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分钟艺术 | 黎朗:时间是我杜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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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3分钟艺术时刻的第五十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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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黎朗
我越来越热爱摄影了,并不是因为能拍一个好照片,又或是媒介本身。而是我和它越来越亲近,我理解它,它理解我。更有趣的是,它帮我成为另外一个自己,一个现实中做不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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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大概有多长?黎朗的答案是30219天。这是他父亲生活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也是他在照片上一笔一笔写出来的答案。
时间的本质什么?黎朗的答案是平庸。他以前做过会计,那是一份重复计算的工作,和生活一样,不停地旋转,好像只可以往前走,只剩下钟表上滴答滴答。又或者像父亲的离世一样,留下几张照片和3万多体恤金,1天1块……诚如叔本华所言,“人生就像钟摆,摇摆于痛苦和无聊之间。”
采访黎朗和他的作品一样,有某种诗意、节制,很严肃,也很谦卑。20多年前黎朗拿起了手中相机,闲暇之余去游荡,在四川和云南的交界处看到了凉山彝人,怪异却真淳,平凡却有尊严,相机帮他记录下了这微妙。对彝人的拍摄,也让黎朗获得了“98年度琼斯母亲国际报道摄影基金“最高奖——琼斯母亲优秀奖章。可黎朗并没有急着表达在公众面前,他很沉默,只是不断在实验新的工作方式,一晃便是20年。
黎朗早期作品 凉山彝人
2010年,黎朗的父亲逝世,时间突然有了一种无能为力感。他不想父亲就此化为一张单薄的照片和一串冰冷的数字。他开始在父亲的照片上书写父亲在世上活过的日子,一写就是三年,原来父亲活了30219天,也有了作品《父亲30219》。
在书写的过程中,黎朗一边回忆着与父亲的过往,一边又在想象中经历了一遍父亲的时间,又或者说用另一种方式与父亲重新相处了。《父亲30219》之后,黎朗愈发不惧怕时间的平庸,甚至开始在时间的平庸中玩游戏。他追问自己的记忆元年,于是有了纪录片式的《1974》;又或去发现那些我们忽略的、模糊的时间,于是有了静默却喧嚣的《某年某月某日》……
而这一切,离不开那位与对抗时间、又与时间和解的老朋友——“摄影”。摄影和黎朗,越来越亲近,越来越互相塑造。他懂摄影,摄影也懂他,他养活自己的摄影,摄影也养活他。他们之间始终在对话,对话在真实与非真实之间,对话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对话在父亲的照片,也对话在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中……
兴许,时间的本质是平庸。可时间之外还有太多太多宽阔,我们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本能地接受,在接受中本能地拓宽时间的维度,这都是摄影教会黎朗的事,也是时间教会他的事,更是他自己教会自己的事。
黎朗作品 父亲30219
平庸是时间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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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之前的工作是会计,为什么毕业时跑去报社工作了?
对我来说,会计的工作重复、无聊、机械。去报社,我做的是图片编辑,这份工作某种程度能平衡生活和创作。
图片编辑的工作对你的创作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吗?
其实影响不大,这份工作和创作本身是分离的,互不干扰。编辑的工作其实也像会计的工作,重复的。
但摄影是脱离这种重复性的,它甚至还能穿透很多表层,有意无意地去触摸到人性深处。
就像我拍摄彝人,重要的不是最后的照片,而是在拍摄过程中感受到的简单而淳朴的气息,你会发现这些人衣食住行很实在,但也很诗意。
黎朗早期作品 凉山彝人
但看你这几年的作品,好像都是关乎时间的流逝感。而且这种时间是重复的、沉默的、脆弱的,甚至是无能为力的,是不是我的感觉错误?
我的作品确实非常强调时间的流失、时间的平庸,以及我面对这种平庸的无能为力。对时间的认识,其实也是对现实的一种认识。反过来说,我们对现实的认识,也是我们对时间的一种体验。
当我们面对现实的时候,真的都是无能为力,就像现代性生产力一样,一旦站上去,就是不停在转转转,只能往前走,哪由得我们自己来掌控。而那些我们认为可以掌握的,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一种幻象。时间本质可能就是平庸。
黎朗作品 父亲30219
这样的认识会不会太悲观了?
这不是悲观,每个人都要面对死亡,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年轻的时候,根本不会去想这样的事情,但终究有个阶段要面对不同程度的“告别”。
是怎么促使你做了这样的转变?
年轻时无所畏惧,以为可以走天涯海角,还是思考做一个怎样的摄影师。而到了07年、08年,我父亲病重了,看到父亲状态,实际上我是看到了自己,或者说每个人的状态,最终都会走上这样的道路——死亡。
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他人的死亡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你永远是个旁观者。而当死亡发生自己身边时,你无抽离,你会停下来思考,死亡意味着什么?时间意味着什么?于是有了那组创作《父亲:30219》。
黎朗作品 父亲30219
我以摄影对抗时间的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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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30219》有一些物品,我会不自觉地安置意义,比如手钏是超越生死的,体恤金是生命的一种世俗总结,您当时是怎么选择这些物品的?
没有特意去选择,一个事实是我父亲留下的东西特别特别少,只有这些了。但拍摄时,就不自觉生出来意义来。
比如你刚刚提到的体恤金,拿到这笔钱时,感觉有些荒诞,一个人辛辛苦苦工作了几十年,最后拿到3万多块钱,平摊下来,一天一块多。而父亲这“沉甸甸”的一生,我竟然一只手就能拿得动,我不甘心,我想通过摄影把这些物品拍成“纪念碑”的感觉,以一种“巨大”的悲壮来抵抗这“微小“的荒诞。
手钏是我母亲去寺庙里求的,她和父亲其实都没有什么宗教信仰。只是在面对疾病时,无能无力,精神无处安放,寄托在一个手钏上了。
黎朗作品 父亲30219
还有什么其他令你印象深刻的物品吗?
我父亲留在一个小本里的一句话,“你走了,什么时候回来?”他当时的病是呼吸道感染,没办法说话,我们的交流都是在这个小本上。
那个时候我还在广州工作,每个月回成都看他。那次其实是回广州的,但我不想让他伤心,就只是说我先回成都住的地方,父亲就在小本上留下这句话。
而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在ICU重症监护室,不能去做任何表达了。这句话也就成了父亲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当再次面对这句话时,百感交集,它仿佛是父亲留给我的一个终极问题,我却无法解答。
黎朗作品 父亲30219
《父亲30219》的创作其实是用一种非常笨拙的方式,书写了三年,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种方式呢?
开始进行的时候,以为就半年时间,没想到这么无止境。之所以会选择这样的方法,是因为我觉得照片的一张纸无法承受我想说的东西,一个人的一生如果仅仅只是几张照片,太简单也太荒谬了。我想把照片之外的维度呈现出来,
每天在照片上书写,好像自己的身体和这些照片的关系更具有连接感,照片里也有了我的气息。当我们谈论一张照片时,它好像与我们是分离的“他物”,是一个结果。但我更在意照片与人的连接,它是超越图像的。
黎朗作品 父亲30219
书写的时候有什么感受?
和父亲在对话,每一天都在对话。每书写一个日期,就会想象、回忆他这天在干什么?我们发生过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对他的记忆从模糊到清晰,到最后临近他去世的日期时,反而是一种接受。这种书写产生的变化又影响了我后来作品《1974》的创作。
摄影,
带我看到现实之外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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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30219》怎么影响到《1974》的创作的?
我父亲有一张照片是1943年9月18日拍摄的,我会有想象,他那天为什么要去拍照?为什么去那个地方拍照?拍照后他又干了什么?于是就想,我对父亲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再往下延伸,我最早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最早有记忆是在1974年,对这一年我也有很多想象和好奇,所以就对我的记忆元年1974年展开追问和书写。
黎朗作品 1974
《1974》这些照片是哪来的?你又是怎么设置它们的时间线?
时间是我杜撰的。一些时间按照图像的季节来设置,而特定日期和整个脉络,是按我的想象,比如一开始从天安门说起,再到记忆里的那部安东尼奥的老电影《中国》,广播里的女播音员正在批判这部电影等等。
黎朗作品 1974
隔了30多年重新看那个时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那是一个整齐划一时代,每个人似乎都像那些照片一样,单纯且对未来保持着希望。但他们想要一些个性呈现,又被那样的一个时代压制了。介于个性与非个性之间、压抑与满足之间。
创作时,也会带着这样的情绪吗?
不会,创作时相当理性。我明确地想要呈现那个时代中国人的状态,另一方面,我想谈论摄影与图像、观看与被观看、主观真实与客观真实之间的关系。
怎么理解观看与被观看、主观真实与客观真实?
在《1974》里,我首先提到安东尼奥的一部电影,他原本计划拍两年半的,结果20多天就拍完了。可能从电影的角度,他完全是一种走马观看式的拍摄,但我们现在重新看,它远远不止是电影,他几乎忠实地记录了当时中国的状况。
再后,我提到罗兰·巴特的中国之行。他来中国之前,有很多想象和构建,而到了之后,却发现这是一个被教条化的空间,失望而归。把这部电影与这些照片同时呈现,我们就会想,到底一个外国人眼中的中国真实,还是中国人眼中的中国真实?
最后,谈到我在幼儿园现场感受到真实,以及看到照片后的真实体验,这些真实感根本不一样了。图像不止表层呈现的,它是从摄影到创作者、从创作者到社会,从社会到时代共同构建的。
黎朗作品 1974 视频截图及文本手稿
摄影对你意味什么?
更热爱吧。这种热爱并非来自这个媒介,而是我对它的认识,摄影与我的关系,它很亲近,在帮我书写一种生命的历程。它能理解我,我也能理解它,并不是他帮我拍一个很好的照片,而是帮我成为一个另外的自己,我在现实里做不了的自己。
最近有什么新的创作吗?
在做和《某年某月某日》相反的作品。
采访、撰文:张三2.0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版权为艺术家所有
\ END /
ARTISTS 艺术家
黎朗
LILANG
1969年出生于四川成都,现在成都工作生活。作品曾在连州摄影博物馆、上海摄影艺术中心、A4美术馆、安仁双年展、大邱摄影双年展、千高原艺术空间、北京国际摄影双年展、成都纵目摄影双年展、Katonah美术馆、旧金山现代美术馆、瓦伦西亚现代艺术博物馆、休斯顿摄影双年展、广东美术馆等处展出。
黎朗曾获得过中国连州国际摄影连展评委会特别奖(2015)、美国琼斯母亲国际报道摄影最高奖 The Motherjones Medal of Excellence(1998)。作品曾被:美国旧金山现代美术馆、中国上海美术馆、西班牙瓦伦西亚现代艺术博物馆、中国广东美术馆等机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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