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节,再看家庭剧发展三十年
作者|肉松
“生活已经这么苦了,为什么还要看这个?”打开《亲爱的小孩》的观众,或多或少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从播出到收官,这部剧持续引发着热议,有观众看完开篇那段时长3分钟的孕肚戏直呼“恐婚恐育”,再看到男女主离婚、禾禾被查出白血病、方一诺流产等情节陆续上演,更是始终揪着一颗心。
在各种讨论声背后,上线于母亲节前一个月的它,也回答了这两天被频繁讨论的问题:成为母亲是怎样一种体验?
编剧孟婕告诉河豚影视档案(ID:htysda),作为已经拥有两个孩子的妈妈,她看了一集就没敢再往下看,但她强调,“不是说它不好,而是因为太好了,导演对生活的洞察非常强,我在想什么时候一定要追完,但现在还没勇气,怕它带着我重温一遍。”
她的反应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作为国产家庭剧,《亲爱的小孩》有着难得的真实和细腻,又一个让人心疼、带有悲情色彩的母亲形象也由此诞生,但也让观众感到纠结:我该如何看待它?
有的人已经找到了答案,这部剧的导演及编剧胡坤收到过不少有意义的反馈,有位演员朋友跟他说,“女性太不容易了,我们应该对自己的老婆好一点”,有朋友看到最后一集决定去中华骨髓库登记,还有患抑郁症的朋友看完得到了纾解,“他们那么难都没放弃,我这点事算什么”。此外,数据也能说明问题,上线后豆瓣开分8.1、爱奇艺站内热度过8000、全网热搜近500……
今日恰逢母亲节,《亲爱的小孩》掀起的波澜更值得一番探讨:除了直面真实,将其拉到更长的时间维度里来看,能发现几分苦情剧的影子,这同时也是当下部分同类型作品的共性。可见,从1990年的《渴望》播出至今,发展了三十年的国产家庭剧中始终保留着苦情的一面,而这两个字的最终落点,往往是母亲。
《亲爱的小孩》:一部直面现实的家庭剧
这部剧的根基是2007年的电影《左右》,那是一个深度挖掘人性的故事:为了挽救患有白血病的女儿,已经离婚并各自再婚的男女主决定再以自然性交的方式生个孩子。
在胡坤看来,改编成剧的关键是故事不可能局限在四个人身上,这事放到哪里都会像炸弹一样引起无数波动,“他们的家人怎么想、什么反应?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立场。”于是,四人纠葛被扩充成五组家庭的故事。
此外很明确的是,他想借此塑造“中国式家庭”,所以,《小孩》不再单单围绕着女儿生病展开,婚姻变故、亲子关系等都被容纳其中。
剧中,故事的起点是禾禾出生,又用了10集的笔墨去讲述新生命给家庭带来的影响以及婚姻走向破裂的过程,方一诺与月嫂爆发矛盾、岳母和婆婆理念各异、夹在中间的肖路左右为难,最终,肖路出轨成为婚姻解体的导火索,也由此开启下一个阶段的故事。
在胡坤看来,这部分内容能够向观众传达一个疑问:你是否真的对婚姻做好了准备?对成为父亲、母亲做好了准备?此外,也只有这些都铺垫到位,两难抉择出现后,人物的反应和立场才顺理成章。
同时,随着这些家庭的构建,众多的支线人物一一登场,比如,肖路的母亲高彩屏、弟弟肖旭、谢天华的姐姐谢丹、方一诺的闺蜜雷文等。对此,有观众不解于他们和主线的关系。
从技巧上而言,每个人物都承担着相应的戏剧功能。以肖旭为例,他所代表的就是啃老族或者说妈宝男,“设置这个人物是想探讨为什么存在这样的现象,上一辈人老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孩子,让他们在温饱不愁的环境里失去了危机感,”而不断整出幺蛾子的肖旭,也在一定程度上作用于主线发展,“他后面不断受骗,就导致肖路的经济受到影响。”
可以说,所有人物都是组成中国式家庭的横截面。项目几经周折才与观众见面,始终都未脱离还原家庭生活的这一点,但胡坤坦言,如今被大家觉得过于真实的笔触,与2014年成为父亲密不可分。
女儿出生后,胡坤重新调整剧本,因为这份经历让他发现,在女性生育这件事上,现实情况与以往影视剧的描摹并不一致,“之前不论古装戏还是现代戏,拍摄生孩子的情节基本都是孕妇挣扎得满脸是汗,一声惨叫之后孩子生下来了,然后就风平浪静了,现代戏里很快就踩着恨天高化着妆回到职场,但我觉得不是这样。”
在镜头外,更多的是女性的生理和心理变化,周围的一大家子人也都将陷入兵荒马乱。这才有了剧集刚开始是:方一诺打量镜子中的皮肤和孕肚、当妈妈后的“提心吊胆”、肖路错过生产……
剧播以来,《亲爱的小孩》被贴上了“贩卖焦虑”的标签,后续发生的一系列苦难更加重了这部剧的底色。但胡坤始终认为,像创作家庭剧这样的现实题材,最重要的就是在直面现实的基础上道尽生活点滴。
所以,尽管也考虑过,但他没有刻意加入或放大喜剧元素,只是刚开始就叮嘱摄影等制作部门,用暖色调去调和整体风格。
家庭剧类型流变,苦情成不变的创作密码?
事实上,《亲爱的小孩》不是近来唯一引发关注的家庭剧。再往前数,还有Q1的《心居》《人世间》,以及去年的《乔家的儿女》。
按照更大的范畴来划分,它们都属于典型的现实题材。在观众的讨论声中,也存在与“贩卖焦虑”类似的感受,有时候也会出现“卖惨”“狗血”这样偏负面的词汇。如果从创作上去寻找其缘由,会发现这些作品的故事结构和人物设置等方面,并未完全脱离家庭剧的初始形态,更具体点说,是以《渴望》为代表的苦情剧。
1990年,这部剧登陆央视,女主刘慧芳的命运牵动着无数观众的心。
在其众多的里程碑意义之中,也包括拉开了家庭剧的创作序幕,以及促使“苦情”成为这类作品的重要元素。当然,这与同一时期引进的《星星知我心》《妈妈再爱我一次》和《一剪梅》等台湾影视剧也不无关联。
苦情剧开始迎来创作高峰,《上海一家人》《孽债》《咱爸咱妈》等作品先后与观众见面,到了2000年之后,在韩剧冲击以及政策调整下,又经历了演变和新一轮热潮,代表作包括《香樟树》《搭错车》《错爱一生》等。
点开百度百科,能看到对这三个字的明确定义和特征概括,即“主要宣扬的都是一些‘忠孝节义’的中国传统美德,提倡凡事以‘忍’为先,剧中主角大多历经坎坷,最后以善良忍让和坚韧不拔的品质化解一切困难”。
但需要明确的是,并非所有苦情剧都围绕着家庭展开,也因主题不同而存在分支,以《哑巴新娘》为代表民国苦情剧也是其中典型。
在此基础上来看当下的几部家庭剧,不难在创作脉络上发现一定的苦情元素。
在《亲爱的小孩》中,随着禾禾被查出白血病,除去原有的现实感,剧集开启了“渡劫”模式:肖路和方一诺试管失败、方一诺怀孕又流产、禾禾始终找不到配型。在这个过程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是谢天华,从上学时便喜欢方一诺、成为对方的第二任丈夫,并视其女儿为己出,甚至不惜卖房子为禾禾治病。
再说前不久热播的《心居》,尽管定位为都市情感剧,但从基本设定来看,女主冯晓琴拿到的也是苦情剧剧本。生活在上海的外地媳妇、全职照顾一家老小,五集不到便死了丈夫,而寡妇历来是苦情剧的经典人设,也包括后来想尽办法靠自己在上海站稳脚跟的剧情走向。
最后是同样具有几十年时间跨度的《人世间》和《乔家的儿女》,前者在书写百姓生活史诗的宏大叙事下,塑造了一对善良坚韧的夫妻。虽然没有哥哥和姐姐的学识与成就,但周秉昆却肩负起照顾父母的责任,并在朋友有难时几乎不计代价地予以帮助,郑娟的诸多经历与行为更让很多观众想到了刘慧芳。
后者相对更聚焦于乔家,尽管每个人都经历了波折的婚姻,但苦情更集中作用在乔一成的身上,在母亲去世只剩“渣爹”的情况下,这位早熟的大哥扛起了生活重担,当爹又当妈地一再为了弟弟妹妹自我牺牲。
可见,在某种程度上,家庭剧经历的三十多年类型流变中,苦情都是不变的创作密码,尤其是对人物命运的着重刻画。
高收视背后,苦了人物“爽”了观众?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苦情剧都掌握着电视机观众的遥控器,但近几年却并不活跃。
一方面,由于部分作品渐渐变味,进入“三破一苦”的怪圈,即破碎家庭、破碎情感、破碎婚姻以及家庭苦难,继父、继母和丑娘角色高度重复,出现了赚取眼泪、追逐收视的创作导向。2009年,时任广电总局电视剧司司长在编剧论坛上指出这种现象的负面影响,苦情剧由此经历整改。
另一方面,行业环境也在发生变化,曾创作过苦情剧《娘亲舅大》和《我怕来不及》的孟婕告诉河豚君,苦情剧的制作规模相对有限,以前的主要销售对象是二三线卫视,甚至是地面频道,但慢慢地,制作端开始追求大投入,小体量的剧集多了长视频平台这个出口后也变得多元化,很少有公司为二三线卫视的受众做剧。
而分析《亲爱的小孩》等家庭剧可知,尽管苦情剧作为类型剧逐步走向没落,但苦情始终是常见元素。从创作的角度讲,这种变化中体现出的其实是进步。
比较明显的一点是,不同于之前非善即恶的人物形象,这些剧中的角色要更为立体,像生活中的普通人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小缺点。
比如,《亲爱的小孩》没有将方一诺塑造成完美的女性,第一段婚姻的失败也与之得理不饶人的性格有关,谢天华也并未无私到底,在得知方一诺怀了自己的孩子但犹豫要不要生下来时,选择向医院举报;《心居》中的冯晓琴也无法完全对标苦情剧女主,在丈夫及一家老小面前,她向来不掩饰私心。
另一关键变化是更贴近观众,尤其是在以现代生活为背景的情况下,主创倾向于选择展现现实生活,由此反映更具体的议题。胡坤也提到,在创作《亲爱的小孩》时,其实没考虑过苦情这个标签,初衷是离观众更近一些,当大家觉得“编剧是不是在我家装了摄像头”时,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在创作上的递进之外,能让两者之间形成延续的是,过去的苦情剧能够收获高收视,带有苦情元素的剧集也不愁讨论度。
说到底,观众为什么要围观苦难?
在孟婕看来,观众的观剧心理并不难揣测,剧中人物经历苦难的过程会让人心疼,但是见证他们不断克服苦难并一步步走向圆满,又能够获得安慰,甚至产生爽感。而面对同一部作品时,不同年龄段观众的感受是有区别的,对于和人物年龄相近或有共同经历的人来说,可以从中找到共鸣,但在年轻观众眼中,则像在看另一个世界,“比如《人世间》,对老一辈人来说就像青春剧一样。”
换言之,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变化,面对苦情,观众总是难逃“真香”定律的。如今《亲爱的小孩》所击中的,很有可能是当初嫌弃古早苦情剧的那批人。
此外,观众还是更容易被带有悲情色彩的戏剧冲突所吸引。据了解,在《亲爱的小孩》播出时,与男女主离婚的第十集相比,肖路得知女儿生病的十六集的观看热度要更高一筹。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苦情剧已走向没落,但苦情元素、承受了大部分苦难的母亲形象仍会不自觉地出现在创作中,且没有失去市场。那么,只要观众的情感诉求一直存在,这种创作密码会始终奏效,而如何恰如其分地运用并拿捏尺度,就是创作者需要考虑和探索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