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杰:朱元璋的人格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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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和尚的日子也不好过
元至正四年(1344)春,朱重八还不满十六周岁出家当了和尚。朱元璋在皇觉寺半饥半饱的小和尚生活,只过了五十天。作为新入寺的和尚,他年龄最小,地位最低,所有扫地打水做饭上香之类的杂活全是他的,吃饭时他却是最后一个。干了一天活饥肠辘辘,到口的却常常只有半碗残茶剩饭。朱元璋在家中虽然也吃不好穿不暖,但毕竟是家中的老小,从小到大都是受关心受照顾的角色,到了庙里,实在难以适应。
谁承想这半饥半饱挨打受累的日子,后来居然也成了甜蜜的回忆。不久全县大饥,寺庙里的粮仓也迅速空了下去。第五十一天,老和尚把几个和尚叫到一起,宣布粮食已尽,只好封仓,叫大家各谋出路……
当朱元璋背上破包袱,提上木鱼和瓦钵,走出皇觉寺破败的大门的那一刻,世界在他眼里变了。在此之前,他朱元璋是被许多套定位系统牢牢锁定在大元社会的一个细胞:不论是户籍本、家谱,还是和尚度牒,都表明他是被这个社会牢牢控制着和规定着的。他是大元朝濠州府钟离县太平乡孤庄村的一个男丁,是朱氏和陈氏家族亲戚网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结点,经纬分明,一目了然。他的未来生活本来是恪守三纲五常、乡规民约,信奉鬼神,尊敬长上,安分守法,勤苦成家,春种秋收,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可是,因为这一场大饥荒带来的巨变,他身上所有的锁链都被扯断了。父母不存,兄弟失散,一切家族亲戚关系都被割断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官府不再管他,甲长不再管他,甚至现在连寺庙也不再管他,平生第一次,他一无所属,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定位。
现在,展现在他面前的天地是无序、混乱、凶险的。失去了家族和寺院的庇护,他就像断了缆绳的一只小船,任何一股大浪打来,都有可能吞没他。他深知,从此之后,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他沿着乡村小路,一直向南走去。老和尚说南边年景好点。路边的景色变得越来越陌生,经过一个大村子,他挑了一家高门大户的院子,有点胆怯地扣动了门环。
可以想见,从一个重信誉、好面子的农民家庭出来的孩子,第一次向人家开口要饭要突破多大的心理障碍。
老半天,门开了,门里人探头看了一眼,不耐烦地“咣”地又把门关上了。朱重八心里一凉。正当他犹豫不决转身要走的时候,门又开了一条缝,一只拿着勺子的手伸了出来。重八赶紧把瓦钵伸过去,勺子一倾,一把生了虫子的糙米哗哗滑落:“今天已经过去三个化缘的了,就这点了,快走吧!”
中午,朱元璋就在村边的破庙里找几块石头,支上瓦钵,倒上水,把这把米煮得半生不熟,勉强填了填肚子。
从农民变成流氓
艰苦的流浪生活就此开始了。他先是向南一直走到合肥,接着又往西走到河南固始。随后的几年中,他又相继流浪到河南信阳、临汝,往东折向河南淮阳,经河南鹿邑、安徽亳县,又回到过安徽阜阳。一路跋山涉水,云水飘扬。可以想见,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的乞讨路上会品尝到多少常人体会不到的饥饿、孤独和艰辛。他吃过大户善人施舍的白面馒头,也曾吃过草根、野菜。他住过高门大户的下人房,住过村边的破庙,也曾经睡在山洞山崖,睡在雪地里风雨中,天为幕地为席。他一路念过佛号,也帮人打过短工。在许多城镇里他和乞丐们打过架,有的时候,他也曾加入当地丐帮。实在饥饿难耐的时候,他有几次还做过小偷,趁农忙村民们都下地的时候,跳墙进入人家家里,偷厨房的食物、柜里的银钱,也偷院里的鸡鸭。
传说深秋的一天,朱元璋走到一个叫剩柴村的地方,已经几天水米没粘牙,忽然在村边发现了一棵柿子树,上面挂着几个霜打过的红柿子。他攒起最后的力量,爬上树去,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总算活了下来。发迹之后,至正十五年(1355) 朱元璋带领大军又一次路过这里,发现这棵柿子树还在。朱元璋不禁感慨万端,下马抱树痛哭,又脱下自己的红袍,披在树上,说:“封尔为凌霜侯!”
朱重八三年游荡,相当于在社会大学读了三年书。由于悟性高,他的成绩也非常出色。经过最初的不适应,他已经成了流浪的老手。这种生活让他大开眼界。
和平静的孤庄村比起来,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复杂、太庞大、太繁华了。他见到了在孤庄村里无论如何不可能见到的社会百象。
元末人口日益繁盛,政府统治力下降,社会越来越呈现多元化,世相越来越纷繁。仅就骗子来说,就多如牛毛。如今中国社会上的种种骗术,千百年前就已经流行在江湖。元代文献记载过于简略,我们可以引用《武林旧事》所载宋代市井情形来参照一下:
商业繁华之区,人口密集,游手好闲的人,实在太多了。有所谓“美人局” (以妓女为姬妾,诱引少年人) ,柜坊路局 (以赌博游戏结党等手法骗钱) ,水功德局 (以求官、觅举、恩泽、迁转、讼事、交易等为名,假借声势,脱漏财物) ,不一而足。又有卖买物货,以伪为真,至以纸为衣,铜铅为金银,土木为香药,变换如神,谓之“白日贼”……以至顽徒如“拦路虎”“九条龙”之徒,尤为市井之害。故尹京政先弹压,必得精悍钩距、长于才术者乃可。
三年行走于险恶的江湖,朱元璋对中国的社会有了深入的了解。在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时,他认识了善良、慷慨,也见识了冷酷、邪恶,领略了勇敢、义气,也见到了苟且、堕落。三年流浪,让他对人性有了深刻的认识。在朱元璋晚年,他颇为得意地对自己的子孙们说他“阅人既多,历事亦熟”“人之情伪,亦颇知之”“人情善恶真伪,无不涉历”。这知人的本领,相当程度上就是在三年江湖生活中历练出来的。
江湖深刻地改变了他的性格。走出孤庄村时,虽然已经表现出与一般孩子不同的胆大聪明,他本质上毕竟还是一个质朴的农村少年。流浪生活大大损坏了他的道德素质。对天天都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他来说,活着就是目的,吃饱就是价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实用主义不可避免地成了流浪儿的生命哲学。只要能弄到吃的,什么事他都做过。他抢过比他更饥饿的人的粮食,替人背过尸体,甚至掘过坟盗过墓。长时间的混迹江湖,使朱元璋习惯了原本不可想象的偷盗和欺骗。
他从一个逆来顺受的、习惯于被动的农民,变成了一个大胆狡黠的野兽。走出了孤庄村,他的生活第一课就是敢于冒风险。如果不是几次在关键的时候偷到了吃的,他早就饿死在流浪的路上。在机会和风险面前,如果不采取主动,就得付出惨痛代价。他曾经多次和街头的乞丐们打过架,很多时候是一对多。在这种情况下,关键时刻那股不要命的狠劲救了他。三年下来,冒险精神就成为他性格特征的一部分。在机会面前,他反应敏捷,富于主动精神和进攻性。因为他知道,被动就等于死亡。
他从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变成了把人不当人的冷酷无情的人。生活的苦难早已磨钝了人们的痛感神经。而江湖上历来崇拜暴力,江湖上的英雄是杀人不眨眼的黑社会老大。江湖经历使他明白,要在这个世界上成功生存,心一定要硬、要冷、要狠。“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经历过多次惨痛教训后的他认定,只有那些最狠毒的人,才能在恶性生存竞争中抓住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从外面的世界回到孤庄村,人们发现,这个少年已经长成了成人,眼睛里的热情、天真不见了,却多了一丝瘆人的阴凉之气。用史书上的话来说就是“志意廓然,人莫能测”。
朱元璋俊脸像
朱元璋人格的底色
从卑贱的贫农到高贵的天子,其过程并不像苹果由青变红那么简单。淮河南岸那间塌了顶的茅草房和南京城内金碧辉煌的奉天殿,这两者之间的距离对朱重八来说遥远得以光年计。如果说,那个聪明伶俐的穷孩子朱重八是块品位不错却深埋于穷山僻野的铁矿石的话,那么,有那么几个机缘使这块原本极为普通的矿石变成了特种钢材:元末的社会动荡如同一场大地震,把这块矿石从地底颠簸出来;三年流浪生涯,把这个本分的农民孩子从一块土坷垃似的矿石炼成了一块乌黑的生铁,使他身体与心灵同样变得坚硬冷酷;而随后的多年战争,则似血与火的熔炉,让朱元璋百炼成钢。
对朱元璋个人来说,从赤贫到天子的奇迹发生在他身上是一件极端的几乎不可能的小概率事件。一万种机缘凑在一起,才造就了他这位布衣天子。然而,对中国历史来说,从流氓到开国天子,却几乎是一个规律。光辉灿烂的数千年历史中,那些丰功峻德的历代开国皇帝,除了第一个皇帝秦始皇和北魏隋唐等有少数民族血统的开国皇帝以外,几乎都是出身江湖。
惊讶吗?这就是事实。如果熟读的话,中国历史会经常给人这种出人意表的结论。王学泰在《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中为我们举了这样几个例子:
汉高祖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就像司马迁那部文笔生动的《史记》中记载的那样:(高祖)从小游手好闲,不事家人生产作业。成年后,做了小吏,成天和那些衙役勾肩搭背,“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又没钱,便跑到酒铺赖酒喝。
刘邦的本家刘备是个织席小贩,没什么文化。“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其素质作为颇类当今黑社会小头目,故能结识关张,共同起事。
汉高祖刘邦像
南朝的第一个开国皇帝刘裕,家本寒微,住在京口,一直以卖鞋为业。为人剽悍,仅识文字,因好赌而破家,落魄至极。
五代时五个开国皇帝均为流氓兵痞出身。十国的开国之君也大半如此,比如前蜀皇帝王建“少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吴越王钱镠“及壮,无赖,不喜事生业,以贩盐为业”。
正史对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出身多有掩饰,其实他亦出身游民,其父流浪于杜家庄,做了当时谁都瞧不起的倒插门女婿。匡胤少而流浪四方,从军后才渐渐发迹。
……
阅读这些开国皇帝的传记,你会发现一个共同的特点:在他们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和城市贫民到皇帝的路途中,都有一个流氓化或者流民化的过程。
因此,三年流浪对未来的皇帝朱元璋来说,其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这是朱元璋生命中的大关节,是他从赤贫到皇帝必须经过的一道手续、一次培训、一次考试。从农民到游方僧的变化,不仅仅是衣着的改变,而且是一次心灵的质变:从老实巴交的农民变成胆大妄为的流氓。流氓是皇帝的蛹……
赵翼对朱元璋的评价被许多人认为十分准确:盖明祖一人,圣贤、豪杰、盗贼之性,实兼而有之者也。
我认为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朱元璋是一个流氓化了的农民。“农民”为体,“流氓”为用。骨子里,他永远是一个克勤克俭、谨小慎微的农民。江湖经历又向他的血液里注入了与众不同的泼辣。他的流氓手段帮助他在与群雄周旋时长袖善舞、纵横捭阖,而令他笑到最后的却是他比别人多了一份农民式的谨慎、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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