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硬汉父亲
父亲病了。
是母亲打电话告诉我的。母亲说:“你爸病了,病了好几天了,还不让我告诉你们。现在他在客厅,我偷偷打个电话给你。好了,我要挂电话了,他要进房间了,不能让他听见。”
父亲不让母亲告诉我,是不想给我添麻烦。他一向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其实,我之前看出父亲有些异样,人变瘦了,脸变黄了。问他是否不舒服。他说,最近胃口有些不好,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或许等天气转凉了,就好了。
父亲身体一向硬朗,五十岁之前没有打过点滴,偶尔患上伤风感冒,熬一熬就过去了。最厉害的一次咳嗽,自己炖了橙皮、花生米、川贝啥的,吃了一个来月,愣是没好,医生开了一盒神奇枇杷止咳露,吃了一包,第二天就不咳了。
正因为如此,听了父亲的话,我也没太在意。
过了几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医生打来的,叫我去医院,要和我讲讲父亲的病情。我感到事情有些严重了。
到了医院,刚好看见父亲从走廊那头过来。他手里拎着一袋药品,腰杆子没有以前那么挺直了,满头的白发特别显眼。
“爸!”我叫了他一声。
一个小护士听见了,急忙伸手扶住他:“爷爷,爷爷,您在这儿坐一下,让医生和您儿子谈谈治疗方案。”
医生把我让进了办公室,我们进了內间。
“老爷子的病情不容乐观。”
“什么情况?”
“癌症指标500多,超出正常值近20倍。”
“什么癌?”
“现在还没有确诊。初步估计是胰腺癌。就是乔布斯那种。”
“第几期?”
“从目前情况来看,应该是晚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估计还有三个月的存活期。”
“什么时候能够确诊?”
“还有几个疑点。明天院内专家会诊一下,分管的副院长也会过来,有了结论,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的。谢谢大夫!”
医生说完后,埋头忙去了。
我心里一片冰凉,泪水一下子涌上来。我稍稍平息了一下情绪,才走出医生办公室。
“医生说什么了?”父亲看我出来了,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没啥。”我故作轻松。“就是把病情详细讲了一下,让我对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心里有数。”
第二天傍晚,医生又来电话了。他说:“老爷子的病情复杂,目前还不能确诊。”
“那怎么办?”
“医院现有的设备已经全都上了,但是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小城市,医疗力量有限,最好是到杭州、上海的大医院去做进一步检查。”
晚上,我去父亲那儿,和他商量对策。母亲给我开门,眼眶红红的。父亲正躺在他的破单人沙发里,悠闲地看电视。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上与手上的皮肤触目惊心的黄。
“爸,你这个病有点儿复杂,看起来是属于疑难杂症一类。医生建议去大医院检查。我们去上海吧?你觉得怎样?”
“我问过了,去上海,属于省外治疗,报销的比例会降低。去省城吧,报销比例不会下降得太低。”
省城那段时间正好要接待一帮大佬开会,只准出,不许进,会议还没有开始,想进省城,还得等上好一段时间。
考虑到病情不等人,我建议父亲还是去上海:“爸,省城的技术和上海还是有差距的,我们直接去上海吧!”
父亲眼睛盯着电视机,手里揿着遥控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着:“再等等吧,没事,我自己知道,一个月之内,我还不会死。”
我知道无法说动父亲。
好吧,只有等。
没想到事情到了第三天,居然出现了转机。
父亲打电话来说:“我要到转染病区去了。”
我大惊:“确诊了?是传染病?”
“没有确诊。主治医生请了一个和他比较要好的传染科医生,那个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但是他说只要对症下药就有效果。如果我相信他,就到他那儿去,”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还是去上海吧?”
“如果是绝症,去哪儿都一样。如果不是绝症,也不在乎这几天。死马当活马医。我相信他,先让他看着吧。”
既然父亲已经作了决定,那就先看着吧。
进了传染病区之后,好消息不断传来:
第一天,黄疸指数下降两百多;
第二天,黄疸指数下降两百多;
第三天,黄疸指数下降速度放缓,但也有一百多;
……
医生信心满满,说按照这样的进展速度,一周之后,黄疸指数就接近正常值了。
一周以后,黄疸指数真的接近正常值了。但是,新的问题出现了。父亲的血糖向来偏高,住院以后,他感觉口渴越来越厉害,就寻思是否每天滴葡萄糖,血糖爆表了。
于是,他主动要求做个血糖检测。不检测不知道,一检测吓一跳,血糖指标30+。父亲就纳闷了,医院每天都抽血化验,难道不知道血糖高得吓人么?
没办法,只好每天降血糖。
一个月后出院,黄疸褪尽,但是每天要靠注射胰岛素才能基本维持血糖正常了。
不管怎样,日子总算恢复了平静。不过,这样的平静没有维持多久,母亲又打电话来了:“你爸又病了。”
“怎么回事?”
“最近他眼睛看东西重影,以为血压太高了,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脑里面有阴影。”
下班后,我急急忙忙赶往父亲那儿。父亲还是躺在他的破单人沙发里,悠闲地看电视,见我去了,欠了欠身,取出一袋胶片,递给我。我朝着灯光照了一照,胶片显示脑部有一颗花生一样的东西,两头大,中间小。
我问父亲:“医生怎么说?”
“可能是肿瘤,也可能是血管畸形,或者是囊肿什么的。目前不好判定。医生说恶性的可能性很小,因为阴影的边缘很光滑。但是也不能排除恶性的可能。”
“医生的话总是这么模棱两可。”我说,“这种开颅手术最好还是到大医院去做,比较放心。我联系一下,可以吗?”
这次父亲没有表示异议。省城那边大佬们的聚会也早已结束,不再限制进出。
我的运气实在太好,或者说父亲的运气实在太好。我打电话给在上海工作的表妹夫小王,他马上说:“表哥,舅舅要做手术当然得找最好的医生。华山医院有中国最好的脑外科。我现在正在我姐夫家里,他有个同学是脑外科的博士,导师是华山医院的主任医师。我叫我姐夫联系一下,等会儿就打电话给你。”
过了一会儿,小王的电话就回过来了:“联系好了,华山医院的徐斌教授。约好了时间,过几天就过来吧!”
我上网查了一下,徐斌教授可是脑外科的大牛啊,据说不少大佬的手术就是他做的。这样一来,心里的忐忑就减少了几分。
上海。华山医院。人满为患。
小王带着我们上楼,直奔专家特约门诊,花了三百大洋,加了一个徐斌教授的专家号。这个号价值万金,很难想象,没有熟人牵线,能挂到这样的号。除非花大价钱找黄牛。
专家特约门诊部更是人山人海,门厅,通道,满满当当,全是患者与家属。想找个坐下来的地方都没有。我们从下午一点就开始等,眼看着徐斌教授的诊室里患者进进出出,愣是不敢离开一步。
终于轮到老爸了。我们三人进了诊室,室内只有墙上读胶片的灯亮着,光线昏暗。
小王弯着腰,恭敬地把胶片递给徐教授:“教授,我是X博士的亲戚,这是我舅舅的片子,麻烦您给看看。”
徐教授点点头,说:“哦,小X和我讲过了。”他仔细查看了胶片,说:“初步判断是颅内血管畸形,基本排除肿瘤的可能。”
“教授,那怎么办?”我有些紧张。
“这个病是个定时炸弹,可能一辈子都不发作,但是一旦发作,血管破裂,引发出血,就非常危险了。不管是不是肿瘤,都要开颅,才能把问题解决掉。要不要开刀,你们自己决定。”
“动手术,处理掉。”父亲当机立断。
“徐教授,这个手术有哪些风险?”我忐忑地问,“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具体风险术前会有住院部的医生详细对家属讲解。虽然我不能保证手术不出意外,但是可以告诉你们,这样的手术我已经做了几千例了,还没有失败的病例。”
徐教授的话让我心里的压力为之一轻。
徐教授拿出一张纸,“刷刷刷”地写了几个字,递给我们:“明天拿这张条子去国际部找住院部的王大夫,他会帮你们办理住院手续。”
我捧着这张纸条,连声道谢,像捧着一根金条一样,退出诊室。
很快就做完了术前检查,离预定的手术时间还有三天,医生基于为病人节省资金的考虑,建议我们办理出院,等要手术时再重新入院。这样,我和父亲就暂时住在表妹夫家里。
原本我们商定,手术时,弟弟也来上海。我们一起照顾父亲。但是父亲认为人多无益,所以最后决定让弟弟一人来上海。
我马上就要回衢州了。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嗑瓜子——表妹想得很周到,白天他们一家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没有人陪伴父亲,嗑嗑瓜子,看卡电视,不至于太无聊。
我忍不住问父亲:“爸,要做手术了,你怕不怕?”
“有啥好怕的?”父亲傲然说,“要么把病治好,要么干脆就不要下手术台了,歪歪唧唧的活着,自己受累,还要牵连你们兄弟。”
我心头一热,连忙说:“你的病在徐教授看来是小病,肯定没问题的。”
术后第一天,父亲在重症监护室观察,家属有一小会儿的探视时间。
弟弟进去时,父亲正闭着眼睛在休息。听到有响动,他睁开眼睛,一看是弟弟,就问:“你来干啥?”
“我来看一下你。”
“我好得很,不用看的。你可以出去了!”
弟弟只好退了出来。
从重症监护室回到病房的第二天,父亲忽然要起床。弟弟大惊,说:“爸爸,你要干啥?”
“我要起床。”
弟弟手足无措,双手不知道是把老爸按在床上呢,还是扶他起来,只好说:“医生说你不能起来的。”
“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我可以起来了。我要起床走一下。”
面对倔强的父亲,弟弟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一个劲说:“医生说不行的,医生说不行的……”
正在弟弟焦头烂额时,护士进来了。她看到父亲正挣扎着要起身,急了,连声问:“老爷子,老爷子,你要干啥?”
父亲说:“我要起来!”
“不行啊,你不能起来!你如果起来了,医生会怪罪我的。”
父亲一辈子不愿意给他人增添麻烦,听了护士的话,只得躺下。
我向来以为父亲心硬如铁,却没想到他也有极其柔软的一面。
姑姑和我说,父亲出院之后,她就急于想来探望,与父亲约好了时间。可是,家里突然有事,又推迟了一天。
姑姑打电话告诉父亲,要迟一天才能来看他。
父亲“哦”地应了一声,就挂了电话。可是挂了电话之后,又拨通了姑姑的电话,反复问她是否明天一定来,叮嘱她不要忘记了。
姑姑觉得父亲有些异常——父亲打电话,每次都是三言两语干净利落的,从没有这样千叮咛万嘱咐过。姑姑决定,第二天,不管家里有多么重要的事情,都不能阻挡她来探望父亲的脚步了。
第二天,姑姑见了父亲,哽咽着嗓子,叫了一声:“哥!”
老兄妹俩,相对无言,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