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芳姐姐
留芳姐姐
赖建平/文
1
“不好啦！不好啦！嘻嘻嘻嘻……”邻班的班主任留芳姐姐弯着腰，捧着一叠书，坏笑着，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办公室。她满脸绯红，大声说：“赖老师，不好啦！你班的孔孔给我班的周周写求爱信了！”说完，她立马抽出一只手，捂住嘴唇，似乎想要捂住不断外溢的笑声。
“乱讲！”我假装绷着脸，严肃地说，“即便你想和我结为儿女亲家，也应该是男生追女生，哪有女生追男生的道理？”
“是真的。我没有乱讲！”
“你有什么凭证？”
“我看过那封求爱信。”
“怎么写的？”
“在语文课上，我学会了我爱你；在数学课上，我学会了520；在英语课上，我学会了I loue you。”
“不可能是孔孔写的。”我断言。“孔孔的语文成绩常常在70分左右徘徊，她不可能写出这么有文采的求爱信。”
“我不骗你的，真是这样的！”留芳姐姐急了。
“口说无凭，拿出真凭实据来。”
留芳姐姐在袋子里掏了一会儿，喃喃自语：“哎，我把那张纸条放到哪里去了呢？”
“哈哈，露馅了吧？原本就没有的东西，你怎么拿得出出来呢？”我洋洋得意。
没想到留芳姐姐真的掏出一张叠成小方块的小纸条。我打开一看，哎呦，果真写着那三句话，下面还有孔孔同学的大名。可是，那字迹，我一看就不是孔孔所写——孔孔的字歪七扭八的，远没有这么漂亮。
“这字不是孔孔写的，或许只是个恶作剧。”我对留芳姐姐说，“不必在意！”
“可是我班有学生证明，纸条是孔孔托人交给周周的。”
“你问过周周了吗？”
“我问过了。周周说，我又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给我写这样的信。”刘芳说，“周周很委屈的样子。”
“那就好，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歌德说得好啊，‘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我们当老师的，对这样的事儿，不能不关注，也不能过于关注。也许过几天，就没事了。”
留芳姐姐犹豫了一下，点头说：“或许吧。”
2
过了几天，留芳姐姐又来找我了：“赖老师，还是不好歪！”
我问：“怎么回事啊？”
她说：“你班的孔孔天天给我班的周周写信歪！”
我说：“你找水文姐姐吧，她才是我班的班主任。”
水文姐姐正在批作业，她闻言，身子直往椅子的靠背上躲着，连连说：“哎呦歪，哎呦歪！我弄不来的！弄不来的！你找赖老师，你不要找我！”
留芳姐姐很无奈，只好回转身，看着我。
我装出无奈的模样，说：“好吧，周周什么反应？”
“周周已经答应和孔孔好了！”
“啊！”我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
“周周说，孔孔是第一个给他写求爱信的女孩子。他要珍惜。”
我无语了。这剧情，神逆转，确实是我预料不到的。孔孔瘦得像根竹竿，体育很好，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天天训练，晒得漆黑，是那种油光发亮的黑。周周是个帅哥，成绩不错，体育也很好，是两届校园会八百米的冠军。我万没想到周周居然和孔孔“好了”。
稍稍想了一会儿，我对留芳姐姐说：“其实这就是一场儿戏，小孩子过家家，过几天新鲜感过去了，自然就平息了。”
“那就再观察几天？”对我的话，留芳姐姐似乎有些怀疑。
这时，水文姐姐捧着一叠作业本，从留芳姐姐身边走过，怪声怪气地说：“留芳姐姐，我们要成为亲家了！”
我威胁她：“你再这么阴阳怪气，我就不管了，你自己管去！”
水文姐姐吐吐舌头，说：“哎呦歪，好！我不讲，我不讲，我什么都不讲！”说着，她扭着胖胖的身子，从半开着的防盗门里挤了出去。
3
“不好啦！不好啦！”留芳姐姐又满脸绯红，跑进办公室，“这回真的是不好啦！”
“别急！慢慢讲。天塌不下来的！”我安慰她。
留芳姐姐抚了一下胸口，定了定神，说：“现在，大家都知道孔孔和周周的事了。”
“这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系？”留芳姐姐急了，“现在只要周周从楼梯上上来，四五六年级的孩子就全趴在楼梯上喊，孔孔老公上来了，孔孔老公上来了！”
“还有这事儿？”
“孔孔从楼梯上上来，也一样。大家都喊，周周，你老婆上来了！周周，你老婆上来了！”
“还有更不好的事呢？”
“还有啥更不好的事呢？”
“今天，班长告诉我，周周手上刻着字。用衣服盖着。大家强行掰开一看，居然刻着孔孔的名字。是他自己用小刀刻上去的。”
事情有些严重，我再也不能淡定了，决定找孔孔谈谈。
“孔孔，听说你给周周写信了。”我字斟句酌。
“是的。”孔孔神情自若。
“可是，那个字明显不是你写的呀！”我问。
“我请章章给我写的。”孔孔有些羞涩，“我的字太不好看了。”
“你是担心周周发现你的字不好看，会拒绝你，是吗？”
“哎呀，老师，不要讲得这么明白嘛！”孔孔的小脸儿有些发红。
“信的内容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不是啦，这样的内容网上多死，我是网上找来的。”
“还有一个问题，你和周周上楼梯时，同学们都在喊，孔孔老公上来了，周周老婆上来了。你怎么看这个事情？”
“这有啥呀？”孔孔一脸不在乎，“他们喊他们的，关我什么事呀！”
是啊，人家有力气，就尽情喊呗，的确不关她什么事。
孔孔走后，水文姐姐凑过来，说：“要不要和家长讲一下？”
我说：“不能讲。孔孔老爸脾气暴躁，万一知道了，孔孔挨一顿胖揍是少不了的。”
4
一周时间很快又过去了。
周一，留芳姐姐面有忧色，说：“赖老师，孔孔和周周放学后约会了好几次，这事情被家长知道了，周末，家长把他们关在各自家里，结果他们跳窗出去，结伴到城里玩了一整天。”
“啊，竟有此事？！”我也有些心慌了，“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只是他们很晚才回家，家长到处找，都担心死了。”留芳姐姐忧心忡忡。
“到城里玩了一整天，他们哪来的钱呀？”
“我问了周周，说是他平时积攒了零花钱。在城里吃了冰淇淋、烧烤。为了省钱，他们是走路去，走路回来的。”留芳姐姐忧虑地看着我，等我拿主意。“赖老师，你说怎么办才好？”
我突然笑了。
留芳姐姐似乎有些生气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人家愁都愁死了！”
我笑着说：“别着急，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留芳姐姐听说我有办法，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明天，我到你班里上一节课就好了。”
“真的？”留芳姐姐见我说得这么轻巧，很是怀疑。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留芳姐姐显然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选择相信。她心急，说：“那你就今天去上课吧！”
“这不行，我得准备一下，做个简单的PPT。”
留芳姐姐没有办法，只得依我。
5
放学了，学生都散得差不多了。我在办公室里，一个孩子匆匆忙忙来报告：“老师，不好了，孔孔的爸爸在校门口打孔孔！”
我一听，“刷”地一下，就冲向校门。
孔孔的父亲正抓着孔孔，在往死里打。保安在拼命拉架。
我跑过去，一把把孔孔父亲拉开，对他说：“有事情好好说话，要和孩子讲道理，不能打孩子！”
孔孔父亲瞪着眼珠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听说她跑出去玩，没回来，都急死了，今天赶回来，误了一天的工。”
保安在边上说：“打得太狠了！他骑摩托车到了校门口，刚好这孩子也走到校门口。他跳下车，骂了一声，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打死你。一脚就把这孩子踢倒在地。”
正说着，孔孔父亲瞅了个冷子，又起了一脚，“砰”地踢在孔孔的肚子上，把她踢了一个趔趄。
保安护着孔孔。我拉住她父亲。他父亲气犹未消，挣扎着，想冲向孔孔，嘴里嚷嚷着：“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我拉下脸来，对他说：“你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我已经告诉你了，和孩子要讲道理。你如果再打孩子，我就要打110报警了！”
孔孔父亲听我这么一说，方才停止挣扎。
我对他说：“把孩子带回去，好好沟通，不要动粗了。”又对孔孔说：“上车吧！”
孔孔爬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她父亲骂骂咧咧地开着车，走远了。
6
在留芳姐姐班里上课。
我给孩子们看了绘本《卤蛋》的一部分：卤蛋每回吃饭前，都要许下三个愿望:第一，感谢他赐予丰盛的食物；第二，希望真的真的是丰盛的食物；第三，如果是不好吃的食物,请原谅他全部吐掉。
“嘿嘿嘿……”破孩子们笑得东倒西歪。
我又给孩子们看了绘本《卤蛋》的一部分：卤蛋每回过马路前，都要许下三个愿望：第一，千万不要突然跌倒；第二，如果跌倒，千万不要有冒失的车子撞到他；第三，如果真的被车子撞了，一定要有好心的美女来救他。
“好心的美女，嘿嘿嘿……”破孩子们又笑得东倒西歪。
“为什么卤蛋祈祷‘一定要有好心的美女来救他’呢？”我问。
“嘿嘿嘿嘿……”一个破孩子红着脸说，“她喜欢美女呗！”
他的话又引发了破孩子们的哄堂大笑。
我逗他：“看来你很懂卤蛋的心思哦！接下来，卤蛋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愿望呢？请看大屏幕！”
大屏幕上打出了：每次睡觉前，卤蛋都要许下三个愿望……“愿望”两字后面，是三条横线，等着填空。
卤蛋许下的是什么愿望呢？破孩子们猜测了一通之后，我出示了正确答案：卤蛋每回睡觉前，都要许下三个愿望：第一，希望明天上学不会迟到；第二，如果迟到，不会被老师罚站在校门口；第三，如果被罚站在校门口，不要被隔壁班的小珍妮看到。
破孩子们发现了：卤蛋所祈祷的美女就是隔壁班的小珍妮，卤蛋喜欢小珍妮。好！我期待的内容终于出现了。
“每个人到了卤蛋这个年龄——也就是你们现在的年龄，都会对异性的孩子产生好感。”破孩子们惊呆了，有的悄悄地脸红了。“说说吧，你喜欢谁？”
破孩子们打死也不说。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要不要听？”
一听说有秘密，破孩子们来劲了，齐声说：“要！”
“有一个像你们这么大的男孩子，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女孩子。”破孩子们眼珠子咕噜噜地盯着我，“不好意思，那个男孩子就是从前的鄙人。”
“哄”的一下，班里像是开了锅，破孩子们笑成一团。坐在后面听课的留芳姐姐也笑得涨红了脸。
“好了，我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们了。你们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了吧？”
破孩子们坚决不肯。
7
“要不这样好了，你们先告诉我，有还是没有？”我退了一步。
一个愣头青期期艾艾地站起来说：“老师……我……没有。”
“真没有啊？”
“真没有！”
“你听我说啊！据心理学研究，到了你们这个年龄，都会有自己喜欢的男孩子或者女孩子，这是正常现象。如果没有，就是不正常现象。什么叫不正常呢？就是变态呀！”我看着愣头青，问他，“现在，你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愣头青傻眼了，承认有，正常倒是正常了，可是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太丢人；说没有吧，就成了变态，这也是他难以接受的。愣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有的。”
“好。你是个正常的孩子。”我挥手示意他坐下。
“现在，每个人都问问自己，你是个正常的孩子，还是一个不正常的孩子？如果你是个正常的孩子，就把你喜欢的人的名字写下来。不要让别人看到。也不准偷看别人。”破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在愣头青的带头之下，纷纷拿出本子，悄悄地写上了一个名字。
“喜欢男孩子女孩子都是正常的，但是天天喊着这事儿呢，就不正常了。”有破孩子轻声插嘴说“就是变态”。我说：“对！就是变态。为什么呢？因为你们现在是读书的年龄。而且，人是有自制力的动物。控制不住自己，就变态了。”
我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留芳姐姐，她正歪着脑袋听着。
“比方说吧，教你们数学的叶老师喜欢你们的周老师……”我话未说完，留芳姐姐就急得跳了起来，连声辩解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我示意她坐下，不要激动，接着说：“我只是打个比方嘛！比如说教你们数学的叶老师喜欢你们的周老师，他能说出来吗？肯定不能，因为他们都是有家庭的，都是有自制力的，不能说的事情，绝对不说……”
留芳姐姐又急得跳了起来，连连摆手道：“不能这么比方的，不能这么比方的！”
破孩子们看着留芳姐姐被我逗得急成这样，一个个乐不可支。
“所以啊，”我说，“如果谁整天把这事儿挂在嘴上，就说明他在不应该过于关注这事的时候，整天想着这事，这是不正常的。什么叫不正常呢，你懂的……”
这节课之后，再也没有人在楼梯上乱喊谁老公来了或者谁老婆来了这些话了。孔孔与周周的事情也就慢慢淡化了。
毕业时，留芳姐姐说：“赖老师，你说的是真的哎！你那次上课以后，孔孔和周周就没事了。”
水文姐姐说：“那当然，赖老师一出手，还有啥问题能难得住他！也不看看是谁的搭班老师！”
我说：“别拍马屁！这是禁果效应呀！大家不再关注他们了，家长也不给他们压力了，事情就慢慢变淡了。”
8
故事还没完。
暑假，我在学校值班，孔孔来玩。我问她：“孔孔，问你一个私密的问题，可以吗？”
“可以呀！”孔孔大方得很。
“你和周周现在怎么样了？”
“哎呀，老师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早分了！”
“为啥分呀？你们不是挺好的吗？”
“放假了，不在一起了，自然就分了呗！”
9
故事还没完。
四年以后，这班破孩子已经高一了。他们结伴来看我。毛毛，孔孔，章章，缪小胖，八九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像一群麻雀。
坐定以后，我问孔孔：“你和周周现在还有联系吗？”
孔孔笑着说：“别提了，初中的时候，我和周周在同一所学校，这个家伙居然和新同学说，我是他老婆。我气死了！”
大家都笑了。孔孔自己也笑了。
我问：“你怎么办？”
我和他说：“你再乱讲，我就打死你！他就没讲了。嘿嘿……”
“那你后来有没有对其他男孩子有好感啊？”
“有啊，孔孔已经谈了十几次恋爱了。”章章插嘴道。“我才谈了七八次！”
“我谈得更多，我已经谈了三十几次恋爱了。”毛毛也插嘴道。
“三十几次？！你怎么谈的？”我大惊失色。
“哎呀，老师，我告诉你。最长的半年。最短的，只有两天。”毛毛眉飞色舞。
“谈了两天就结束了。怎么回事？”
“我喜欢一个高年级的男孩子，好帅啊！喜欢了好几个月，终于在餐厅里和他搭上话了。”
“可是，第二天怎么就分了呢？”
“和他谈话之后，我对他很失望，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第二天就分手了。”毛毛一脸轻松。
买噶的，原来，这就是一次恋爱啊！
我问原来的班长缪小胖：“你谈过几次恋爱了？”
缪小胖涨红了脸，说：“我一次也没谈过。”
我说：“在学习的年龄，还是应该像缪小胖一样，专注于学习……”
“哎呀，老师，你不懂啦！我们这个谈恋爱不影响学习的啦……”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给我上起课来。
望着一张张青春洋溢的小脸，我打心眼里感叹：年轻，真好！
后来的这些故事，是留芳姐姐所不知道的，我也没打算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