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文姐姐
水文姐姐
赖建平/文
1
水文姐姐是我在航埠小学工作时的搭班老师。我教语文。她是班主任，教数学。从教近三十年，水文姐姐是与我搭班时间最长的同事。我们合作了四年。
水文，其实不是我姐姐。把她叫做“姐姐”，是有一番来历的。
2
与水文搭班伊始，我对她百般瞧不习惯。
她挑食。在学校吃工作餐，常常是打了满满一盘饭菜，吃两口就不要了。这种现象多了，我就忍不住提醒她：“你吃多少，打多少，不要打了一大盘，吃了一点，就倒掉，这样会让学生认为你不节约粮食。”
水文振振有词：“食堂提供的饭菜每次都有余量，反正剩余的都要倒掉，无非是从菜桶饭桶里倒掉，还是从我的盘子里倒掉，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说：“不能因为结局一样就忽略了过程。言传身教，注重的就是这个过程。”
水文自然是不服气的：“反正最后都是用来喂猪。”
我无法说服她，只好摇摇头，无奈地表示：“姐姐，我服你了。”
她对喜欢的食物毫无节制。有时候，饭菜刚刚倒掉，就泡了一包方便面。
我忍不住又讲她：“吃方便面不好的。垃圾食品。”
她照样振振有词：“我肚子饿啊！”
“你刚才多吃几口饭，不就得了。”
她还是振振有词：“饭不好吃。方便面好吃啊！”
我无法说服她，只好摇摇头，无奈地表示：“姐姐，我服你了。”
3
凡是水文所喜欢的，一概毫无节制。有段时间，她迷上了泰剧，常常是一天把一部数十集的肥皂剧全部看完。
我问她：“你咋看完的？”
她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设置了掐头去尾，能节省很多时间；重点看男主女主的戏码，其他的跳过去不看，又能节省不少时间。”
“三十多集，一天也看不完呀！”
“早上起床就看，晚上接着看。”
“你昨天晚上看到几点钟？”
“嘿嘿嘿！”水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凌晨四点。”
“经常熬夜对身体不好的。”
“可是，我喜欢呀！”
我无法说服她，只好摇摇头，无奈地表示：“姐姐，我服你了。”
4
水文胖。为此，她自己也时常苦恼，有时还顾影自怜，说：“我年青的时候，可苗条了。大家都说我身材好……”
我讥讽她：“阿Q经常说，先前，我家比你家阔多了！”
她不以为意：“可惜，以前好看的衣服，我现在都穿不下了。”
我立马鼓动她：“锻炼啊，跟着我骑自行车，跑步。合理运动，饮食有时，保证睡眠，就能减肥了。”
她马上转移话题：“她们说我这是福相呢！有福还不好么？谁不希望有福呢？”
我气不过，就怼她：“欧美发达国家已经把肥胖定义为一种病，你再这样下去，以后高血压，高血脂，心脏病，全都找上门来了！”
她立马一副知足常乐的样子，嘴里念叨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我无法说服她，只好摇摇头，无奈地表示：“姐姐，我服你了。”
5
水文被我诟病的，还有各种不足：说话唠叨啦，不注意随手关灯啦，一点点事情就要咋咋呼呼大惊小怪啦，不一而足。
最让我生气的是，每次学校里布置工作，我作为副校长，到年级组传达会议精神，布置相关任务。我刚讲结束，年级组长水文就马上把任务又交代给我去做。
我很不理解，向她申诉：“我代表学校布置的工作，咋一下子全变成我自己的工作了呢？”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你是我年级组的成员吗？”
我只好说：“是的。”
“我是组长，你要服从组长安排，是吗？”
我只好又说：“是的。”
“你是学校领导，是吗？”
我只好说：“是的。”
“学校领导应该支持年级组长的工作，是吗？”
我只好又说：“是的。”
她狡黠地笑了：“所以叫你做，没错啊！”
我时常对她说：“我这个领导，在你面前，啥也不是。只有被你反复欺负。”
她还是振振有词：“哎呀，能者多劳嘛！”
我无法说服她，只好摇摇头，无奈地表示：“姐姐，我服你了。”
同年级的留芳老师私下对我说：“赖老师，我估计全校只有水文敢这样支使你。”
我说：“我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留芳却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装出暴跳如雷的模样，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跟着她，也学坏了！”
留芳缩着脑袋，偷笑了一会儿，又安慰我：“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
我哭笑不得。
6
水文有两句口头禅。
一句是“哎呦歪，哎呦歪！”她常常心急火燎地跑进跑出办公室，嘴里念叨着“哎呦歪，哎呦歪！”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丢三落四，没心没肺，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
另一句是“我做不来的歪，我做不来的歪！”借着这个由头，我一布置工作，她转手就可以把工作又布置给我。
7
其实，水文很能干。
她是数学老师，专业素养很高。有一次，我在手机上笨手笨脚地算两个数字相乘，嘴里念叨着这两个数字。还没等我在键盘上敲出数字，水文就脱口而出了——她是口算的。
我表示佩服。她却不以为意，说：“这有啥呀，你再出几道更复杂的乘法题目，我也比你用手机算得快。”我一试，果然。
要开家长会了，她想把组织工作推给副班主任——就是我了。这次，我坚决不从，她很无奈。本以为像她这么粗枝大叶又没心没肺的家伙，会随便整一下，没想到正式开会时，内容安排得很合理，考虑得也很周全，两个小主持人也有模有样。最后甚至展演了全班的乐器齐奏。水文基本当上了甩手掌柜。
因水文治班有方，学校里组织班主任论坛，布置她介绍经验。她立马拒绝了：“哎呦歪，哎呦歪！我讲不来的歪，我讲不来的歪！”可是，得知无法推辞的时候，她还是认真写了稿子。
论坛时，她讲到发动班里的孩子学习吹葫芦丝，因为音乐老师任教的班级比较多，不能随时到教室里来辅导，她就自学，学会了，再教破孩子们。说着，她从身后掏出一支葫芦丝来，说：“我现在就吹给大家听听，看看我的水平怎么样。”
小伙伴们都呆了。接着，掌声四起。水文激动得涨红了脸，吹起了葫芦丝。可是，一吹，没吹响；再一吹，跑调了。小伙伴们在下面笑成一团。我提醒她：“你太紧张了，我们都知道你会吹的。现在就别吹了，继续讲吧！”
水文发了狠心，说：“歪也！这支葫芦丝今天还要和我作对哎！我非用它吹出一首歌来不可！”她定了定神，静了静气，果然吹了一首完整的曲子。
我心里暗暗佩服：水文这个“市十佳班主任”绝不是浪得虚名的。
8
我一直怂恿水文锻炼身体，跟我一起跑步。她一直不肯答应，每次总是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终于有一天，她不知是咋回事，答应第二天和我一起到学校晨跑。
次日，我一早就到了学校，绕着操场跑啊跑，跑了五公里，她没来；跑了十公里，她还没来；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她还是没来。
柴嘉杰、叶文杰等一干破孩子跟着我跑。我边跑边和他们聊天：“陈老师答应我的事情却做不到，气死我了！等会儿她来了，我们一起捉弄她一下好不好？”
小屁孩们一听这话，一个个眼睛发亮：“好的，好的！”
“等陈老师出现时，你们一起喊‘水文姐姐’。”
“这……我们可不敢……陈老师要不高兴的。”
“好啊，你们只怕陈老师不高兴。”我瞪着眼珠子，“威胁”他们，“你们难道不怕我现在就不高兴吗？”
小屁孩们面临两难选择，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说：“好的，好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水文姗姗现身。我丢了个眼色给破孩子们，他们小声叫道：“水文姐姐，水文姐姐。”
我大声说：“我没听到！”
他们立马大声喊：“水文姐姐！水文姐姐！……”喊着，喊着，就跑开了。
水文莫名其妙。从此，“水文姐姐”这个名号就渐渐叫开了，不管男女老少，领导还是老师，大家都这么称呼她。
9
水文姐姐看我与朋友常在周末骑车、爬山，品尝美食。她也想参与。我欲擒故纵。她几番请求。我勉强同意。
第一次，是骑行“七里——太真”线路，衢州山地骑行的入门路线。事先，我怕水文姐姐体力不支，叮嘱她带几支巧克力。没想到骑不多远，她就嚷嚷骑不动了，要休息。一休息，她就掏出巧克力，猛啃，名曰“补充体力”。骑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她的六根巧克力全下肚了。后来，把我的巧克力也吃掉了。
这一次骑了九十公里，可把水文姐姐骑怕了。以至于她好久都不敢参加我们的活动。后来，不知是我们不断的蛊惑起了作用，还是水文姐姐也有爱美之心，想通过骑行来达到健身的目的，反正她又跟我们骑了好多次。
水文姐姐骑车，花头精特别多。一会儿嫌头盔的带子勒得太难受，一会儿怪鼻涕水挂下来了，一会儿又觉得魔术头巾蒙着脸，影响了呼吸……她有一万个骑不动的理由。
每次，她想放弃的时候，我就吓唬她：你再不好好骑，我就把你扔在半路上，这地方是个光棍村，万一路边跳出个强人来，我可管不了你。
每次，她喘着粗气问我：“赖建平，还有多远？”我都告诉她，十公里。再问，就是五公里。继续问，就是三公里。接下来不管问多少次，全是三公里。她上了数次当，就不问了。
后来有一次，水文姐姐“嘻嘻嘻”地笑了一会儿，问我：“赖建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们去骑车吗？”
我说：“运动减肥啊！”
水文姐姐摇摇头，说：“不是。”
我纳闷了：“那是啥呢？”
她低头，捂着嘴巴，“嘻嘻嘻”地笑了一会儿，说：“我告诉你，你不要骂我啊！我是看你们每次出去，都吃好吃的。我也想吃点儿。你不要骂我啊！”
我哭笑不得。
（骑行中的水文姐姐。后面是张燕姐姐，也是个大神，她两口子曾跟着赖哥赖婶，开着她的桑塔纳，沿河西走廊遛了一圈，计时16天，行程8000多公里。）
10
我常在操场上跑，常常跑数十圈，甚至上百圈。不少孩子受我的感染，跟着跑，有些老师也慢慢跑起来了。终于，水文姐姐也跑起来了。她虽然体能不行，但发了狠心，每天八公里，还发图让我监督。
她不爱运动的习惯变了，但丢三落四的习惯依旧，居然把房产证、土地证等许多重要的证件给丢了。不得已，只好去重新办理。
在行政服务中心的办证窗口，她把身份证递了进去，工作人员左看右看，满脸疑惑。水文姐姐被她看得发毛起来，问：“看啥，难道一个大活人还能造假么？”
工作人员指着身份证上的照片，问她：“照片上这个人不像你啊！”
“咋不是我，就是我！你要不要给我办啊？”水文姐姐不高兴了。
办好了手续，水文姐姐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身份证，终于明白了工作人员的诧异——照片与实体简直是两个人——她瘦了一大圈。
11
水文姐姐想一出是一出，而且想到要做什么，就要立马去做，一分钟都不想耽搁。
有一次，她忽然心血来潮，对我说：“赖建平，我要来听你的课。”
我大惊：“干嘛？别来打搅我上课。”
“我就要来。”水文姐姐很坚持。
“我的工作有不受打搅的权利。”我也很坚持。
“你是优秀教育人才呀！我虽然是中年大婶，也有上进心的呀，也想进步的呀！”水文姐姐满嘴歪理。
“姐姐！”我投降了，哀求道，“你是教数学的，我是教语文的，你听啥语文课呀？”
“语文没学好，数学也要受影响的。”水文姐姐继续诡辩。
“求求你，不要来了。家常课，没啥好听的。”
“不好听,我更要来，我要检查我的副班主任的工作！”水文姐姐振振有词。
“等会儿上课了，我就把门关掉。”我终于想出办法来了。
“你如果把门关掉，我就不停敲门，敲到你开门为止。”水文姐姐是说得到做得到的。
我怕了，连忙讨饶：“姐姐，门就不要敲了，你来吧，来吧……”
上课了，水文姐姐果然拿着一条凳子，坐在教室后，还掏出个本子，不时记着些什么。
下课了，水文姐姐在办公室里眉飞色舞：“哇，赖建平的语文课真是上得好的唻，我班里的学生真有福气，这是用钱都买不来的唻……我小时候如果能听到这么好听的语文课，现在语文也不会这么差了……”
我说：“水文姐姐，你现在如愿以偿了吧？”
结果，她说：“我以后有空都要来听语文课了。”
我仿佛被当头揍了一棍。
后来，水文姐姐果然隔三差五地来听课。她还要求举手发言。我经过孩子们的同意，也给了她机会，回答得还不错。
12
有一次，我代上一节音乐课。水文姐姐问我上什么内容。我说：“先让学生学习《时间都去哪儿了》的歌词，再观看视频，学唱歌。”
水文姐姐忽然来了兴致，说：“我也要来学的。”
我几乎要跪下了，求她：“水文姐姐，音乐课你就不要来听了，这不是我的专长，我连钢琴都不会。”
水文姐姐一脸蛮横，说：“反正我要来的。”
好吧，你要来就来吧，我就当课堂上没有你这个人。
“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地感受，年轻就老了……”
读着，唱着，教室里隐约传来某种不太和谐的声音，不过我没在意。等我终于发现这是水文姐姐那边传来的抽泣声，看她时，她已被自己感动得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我也不是好惹的，为了报复水文姐姐，也是颇动了一番歪脑子的。
又是一次代音乐课，教《米兰》。
“老师窗前有一棵米兰，小小的黄花藏在绿叶间。它不是为了争春才开花，默默地把芳香洒遍人心田。啊，米兰，啊，米兰，像我们敬爱的老师，像我们敬爱的老师，我爱老师就象爱米兰。”
破孩子们唱着唱着，我灵机一动，就引导他们把歌词略作改动：
“水文窗前有一棵米兰，小小的黄花藏在绿叶间。它不是为了争春才开花，默默地把芳香洒遍人心田。啊，水文，啊，水文，是我们敬爱的老师，像我们喜爱的米兰，我爱米兰，就象爱水文。”
破孩子们唱得摇头晃脑，不亦乐乎！下课时，我要求他们下节课上课时，告诉水文姐姐，我们学了一首很好听的歌，并且一定要把这首歌唱给她听。
没想到水文姐姐下课后，兴冲冲地跑进办公室，说：“赖建平，这首歌被你一改编，还蛮好听的，我喜欢！”
我本想捉弄她一下，却吃了哑巴亏。
13
不过有一件事，让水文姐姐好是郁闷了一回，说起来很好笑——这事是她自找的。
一日，她心血来潮，要在班里测试一下在破孩子们的心中，她和我到底谁更重要。
她是这么问的：“如果我和赖老师，只能留下一个，你们希望谁留下来啊？”
一破孩子愣头愣脑地问：“是不是实话实说？”
水文姐姐柳眉一竖，答曰：“当然！”
让水文姐姐大跌眼镜的是，除了稀稀拉拉的十几个孩子主张留下她，大部分孩子都希望留下来的是我。
水文姐姐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她不甘心，就问柴嘉杰——这家伙是她的得意弟子，数学经常考满分；这家伙却是个懒汉，生字懒得抄，作文懒得写，是以语文大部分时间只能考六七十分，经常被我训话。
“柴嘉杰，为什么你也选赖老师啊？”
柴嘉杰居然说：“陈老师，你带了我们五年，我们和你感情很深，但是我们还是更想赖老师留下来。”
水文姐姐颇受打击，在办公室的凳子上垂头丧气，嘴里念念有词：“这班没良心的，五年都白教了，都白教了……”不过她马上就眉开眼笑了，“嘿嘿”地笑着，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样说明我的搭档优秀啊，我也就跟着沾光了……”
她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快，我目瞪口呆。
14
水文姐姐心直口快，喜怒哀乐全形于色。作为长期搭档，我受够了她的苦头，一直想找个机会捉弄她。
毕业联欢会，等待已久的机会到了。为了在毕业联欢会上，把水文姐姐弄得哇哇大哭，我设计了无数次台词，几乎每一句都是催泪弹，都能打开水文姐姐的泪腺，使之“飞流直下三千尺”。
水文姐姐平静地对破孩子们发表最后的演讲，婆婆妈妈地讲着卫生啦安全啦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丝毫没有我预想中的激动与不舍。
水文姐姐讲完了，该我讲几句了。看着这班陪伴了我四年的破孩子，他们正没心没肺地交换零食，吃东西，扭过头去谈笑，我原先设计好的那些煽情的用来捉弄水文姐姐的话语，竟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我只能语无伦次地说：“同学们，你们就要毕业了……就要离开赖老师了……请你们记住，你们是赖老师的学生……你们走得再远，都走不出赖老师的思念……”
那些破孩子还在没心没肺地交换零食，吃东西，扭过头去谈笑。我眼眶一热，突然失态，捂着嘴巴，趴在窗口，哭出声来了。
我擦干眼泪时，水文姐姐走过来，关切地问我：“赖建平，你刚才怎么好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