,
最好的补品是爱
从儿童发展的角度来说,每个孩子继承的生物基因、孕育的条件、家庭文化和信仰、抚养方式等,都不尽相同,但是作为人类的生命早期,对这个世界的欲求却是基本一致的。儿童害怕约束,拒绝生疏、刻板和高深,喜欢安全、自由、挑战、新鲜、运动、神秘、新奇、变化、丰富、友善等“积极”的事物。这是儿童的价值观。
我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顺应这些价值“挑事”,然后默默离开,在一旁“冷观”。有时候,我会忽然介入,提个问或迅速调整一下物料和空间。有时候,我们正儿八经地开始,嘻嘻哈哈地结束。有时候,我在孩子们还没到来的时候就开始,让他们到达后自觉自愿地缓缓加入。有时候,我有意无意地迟到,利用孩子们的反映作为活动生成的资源和起点。当然,方式、方法变幻无常,但我也有几条自定的原则:
一,要好玩——首先,“好玩”是哲学,轻松自由是人人向往的生存状态。学习是人的本能,后来学习变成了苦役,这是教育的意志和方法造成的。
其二,“好玩”是一种人生态度,它能让人对未来充满期待,激励改变眼前苟且的勇气。
其三,“好玩”是一种教育策略。在资源垄断和唯一正确的教育体制下,学习成为了不可置疑的被动接受,同时也剥夺了学生试错的权利。“好玩”使人的学习本能复苏,让一切困难在爱的鼓舞下变得柔和。
“涂呀·100”:《把它搬到另一个地方》,4-6岁。由轻到重,重复地移动物体,直到身体力量的极限,还能移动它吗?孩子们想出了许多办法。
二,让事物作为引路人——避免命令的不悦和言传的歧义。说教不能促进儿童在身体、认知、情感和社会等任一领域得到良好的发展,身体力行的事物才可能触发想象、创造及人格的塑造。
这一原则的启迪,来自于儿童的“时间整体”,因此我需要根据材料和空间条件考虑如何处置资源,包括材料的大小、多少、轻重、高低、位置等,以及各种材料和空间之间的微妙关系,看如何才可能起到诱导和实现自我教育的作用。我一般都会事先制作特别的教具,就一堂“课”的美学而言,会用六个字来反省一次活动是否流畅有趣,即:启,逗,跳,转,异,和。它们在活动中起着枢纽作用,也分别有其含义。
三,让孩子们对我直呼其名——消除等级,拉近距离。有时候孩子叫我爷爷,家长为了表示尊敬,屡次帮助纠正并正色告诫要叫老师,以致在孩子想跟我交流时,一口气称呼我“老师、爷爷、杜梁”,叫完后反而想了半天,才想起要跟我说什么。礼貌是礼貌本身,有时候并不代表尊敬。
四,永不相同——暗示可能性,扩大经验范围。从1999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用同样的结构复制相同的课题,以致很多不明就里的投资人因此对我失去兴趣(当然,“做大”也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一直坚持用“好玩的事”来要求我的每一堂“课”,让它们具有艺术的气息和教育的功能。
五,不一而终——重视发展的过程,不以作品为目的。比如以孩子们喜欢的运动为例,我至少会有两条途径来组织活动。
一条是直接顺着惯性的理解:从体育的奔跑跳跃,开始挖掘身体的可能性,慢慢会滑向行为绘画,或舞蹈、言说,甚至到单纯的面部肌肉的抽动等身体的局部运动来结束活动。每一次的“转场”(或叫“跨界”),都要让孩子们有超越的体验。
另一条,一开始就超越原有经验:比如物的运动——可能是掉下来或者升上去,也可能是缥缈的烟或滚动的大油桶。物的形态、颜色、声音、质量等,都会召唤孩子们参与其中并与之互动,触发感知、判断和创造,以打破惯性思维,建立新的认知。
师者虽不可以真正的博大精深,但开放的胸怀是温暖每个孩子必需的品格和追求。教孩子学艺术,我想,最好的补品是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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