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女儿书：所有的泪光都将化作星光

文/赖建平

1

又是开学季。

女儿，开车送你去杭州，在后视镜里看你，你歪在后座上睡着了。你小时候，每次坐车，只要车一开动，你立马就睡着了，这个习惯，即便长大了，也没有改变。

看着你现在的模样，就想起了你小时候。

2

二十一年前，妈妈刚生下你，医生阿姨左手抓住你的两只小脚丫，一把将你倒拎起来。尽管早就做了功课，知道医生是按照程序操作的，我还是紧张地差点儿喊出来——我担心她用力太大，把你的小脚丫捏痛了；又担心她用力太轻，手一打滑，会把你给摔下来。

还没容我多想，医生阿姨“啪啪”地打了两下你的小屁屁。你闭着眼睛，“啊哈，啊哈！”小猫一般，轻轻叫了两声。医生阿姨说：“哭了，好了。”

“啊哈，啊哈！”这是你对世界的第一声问候。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你饿了，就“啊哈，啊哈”；尿了，就“啊哈，啊哈”；想抱抱了，也“啊哈，啊哈”……

3

数月后，你终于学会了“哇啦，哇啦”地大哭。哭得最凶的一次是在我们家的厨房里。

那天，我从山涧里抓了几条小鱼，蒸熟了，喂你。妈妈抱着你。我喂你一口，你就转过身去，趴在妈妈的肩膀上。我小小的女儿，你是在和我捉迷藏呢。

突然，你猛地转过身来，我措不及防，你的眼睛居然撞到了筷子上。你双手捂住眼睛，“哇啦哇啦”，放声大哭。爷爷瞪着眼珠子，斥责我不懂喂孩子，那模样，似乎要把我吃了。

我吓得不敢吭声。许久，你的哭泣渐渐停止了，又开始和我玩捉迷藏了，我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4

你一岁多时，会走路了，会自己玩了，也会惹祸了。

那天，我走进房间，看妈妈坐在椅子上，你怯怯地站在她面前。妈妈是在训你：“是哪只小手做坏事的？拿出来？”

我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妈妈气急败坏地告诉我，你把她的面油盒子打开玩了。玩了就玩了，没啥，我说。妈妈补充说，怎么就没事了，她把面油涂满了被子。把面油涂满了被子？这个错误太严重，我都不好为你说情了。

妈妈又开始审问你：“是哪只小手做坏事的？拿出来？”你伸出了左手。“是这只小手吗？”妈妈不依不饶。你缩回了左手，伸出了右手。“到底是哪只小手？”你被妈妈问糊涂了，怯生生，不解地望着妈妈的眼睛。

我忍不住对妈妈说，她这么小，怎么知道是哪只手？！

“好吧，就算这只小手。”妈妈握住你的右手说，“哪只小手做了坏事，就打哪只小手？”说着，她“啪”地一声，轻轻拍了一下你的手心，又问，“还要不要玩面油？”问一声，打一下；再问一声，再打一下。

打了几下之后，你发脾气了，挥起两只小手，“嗯！嗯！”地叫着，在妈妈的腿上“噼里啪啦”一通打。我和妈妈都愣了。打了妈妈一通之后，你忽地趴在妈妈腿上，委屈地大哭起来。

看着你对妈妈又恨又爱的模样，我和妈妈忍俊不住，泪水都笑出来了。

5

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我和妈妈就抱着你，读书给你听，也不管你听不听得懂。我们崇尚一个理念：孩子是吃饭长大的，也是读书长大的。

你三岁的时候，妈妈对我讲了一件令她十分新奇的事情。

妈妈抱着你读《婴儿画报》，读到“狐狸霸占了小白兔的房子，把小白兔赶出了房子”，你突然“哇”地哭了起来。妈妈不知道是咋回事，手忙脚乱地哄你安定下来，又开始从头讲故事。“狐狸霸占了小白兔的房子，把小白兔赶出了房子，小白兔没有房子了。”“哇！”你又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狐狸坏！狐狸坏！我不要狐狸！”妈妈愕然。继而，她明白了，你哭，是因为善良。

是的，你遗传了妈妈和爸爸的同情心与正义感，见不得别人的苦，也见不得别人的坏。

6

五年级时，冬天的晚上，你预习了课文《二泉映月》，我们一起泡脚，顺便和你聊聊阿炳，让你增加一点对人物的了解。

“阿炳的名字叫华彦钧，他的父亲是无锡三清殿道观的道士，擅长音乐。阿炳三岁时妈妈就去世了，她的婶婶抚养他长大。八岁时，阿炳跟着爸爸在雷尊殿当小道士……”

你听着听着，忽然放声大哭，泪水哗啦啦地落在洗脚盆里。你边哭边问我：“阿炳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这么可怜？”

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你说：“爸爸，继续讲。”

我说：“我可以继续讲，但是你不要哭了。”

我讲阿炳学吹笛子，父亲经常要他迎着风口吹，且在笛尾上挂铁圈以增强腕力，后来索性将铁圈换成了秤砣；阿炳在学二胡的时候，更加刻苦，琴弦上被勒出血痕，手指也拉出了厚厚的茧。你哭。

我讲阿炳支撑着病体出门，为乡亲们演出。阿炳一开始是弹琵琶，后来台下有人叫着要阿炳拉二胡，朋友叫阿炳注意身体，不要拉。阿炳说了一句：“我给无锡的乡亲拉琴，拉死也甘心。”你哭。

我讲1950年，中央音乐学院师生为了发掘、研究和保存民间音乐，委托杨荫浏教授等专程到无锡，用钢丝录音机为他录制《二泉映月》等乐曲。只录了六首，阿炳就病逝了，终年57岁。你也哭。

女儿，你小时候，是多么好学，多么善良。

7

中考，你考得一塌糊涂，哭得昏天黑地。这不是偶然，而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进入初中之后，你很浮躁，刚开始，怎么都要去住校；住校一学期，又怎么也不住校了。你和几个女孩子搞小团队，闹矛盾，要和这个同学好呀，不和那个同学好啊。你半夜三更起来打开电脑，追星，玩贴吧……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分数出来之后，差，差到你无法面对，以泪洗脸，哭了一天。妈妈心痛你，安慰你。而我无动于衷。妈妈要求我表示一下，我为了应付她，就说：“别哭了，哭是没有用的。”妈妈嫌我说话太生硬。我干脆当着你的面，说了更生硬的话：“考什么分数，就读什么学校，天经地义。知耻后勇，才是正道！”

孩子啊，不是我心冷如铁，而是有些跟头跌狠了，才有教训；有些教训切肤了，才能领悟；有些领悟刻到骨子里，才不至于遗忘。

果然，高中阶段，你在学习上，就像换了一个人。

8

高中了，因为各种原因，与你交流的时间少了。

高二的时候，你难得在家吃晚饭。我们边吃边聊天，聊到健康的话题，我顺便讲到一位同事颅内出血，住院，病情逐渐好转；不料二次出血，送急救室抢救，脑部打一孔，插管，引流，减压。你很认真地听着，突然崩溃，“哇”地大放悲声，边哭边喊:“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说真话，我没有想到，我十七岁的女儿，内心的善良与柔软，依然与幼时一样。你的善良与柔软，不是哭了就算了，你是要付诸行动的。

你一岁半时，除夕将近，我们家杀鸡宰鸭。我把宰杀好的鸭子放入盆中，注入沸水，准备褪毛。你从水桶里舀起一勺冷水，摇摇摆摆走来，“哗啦”一声，把水倒入盆中并蹲下身子，关切地问:“小鸭子，小鸭子，不会烫了吧？”

我在旁边看着，目瞪口呆。孩子，你如此善良，我真高兴。

9

现在，你上大学了。

大学期间，你打电话回家，哭过好几次。为什么要哭。大部分时间都是说心情不好。我知道，你是成年人了，进入青春期了，有了莫名其妙的“维特之烦恼”了。

作为父亲，我有时候是用爷爷和我自己亲身的经历来开导你，更多的时间，我只是做一个听众。你只是需要一个窗口倾诉，那些负面情绪排解了，心里就舒服了。

女儿，不怕你笑话我，其实你的父亲——我，也是个感情敏感而丰富的人，不容易控制激动的情绪，年青的时候，常为人情冷暖，人世沧桑，人间悲苦，而撒一把热泪。而今，年纪大了，虽然感情依旧敏感丰富，但控制力强了，有时就把泪水流进心底了。

孩子，喜怒哀乐，人之常情，流泪不丢人。多少人，活着活着，就活得面无表情了，那才是可悲，才是丢人。

承认我们的懦弱、无助、委屈，释放我们的悲伤、怜悯、压抑，然后擦干眼泪，抬起头，像你的父亲一样，转战书房与健身房；像英国诗人兰德一样，“热爱大自然与艺术”；像你的爷爷一样，把职业做成终身的兴趣，继续精进的人生。

孩子，多年以后，再回首，你会发现，以往所有的泪光，都化成了漫天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