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昌格子
福昌格子
文/赖建平
“福昌格子”是个剃头师傅,有些口吃。大人们都叫他“福昌格子”。“格子”是老家的土话,意为“结巴”。当然,这样的称呼小孩子是不能叫的,我们都叫他“福昌师傅”。
福昌师傅是上门剃头的。他常年穿一件长衫,拎一只褐色的剃头箱子,每个月到村子里来一次,每次一天。他每次来的日子几乎是固定的,是以村里人在那一天就要侯着——师傅路过你家时,如果你不在家,他是不回头的,你得追着他的行踪,到别人家去剃头。
对于福昌师傅,我最早的记忆要追溯到五岁时。那天,我在外面玩得正欢,祖母把我叫回家剃头。我不肯,要哭。福昌师傅笑眯眯地说:“来,小鬼,我讲打仗的故事给你听。”我一听这话,立马不哭了。福昌师傅打开剃头箱子,给我围上披肩,再取出剃头推子,抬手在空中“咔嚓咔嚓”虚剪两下,不知是试试工具还是活泛手指。
“开始喽……”福昌师傅左手轻轻扶着我的脑袋,右手熟练地操纵剃头推子,边剪头发边讲故事。
“机关枪哪六零炮,
飞机坦克自己造。
小孩子要多读书,
长大去打日本佬。”
我梗着脖子问他:“师傅,日本佬很坏的吗?”一老一少就对上话了。
感觉才过了一下子,头就剃好了,有些意犹未尽。祖母请福昌师傅喝茶,他却不急,依然扶着我的脑袋,左右欣赏一番,对祖母赞道:“你这个孙子啊,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长大了要当官的。他这样的头剃起来,就是好看。”
祖母听师傅这么夸她的孙子,乐得不行,嘴上却客气道:“托师傅的福啊!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能否等到那一天。”
父亲对福昌师傅的手艺极为推崇。据父亲说,很多剃头师傅对颈窝里的头发是不敢剃的——怕一不小心伤了皮肤。而福昌师傅给父亲剃头时,只要斜着剃头推子的尖角切进颈窝,小鸡啄米一般,刚触到颈窝的皮肤,立即轻柔地弹起,又立即轻柔地下切,绝没有多余的动作。父亲伸手摸摸颈窝,似乎还再回味福昌师傅带给他那种无与伦比的舒适感与满足感。
福昌师傅有个弟弟,叫银昌,也是剃头师傅,手艺和他哥哥不相上下。有一回,银昌师傅代哥哥的班,给父亲剪头发,结果剃到颈窝时,痛得父亲眼泪差点儿掉下来。由此,父亲认定,福昌师傅的手艺是无与伦比的——真正的技术在细微处才见真章。
祖母对福昌师傅却另有一番看法。
福昌师傅是各家轮着吃饭的,轮到哪一家,一般都是很客气的。当然,凡事都有例外。福昌师傅到邻村一户人家吃中饭,饭桌上只有一碗咸菜。女主人用围裙擦着手,满怀歉意地说:“哎呀,师傅啊,今天村子里没有杀猪,买不到猪肉。青菜是有的,可是我家那杀千刀的,昨天太勤快,居然浇了大粪。只好委屈你吃咸菜了。”
福昌师傅没有一丝不悦,连连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是吃百家饭的,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饭没吃过。不必在意,不必在意……”
女主人客气了两句,又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福昌师傅心里那个郁闷啊,按理说剃头也是三百六十行里的一行,为什么泥水匠、木匠每天四顿饭,东家好酒好肉伺候着,而自己却连一顿饭也吃得这么不像样呢?他起身打开菜橱门,一看,里面一大碗猪肉,大喜,端出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女主人又来堂屋,人未至,声先到:“师傅啊,没啥菜,你饭要吃饱啊!”福昌师傅嘴里嚼着肉,用筷子点着肉碗,说:“哎呀,你太客气了,这么一大碗肉,还说没菜?!”女主人一看菜橱,满脸尴尬,只好一个劲地打哈哈:“哎呀,你看我记性,昨天就烧好的肉,我居然忘记端出来了。”
福昌师傅大快朵颐,头也不抬:“没事,没事!好吃就好,好吃就好。”
福昌师傅吃肉是有规矩的,一顿饭最多只吃三块——这是他的师傅传下来的,他一直奉为圭臬,但是这次他一直吃到碗里的肉所剩无几。
按照祖母的说法,“这个格子鬼,鬼得很来,你想弄松(意为捉弄)他,是不可能的;他不要弄松你,就好了。”
我读小学一年级时,福昌师傅到学校里来剃头。几位高年级的学长心血来潮,说要一起剃光头。我好跟风,也要求剃光头。福昌师傅知道我家教甚严,一再问我,这事能自己做主吗?剃了光头会后悔吗?我坚决说能自己做主的,不会后悔的。剃了光头,学校里多了一群小和尚,好玩极了。可是放学后,我顶着一颗光溜溜的脑袋,不敢回家了。直到炊烟四起,暮色降临,祖母一路喊着我的名字,捉我回家为止。
最后一次见到福昌师傅,是我上初中前夕,他带着一个小徒弟来到村子里。先给父亲剃头,父亲说:“等会儿麻烦师傅给我小鬼也剃一个,他要读初中了,是大人了。”师傅答应了。等到父亲剃好了,他却把剃头推子递给小徒弟,自己坐下来喘着气说:“不行了,不行了,年纪大了,又是高血压,又是冠心病,又是气管炎。以后该年轻人挑担子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福昌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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