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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两种怀疑——从孔子之死想起的

李零 万象文摘 2022-03-19


两种怀疑——从孔子之死想起的

 文:李零 编:屏营、李强


《论语》很有文学性,可惜是个破碎的故事。

 

读《论语》,我们都知道,孔子的学生,颜渊、子路最重要。颜渊是孔子他姥姥家的孩子,孔子最疼,常夸。子路好勇过人,性子急,脾气暴,常挨老师骂。两人形成对照。他们俩,你更喜欢谁?我更喜欢子路。孔子说“当仁不让于师”,那是谁?那就是子路。子路的可贵之处在于,老师待价而沽,从政心切,难免受政治诱惑,跃跃欲试,只有他敢出来拦阻。他他要急了,老师都害怕。

 

颜渊、子路死后,谁最重要?毫无疑问,是子贡。

 

今天,我想跟大家聊聊子贡,谈谈子贡的重要性。

 

睁眼全是黑暗,闭眼才见光明,光明只在睡梦中

 

说起子贡,我会想起孔子的死。 

 

这里,我想强调一下,孔子是个悲剧性的人物,大家要有足够认识。 

 

第一,他是个社会批评家。他生活的时代是个“礼坏乐崩”的时代。他说的没错,这个世界太坏。

 

第二,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世界会好起来吗?孔子说会。可惜,他的理想是复古,“周公之梦”是个梦,于世无补。 

 

当然,梦也有梦的价值。历史上的乌托邦,价值全在批判。千百年来,乌托邦为什么总是吸引人类? 道理很简单。人是“ 扑灯蛾”,总是向着光明飞跑飞跑,但情况往往是,睁眼全是黑暗,闭眼才见光明,光明只在睡梦中。


孔子喜欢从政,但那个年代的政治是个粪坑。政治,都是利用现有资源。现有资源是什么?是各种坏蛋:大坏蛋、中坏蛋、小坏蛋。利用坏蛋反坏蛋,是唯一的“可行性”,这是悲剧。这不是光明与黑暗的斗争,而是黑暗与黑暗的斗争。黑吃黑,能吃出个白来吗?这可是难题。

 

他在鲁国很失败,在卫国很失败,周游列国也一无所获,回到鲁国也没人理睬,从政的经验很失败。

 

你不理解他的苦恼,你就读不懂《论语》,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犹犹豫豫,为什么会拿“丧家狗”自嘲,为什么会欣赏那些骂他的隐士和逸民。

 

孔子自卫返鲁,晚境凄凉。他的最后六年,几乎是年年伤心。伤心到什么程度,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就是《红色娘子军》里吴琼华说的“ 眼泪泡着心”。伤子哀麟,回死由亡,他大哭过四场。

 

69岁,孔子的儿子孔鲤先他而去,他大哭一场。

 

70岁,他回顾一生,自称“从心所欲,不逾矩”。这话什么意思? 只有去死不远的人才能理解,那是“解脱”呀。

 

71岁,哀公获麟,让他万念俱灰,绝笔《春秋》,他也大哭过一场。接着,他最喜欢的学生颜渊病逝,他失声痛哭,大呼“天丧予,天丧予”,老天不让我活呀。

 

72岁,子路,被人剁成肉酱。噩耗传来,他失声痛哭,也是呼天抢地。

 

子路的死让他深受刺激。四个月后,他含恨离开人世,享年73岁。

 

孔子临死前,非常孤独。他最喜欢的两个弟子颜渊和子路死了,最能干的弟子冉有成了季氏的帮凶。身边最贴心的弟子,只剩子贡。

 

 1991年电视连续剧版《孔子》,王绘春饰

 

他跟子贡说,“予欲无言”,连话都不想说了。

 

他很绝望,“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就连周公,他也梦不见了。

 

《礼记•檀弓上》和《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临死前,他背着手,拖着拐杖,在门前踱来踱去。他唱了一首歌,歌词是:“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唱罢,回到屋里,面对大门,呆呆地坐着。

 

子贡赶到门口,听到这绝望的声音,知道老师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孔子老泪纵横,呼唤着他的名字,赐!你来得怎么这么晚啊?昨天晚上我梦见我坐在“两楹之间”,那是殷人停尸的地方,我就是殷人的后代呀!贤明的君王怎么一直都不出现,天下竟没有一个人肯接受我的主张,我是活不长了。

 

七天之后,他离开了人世。

 

孔子死后,弟子守孝,长达三年。三年后,他们才告别老师。临行之际,抱头痛哭。只有子贡,独自守墓,又是三年。

 

两个了不起的学生

 

公元前479 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

 

鲁哀公,参加了他老人家的追悼会,写了篇表面沉痛却言不由衷的悼词。悼词很漂亮,他说,“ 曼天不帚,不愁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意思是,老天不长眼,怎么把他身边这么好的大臣给带走了,让他失去左膀右臂,心里难受呀。子贡很不满,说他“ 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你早干什么来着!

 

孔子死后,鲁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当时的官场对孔子很冷漠,不但冷漠,还流言蜚语,就像毁人不倦的媒体炒作和网络陷阱,越说越难听,好像破鼓乱人捶。

 

闻一多写过《死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谁都可以往里泼脏水,扔“破铜烂铁”,撒“剩菜残羹”。孔子死后的处境,就是这样的“死水”。

 

官方骂孔子,代表人物是叔孙武叔。叔孙武叔是鲁国政坛的三巨头之一,他要毁人,太容易。现在的说法叫“舆论导向”。

 

“叔孙武叔毁仲尼”,事见《论语· 子张》。它的最后六章是记子贡的话,向我们透漏了这一事件。他说“子贡贤于仲尼”,子贡多能干,比他老师强多了。

 

这对子贡是考验。

 

子贡

卖师求荣的事可以干吗? 不可以。但有人会干。大家都看过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吧? 耶稣说,“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出卖我了”,这人是犹大。孔门中也有犹大这样的人吗? 有,他叫公伯缭。明代,孔庙开除过三个人,一是孟子,因为他讲“ 民贵君轻”,得罪了朱元璋;二是荀子,因为他讨厌孟子,又是韩非、李斯的老师,得罪了苏东坡;三是公伯缭,他到季氏那里告黑状,是孔门的叛徒。
 
这里,我们要注意的是,叔孙武叔骂孔子,是抬子贡,骂孔子。
 
子贡怎么说? 他说,“仲尼不可毁也”。
 
陈子禽,据说是子贡的学生,受舆论蛊惑,也来问子贡,“仲尼岂贤于子乎”。
 
子贡怎么说? 他说,“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他说他的老师如日月之明,虽有日食月食,暂时黑一下,黑暗过去,还是万人仰之。
 
他说他的老师学问很深,不得其门而入,不知其宏大,就像围在高墙中的建筑,你看不见它的富丽堂皇。
 

 孔庙大成殿
 
子贡的话很坚决。他对他的老师很忠诚。
 
子贡的话,有一段,我印象最深。他说: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老师的处境,让他想到古人。他终于明白,人处下流,真是千夫所指,百口莫辩。怀疑是由此产生。
 
古代,尧、舜是好人的符号,桀、纣是坏人的符号。好人往好说,怎么都不过分;坏人往坏说,也是理所当然。舆论有舆论的放大效应,自动发酵,迅速冒泡,谁也捂不住。
 
纣是“本朝之罪人”,众人皆知的坏蛋。这家伙,不仅荒淫,而且残暴,不仅用酷刑折磨人,还拿活人做解剖,当时,领导和群众都这么说,越说越神,子贡竟敢怀疑大家的说法,以为就连纣这样的坏蛋,也未必像传说描写得那么坏,你们想想,这得有多大的勇气?
 
子贡敢于怀疑官方的定评,敢于怀疑“众恶归之” 的舆论,认为即使是坏蛋,也要实事求是,这点非常了不起。
 
子贡是最早树孔子为圣人的人。我们只有理解孔子生前身后的遭遇,才能理解他的“ 大树特树”。这和汉以来的“钦定圣人” 是大不一样的。
 
鲁迅有段名言,是讲“ 中国将来的脊梁”。这种“脊梁”是什么样? 他说,是“敢单身鏖战的武人”,是“敢抚哭叛徒的吊客”。
 

海昏侯墓出土的孔子画像屏风

子路结缨而死,就是“敢单身鏖战的武人”。
 
子贡为纣说公道话,就是“敢抚哭叛徒的吊客”。
 
这两个学生了不起。
 
历史一直很血腥

说起子贡的怀疑,我会想起孟子的怀疑。
 
我在《丧家狗》的序言中用过孟子的一句话,“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我说,我对《论语》也是如此,并不是全盘接受。
 
这句话,现在是典故,实际用法和原文的意思已经不太一样。大家用这句话,只是取其精神,而不问它的怀疑对象是什么。其实对原话,我并不赞同。


孟子的原话是什么? 是下面这个样子: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敢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孟子的怀疑是针对《尚书》。古本《尚书》讲武王克商,有个《武成》篇。
 
牧野之战,是“小邦周克大邑商”,战斗空前激烈,乃是情理中事。但孟子不相信。他觉得,《武成》把战争写成这个样,血流成河,连木杵都能冲走,实在有损“圣人” 的形象。
 

 牧野之战
 
孟子不相信,道理是什么? 他的推论是这样:
 
(1) 武王是最最仁慈的人,纣是最最不仁慈的人。
 
(2) 最最仁慈的人讨伐最最不仁慈的人,是无法抵抗的。
 
(3) 无法抵抗的战争,不可能“血流漂杵”。
 
在他看来,这类描写一定是文学夸张,绝对不可信。
 
他说,《尚书》不可全信,比如这一篇,他就不信,信的只是“二三策”。
 
我们都知道,孟子是宋儒最推崇的人物,不但迈辈儿,挤进“四配”,而且在“孔孟之道”的宣传中,超过颜回,超过曾子,超过子思,除了孔子,谁都没法比。他的说法很有权威性。
 
这里,有趣的是,子贡怀疑,是纣的传说;孟子怀疑,是武王的传说,这两个人是一对活宝:前者是“坏人” 的符号,后者是“好人”的符号。周人推翻商朝,成王败寇,早有定论,但他们各有怀疑。子贡之疑,是说坏蛋未必那么坏。孟子之疑,是嫌好人还不够好。
 
在孟子的学说中,“王者”的概念很突出。他比孔子讲实际。孔子夸的“圣人”全是上古揖让型的帝王,比如尧、舜,“仁人”也是逃天下不受的干净人,如伯夷、叔齐,还有泰伯,真是愚得可爱。
 
孟子推崇,不是这类人,而是“三代王者”,即汤、武这样的“革命圣人”。他喜欢讲“王道”、“王政” 和“王师”。“王道”是用来批判“霸道”。春秋战国,流行的是“霸道”。
 
过去,读《孟子》,我对他的“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很佩服,不知“仁义”背后也有血腥。
 

《孟子》

 
但王者之师,无敌于天下,真的就可以不流血吗? 没有这种事。
 
孟子经常说“齐人伐燕”。这是战国史上的著名事件。公元前316一前314 年,燕王哙效禹禅让,把王位让给相邦子之,孟子大怒,认为乱了名分,不合“王道”,劝齐宣王发五都之兵,入侵燕国,这就是现实版的“汤武革命”。
 
研究这一事件,我才明白,孟子大讲“汤武革命”,就是针对这次入侵。他说的“王者之师”,其实是借邻国内乱,借口平乱的侵略军。
 
齐国伐燕,结果怎么样? 史书记载,燕王死难,子之被剁成肉酱。出土发现还证明,燕国的宝器也被人掠走。老百姓,命如草芥,死了多少人,不知道。但《孟子》的书里写得很明白,日“ 燕人叛”,不杀人,他们会叛吗?
 
话说回来,牧野之战,“血流漂杵”,可能吗? 我说,怎么不可能? 这样的事,历史上太多太多,就是今天也没断。
 
历史一直很血腥,我说过:血流成河,泪流成河,逝者如斯夫!
 
怀疑,常使问题处于既不能证实也不能推翻的局面
 
好,讲完上面的故事,让我们做一点总结。
 
第一,上面两种怀疑,哪种态度好? 我看还是子贡的态度更好。
 
第二,什么叫“怀疑精神”,我说,怀疑不光是批判,它还和卫道有不解之缘。孟子之疑是卫道,子贡之疑也是卫道。
 
第三,同是卫道,也有正统和异端之分。子贡卫道是卫孔子的道,当时,孔子还是民间思想家,没有正统地位。孟子卫道是卫王道,王道至少是名义上的正统。
 
怀疑,常被说成一种批判精神和科学精神,甚至被当作一种方法,就像港台评论家笔下的《灵山》和《色戒》,那叫“纯文学”,那叫“纯艺术”,这种方法也是“纯方法”。

其实,方法后面有立场。怀疑只是一种态度或一种立场,它是相对于某种信仰。怀疑和相信,常常互为表里,就像同一枚钱币的两面。
 
历史上,很多“ 正统”原来都是“异端”。不仅孔子是这样,佛陀和耶稣也是如此。怀疑“正统”,批判“正统”,常把“异端”变为“正统”,但可惜的是,坐稳了“正统”的“前异端”却常常容不下其他“前异端”,更容不下继起的“后异端”。
 
这是思想的宿命。
 
我们离古代很远。怀疑,常使问题处于既不能证实也不能推翻的局面,因此才有激烈的争论。信仰也是如此。
 
人们常常为信仰而争论,但争论对信仰最没用。
 
信仰的特点是唯一性和排他性。
 
孔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没人会怀疑,以孔子、老子等杰出思想家为代表的先秦时代是中国思想史和中国学术史最灿烂辉煌的时代。这个时代,人才辈出、思想活跃。它和欧洲文明最伟大的古典时代一样,同样属于“轴心时代”,中国绝大多数的经典也都出自这一时期。
 
李零老师认为当下我们需要的经典,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经典,而是现代人眼中最能代表中国古典智慧的书。《论语》《老子》《周易》《孙子兵法》是现代人眼中代表中国古典智慧的四部书。既是我们中国人的经典,也是国际汉学界公认的中国经典。
 
这四本书,是中国古典学术的代表作。先秦学术是诸子之学。诸子百家,影响最大,是儒、道两家。《论语》是儒家的代表作,《老子》是道家的代表作。这两本书,毫无疑问是先秦思想的代表作。《周易》《孙子兵法》也很有代表性,古代最重要的两门学问,一门是治国用兵,另一门则是数术方技。而这四本书正是了解中国5000年文化最合适的阶梯
 
读经典,先读年代早的小书,再读年代晚的大书,顺着读,效果最好。中国典籍传入欧洲,约四百年,他们挑来挑去,看中的正好是这四本书,译本最多。它们比其他古书更能代表中国文化,也更容易融入世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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